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为刺激过度,反而不觉得如何,马大却紧张。我握住她的手。
我说:“一会儿你见到他,不用说什么。”她点点头。
病房在三楼,我与马大一路走上去,迎面的医生护士都投来诧异的眼光。马大走得很快,我因腿上不便,因此坠后,殷永亨故意止步等我,我有点感激。
在转角处我看到马大被梅令侠截住说话,我知道他认错了人。
他正在说:“哈拿,你来得刚合时——”
而马大瞪着他。
他随即看到我走上去,张大了嘴,没了声音,看看马大,又看看我,立刻明白是认错马大作我,但是还是禁不住讶异。
我说:“我们自己倒不觉得那么像。”
马大推我一下,在我耳边说:“还寒暄话家常呢?人在哪里?见过好速速走,了件事。”
“跟住我。”殷永亨说。
他推开病房门,一阵药水味冲出来,马大即时皱上眉头。梅令侠紧紧跟在我们身后。
殷若琴喃喃的说:“玉肘、玉珂。”
我问殷永亨,“什么?”
“那是他给你们取的名字。”殷永亨说。
我没好气,马大在一边低低的咒骂:“俗得要命。”
我大力推她一把,这不是说气话的时候。
“你们过来。”他说。
马大不肯过去,双脚钉住在病房门口。
我自昨天看过他的日记,益发对他的懦弱表示厌恶,并且憎恨他。
“过来。”他不住的恳求着。
马大叫我说话,用手肘碰撞我一下。我们两个人,你挤我,我挤你,谁也没有挪前一步。
终于殷永亨说:“大家坐一会儿罢。”
马大说:“我还有点事,你们坐,我要走了。”
“玉珂一一”老人叫她。
马大夺门而出,梅令侠急急跟出去。
殷永亨瞪着她的背影,徒呼荷荷。
我觉得老人在利用他时日无多的悲剧在要挟我们迁就他,最好我与马大一人握住他一只手,直至他上天堂,或是下地狱。
他根本就是这么一个人,有艳福的时候尽享,但即使人人离他而去,他亦有勇气活下来,直到今日。
我并没有拉住马大,有我一个人泥淖深陷也已经足够。
护士进来说:“休息要紧,让病人休息。”意下请我们离开。
我再恨他,也只能够说:“我们改天再来。”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混浊的声音,护士摆手叫我们走。
我们甫出病房,便遇见殷瑟瑟,我没有心思与她斗嘴,向她点点头。
她吃惊,“你不是在医院停车场?”
我说:“那是马大。”
“啊,另外一个。”她今天很善意,“真像,不过她比你漂亮。”
我挤出一个微笑。
“父亲已在弥留阶段。”她说。
“很明显。”殷永亨答道,“没想到进院并没有帮到什么。”
“遗嘱都写好了吧?”殷瑟瑟直接的问。
我很吃惊。
“我不知道。”殷永亨板着面孔说。
“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殷瑟瑟冷笑一声,“你连他几分几秒要死都晓得。”
“我希望你对你的父亲维持最低限度的尊敬。”
殷瑟瑟不在乎的说:“一个人能获得多少尊敬,由他本身性格造成。”
“他是你的父亲。”
“你也有你的父亲。‘殷’先生,你尊重他吗?”
殷永亨气得面孔惨白,我把他拉着下楼。
到了停车场,只看见梅令侠一个人。
他说:“我替她叫了部车子,是你姐姐,还是你妹妹?”
我都没有心情回答,与他擦身而过。
“喂,”梅令侠大声说,“我对你们可是客客气气的,你们干吗这样子对我?”
我说:“对不起,大家心情都不好。”
殷永亨忍不住说:“这家人!”
我安慰他,“你也是这家人一分子。”
他点点头,感激的看我一眼。
我问:“他……他是怎么心血来潮替我们取了两个新名字的?”
“我也不知道,一个人在临去的时候,脑电波会得产生异样的作用,尤其是他这种情形,服那么多的人参……”
我失声。“人参?真有用?”
他不再说下去。
饼一会儿他问:“我送你到商场?”
