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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祭離辭 第十二章 道者無情

「小姐,按你的吩咐都弄好了。」楚府管家舉著火把,站在楚君辭面前,身後跟著楚府的五六個護院。

楚君辭微點了點頭,拉緊身上的披風,旋身欲帶眾人到下一個地方去,卻猛地頓住腳步。

幾步遠的月洞門前,冬離一身白衣,拂塵搭在左肩上,靜靜地站在門口,無聲地看著她。

眉梢霎時向上輕挑,唇角微勾,驕傲而矜持,十六歲的少女猶不懂何為內斂,「冬離道長好興致,此時出來散步,不過可惜今晚是月晦,楚府中也沒什麼風景可看。」

「你在做什麼?」冬離輕聲問,他在房內看到這邊有火光和交談聲,以防萬一便過來看看。

楚君辭身後的楚府護院們手里均拿著五六把劍,冬離向他們方才活動的地方看去,只要眼力稍好的人,都會發現在假山與花草叢中閃過的一絲不同尋常的銀芒。

略掃了一眼,確定非是自己多心,假山與花草叢中極隱蔽地藏著幾把長劍,觀察它們排列的順序,冬離心中已有三分了然。

「做一件你絕不會贊同的事。」楚君辭微笑,笑容驕傲中帶著淡淡對冬離的嘲諷。

「楚府中有眾多武林人士保護。」冬離淡淡地道,已肯定楚君辭所做的事正如他心中所想。

她在布陣,以劍為陣。

如果此陣布得精密,可使楚府固若金湯,讓來襲者有來無回。

想不到她還懂得奇門遁甲之術,灰色的眼瞳中有著贊賞以及更深沉復雜的神色。

「經昨夜一戰,暫不說眾人體力還未能恢復,其中受傷者也不在少數,楚府中如我這般不會武的婦孺何其多,如不設法自保,單靠外人搭救,或是……靠某一個人舍棄自我,而保全他人的做法又能保得了幾人?」楚君辭盯著冬離的雙眸,一字一字地道,每一句話都是說給眼前的男人听的。

站在楚君辭身後的總管及護院都感覺大小姐與冬離道長之間的氣氛頗為詭異,緊繃陰沉中夾著一絲微妙,讓他們有些不知所措,也不敢輕易打斷兩人的對話。

北風吹過,帶來一股寒意,隆冬季節的深夜格外寒冷,護院手中的火把無聲地晃動了幾下,油料燃燒盡發出「滋」的一聲輕響,冬離與楚君辭之間一時無言。

楚君辭說得沒有錯,就算他能保護楚府的人,但當強敵來襲時又能真正保得住幾個,何況楚君辭做的事不管怎麼想都是對的。

她要保護自己的家人,楚府的下人,要保護自己,也許想著保護他……這個完全不在乎自己生死的人。

心緒有一剎那的震動,這個聰慧而單純、心地澄明的女子,就這樣不加掩飾地將自己的心思攤在他眼前,清楚明白地告訴他,他所謂的大善是件可笑且沒有必要的事,告訴他,沒有人需要他以命去相救。

他可以重視世間任何的人、事、物,但也應同樣珍視自己的性命,而非輕賤自己的生死。

怎會被一個小泵娘看透了心思呢?冬離在心里苦笑了下,唇角微不可察地輕扯了下,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忍不住想要扭頭離開。

「那我就不打擾楚姑娘了。」

「慢著……」楚君辭喚住轉身欲離開的冬離,眼中閃著炫目的晶亮,「冬離道長可有興趣與我共同將劍陣布完?」

冬離微怔,側身而立,眼中掠過絲疑問。

「道長是道家高人,當是從小學習奇門遁甲、五行數術,我只不過略懂皮毛,這劍陣御敵只可擋一時,目的則是希望能拖延出一點時間讓人逃命罷了,若是道長能從旁指點一二,給楚府上下的人多爭取一點時間,不知道長可否願意相助?」楚君辭懶洋洋地道,眉梢向上挑出一抹輕傲,再如何謙遜的言詞由她說來也失了原本的意味。

「請。」冬離右手握住拂塵,由左肩搭到右臂上,白灰相間的拂塵在風中輕揚,襯著主人的清濯風骨。

楚君辭兜在披風下長袖中的雙手相互緊握了下,心,有瞬間的失序。

包也許早在這個人以血祭劍時她的心便已悸動了。

不過,她仍是不能接受他的「大善」,因為他的善中不包含他自己,一個道者可無心無欲無求,不為名為利為錢財所惑,但卻不能連自己都舍去,那不是什麼大道,那只是一種不顧關心他的人感受的自私。

她不信什麼無己無私,她只知人活在世上一日,最應善待的便應是自己,還有那些心中所在意的人。

雙手再度緊握了下,楚君辭驕傲地昂起頭,踏步與冬離並肩而行。

她楚君辭從不是什麼無私的人,不過她倒是有興趣知道冬離的善能達到什麼樣的一種程度?

