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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祭離辭 第十三章 自討苦吃

楚君辭睜開眼眸,入目是看了兩百年再熟悉不過的淡藍色床帷。

淚水無聲地由眼角落下,打在毫無溫度的床鋪上,暈出一個暗色的圓點。

好像做了一個很長久的夢,醒來發現那個夢竟是那麼悲傷,即使醒來也難忘夢中產生的那股椎心的悲傷。

眼中還可以看到冬夜里的楚府,鑄劍房前那個修長挺直的白色身影,單單是看在眼中便覺得寒冷與孤寂,那時發生的一切在腦中回放,最後定在冬離筆直的身影上。

當時她甩袖離開後,走到半途,不知何故竟又折返了回去,總管等人以為她要回鑄劍房鑄劍,便沒有再跟隨過來。

然後,站在月洞門邊,她看到了一臉寂寥的冬離,灰色的眼眸如一潭死水,沒有一絲光彩,再不是那個冷靜淡漠的道者冬離,更像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

白衣黑發的道者,靜靜地站在深沉的夜色之中,好像隨時會消失一樣。

楚君辭沒有再走過去,手按在胸口處,感覺到里面傳來一陣輕微的刺痛,一點點,無聲地在她心中擴大。

眼底卷起一片風雪,茫然了楚君辭的眼,也困住了她的心。

那個善心仁義的道者,可以為任何人付出,可以舍棄一切,卻不懂得珍惜自己,更不願活在這個世間。

為什麼?