“我没有做生意已有许多天,我忽然不敢一个人孤零零的去坐在那间小店内,我想多些与妈妈及马大相处。”
他说:“那么我送你回家。”
我犹疑的问:“你知道你父母是谁?”
他苦笑,“不知道,看到你的痛苦,但愿我一生也不要知道。”
“那你是同情我们的了?”
“哈拿,我这个人不会说话,比不得瑟瑟与梅令体……”
“好了好了。”我把头在车背上一靠,“靠一张嘴并不见得是大出息。”
他拍拍我的手背,很安慰。
咦,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成了朋友?
我不由得从头到脚的再把殷永亨打量一番,他仍然是那个殷实模样(偏偏又姓殷),黎黑的皮肤,中等身材,一本正经的神情及态度,但是今日我们成了朋友。
我瞪着他。
他转过头来问:“干吗?”
这个人,老实得离了谱,我掩住嘴笑。
“很高兴看到你笑。”
“奇怪我在这个时候还笑得出。”
“人的感情是很奇怪的,七情六欲时常混在一齐发展。”
我吁出一口气,“他总算见过马大了。”
“马大完全不像你。”
“像——不像,到底怎么回事?”
“外表像个十足,性格上一点也不像,完全两个人。”
“我比较懦弱。”
“不不不,”他连声否认,“怎么会?刚刚相反。”
“相反?”我朝他看去。
“你刚毅,她软弱,再明白没有。”
我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般,张大嘴,看着他,随即说:“你对我们了解还不够深。”
他微笑,“也许。”
到家,我请他上去坐,“反正大家都没有心思再办公。”
“不,你们都需要休息。”
我点点头,自己上楼去。
当我看到梅令侠笑眯眯地坐在大厅当中,我简直不相信自己双眼。
我问,“谁叫你来的?”
“马大。”梅令侠说。
“谁?”我问。
“我。”马大说。
“你叫他来干什么?”
“哈拿,当着人家的面孔,你含蓄点好不好?”
梅令侠耸耸肩,“是不是?我早说哈拿没给我好脸色看,你还不相信。”
马大说:“见怪不怪,她给过谁好看脸色?”
梅令侠说:“哈拿,我们可是嫡亲的表兄妹。”
“去你的嫡亲的表兄妹!”我懊恼的说。
“哈拿,他是我的客人。”她提醒我。
我喝着英姐倒给我的茶,“妈妈呢?”
“打牌去了。”马大答。
梅令侠抬起头,“你们家真别致,这挂在门前的绣帐是什么?”
“是家母以前登台时用的,上面绣满‘秋’字,是不是?她艺名粉艳秋。”
“她不过是你的养母。”梅令侠说。
马大礼貌地说:“但在我们心目中,她与生母一样,她真正视我们如己出。”
“那多好。”梅令侠说。
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宜加个惊叹符号:那多好!那么美!真是的!噢唷!怎么会!
似乎雨水露珠都会引起他的快乐,至于他的内心是否快乐,那真是天知道。
他那么为遗产担心,看样子不会快乐到什么地方去。
我拾起老胡师傅放在一边的二胡,用手指弹两下。我只爱听老胡师傅的胡琴,有那种味道,苍凉、阅人无数、无一知己、落魄、孤寂、落了单的苦涩滋味。
有时候唱片中的胡琴居然弹出《蓝色多瑙河》,吓得听众。
我闲闲问:“有没有三胡、四胡?”
马大笑,“哈拿真是。”
我的生父要死了。躺在病床上,一天只能见我们一点点时候,他的生命将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而我却在这里与马大说二胡。
忽然之间,我一口气提不上来,不知道应不应该恨他。
梅令侠还是磨着不肯走,他自茶几上拾起我家的书报杂志,“谁看这些?《血咒》、《老猫》、《人头恋》,好恐怖的书名。”
我出声,“别批评我的品味。”
“是哈拿,当然是哈拿,”马大笑说,“除出她,谁看那些恐怖的小说?”
我不出声。梅令侠转头问马大:“你看什么?”
“我看《咆吼山庄》。”马大一直笑,“不啦,最近在研究罗伦斯的诗写论文。”
我抱住只垫子,“不是说论文的题目不得重复吗?为什么每个读英国文学的人都研究罗伦斯的诗?近百年下来,也该折磨得七零八落了吧。为什么不看嘉怕里奥何塞嘉西亚马尔塞斯的作品?”