說是指教,其實劍陣只剩下最後一個地點,將護衛手中所抱的劍按八卦陣位插好,此陣便完成了。

一路行來,楚君辭將布劍的位置一一講予冬離知曉,讓冬離微微感到吃驚。

正如楚君辭所說,她對奇門遁甲之術只略懂皮毛,所運用的也是五行數術中最基本的東西。

但有時便是最基礎的東西,只要運用得當,也可發揮出意想不到的效果,正如楚君辭現在的布陣。

楚君辭將最基本的天盤與人盤兩部分相結合,在楚府中找出兩盤各自相對應的地點,然後命人在正確的地點內按八卦盤的陣式插上利劍,形成一個又一個小陣,如若是在紙上將她所布陣的地點畫出,那便是一個完整的八卦圖,也是一個完整的大的陣局。

若有人不按八卦順序誤闖進各個小陣中,事先插好的利刃便會如被人觸動機關般襲向來敵,代替劍者以陣式的變化攻擊對方。

鎊小陣中變化雖小,但只要一步踏錯,便會引起其他未知的反應,若找不到陣眼,想逃出陣局著實不是件易事。

而處在楚府這整個完整的大的陣局當中,想逃出只有尋到陣勢生門所在的位置,才能成功離開。

當真是叫人有來無回,坐困籠中。

簡單,卻殺傷力十足,何止是一點點拖延來敵時間的小布局。

冬離灰眸中溢出一抹復雜的神色,心中越加疑問楚君辭叫他同行的目的是什麼?

不知不覺,楚君辭已停下腳步,站在一座假山前,抬起手,手指隔著披風輕輕挪動了一下假山旁的一塊山石,一道暗門霎時在眼前打開,里面是昏暗的一段走道,火把的照耀下,可以看到里面還有一扇緊閉的石門。

冬離心頭微動,抬眸左右打量了下所處的院落,眉頭慢慢地蹙起,「這里是你的鑄劍房。」回想方才進來的月洞門,門外便是他們那日相遇的抄手游廊,游廊另一頭則是楚君辭的閨房。

「正是,道長要進去看看嗎?」楚君辭笑問。

眼神不贊同地看著楚君辭,「你將陣局的生門設在這里?」冬離看著幾名護院已經按照楚君辭的指示將懷中的長劍一一插在假山——也便是鑄劍房的上方,鑄劍房便隱在假山之下。

「生門配八,任星配艮,鑄劍房在府中所在的位置正是艮位,並非我有意將生門設在這里啊!冬離道長。」輕柔的聲音綿長而意味深長,楚君辭眼角含笑,流露出一抹慧黠的風情。

無辜的語調,神情卻是完全的不以為然。

灰瞳中掠去疑問,恢復成一片冷靜的神色,冬離淡淡地瞥了楚君辭一眼,「楚姑娘何必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為他這個僅有幾面之緣的人,將自己置于危險之地,冬離的心似被人猛地提起,放在掌中細之又細地看著,一覽無遺。

心悸,胸膛里那顆心不停地鼓動著,吞噬著道者冷靜的神志。

「這是冬離道長告訴我的道理啊!上善若水,善行為人,不記回報,也不記付出,只要能施善為人,我這一點點涉險的行為又算得了什麼?」漫不經心的語氣,楚君辭笑道,嘴角彎起,眸中又是那種幾乎能灼傷人的熾亮光彩。

「你不會武。」若是有人誤打誤撞地逃到這里遇到楚君辭,冬離全身一陣發寒,結果不言而喻。

笑意斂去,楚君辭一眨不眨地盯著冬離,「你不配劍。」某種意義上,他們是相同的,他們同樣都是雙手干淨的人。

但這之間又有不同,冬離有能力殺人,卻不為之;而她沒有能力殺,也不屑去弄髒自己的手。

冬離是善心,而她則是驕傲。

他不在乎自己的性命,而她楚君辭卻想活得長長久久。

「你若真在乎自己的性命,便不該拿它來開玩笑。」冬離沉聲道,神情有著明顯的不贊同。

冷笑一聲,楚君辭昂頭對上冬離不認同的視線,「多謝道長這般關心我的性命,那不知道長可否解我一惑,為何你如此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去他個生死由天,道法自然。

