夜間
碧羅 第四章 為善不欲人知

平靜的運河邊金柳夾岸,風吹柳枝動,十分宜人。暮色更沉一些了,太陽在遠處的山上微露著頭,長街上的人影被拉得老長。

碧羅步履輕緩地走在街上,周圍沒什麼人,街邊還有幾個攤販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家,白日熱鬧的大街一下子冷清起來。

方才在酒樓中,她確實是在等葉行天。也沒有什麼原因,不過一時興起,想和他一同吃飯。久候不至,她其實也不惱,畢竟他們並未相約,只是失了興致,這才離開迎賓樓,想在外面晃蕩上一個半個時辰,也叫那石頭腦袋等上一等。

她其實也是很小孩兒心性的呢。低下頭笑了笑,心里卻有些空洞。

她來過邑城的,十年前那人帶她到皇都時,走過了南邊不少地方。當時年少輕狂天真浪漫,立下豪言壯語說要游遍天下山水美景、歷覽各地風土民情,到一處玩一處,厭了倦了再回家……

家啊……

她的家,在哪兒呢?

隨興的步子不覺停了下來,她盯著青衫下擺時隱時露的白靴尖,眼珠動也不動,有些失神。

哪里是她的家?她哪里還有家?皇都的太傅府,她只是過客;梅林的故居,已成焦土;島上的書香小築……那里本是她的家,現下卻已不確定了。十載滄桑過後,她對一切早已厭倦,卻連家都找不到了。最渴盼的自由就在眼前,她的心,卻失了方向。

「打!打!打死他!」

一陣喧嘩吵鬧聲劃破長街的寧寂,也將她悵惘的回憶打斷。街角巷口處,一大群人團團圍成一個圈,喝斥怒罵聲不絕于耳,碧羅好奇地走近細看。

那是——

一個大約十歲的小乞兒被圍在圈子中心,幾個攤販模樣的人正對著他拳打腳踢,嘴里還罵罵咧咧地——

「叫你偷東西!臭乞丐。」

「賤人賤命,打死你!」

「髒東西!傍我狠狠地打!看你下次還敢不敢!」

圍觀者指指點點,卻無一人施予援手。

或許,他們不知道應該施予援手的對象是小乞兒還是那些打手吧。碧羅嗤笑一聲,瞧她這想法……

不知何時跟上來的小雨立在她身側,小臉上失去了平日的甜笑,冷肅沉靜得有些嚇人,拳頭緊了緊,卻又不知為何慢慢地松了開來。

碧羅依然立在一邊冷眼旁觀,沒有離開或救人的意思。她很閑,也無處可去,所以願意捺著性子看完這出鬧劇。但是她並不善良,也懶得沾染是非,所以無意救人。

「主人……」小雨咬咬唇瓣,欲言又止。

「嗯,什麼?」瀲灩的桃花眼眨也不眨,直盯著風暴中心的小乞兒。這小乞兒倒也有些意思,不哭不喊不求饒,只是雙手抱著頭,蜷縮著瘦小的身子默默承受如雨點般的拳頭腳板。

「小雨去救他……」

「不需要。」清冷果斷的聲音打斷小雨未竟的話語,碧羅轉過頭,「非親非故,何必?」

小雨怯怯地看了她一眼,唇咬得更緊了。早知主人心冷,但是……那還是個孩子呀!

「若是親朋故眷,主人便會救他嗎?」不該問,卻又忍不住。

碧羅輕輕一笑,笑意卻未達眼底,「若是親朋故眷落難,我會很樂于推上一把,這孩子應該慶幸他與我非親非故,否則現今他不會只在這里受些皮肉痛。」

突然失了興致,她舉步欲走,轉身時隨意向人群投去一眼,那小乞兒——

抬起的長靴悄悄落回地面,碧羅愣愣地盯著人群中的瘦小身影。小乞兒不知何時放下了護住頭部的雙手,將之撐于地面。一張小臉上滿是泥灰血污,看不出本來面目,眼楮卻奇異地晶亮,死死地盯著一丈開外染了塵的饅頭。