马大说:“狗口不出象牙。”
我纳闷的说:“我不喜文科,漫无标准,谁最能盖,奖状便落在谁的手中,我喜欢科学。”
马大说:“不要理她。”
我问梅令侠,“你告辞了没有?”
他也黔驴技穷,既然如此,只好站起来说:“我下次再来拜访。”
我几乎没把他推出去,“不用下次,谢谢。”
马大待他走后,瞪着我说:“你是干吗呀?”
“这个人,离他远一点。”
“他有什么危险?”
“他是殷瑟瑟的男朋友。”
“殷瑟瑟的男朋友多的是,况且没听说过要避开有女朋友的男人。”
我问:“你想做冒险家?学堂里放着那么多的男同学,偏偏去惹他,吃饱饭没事做。”
“你管我呢。”她笑着推我一下。
我双手抱着膝,“劝你的话,别当耳边风。”
“殷瑟瑟并没有我想象中的美丽。”马大说,“很老很憔悴,晒得太黑。”
我仰起头,在雕花刻字镜子里看看自己、“我今天也很丑。”
“那是你睡眠不足。”
“马大,你只对殷瑟瑟有印象?我们的父亲呢?”
她立刻皱眉头,“如果你肯放过我,我情愿不说这件事。”
“我们也许会承继他的产业。”
“谁在乎,你的口气似殷瑟瑟。”
“那是一笔很大的数目,而且,我们身上也流着他的血。”
马大说:“我不这样想,他滑稽而可笑,不管他叫我什么,我仍然叫裘马大。”
我忍不住说:“你好比一只把头藏在沙中的鸵鸟。”
“有什么不好?”
妈妈回来,“两姐妹吵什么?”
“妈妈,输抑或赢?”我走向前去。
“从医院回来,情况如何?”妈妈说。
我说:“他不行了。”
妈妈搂着我,“年纪大总要去的,别难过。”
马大在一边吃醋,“妈妈这一阵子搂着哈拿不放,把她当心肝肉,什么意思?”
“你也过来。”妈妈说。
“我不。”马大皱皱眉,像是想起了什么,“那老头也向我们说:过来呀,过来呀,真可怕。”
妈妈沉默。
马大说:“我要去练琴。”她转身走开去。
可怜的马大,虽然她表面上装得与殷若琴如陌路人,心底下,她的精神很受困惑,可以猜想得到。
妈妈说:“早知道,那个叫殷永亨的小伙子找上门来的时候,我跟他说,那两个孩子在马来西亚送了人了。”
“真的,妈妈,你应该那么做,这年头好心不一定有好报,妈妈,我宁愿你说谎,对我与马大也好过得多。”
“可是他毕竟是你们的生父,我想见一见他也不碍事。”
妈妈懊恼的说:“谁知惹出这么多烦恼来。”
“这是你所不能顶知的。”我说。
“我真笨,这几天来我一直后悔。”
“等他一去世,我们与殷家就没关系了。”
妈妈预言,“我看不会这么简单,我看这不过是个开始。”
“只要有你跟我们在一起,什么也不怕。”
妈妈笑,“傻孩子,你妈是个老妇,又不是无敌女金刚。”
“你输还是赢?”我问。
“往日纵有天大的烦恼,往牌桌上一坐,也处之泰然,烟消云散,今日持着大牌,也赢不出来,老是心惊肉跳,心思不属,不知为什么?”
“挂住我们。”
“对了,所以在她们那里喝了碗鸡汤就回来,有什么事,一家凑在一起,叫应方便。”
书房内传出马大的琴声,益发悠扬,但打她七岁开始学琴,我就与她势不两立,务必要取笑她,直到她反目,她也习惯了。
我故意一跷一跷的走过去,大力踢书房门,“给伤残人士一点安静。”
她理也不理我,气势如虹般直弹下去。
我坐下跟妈说:“妈,老胡师傅有一两天没来了”
妈妈说:“说起往事,他也伤神。”
“会不会病了?”我担心问,“他一个人住。”
妈妈说:“租一间房间也有好处,邻居会照应他。”
饼一会儿我问:“他很喜欢粉艳红吧?”
