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獨傾奴婢 第六章 再相見,之間多的不止一個人

朦朦朧朧的空虛從心底擴散開來,突然又狠狠抽痛,不著痕跡的四月風陡然灌進身體,冷得莫名。柳絮直起身子,眼里再不看地面的丹青。

「姑娘快隨我去見少爺吧!」男子催道。

柳絮茫然地點點頭跟隨著離去。

一雙黑色長靴隨即落在地面丹青旁,修長的手指踫了踫已經干涸的血液,她真的沒有死?!薄唇終于掩飾不住微笑,蘇及第起身負手往柳絮離去的方向走去。

杏色繡花鞋突然止在門邊,白色藕裙微微飄動,柳絮的心「吭」一聲,仿佛跌落進了深淵,耳朵里不斷回響著飄過來的那句「人家很想念那天晚上你的溫柔呢」。那天晚上的溫柔?他的溫柔?那麼……代替她嫁進蘇府的是林玉了?那麼跟蘇念恩洞房的是林玉了?柳絮停在門邊怔怔發呆,這個事實就像一個雷,正中她心。她連續吸了幾口氣,突然之間覺得舉步難艱,她進去算什麼?她用什麼身份面對里面的人?

「姑娘你怎麼不進去?」男子回頭低聲問道。

「我……」柳絮微張著紅唇,居然答不出話來。

蘇及第笑得更加肆意,他緩緩超過柳絮順道拉起她的手道︰「隨著我進去吧!」

當柳絮進屋,蘇念恩呆了,蘇安呆了,林玉憤恨了。她的那雙眼楮驚愕之余無不透露出一股痛恨,尤其看到蘇及第緊拉柳絮的那只手,那只手……真讓她刺眼,真讓她百癢難忍。

「絮兒?」蘇念恩漆黑的眸子不敢相信地盯住柳絮,「你……你……」

柳絮微微顫抖,再見蘇念恩,她不知道會是這樣的場景。她以為會是百般訴思苦,就如同上次那樣同聲共憐。他好蒼白,他好憔悴,他好虛弱……可是他卻握著林玉的手……柳絮向後退了一步,臉色有點死灰,她掙月兌開蘇及第的手,微微福了福身,「見過姑爺,小姐!」

蘇念恩抽出被林玉抓住的手,「絮兒你怎麼了?」

「你死哪里去了?」林玉刷地從床畔站起,粗啞里含著尖銳的嗓音淹沒了蘇念恩錯愕與憐惜的疑問。

柳絮抬起頭,狐疑地看著林玉,「小姐不知道奴婢去哪里了嗎?」

「鬼知道你去哪里了,我還以為你死了呢!」林玉環抱雙臂,眼光里的幽怨使柳絮心悸。

「是啊,奴婢也以為這次死定了。誰知道,奴婢的命硬,死不了,不能盡稱了有心人的心意!」柳絮的腦子里一團糊,不知道說什麼話才能宣泄自己心里的郁悶,她不是有心說這些的,她只是混了……她的心思還沒有從錯愕、心疼里走出來。

「你什麼意思?」林玉一瞪眼楮。

柳絮方才覺得自己言失,她斂了斂眉,順從地低下頭不做聲。

「我在問你話你居然敢不回答?!」林玉欺至柳絮面前,「你不怕我拆你的骨頭?還是你想再試一次‘出水芙蓉’啊?這次可沒有你的……」林玉抬頭看了看一直站在柳絮身邊的蘇及第,又道︰「你的蘇少爺救你了……」

蘇及第臉色微變,細長的眸子在林玉的面上一掃而過,繼而又重新落回柳絮身上。

蘇念恩隱約嗅到一股不平常,他望著蘇及第,心里突然一抽,有點恍惚地疼。

「不要!」柳絮不會忘記自己連翻落水,險些性命不保的遭遇,那徹骨的寒冷跟無力的絕望她不想再體會。

「要不要由不得你吧?」

「你敢……咳咳……」蘇安扶著蘇念恩起身往柳絮走來,「你應當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蘇家的人……咳……由不得你指手劃腳!」