那眼神——

「小雨。」碧羅盯著那似曾相識的眼神,緩慢卻堅定地開口︰「去救他。」

「是!」小雨黯淡的小臉一亮,清脆地應了一聲,人已掠向小巷口。

小乞兒被救下了。沒有欣喜,沒有感激,他只是費力地支撐著身子,努力地想爬起來。

一片青色衣擺出現在他眼前,他抬頭,卻見那人蹲了下來。是一個很美的女人,他從沒見過這麼美的女人。美色和錢財,總能讓人忘乎所以。所以他停下了動作,直勾勾地盯著那女人看。

一只縴細白女敕的手向他伸了過來,停在他髒兮兮的頰邊。女人也在盯著他看,一張美麗的臉看不出什麼表情。

許久許久,久到他視線有些模糊,以為自己要暈過去的時候,卻听到了一個嬌媚動人的聲音——

「髒死了。」

小乞兒猛地瞪大眼,強撐著一絲精神,「你說什麼?」

眼前形狀優美的紅菱唇微微翕動,「像只在泥里打滾的豬。」其實在泥里打滾的豬是什麼樣子的她也沒見過,想來應該同這小乞兒現下的模樣相去不遠吧。

小乞兒憤憤的,眼楮更顯明亮,「你再說一次!」

好,她點點頭,從善如流,「髒死了,像只在泥里打滾的豬。」

呵,就是這眼神!倔強驕傲卻又帶著些許迷茫不知所措,她曾在鏡中看到過相似的眼神。若不是這眼神,她也不會令小雨出手。

這女人!小乞兒只覺心肺一緊,一口氣透不過來,哽得他差點暈死過去,直喘著粗氣說不出話來,只一雙眼楮還惡狠狠地瞪著碧羅。

誰知他這淒慘的模樣並未能勾起碧羅的側隱之心。收回手,她笑嘻嘻地說得更加起勁。

「乞丐本來就是髒兮兮的呀,所謂‘天下烏鴉一般黑’,你自然不會例外。難不成你想讓我違背良心撒謊說你其實很干淨?那可太為難我了,畢竟我有長眼楮。你看你這臉、這手腳、這衣服……豬說不定都還比你干淨一些。」一邊說著,一根素指還遙遙地虛指他的臉和手腳。

她還說!他怎麼會被這種女人給救了!小乞兒氣得失去理智,強自掙扎著踉踉蹌蹌地向她撲過去。

「你這臭女人!」他要掐死這嘴巴惡毒的女人!

碧羅沒有閃開,小雨也沒有動,小乞兒揮舞的雙手卻落入一只大掌中,身子軟軟地站不住腳,只能靠擒住他雙手的一股力道勉強支撐著。

一個高大的身影覆住了她在地上的倒影,碧羅抬起頭,看到一張背光的臉。冥冥暮色中有些隱晦,看不清他的五官,但她卻奇異地感覺到他在看著她,略帶一絲擔憂和……譴責。

奇了,他譴責她什麼?不該擅自離開迎賓樓?還是不該戲弄小乞兒?或者兼而有之?

輕輕一哼,她慢慢直起身來,抬起小巧的下巴,挑釁地看著他。本小姐高興,你奈我何!

靜靜地與她對看了一陣,葉行天略一側身,將無力掙扎的小乞兒倒扛上肩,「天快黑了,路上不安全,小姐請隨我回客棧。」

皺皺俏挺的鼻子,她舉步跟隨他身側,嘴里仍不依不饒,「你去南海卸馬了,那麼久才來!喂,你要救這只髒兮兮的小豬嗎?不好吧,很臭耶。」

側首看了她一眼,葉行天淡淡地道︰「不是我要救他,而是小姐救了他。」

她不可一世的表情陡然一僵,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

「我才不會救這種東西咧!」

腳下步子加快,她幾乎是小跑著往客棧方向去。

她怎麼了?葉行天詢問地看向小雨。

搔搔頭,小雨嘿嘿一笑,「主人她……她,害羞!對!害羞、害羞。為善不欲人知嘛。」

挑起一道濃眉,葉行天擺明不信,「為善不欲人知」這句話顯然不適合用在那位嬌蠻善變的大小姐身上。

小雨干笑幾聲,有些不好意思。

其實她也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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