妈妈一怔,“你什么都猜到。”
“听你说起,看他的样子,心里有一两分数目。”
“是的,班子里谁都知道他暗恋艳红。”
“她知道吗?”
“知道。”妈妈说,“她对他很好。”
“出事后他一蹶不振,是不是?”我又问。
“本来老胡的琴出神入化,后来就开始喝黄酒……喝个不停,成了酒仙。”妈妈说。
我说:“走过他身边,老一阵酒味,不过他的衣着很整齐,多亏英姐打点。”
老英姐这个时候跌跌撞撞的进来,“老胡师傅进了医院。他中风,被同屋送进医院。”她急得团团转。
“这还了得。”妈妈跳起来。
“妈妈,这件事你不要动,我与马大去看他。”
“不,一辈子的朋友,我一定要去。”她涨红了脸,瞪着眼睛。
“你那么胖,没的跑来跑去。”我暴躁的跺脚。
“不不,我一定要去一一”
“叫司机备车,一块儿去。”马大出现在我们身后。
我拉起妈妈与马大,奔下楼去。
一路上我有种不祥的感觉,看看妈妈,她面如死灰,紧紧的闭着双目,嘴唇掀动,我知道她又在念主祷文。我喃喃的说:“今个月咱们真黑,黑过墨斗。”
马大瞪我一眼。
到了公立医院,我们以第一时间奔进去,经过几个询问处,才找到老胡师傅的病床号码,急着抢进去,发觉床空着。
我张大嘴,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感觉如五雷轰顶。
可怜天真的妈妈还在嚷,“他人呢?他人呢?”一副翡翠耳环在白胖的面庞边急促摇晃。
我向马大看一眼,恰巧她的目光也向我投来,四目交投,心意明察如水晶。
她拉一拉妈妈。我说:“老胡师傅已经到了天上。”
“吓,什么?”妈妈震惊得脚软,“我儿,你说什么?”
护士走过来,“七十号病人中风去世,你们是亲属?请去办认尸手续。”
妈妈整个人软下来,我与马大在两边扶住她。
她六神无主地嚷:“怎么会?怎么会?”
我向马大丢一个眼色,“你陪妈妈回去。”
“不,”妈妈镇静下来,“我要看他最后一面,相识一场,转眼五十年,没有什么可怕的。”
马大已经在哭。
我默然。
只记得一出世就有老胡师傅这个人,初初头发只是斑白,身材瘦削,时常咳嗽痰在喉咙底转,但我们并不讨厌他,因他纵容我们,而且带糕点给我们,那种在街角小摊子上卖,很脏。但味道是特别精彩的零食。
渐渐他的头发全白了,又瘦了不少,喉头上的结凸出来像一只核桃,说起来一上一下,非常好玩。
他天天在我们这里,总要到下午时分才走,有时也在客厅里瞌一会儿。
今天天色这么好,天这么蓝,他却离我们而去,我仰头深深吸气,说什么万物之灵,对自己的生死还茫茫然毫无知觉,说去就去。
老胡师傅的遗容安详,我碰碰他的手,冰冷,他在生的时候,手也是冰凉,没什么分别。
妈妈呆怔怔的站了一会儿,就由我们陪着离开。
半路上妈妈就支持不来,喊头痛,我让马大扶她回去,我自己到老胡师傅的住所去看看有什么要收拾。
他房间很干净很简单,房东说他欠三个月租,我立刻开出现金支票。简单的家私是房东的,我取出橱顶的皮箱,把他的衣物放进去,准备一起火化。
在一只抽屉底,我再看到那张照片一一
粉艳红,我的生母。
我把照片迅速收入手袋,但又禁不住拿出来细看,双手颤抖着。
不错,我与马大都长得像她。
我们并没有妈妈那个福气的双下巴,我们像粉艳红。眼睛细而且长,仿佛是画出来的,平时也像上了戏妆。
从小学校演剧找人演白雪公主、圣母马利亚、仙子,到长大后的芸娘、白流苏、林黛玉、茉莉叶,马大总是一手包办。
我因为……腿的缘故,所以不大喜上台去自暴其短,故此放弃许多机会。
现在想起来,马大确是流着母亲的血液。