「蘇家的人?她什麼時候成了蘇家的人了?」林玉的嘴角揚起一抹詭異的笑,她湊到柳絮面前輕吐道︰「你可別忘記,嫁進蘇家跟你拜堂跟你洞房的可都是我林玉!」

柳絮握緊發白的手掌,咬住嘴唇看了一眼蘇念恩,突然笑道︰「小姐成了蘇家的人,奴婢自然也是蘇家的奴才了。」

「哈哈哈……算你明白!」林玉背過身,「听見了嗎?這位逃跑的準新娘可已經允了我這冒牌的身份呢……相公,你還不肯對我負責?」

「你……」蘇念恩的眼里噴薄著濃濃的憤怒,「蘇安……帶她離開,離我遠遠的!咳咳咳……」

「是,少爺!」蘇安咬牙拖住林玉,揮的一巴掌總算有機會報了。

「拉我做什麼,不要踫我,你這個死奴才……」林玉被強行拖走,一路上打罵著蘇安,嘴巴里盡是些不堪入耳的言語。

屋子里陡然安靜下來,柳絮的手掌已被自己抓破,指甲里全是粘稠的血肉,她努力讓自己鎮靜,努力讓自己能直面蘇念恩。

一路帶柳絮過來的男子瞄了瞄面前的三個人,「稟少爺,奴才是在烏程恰好遇到姑娘的。」

「烏程?」蘇及第回過頭,他是知道她落水的,在太湖周圍布下了眼線找尋,誰知還是讓蘇念恩捷足先登了,回神方才警覺自己過分緊張了才又緩下口氣,「我是說怎麼會在烏程?」

蘇念恩瞥了一眼蘇及第,至茶盞邊拿起先前丟下的帕子在鼻翼下聞了聞,「咳咳……你先下去吧……咳……及第,你……也下去吧!」

「是,少爺!」男子松下一口氣,搖晃著出了門。

蘇及第依舊站在原處,他看了一眼蘇念恩手中的帕子,笑意漸濃,「哥,最近你身體很不好,要好好養著才行。現在柳姑娘已經回來,你終于可以放心了。」

蘇念恩放下帕子點點頭,「我一定會好好養著的。咳咳……」

「那就好,我先走了!」他看了一眼柳絮,終于背過身離去。

陽光斜斜自窗台落進房間,空氣里的沉默好像隨時會被打破,卻沒有人知道該怎麼去打破。

蘇念恩疲軟地跌入軟座內,剛才的硬撐著實費去他不少力氣,但他漆黑的眸子依舊炯炯地望住柳絮,從她的臉一路瀏覽,眉宇依舊清透,雙目依然澄澈,嘴唇蒼白了些,臉龐也瘦了許多,身子也似乎單薄了,雙手……流血了?

「你……咳……流血了?」蘇念恩復而站起,握住柳絮的雙手道。

這麼久了,他身體上散發的草藥味依舊與回憶里的相同,那股既熟悉,卻又突然感覺陌生的氣息讓她的心狠狠地痛。六年前的他也沒有這麼憔悴,為什麼兩個月不見,他的身體倒退至此?隱隱約約從他身體里透露的絕望讓她莫名地慌張、恐懼、想哭,想抱住他好好地哭,可是全身拿不出任何力氣。柳絮躊躇了……她面對的到底是什麼情況呢?她側過臉,陽光掃在臉上,卻襲上突如其來的寒冷。

「絮兒……」

柳絮低頭倒退了一步,「奴婢剛進蘇家還不是很熟悉庭院,日後伺候小姐姑爺可能很不便,所以姑爺如果沒有什麼事的話,奴婢先行告退熟悉熟悉蘇府。」

蘇念恩伸出的雙手懸在陽光下,他的手指輕輕顫了顫,依舊沒有放下,「絮兒……咳……不許走……」

柳絮緩緩抬起頭,雙目中的淡然令蘇念恩忍不住抽了一口氣,「請姑爺……放了奴婢吧……」

蘇念恩的肩膀明顯地抽動,「放了你?咳……咳……」放了她?放了她?她居然要他放了她?!昏天暗地的痛朝他襲來,沒有任何打擊比這句話更容易擊碎他的毅力,為什麼?為什麼?他以為他們重逢會有很多話說,他以為他們重逢定是溫暖的,他以為他們重逢是緣分,為什麼呢?他用生命在期待,在賭注,在覬覦……卻換來一句「放了奴婢吧」……輕輕合上眼楮,伸在陽光里的手瑟瑟地發抖,他斂緊了雙眉,「過來……」

