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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有佳人甘作贼 第五章 优昙婆罗花(1)

隘尸烧灼的恶闻还未散尽,番役们的铁蹄已纷纷跃过奔跌的行人头顶,向陆安州衙门口汇集。

半个时辰后,杜宇仰头看了看陆安城衙门口高悬的扁额,然后翻身下马,带着手下一行及云萝,押着谭一妹公然闯进了陆安州府的大堂。

一进到里面,早有人替他搬过椅子,请他落座,直当大堂上喝惊定茶的周汝昌不存在。

倒是周汝昌这个不中用的州官见到他来了,连忙搁下手中茶碗,起身作揖。

他却把手一挥,挖着耳朵连叫:“免了!本千户向来不喜欢这套繁文缛节。这次前来,不过是看在周大人是这里的父母官,有些事情,不能不给大人一个交待罢了。”

他虽是做了西厂掌刑千户,官阶其实也只比周汝昌大半级。

就算西厂权倾朝野,他又是谷大用手下第一红人,但在湖广行省的地头上“杀人放火”,那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周汝昌闻言连连摆手称不敢,“上差捉拿叛逆,特殊情况自然要特殊处理,又哪里需要来问过我呢?”先前大叫“草菅人命”的勇气,已经荡然无存。

“那云妹呢,你有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杜宇转向立在周汝昌旁边的云萝,声音立即变得柔和起来。

听出杜宇语调的变化,又瞥了一眼正被人五花大绑的谭一妹,云萝上前一步,抱拳答道:“承情千户大人,饶了刘家集百姓的性命!”

“云捕头这话说得!”杜宇眉头一蹙,不满地道,“我本来就不曾想要他们的性命,难道你们当我这个西厂掌刑千户是土匪不成!”

你可不就是个土匪么?众人齐齐想到。

“徐飞,叫人抬那口鼎来。”

杜宇吩咐手下将先前立于刘家集街口的火鼎抬来。

此时那巨鼎中火焰早已熄灭,一名番役用木棍捅开烟灰,挑出一付尚未燃尽的尸骸,置于屋子中央。原来并不是人,而是一副小牛骸鼻。

“人人都说西厂的谷公公权倾朝野,手底下番役个个如虎似狼。可番役究竟是朝廷自家人,怎么可能去学那强盗,动辄杀人放火、无视法纪?我杜宇自十四岁加入锦衣卫衙门,冬寒抱冰,夏热握火,九年以来,双手沾满不下百人之血,但无一不是谋反大逆,合该当诛的!”

杜宇振袖含笑,凝视云萝,缓慢地将手双手平举至胸前,翻来覆去地检视着。

他的手掌白净如玉,指骨隆结,但掌指之间根本看不到普通习武者长年握剑所留下的茧痕。

不知道为什么,这看似毫无意义的寻常动作,却让云萝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是想请她好好地看清楚这一双手杀人的手。这双手所杀死的每一个人,都不是为了他杜宇,而是为了朝廷。

锦衣卫缇骑也好,两厂番子也罢,与公堂上所有的公差一样,都是朝廷的棋子。即使是杀人、放火、烧街,也都是奉公而行。

他是在为自己的行为向她作解释,既然大家都是当差吃皇粮,替朝廷办事的,那她又有什么理由骂他们呢?

这样一想,云萝的心便突然“砰砰砰”的跳了起来。

则过头不再去看杜宇的手掌,更不敢去看好友谭一妹此时面上的表情。

至于杜宇的那套说辞,她心中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只是此时心绪万端,一时间也难得理清了。

一场大火烧出了谭一妹,但同时也烧尽了云萝最后的一点私隐。

自此之后,陆安州中所有的人都知道云萝和杜宇有一层暧昧不明的关系。

而出于对于谭一妹的负罪感,更让云萝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叛徒,一个戴枷的囚犯,只要走在大街,后身便立即有千千万把刀子在凌迟着。

但不管怎么样,在别人眼里,云萝和杜宇之间的关系,却悄悄地发生了改变。

而这数日的阴霾,则像是天空中偶然飘过的雨云一样,落尽了,也就散去了。

饼了仲夏,城外旱情愈发严重。一连两日,知州大人都缩在官邸里埋首公务,不再出门。

第三天午后,衙门口执事的差役个个无精打采、愁眉苦脸,只除了云萝跟赵六。

云萝刚从四十里地外的兴王府探望老爹归来,带去杜宇送给她的“西厂秘制金创药”。虽被老爹打洒了一地,但得知老爹在王爷乳母李嬷嬷的精心照顾之下,腿上的箭伤已经好了大半,心头也就放松了许多。

此刻,她正在衙门口与送驿马前来交差的赵六打趣,偶然发现杜宇独行骑着马朝城外方向走。一时好奇心起,便夺了赵六的驿马,暗中跟随。

不过片刻,追踪到了刘家集镇外那幢废弃的地主庄园,已被对方察觉到。

杜宇发现云萝跟踪自己,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反而冲她含笑招手,然后翻身下马,进了庄园,直奔她上次养伤时呆过的房间。

咦,这家伙奇奇怪怪,究竟要做什么呢?

既然被他发现,云萝索性大大方方跟上去。进到那屋子当中,两人再穿进右后方的耳房,杜宇在耳房的妆台后面拨了一下,“咔嗒”一声,开启了机关。一扇木门立即从墙上冒了出来。

“辛苦跟踪了我大半天,想不想进去瞧瞧?”杜宇一把推开那暗门,指着那幽暗深处,对云萝笑得神秘莫测。

“里面难道会有一个什么宝藏?”云萝探头朝里望,好奇地瞠大了眼睛。

“云妹,我发现你好似在故作天真。”杜宇哑然失笑,“上次你来疗伤时,我就呆在这暗室当中。哪里会有什么宝藏?”