我把那帧小照小心翼翼的收起来,成为我贴身珍藏,坐在老胡师傅生前坐的椅子上,思想去到很远。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戏班中的乐师因朝朝相处,爱上大红大紫的花旦。她对他好,但是没有嫁他,他暗暗恋爱她二十多年,终身不娶,候她死后,天天以胡琴奏出她的辛酸故事,近着她的两个女儿,他始终没有往前活,他的时间停留在戏班的全盛时期……
比起老胡师傅,殷若琴只是一个狠琐的纨挎子弟,我情愿老胡师傅是我的父亲。
们是——
谁能够挑选他的父亲呢,都是一早注定的。
我沉默着,头顶在墙上很久很久。
房东不放心,已经探头探脑张望过许多次。
我不得不站起来,拎起皮筐,说:“劳驾你们,我走了。”
房东把我送到门口。
我叹一口气,离开。
到家,老英姐双眼如胡桃的来开门。
一进门,发觉坐满一客厅的人。妈妈、马大、梅令侠、殷永亨。
我疲倦的放下箱子,叫老英姐,“给我一杯茶,口渴死了。”
马大的声音比平时尖数倍,“哈拿,他死了。”
“我知道他死了。”
“不,”马大说,“殷若琴死了。”
我“霍”地站起来,打翻了茶杯,染了一裙茶渍,水印子在布料上慢慢扩大,转淡、扩大、转淡。
我没有出声,我用手指缓缓在那渍子的边缘描绘。
我问:“几时的事?”很镇静。
“你们刚踏出门去医院,那边就叫来找人,但英姐说你们已经上了车。”殷永亨说。
妈妈不出声,她把头靠在垫子上。
我木然说:“太不巧,但即使有选择,我也会先赶到老胡师傅那里去。”
梅令侠说:“你好冷血,亲生父亲都不理。”
我瞪他一眼,说:“我的血是冷是热,何需向你交代。”
马大也对他说:“你少说一句好不好?”
客厅内沉默很久。
殷永亨说:“义父那边,由我与梅姑姑发丧吧。”
“很好,那我可以全心全意为老胡师傅办身后事。”
殷永亨说:“我先走一步。”
我送他到门口。
老房子的穿堂永远是幽暗的,我们在门边站了一会儿。
“……临死叫你们的名字。”
“他一生人都那么戏剧化,”我为难的说,“偏偏什么事都夹在一起发生,其实两家医院相差不过数步之遥……但注定就是注定。”
“不过他总算见到你与马大。”
“希望你明白,我们同他没有感情,而老胡师傅……”
他截止我,“何需解释,我当然知道。”
“以前你也不了解……”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很好。”我说。
“你们一家人需要休息。”
“姓梅的,他在这里干什么?请把他带走,好让我们真正的休息。”
梅令侠说:“我也很识趣,我也会让你们休息。”声音酸溜溜。
我打开大门,“两位先生,再见。”
必上门以后,我们一家三口什么话都没有说,静静的相对无语。
亚斯匹灵愁眉苦脸的独个儿踱来踱去,渐渐天色暗了,谁也没有站起来去开灯,亚斯匹灵跳上我的膝头,我抚模它的头,轻轻推开它额角的皱纹。我想问它为何忧伤,后来觉得太自作多情,它长期如此,内心不一定凄凉,正等于我们,心中受创伤谁知道。
堡人房里老英姐开始饮泣,其实只隔一条走廊,不知怎地,却似非常遥远。
我心一酸,眼泪挂下来,讨厌的鼻涕也跟着开放。哭其实是异常滑稽与腌臜的行为,但一向被认为罗曼蒂克,传统上的概念,错误百出。
我没有法子不去找纸巾,在门角顺便开亮了电灯。
马大与妈妈坐在花瓶边。花是老式插法,杂而且俗:剑兰、雏菊、姜花、玫瑰一大堆,象征着平庸而丰盛的生活,无忧无虑。
一次马大说不好看,用心插了盆草月流,马上被我否决掉:“太做作,又一副红颜薄命孤苦相。”
但愿我们永远能够维持平凡与康乐。
我低声说:“妈妈、马大,我们吃饭吧。”
马大疲乏的摇摇头,“吃不下,我要去睡。哈拿,今夜我同你一铺好不好?”