柳絮眨了眨眼,睫毛上染了層厚厚的水珠,她抬起頭看著蘇念恩許久,終于邁出了一步。

冰冷的手指踫觸到她也同樣冰冷的手掌,她被他一拉攬進懷里。

兩顆遙望的心此刻貼地那麼近。柳絮任由他抱著,手掌默默附上他的胸口,那里有「撲通撲通」生命跳動的聲音,頭頂上有清晰的草藥味飄瀉,自己是真正被他抱在懷里了……可是,為什麼她覺得忐忑?好像偷了別人的東西,好像自己僅僅是個偷歡者,這可笑嗎?原本應是他妻子的人,卻在他面前口口聲聲自稱「奴婢」稱他「姑爺」?她是走錯了哪一步?為什麼會出這種差錯?她該讓自己沉溺在這樣的懷抱里嗎?該嗎?她很舍不得離開……很舍不得……

手掌上的血印在他白色的衣衫上,產生奇妙的透明紅,柳絮埋進他的懷里終于小聲地啜泣︰「為什麼?為什麼會出這種錯?為什麼?我們走錯了哪一步,老天要這樣玩弄我們……」

「絮兒絮兒絮兒……咳咳……」

胸膛猛烈地起伏,柳絮驚慌地將蘇念恩扶到床上,默默地看著他,眼里的淚滴進蘇念恩的手心,溫熱一片。

「咳咳……你為我流淚了……」抬起手捧住她的臉,他的拇指小心地拭去她的眼淚,「不要為我流淚……不要……咳咳……再為我流淚!」

握住他干枯的手掌,柳絮的淚依舊掉了下來,「你又病了嗎?」

蘇念恩笑著搖頭,雪白的嘴唇輕輕踫了踫柳絮的手掌,「會好的……咳……」

眼前的他,虛弱得就像隨時都會消失,握在手里好虛幻,吻在她手上好冰涼,好像在下一次睜開眼,他的臉就會漸漸化開,然後留給她無盡的空虛,告訴她這只是又一個夢,她千千萬萬夢里面的一個……

「不要!」柳絮撲進蘇念恩懷里,「不要死不要死……我千辛萬苦活下來,不要讓我看見你死掉。」

蘇念恩緊了緊手臂,想把柳絮嵌進自己身體里面的是那麼濃烈,像最醇香的酒迷惑著他,他幾乎覺得她的臉模糊了,他沉浸在她突然出現的喜悅當中,也活在她會突然消失的恐懼當中,他花了全身的力量抱住柳絮,眼楮里落下淚……