“哼,上次在这里,你可是叫我‘丑八怪’的。”云萝嗔怪道。

杜宇瞥见她面上愤懑的表情,“嗤”的笑了。

“看来女人是不能得罪的,一个不小心说错一句话,她都会记恨你一生!”

他说完,自己跨进那门槛,转瞬没入暗黑中。

云萝忙不迭地想要跟上去,刚抬腿跨进门内,裙角忽被门边一个东西勾住,襦裙也被划破了一个大口子。

“哎呀,我的裙子……”

这是她最心爱的一条襦裙,今天才是第二次穿呢。

可是杜宇却未驻足,步脚声越来越远了。

拽了一下裙角,暗处的东西把它咬得死死的。云萝一咬牙,干脆动手撕裂了裙角,急速追赶上去。

倏忽从明处来到暗处,两眼一抹黑,朝前走出二三十步便不得不停下来了,直至耳边听到前方传来“嘎吱”声。

空气中暗香浮动,间杂着一股纸张发霉的味道,令云萝觉得自己钻进了一个书橱里。正想出声唤杜宇,猛然听到背后“哗啦啦”一阵栅栏关闭的大响,下意识地问了一声:“谁?”

随即又暗骂自己愚蠢,这间密室的主人,除了杜宇还能有谁呢!

哪里知道,左上方却有一个轻佻浮滑的男声脆笑道:“花神。”

苞着,一个东西弹到她的掌心。

用手捏模,发现是一个胭脂盒子一样的物什,将它放到鼻子底下一嗅,顿时为那盒中奇异的香气迷醉了。

“什么东西,这么香?”

“优昙婆罗。”

“笸箩?什么笸箩?”金笸箩还是银笸箩?

“优昙婆罗,一种仙花。传说中拘那含佛悟道时,替他遮雨辟阳的仙花。数千年开一次。传说虽然夸张,但它是我家人多年前从天竺辛苦寻回,的确算得上珍贵。可惜,用它的花做香料,香味不能持久。”他淡淡地说着。

“原来是与佛菩萨有缘的东西!这么好闻的香味,得来又这么不容易,但是轻易就会消散,太可惜!”云萝叹息道。

“本来是很可惜,可现在却被我找到一种方法,可以让它的香气经久不绝。你猜是什么办法?”他声音忽然兴奋起来,当中透着喜色。

“那是什么办法?”

“是‘宿主’!”他道,“优昙婆罗是一种通灵的仙物。从它诞生之日起,就是为了守护它的‘宿主’佛陀。现在我把它采下来,带到了中土,做成了胭脂。本以为只要将它抹到人的脸上,就算是替它找到了寄生之所。可是它天性孤傲,偏不肯将馨香驻留在凡人的脸上。五年前,我听说有一位调制胭脂的高手,他怀有一张秘方,流落到了陆安州,因此我一路上打听着,找到了这里。”

“原来你五年前来陆安州,是为了找那个调制胭脂的高手,不是去跟城外跟那个‘胖刑天’决斗么?”

“决斗是决斗,可决斗也是附带的。因为那个‘胖刑天’正是我所说的‘高人’啊。”他说道。

“这……”云萝满月复狐疑,但转瞬又想到,世上之大,无奇不有。那人虽说痴肥傻气,但手上捏着一张别人给的脂粉秘籍,也不是不可能。

正在琢磨这事,他却“唉”的长叹了一声。

“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未曾对人提起过。那就是,我很小的时候已身罹绝症了……”

“什么?”云萝眉头一拧,“你得了什么病,怎会成为绝症呢?”

“这是一种从娘胎里带来的怪病。从我出生之日起就发肤全白,特别害怕强烈的光线,并且体质奇差,一点风寒小症都能让我大病不起。有郎中断定我是活不过三十岁……因为不想让别人见到我的怪相,也为了在阳光下自由地活动,我只有借助这宽大的衣袍,和这种含有仙花汁液的脂粉来掩盖我的缺陷,隔绝强烈的日光。这种胭脂,是当年家父的好友从天竺带回中土的,只够我使用到十四岁。后来,我家里人又想办法从天竺弄回了‘优昙婆罗’原花的种子,但是胭脂的配方,父亲的朋友也不知道了。”

“原来你是‘天老儿’?”云萝掩口惊呼。

常听人说,“天老儿”全身肤发皆白,畏惧强光,寿命只及常人一半。想不到他少年英雄,位高权重,居然罹患如此怪症!

“那后来,你拿到那秘方了吗,它是怎样的?”她关切地询问。

“当然拿到了。”他说到这里顿下来,故意神秘地压低了嗓子,“秘方就是——替这仙花找好一个‘宿主’,让他们灵肉交融,永远地结合在一起。这样,仙花有‘宿主’做伴,即使被做成颊上胭脂,无论抹到哪个凡人脸颊上,香气都能经久不散。”

“可是仙花以前的‘宿主’是佛陀,你到哪里去找一个和尚来?”云萝讶然。

“是即是非,非即是是。对于仙花来说,是不是佛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一个伴侣。”他答道。

“就算常人也可以,可你怎么能把人跟花做到‘灵肉交融’混合一起?那么大一个人,除非你把他剁碎了,不然怎么能塞进一只小小的盒子?”

讲到这里,她陡地全身一颤,好似被一只利箭“嗖”的射穿了脑壳。顿时手足发麻,动弹不得。

罢低叫了一声“天”,暗处那声音已经抢着道:“错了。不是‘天’,是‘神’,‘花神’!”

苞着,那声音就飘飘悠悠地在空气中回荡,渐渐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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