妈妈说:“大家洗把脸睡吧。”
我连睡衣都不换,也不想淋浴,胡乱用毛巾擦把脸,就上床拉上被。
马大没有开口,但是我听得到她心中每一句话,我们俩并头睡在一只长枕上。
我睡着了,不知马大有没有,我心力交瘁至极点。恍恍惚惚间听见有一个医生同我说:“你妈妈病了,你妈妈病了,醒一醒,醒一醒。”
我睁开眼,“什么病?”
“骨癌。”那医生拉过妈妈胖胖的手,给我看,“你别以为她白白胖胖,但是肉里的骨头早已发烂,无可救药。”
我握住妈妈的手,其泪如涌,“还能活多久?”
“只有一个星期。”
我大叫一声,跃身而起。
马大也在尖叫,我们同时醒来,一头一脑的汗,互相握着对方的手。
“压着了,没事没事。”我大力拍着她的肩膊。
“我不敢睡,哈拿,但是我很疲倦,哈拿,怎么办呢?”
“事情总会过去,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别怕,有我在。”其实我身子一直颤抖。
“哈拿,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我紧紧抱住她。“生老病死是难免的,老胡师傅也活够了。”
“我仿佛觉得他还坐在书房一角调弦。”马大呜咽说。
我说:“是又怎么样呢,他生前那么疼我们,死后也保佑我们。”
马大把头埋在我怀内。
“快睡,别吵醒妈妈。”
“我睡不着。”
我想到殷若琴在他日记的片断中也这么说:累极,但是无法入睡,闭上眼睛便见到被他抛弃的粉艳红,如今他总算获得安息。
马大与我终于在心惊肉跳的情况下入睡。
妈妈在早上推醒我俩,“真可爱,双妹唛似的抱着睡,穿着这种洋铁皮似的裤子,连皮带都不解下来,怎么睡得着呢。”
我向马大投过去一个眼色,强颜欢笑,“好累。”
“人家殷永亨已经办了许多正经事,你们还在床上。”
马大不悦,“那个人自以为是,讨厌。”
“不,他实事求是才真。”我说。
妈妈说:“你们父亲后日举殡。”
“我不去。”马大厌恶的说。
我跳下床,“我要去替老胡师傅办丧事。”
“不用了,殷永亨会一并办妥,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妈妈长叹一声,“活着的时候,各有各身分,各有各命运机缘,七情六欲,纷争扰攘,等死了,大家归为尘土,再公平没有。最恨的人也许就葬在身边。”
我冷笑一声,“我先移民到外国去死。”
妈妈说:“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
马大神情憔悴,“妈,我还想睡一会儿。”
“睡吧睡吧,反正告了假。”妈妈说。
马大说:“我现在只敢在白天睡。”
“你怕什么?”妈妈问,“一个是你生父,一个是老胡师傅。”
“我怕,我怕。”马大哭。
随着她哭,我心也慌乱,我有种异样的感觉,这不就是他们说的心灵感应?
“我叫了殷永亨那孩子中午来吃便饭。”妈妈说。
我拍着马大的背,“快睡,睡醒了一些事都没有。”
“你不出去?不要出去,不要离开我。”她拉着我。
“你放心,我才不出去。”
我们替她关上房门。妈低声问道,“马大怎么怕成那样子?”
“恶梦。”我答。
有人捧来面盆,妈妈洗了脸,多年来她依老规矩,爱就着搪瓷面盆洗脸。我一抬头,发觉来人不是老英姐。
我又大大紧张,风声鹤唳地问:“老英姐呢?”
“她回姊妹家休息数日,找来替工。”
“哦,有没有人照顾她?”
“有,她回姑婆屋。”
我点点头。
女佣递上来两杯参茶。我只喝了一口。“殷永亨那孩子,真不错。”妈说。
“嗯。”
“哈拿,你二十五岁多了。”
“唔。”
“人家老老实实,对你又好。”
“嗯。”
“你该留神了。”
“唔。”
“怎么老唔唔嗯嗯哼哼的?”