「不要死……」柳絮的身體開始顫抖,「活下去,你為了我,活下去!」

蘇念恩點頭,輕拂她的烏發,「我一直……咳咳……一直在為你活。六年來……咳,都是……我用我的生命……在等候你……我用生命在等你到我……身邊……」

冰涼的手掌覆上他蒼白的嘴唇,「無論怎麼樣,我們都要活下去。不許再拿你的生命等我……如果等不到我,如果你死了……我去找誰呢?」

「是,是我糊涂了……咳咳咳……」鼻子里傳來淡淡的血腥味,蘇念恩皺眉握住她的手,「你的手……」

「沒事的……」柳絮呼出一口氣,起身走到茶盞旁拿起放在上面的帕子要擦。

「不要!咳咳……」

擦手的動作驀然停止,柳絮轉過身,「怎麼了?」

蘇念恩臉上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茫然,「咳咳……那塊帕子髒了……」

柳絮狐疑地放下帕子回到床邊,望住蘇念恩的眼楮突然問道︰「你跟小姐……」

「我把她……咳咳……休了……」

「休了?」柳絮的心仿佛是一塊石頭沉到水底,「你們已經……」

蘇念恩垂下眼瞼,「我欠你一個解釋,咳咳……你剛才的冷漠是在指責我對嗎?」

柳絮別過臉,「來之前已經想過這種可能,我以為我能接受,可是,我還是沒有辦法面對你……所以我抵抗你……」

「不要再說‘放了我’這種話好嗎?咳……」蘇念恩拉住她的手,「我听了,咳咳……很難受……」

柳絮轉過頭望住蘇念恩,默默點點頭,「不說了……我會干脆走掉!」

蘇念恩一怔,抬眼掀起薄唇笑道︰「不會讓你有這種借口的。」

陽光暖暖灑落,這便是相知嗎?柳絮突然想起沈宛的話,「相知才會有相愛相許」,那這就是相愛了。她抿嘴輕笑……

大街上陽光浪漫,人群稀稀拉拉徘徊在兩排商鋪里,一騎快馬自地面奔馳而過,刮起一陣旋風。蘇及第揚起馬鞭「啪」一聲抽在馬腿上,駿馬呼嘯一聲,更加快了速度朝前沖去。

「吁——」匆匆收住馬兒,客棧門前早已停了一輛輕裝馬車。蘇及第細長的眸子半眯,思索片刻便利落地將馬栓到隱蔽處,疾步鑽進馬車內。

不一會兒,蘇安領著兩人從客棧里出來。

「死奴才,我不回蘇州!」林玉被蘇安綁住了雙手,依舊不依不饒地叫著。

「省省吧林小姐,」蘇安不耐煩地將林老爺塞進馬車,「柳姑娘已經回來,您再留在揚州有什麼意思?」

「我不會讓那賤人得嘗所願的!」林玉叫嚷著也被塞進馬車,突然噤聲。

「真是不自量力!」蘇安坐到馬車上執起韁繩,剛要揮鞭,突然後腦勺「砰」一聲,便失去了知覺。

「你來做什麼?」林玉別過臉不看蘇及第。

蘇及第淺笑一聲,靠進馬車的軟座內,並不為他們兩個解掉束縛,「林叔,你這麼輕易就放棄了?」

林老爺看起來有點了無生氣,他始終低垂著頭,「賠了夫人又折兵,我還能怎麼樣?」

「你有沒有想過,可能你回到蘇州他會讓你漸漸變得一無所有?他會報這次的仇的,你信嗎?」

林老爺顫了顫身子,緩緩抬起頭,眼里有一絲疑惑,「你為什麼一定要讓小玉嫁給蘇念恩?你明知道小玉……」

蘇及第擺擺手,「大家各得各的,你並不吃虧!說吧,你想不想繼續做?」

林老爺愣了半晌,想不想做?能由得他來決定嗎?看蘇及第的樣子,恐怕他不做也得做,他哪里還有什麼選擇的余地?如果他回去蘇州,要第一個整死他的便是這個蘇及第!唉……他活了大半輩子怎麼就一頭栽在蘇家這兩個小子手上呢?

「可是,蘇念恩已經把休書給我,我們還有什麼借口回去?」林老爺囁嚅。

「哦?」蘇及第欺近他,「休書給你了嗎?」說著,手指一挑,從林老爺懷里夾出一封信箋。

正是那日蘇念恩讓李掌櫃交給林老爺的信箋。

林老爺面色有一瞬灰白,「你這是?」

「嘶——」信箋在三人面前撕成粉碎,「喜官那里我自會有辦法,你們演足你們的戲就可!」

「及第……」

「怎麼?林叔不願意?」

林玉回過臉來,溫怒的眼神瞪住蘇及第,「好!」

林老爺一怔,「小玉,你真的願意?」

「從一開始,我不就讓你們當作牲口一樣賣了嗎?」林玉譏笑道︰「現在我說‘好’!」

「爽快!」蘇及第打了個響指將二人繩索解開便鑽出馬車,「合作愉快!」

林玉咬緊了嘴唇,目光里盈盈淚光帶著濃恨。

天光正好,春意情濃,蝶兒破繭花中舞,蜘蛛猶做自縛網。

訴說了她一個月來的遭遇,也聆听了他一個月來的心急火焚,他們的心里幾番愁苦,奈何人生身不由己,堪嘆造化弄人。

「這漢白玉是上乘貨,民間怕是難得,那位姑娘又從何得來的?」蘇念恩斜靠在床頭瞅著柳絮腰間的玉佩。

柳絮搖頭,「你是怕這玉來歷不明引來禍端?」

蘇念恩頷首,「怕……只要是對你不利的,都怕……咳……」

「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與這枚雙翼佩一同雕刻的定還有另一枚,此番隱喻只是兩個生不能逢的苦命人意表心意的信物,哪里會惹來禍端。」