她不想听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何況再多的理由也不能表明他心底最本質的想法,什麼大道大善,無欲無私,既然生在世間,便沒有真正純善的人。

活在萬丈紅塵中,沾染的便是一身俗氣,便有著自己的那些自私與心計,與其說楚君辭第一眼看不慣的是冬離清心寡欲的模樣,那再深入接觸,她看不慣的便是冬離對自己的無情。

不會對自己好的人,卻用一雙溫和的眼眸注視著所看到的一切,將最冷漠的一面對著自己。

長至現今的年歲,她見慣了自私自利的人,看多了貪得無厭嘴臉,人都是有的,再純善的一顆心,也擺月兌不了為人的劣根性。

所以她討厭冬離那雙太過淡漠無情的眼眸,更無法理解為何會有人能對自己無情,即使死也不會為自己感到害怕或悲傷。

這樣的一個人,一顆冷漠的心,卻讓她感到些許顫動,心莫名地感到一絲鈍痛,所以見到受傷的冬離時,便忍不住怒火上揚,發泄心底因他而起的悶痛。

一瞬間冬離眼中掠過無數復雜的情緒,他……真的不該接近她,她將他心底的事看得太過清楚。

像她這般年紀未經風霜,未解事故的小泵娘,如何能理解他心中的想法,她看得越清楚,便會越困惑。

人是經不住引誘的,人有著無盡的好奇心,所以有了困惑她便會想去了解,一如現在這般,她問得直接,不加掩飾,但是他……

不會回答。

他不是楚君辭該接觸的人,他們本該毫無瓜葛,即使相遇也不該像現在這般相對交談,他注定是孤身一人。

「冬離道長不回答我的話嗎?」半晌都未听見冬離的回話,楚君辭揚眉冷聲道。

冬離驟然抬頭,盯著楚君辭冷傲的眼神,「楚姑娘,我是名修道者,請你莫忘了你的身份。」聲音仍溫和,言詞卻令楚君辭臉色霎時一變。

被冬夜凍得發紅的臉頰立時失了血色,楚君辭目光如炬地瞪視著面無表情的冬離,「你想說什麼?」

「我是道者,無心無情。」他將話再講清兩分。

「哈,那又如何?」楚君辭笑著反問,披風下的雙手死死地絞在一起,指節握得發白。

冬離皺了下眉,「楚姑娘的心意在下心領了。」一句話,將她拒之于心門之外。

他們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不應有交集,也不該有交集。

接近他,只會毀了楚君辭現在所擁有的一切,他是個沒有未來的人啊!冬離眼中閃過一抹寥落。

楚君辭加深了唇邊的冷笑,目泛寒光,「既然道長不願說,我也不強人所難,只不過……」掀了掀唇角,繼續道︰「我的性命自有我做主,在此也多謝冬離道長的關心了,你的心意我也心領了。」

我的性命自有我做主!她說得何其驕傲、自負,真是……年輕的不懂挫折的小泵娘。

冬離心頭微動,瞬間的波動過後,又歸于平靜,「楚姑娘,請勿讓楚宗主等人擔憂。」

眼中閃過抹精光,楚君辭倔強地揚起下頜,「冬離道長,雖然我將生門設在鑄劍房,但……我沒說我的人便會乖乖地呆在鑄劍房呀!」

冬離微愣,怔怔地看著楚君辭。

楚君辭狡黠地彎起唇角,黑眸晶亮有神,「我還要長長久久地活下去,怎會輕易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呢!」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冬離看清她眼中小小的算計,從一開始,楚君辭的目的便很清楚,她想要了解他心底的那個秘密,她在用行動告訴他,她懂得珍惜自己,讓關心她的人安心,而不是一個對自己的生死都無所謂的人。

明明倔強得像個孩子,怎麼會有這麼犀利的一雙眼眸呢?

「冬離道長,人生在世,就算不為他人,也要為自己而努力地活下去。」楚君辭正色道,「這個道理相信道長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才是,恕我失禮了。」言畢,楚君辭旋身而去。

寒風吹過,卷著冬夜的無盡寒意吹得楚君辭的披風下擺在空中飄動。

總管與護院等人向冬離輕點了下頭,追上楚君辭的腳步。

站在原地看著楚君辭等人的背影消失不見,冬離動了動凍得冰冷的手指,一點點,慢慢地握緊手中的拂塵。

寂寥,如上漲的潮水般浸上冬離的灰眸。

不管為誰,為何而活,他都找不到一個自己應該活下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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