我苦笑,“你让我怎么回答,妈妈?”
“我可不担心马大。”
“就因为我是瘸子?”
“哈拿!”
“是的,”我叹口气,“我自己也知道该为这件事担心,男方干吗要冒这个险?也许会遗传到下一代呢,我择偶的机会无论如何是比别个女孩子低。但你让我送上门去给人,到底也是很尴尬的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多心。”妈说。
“妈妈,听其自然好不好?”我说。
她急,“哈拿,我一直把你当跟马大一样。”
“当然,”我伸直两条腿,“你是妈妈,别人可不那么想了。”
“你自己呢?”妈妈问。
“既成事实,无可奈何。”我叹口气,“不如放开心怀。二十多年来,也不觉太多不便。”
“你会游泳,一直拿校际运动金牌银牌,马大反而没有学会……”
“这话叫马大听见了,又得气。”我微笑。
“哈拿,你们两个孩子,爱我是一般的爱,但疼谁多些,你应当心知肚明。”
“妈妈,”我把她的双手紧紧握住,忽然想起那个梦,混身战粟,不敢出声。
门铃响,佣人去看门,殷永亨进来,礼貌地点头。
“还客套呢,”妈妈说,“快坐。”
殷永亨看我一眼,“哈拿的面色仍然非常坏,”又说,“裘伯母好似精神些。”口气像个看相先生。
妈妈说:“安排在什么时候?”
“星期四上午十时与下午五时。”
五时?我心想:还没有下班?殡仪馆难道是不下班的?不知怎么搞的,心中老想着毫无关联的细节,一定是悲伤过度的反应。
“殷先生的遗嘱可有照顾到哈拿与马大?”妈妈间。
“妈妈。”我说。
“我是个寡妇,手头上没有什么宽裕的钱,”妈妈说下去,“也不知道节俭,只凭收租渡日,等大笔款子用时,便卖掉层房子。当日你来同我说项,我就想,如果殷先生会照顾到这两个孩子,未尝不是好事,所以才安排他们相识,现在我很后悔,永亨,我们也不必见外,你看这短短一个月哈拿瘦多少,让她们吃那么大的苦,而什么好处都没有,我可对不起良心。”
我先怔住,我从没听过妈妈丁是丁,卯是卯的说话,这还是第一次。
殷永亨毕恭毕敬的说:“袭伯母,遗嘱在新加坡那边,要宣读还需经过一些程序,大概下个月就可以知道。”
妈妈凝视他,永亨混身不自在地,又不敢动,只好眼观鼻,鼻观心。
我忍不住笑出来。
“妈妈。”
妈妈更严厉的说:
“这两个孩子,并不是我亲生的,我也未曾合法领养她们,她们也早已超过二十一岁,除了在感情上,可以说跟我一丝关系也没有,但是我同你说,谁要是敢碰她们一条汗毛,我就要他的命。”
“妈妈。”我太过震惊。
“我没有权、没有势、没有钱,”妈妈说,“可是你总听过:皇帝尚避疯汉,任何人疯起来自然都不好应付,你叫殷家的人小心。”
“妈,殷家的人没怎么样嘛。”我拉她衣袖。
“你阅世未深,懂得什么?”她喝止我。
永亨说:“裘伯母,我一定会尽我的力保护哈拿及马大。”
“真言重了,”我赔笑,“又不是屠龙救美的年代,何需保护?”