楚君辭無聲地自問,卻只有深深的疑惑與迷茫。

深深地吸入一口氣,楚君辭由床上坐起,慢條斯理地整理自己的發髻與衣裙。

那時她不懂冬離眼中的寂寥,更不懂他心底的思緒,現在她懂了,楚君辭對著銅鏡中的自己扯出抹苦笑。

一個人長長久久地活下去,是多麼寂寞的一件事。

看著熟悉的、陌生的,親人、朋友,一個個離去,最後再也不想愛自己,不想再活下去。

因為活著如死。

「怎麼剛醒來就哭個不停。」溫和如水的聲音,帶著一點點無奈,一點點心疼,由楚君辭身後傳來。

溫熱的拇指輕柔地拭去不斷滾下的淚水,冬離對上楚君辭悲傷的眼眸,重重地嘆了口氣,唇角的微笑溫柔似水。

「在我面前,你從不曾哭過。」因為她太過驕傲,也因為她相信這世間沒有做不到的事,自信執著得不知眼淚為何物。

「因為和你在一起我一直很開心,也很幸福。」冬離從未傷害過她,這個人即使不喜歡,卻也不會忍心傷害別人,有一點點爛好人的心腸,楚君辭笑著想。

冬離詫異地看著她,手指忍不住由她的眼角落到她的唇邊,「我負了你,你什麼都不顧地跟在我身邊,我卻什麼都不曾給過你。」

不拒絕,不勸阻,放任楚君辭不顧世俗眼光地跟在他身邊,堂堂的楚府千金,下一任的楚家宗主,卻因他受了無數的委屈,哪里有什麼開心幸福的事情可言。

楚君辭笑著搖了搖頭,溫和而平靜,如另一個平靜的冬離,瞬間揪住冬離的心,疼痛不已。

「你從不曾拒絕過我。」單這一點就足夠了,楚君辭釋然地一笑,「愛你,我心甘情願,只要你不將我的情拒在心門之外,再多的苦我也甘之如飴。」

她知道的,冬離不是沒有決斷的人,如果他不喜歡她,他大可以走得遠遠的,再不出現。

因為肯定冬離沒有將她的情拒之在心門之外,所以即使冬離一直不肯娶她,楚君辭也沒有任何怨怒。

是她硬要將冬離拉入情網之中,是她要去愛他,也是她不肯回頭,所以她從不曾怨過、恨過。

愛了,便是一心一意,再不更改。

「傻瓜。」世間怎會就有這麼傻的人,認準了就不回頭,冬離心一陣陣地疼。

上前一步,輕輕地擁住冬離,靠入他溫熱的懷中,從前世到如今,幾百年的歲月流逝而過,楚君辭第一次靠入所愛的人懷中。

「因為你不肯愛自己,那便由我來愛你。」楚君辭喃喃地道,語調輕柔、溫和,不復當年。

有時好奇心是這世間對人最大的誘惑,無需理由,單憑一顆心便能將人引入一個漩渦之中,從此萬劫不復。

自那夜看到站在鑄劍房前的冬離後,楚君辭心頭便揮之不去一股想要接近他的沖動,也許從冬離以自己的血祭劍那一刻起,她便想要接近這個看似平凡的道者。

一個人,怎能有那麼寂寞的眼神,死寂一片,空茫一片,對這世間毫無留戀。

楚君辭邊走腦中不停地浮現那日冬離的神情,想忘都忘不掉,揮之不去。

她要去給冬離換藥,身邊沒有帶任何下人。

這幾日,偷襲過楚府的人,本欲趁楚府上下與正派人士傷勢未愈之前,再尋機對楚府下手,卻通通無功而返,楚君辭所排布的劍陣有效地擋住了他們的腳步。

楚家宗主與眾武林人士見此都不約而同地松了一口氣,江湖前輩們對楚君辭也是大為贊賞,說不愧為下一任楚家宗主,真是不負楚家盛名。

如此一來,劍陣為受傷的眾人爭取到了充分的時間來治療傷勢,恢復體力。

冬離為救楚家宗主,左臂傷勢頗重,楚宗主特意吩咐楚君辭要好生照顧冬離,這也正合她意。

轉過一個彎,楚君辭輕扣了兩下門,而後不請自入。

冬離坐在外室的圓桌旁,手中拿著三枚銅錢,一旁的宣紙上畫著一個又一個擲出的結果,卻沒有一個完整的卦象。

他只是在思考,非是在卜卦,這是楚君辭幾日來的發現,冬離思考事情時,往往喜歡重復做著一件事。

「冬離道長在想什麼?」楚君辭出聲道,將手中的托盤放在冬離面前的圓桌上,而後走至冬離身旁,解下他左臂的衣物。

幾日來做慣的事,冬離雖覺不便,但仍是抿了抿嘴唇,未說什麼。再多的話對楚君辭來講都是無用的,她既然要照顧,便不在乎什麼男女授受不親。

「這幾日勞煩楚姑娘照顧了,我明日就要離開,稍晚便去向楚宗主辭行。」略去楚君辭的問話,冬離靜靜地道。

手上的動作一僵,楚君辭臉色變得有幾分難看,「你要離開?」

「此次前來攻擊楚府的乃是邪教勢力,邪教扎根中原已久,人多勢眾,且擅使計謀,強取楚府不成,必然會另尋他法,勢必要達到目的不可。若想讓他們對楚府罷手,必要由根源將其斬除,否則後患無窮,不僅楚府不得安寧,隨時可能遭遇危險,對中原正道也是一大隱憂。」冬離解釋道,他沒有將話講明,但他知道楚君辭听得懂。

「你要只身去鏟除邪教?!」楚君辭眉稍倒豎,不可思議地看著冬離。

冬離沒有回答,僅是一臉平靜地看著窗外,明明是冬季,卻將窗子打開,灌了一室的冷風。

楚君辭冷笑一聲,「想不到冬離道長竟要為楚府只身涉險,真是令我感動莫名。」犀利的言辭下,眼前竟再度浮現那天夜里冬離寂寥的眼神,心上頓時似被人用針扎了一下。

「除去邪教,中原也可減去一大隱憂。」

「所以冬離道長願以一人之命去換得整個中原,還有楚府眾人的周全,真是個一本萬利,有賺無賠的買賣。」楚君辭不無譏諷地道。

對上她閃著怒意的黑眸,冬離平靜地道︰「既然如此,楚姑娘何必生氣。」

「我哪里有生氣,又何來的立場生氣,冬離道長為一代高人,為武林貢獻良多,現在更要為武林安危而甘願犧牲自己,實在令小女子感佩非常。」語氣越發譏誚地道,楚君辭動作利落地為冬離的手臂換藥、包扎,下手不留情。

「不過,楚府上下擔不起冬離道長這樣的情意,邪教前來不過是想要我楚家的兵器,這點小事,我楚君辭自信還有辦法解決。」

冬離聞言一陣驚疑,如若楚家有辦法解決這件事,楚宗主也不會廣邀各方人士前來,更不會發生日前的一場惡戰,「你要怎麼做?」

楚君辭的視線仍落在冬離臂上的傷口上,傷得太深,已經過了幾日皮肉也未能完好地愈合,只要稍不小心傷口便會裂開,剛剛她生氣之下,傷處又滲出一點血絲。

他究竟將自己的性命當作什麼?楚君辭看著冬離已經包扎好的手臂無聲地自問,卻沒有個答案。

冬離好似有許多事不能對人說,所以只好藏在心底,任憑別人再怎麼努力也看不清他心中所想。

驟然抬頭,楚君辭似笑非笑地對上冬離問詢的灰眸,「既然惹禍的是兵器,我便毀了這禍根。劍可以再鑄,只要人不失,劍便仍在。」事情的根源並不止一個,解決的方法也不止一個。

楚君辭說得堅定,毫無遲疑,連眼神都不曾閃動一下。

冬離心下感動絲悸動,怔怔地看著楚君辭清澈堅定的黑眸。

由她的眼神中可以猜到,她已經說服了楚宗主,畢竟物毀可再造,只要有心,便能鑄出更好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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