「既然是信物,為何她會給你?」蘇念恩屏息問道,天生的警覺讓他不得不問個徹底。

柳絮低垂螓首,「相思剪不斷,理還亂。」

室內默默沉靜,陽光在屋里行走游移,輕輕悄悄從這頭到那頭,直到漸漸退出屋子,直到天色暗淡,直到黃昏的涼風吹起……

「稟少爺,老爺喚柳姑娘過去。」外頭有丫鬟叫道。

蘇念恩攢眉,繼而輕笑,「爹這麼急著要見你了,咳……你去吧。」

柳絮渾身一僵,對于蘇老爺的印象只有六年前她被杖責的那天晚上,他的話語雖不多,但是林家的人卻都是對他極為敬畏,現在突然讓她只身一人去見他,她的心莫不七上八下起來。經過這次劫難,她與林老爺有名無實的父女關系宣告破產,她已然沒有與蘇家登對的身份,他來喚她,難道是……心里無不酸楚,身份門第橫亙在他們之間,若是蘇家容不了她,她該何去何從呢?想著,身子已惶惶然顫抖。

「絮兒,別怕,咳……見了我爹你自會喜歡他的。」

柳絮擠出一絲笑容,她有資格不喜歡他嗎?可他有資格不喜歡她啊……她緩緩起身,拉住蘇念恩的手道︰「念恩,若是今生不能相守,請不要泄氣……我們等待來生好嗎?」

蘇念恩神情一變,「你為什麼又這麼說了?」

柳絮搖頭,「你只要回答好與不好便可。」

「不好!咳咳……」蘇念恩反手拉住柳絮,「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多少輩子都要在一起!」

柳絮笑出聲,眼里酸澀不已,她別過臉輕輕抽出手掌,「好,多少輩子都在一起。我走了!」

蘇念恩點頭,看著她離開的消瘦背影,心里莫明涌起洶涌的惆悵。

柳絮隨著丫鬟一路行走,垂首無暇顧及擦身的庭院美景以及神色匆匆的蘇及第。

「柳姑娘!」蘇及第在背後叫住了她。

柳絮一頓緩緩轉過身,「見過二少爺……」

蘇及第笑著傾身向前,「這麼心不在焉是去哪里?」

柳絮抬頭,這蘇二少爺臉上始終掛著笑,無論是在林家的時候還是在蘇家,那笑容卻是時而溫柔時而霸道時而又含著輕薄之意,此人不能太過接觸,只怕他城府極深。這次林玉代她嫁入蘇家,雖然自己也是無辜受牽連者,甚至不知何緣由,但在外人眼里,她逃婚是真。他對林玉用情至深,只怕這次會不輕饒她。

「你在想什麼?」蘇及第又出聲問道。

柳絮又望了望他,他對著自己不生一點厭惡,反而以笑相迎,讓人實在看不透。這人的心思深不可覷,嬉笑怒恨不形于色,只是眉梢的溫柔卻是實實在在的。柳絮隨之一顫,這種溫柔的眼神決不能用來注視她!她微微別開臉,別開內心的尷尬。

「柳姑娘?」

吧淨清亮的嗓音勾起她的回憶,當日在水榭之時,他又是如何捏住她的下巴,對她輕薄?猛地一顫,如今想起來竟有點後怕,他每次對她稍稍注視,都會為她惹來禍端,讓她受盡皮肉之苦。眼下雖然沒有林玉那雙刻薄的眼楮盯梢,但她總覺得如芒在背,這個蘇及第近不得近不得。柳絮直覺地向後退了一步。

蘇及第的眸色逐漸暗淡,眼中原本燃燒的溫情漸漸隱去,他負于身後的拳頭緊了緊,依舊笑道︰「柳姑娘,你沒事吧?」

柳絮搖頭,垂眼專注于蘇及第衣服上的盤扣。

身邊的丫鬟一見,忙上前解圍道︰「老爺還等著姑娘,姑娘不要再做耽擱了。」

蘇及第掃了旁邊的丫鬟一眼,爹會找柳絮?

柳絮點點頭,對蘇及第福了福身便忙跟著丫鬟離去。

細長的眼楮略加思索了片刻,蘇及第抬腳悄悄跟在了後面。

「柳姑娘,你怎麼喚及第少爺二少爺,這在老爺面前萬萬叫不得。」丫鬟領著柳絮穿過池塘折廊低聲道。

柳絮稍稍一怔,心里疑惑,但也只是略一點頭。蘇及第不是簡單的人,他的事情不管為好。

注視著兩人背影的眼神猝然顰緊,雙拳緊握在身側,蘇及第瞪著那丫鬟依然跟在後面。

蘇老爺所住的庭院倒鮮少亭台,多了幾分異國情調。棕櫚樹取代池塘垂柳,樹下擺了石凳石桌以供夏日乘涼,兩棵棕櫚之間系了張吊床,此時正隨微風輕搖。跟罷丫鬟進門,蘇老爺正坐在榻上尋思手中的玩意。那小東西方方正正,像是個木盒子,盒蓋上頭描繪一露肩女子正親吻熟睡中的男子,柳絮看到此,臉上一陣燥熱,又見蘇老爺不知做何擺弄了下,盒子里便發出清脆悅耳的琴音。這琴音與她所撫的琴音不同,她從未听過這種清脆干淨的音樂,不免心底暗暗驚嘆。

「老爺,柳姑娘來了。」丫鬟輕聲稟告。

蘇老爺揮揮手,丫頭便帶上門退了出去。

屋子倒是本本分分,只是案幾、木架上放的玩意卻是她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看樣子大抵也是西洋玩意。按說林家也是大戶人家,各色珍奇她偶爾也是有幸能見到些,其中也不乏西洋的東西,只是蘇老爺房里的東西卻教她真正開了眼界。

「好听嗎?」蘇老爺出其不意的問話嚇了柳絮一跳,本以為他一心擺弄手里的東西,沒想到他早已拿另一雙眼楮在注視自己了。

柳絮強按下狂跳的心,「好听。」

「好奇嗎?」蘇老爺又問道。

柳絮看了看那盒子,看到那幅畫,不由得又一陣臉紅,她搖搖頭,「不好奇。」

蘇老爺這才放下手里的盒子,端視她道︰「你不想知道它為什麼會發出聲音?」

「不想,」柳絮微微低下了頭,「它會發出聲音自有它的奧秘,我只是一味喜歡它發出的聲音,為何要去了解它為什麼會發出聲音?」

蘇老爺笑了一聲,「你不懂愛屋及烏?」

「奴婢不懂老爺什麼意思。」柳絮茫然地望著眼前的蘇老爺,黑發黑眸,臉上顯少皺紋,倒可以從他身上看出以後的蘇念恩,只是這影子,居然在蘇及第身上找不到。柳絮一愕,心頭隱隱察覺出些什麼。

「不用自稱奴婢,我不喜歡。」蘇老爺收了收笑,「你小小年紀卻早已懂得察言觀色,本來是好事,只是……」

柳絮看他頓住,心不由也跟著忐忑起來。

「只是我這里不需要。」蘇老爺起身為她拉過一把椅子道︰「你坐下同我說話吧,我這樣抬頭跟你講話脖子酸,人老啦……」說著笑吟吟提起桌邊奇怪的茶壺倒了一杯黑色的東西交給柳絮。

柳絮瞪著手里的茶,黑漆漆的,隱隱飄散一股苦味。她是知道蘇家人歷來只食藥膳,沒想到連平日飲用的茶都是藥汁。

「怎麼?不想喝嗎?」蘇老爺舀了一勺白糖放入她的杯中笑道,「喝喝看,這是剛到的。」

柳絮遲疑地小啜了一口,頓時眉頭皺成一團。

「怎麼?」

「苦!」

蘇老爺眉頭一揚,「再喝喝看。」

柳絮埋下頭,又猛灌了一口,突然覺得舌中味蕾苦盡笆來,心里十分疑惑。

「好喝吧?」

柳絮仔細體味了嘴巴里的味道,驀地點頭道︰「別有風味,想必這定也是西洋的茶了。」

蘇老爺笑著啜了口自己手中的」茶」道︰「這個西洋人叫‘咖啡’,可是進貢的東西!」

柳絮一顫,杯子里的咖啡灑了出來,點點黑色濺到她白色的裙袂上,仿佛是特意染上的花斑。

蘇老爺假裝無視突然興致更加,大笑道︰「不必驚慌,這些是皇上賜給恭親王,恭親王又轉手送給我的。」

柳絮緩緩舒了口氣,蘇老爺的作風是她揣摩不來的。

「瞧把你嚇的。這恭親王與我有些交情,這里頭的東西大都是進貢而來的,可稀奇著。」蘇老爺悄悄瞅了瞅柳絮的臉色。

「這些東西對我們來說是希奇,可我們大清的東西到了西洋不也是稀奇?」柳絮放下杯子,一直盯著潑下的」茶漬」。

「好好,就是!」蘇老爺猛一拍桌,轉而又思索了片刻道︰「似乎扯遠了,剛才說到哪里?哦——愛屋及烏……」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