妈妈说:“永亨,你是个老实头,你要好好对待哈拿。”
我真正忍不住了,面孔涨得通红,“妈妈你疯疯癫癫说些什么。”
永亨也不好意思,讪讪的看着窗外。
妈妈说:“待你们两个都嫁了人,我就放心了。”
我对着永亨,尴尬得要找地洞,仍然镇静地说:“妈妈今天语无伦次。”
女佣把饭菜开出来,我们三人食不下咽。
我用汤淘了饭,硬塞下去。
“当心胃气痛。”永亨提醒我。
我咕哝,“不吃怕发软蹄。”
“越是非常时期,”永亨说,“越要加强护理自己,不可自暴自弃。”
“但我流着自暴自弃的血液。”我放下碗。
“别乱说。”
两个仪式我都出席。
没想到殷若琴那里那么哀荣。梅姑姑勒令我与马大穿麻衣蹲在一边做家属谢礼,马大怎么都不肯,反了脸要走,我只得乖乖站在殷瑟瑟一边。
自有人在花牌上放上我与马大的名字:孝女殷玉琤殷玉珂敬挽。
我觉得十万分的滑稽,明明身分证上都写着裘哈拿、裘马大,活到二十多岁,忽然转了名字。
殷瑟瑟与我一般,没有太多的戚意。
她面孔上的舞台化妆卸下一半,尚留着粉底,她是不肯不化妆的,我心冷笑,当她大殓的时候,也得嘱咐化妆师落重笔。
她静静的说:“你们倒好,一上来就领遗产,不必侍候他。”
“是的,”我还嘴,“只要福气好,不必出世早。”
“你也不小了。”
“没有你老,你永远比我老。”我老实不客气的说,“老字是我恭维你的专用词,等我八十,你八十三,你还是比我老。”
“狐媚子生的小家种。”她骂。
“还不是跟你平起平坐平鞠躬。”
她气得白了脸。
梅姑姑过来责骂,“一家人要吵回家吵,这是什么地方,你以为客人听不到声音?”
客人早已窃窃私语,不知殷若琴打什么地方找到我们这两个女儿,听到我与殷瑟瑟斗嘴,更加乐不可支,议论纷纷。
我非常生气,为什么不忍殷瑟瑟呢,这样出丑,于自己有什么好处?弄得灵堂如一个墟场般。
我站得远一点。
马大过来问:“你累不累?快了,就快完了。”
我点点头。
“你同她吵架?”
“说了几句。”
“令侠说她是贱人。”
“谁?”我说。
“令侠。”马大说。
我吃一惊,“你同他这么熟,叫他‘令侠’?他的话,你信一半,已经太多。”
“他很热心。”
“他的心,是看人而热的,以前对殷瑟瑟也热得很,不过热面孔贴完冷回来,所以改了口,你自己当心点。”我说,“能对着你叫别人贱人的人,迟些儿难保不对牢别人说你也是贱人,他不会发特别优待证给你,就你一个人免疫。”
马大铁青面孔,“你有完没有?亲姊妹与非亲姊妹,都叫你非议,我是好意劝你。”
我觉得很累。
这是我一生人最虚伪的一次。跑来坐在我杀母(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仇人的灵堂以主家姿态出现……
等月兑下麻衣的时候,我才松口气。
下午在老胡师傅那里,气氛完全不同。
我真正哀悼,真正痛不欲生。马大与我有同感,哭得站不起身,妈妈差点没昏过去。他的胡琴、衣物、乐谱,随着他躯体一起火化。
他本身不信教,但是妈妈替他行基督教仪式。
妈妈以后不用吊嗓子了。
事情好像已经过去,该去的已经去得干干净净,我们应当了无挂念。
但我们心底知道,一切不会那么容易恢复过来。
永亨问我,“为何愀然不乐?”
“没有呀,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以前你喜欢吵嘴,喜欢挑战,喜欢笑。”
“人总是会变的,没有一本书读到老的理由。”
“希望看到的是好的转变。”永亨说。
“好的转变?我不高兴梅令侠老在马大身边转。”
“这就是你的不对。”永亨说,“马大有交友的自由。”
“但是梅令侠!”我夷然。
“我记得你有一阵子也跟他很谈得来。”永亨看着我笑。
我不以为然,“可是我立刻发觉他是个滑头。”
“这个世界由许多种人组成,你不能要求他处处像你。”
“你同他一起长大,告诉我,他是不是个坏人?”
“好坏哪里可以一言蔽之,你以为是小时候看《华伦王子》或是《圆桌武士》,至要紧是分辨忠奸?”他笑。
“那凡事总有个公论吧。”我不服气。
“历史上的大人物,才有资格获得公论,我们只不过是普通人,哪里配?”
我用手捶他,碰巧马大经过,瞪我一眼,“唔哼”一声,走过。
永亨说:“你看梅令侠不顺眼,马大也不那么喜欢我呢。”
“你别多心,她从来没有批评过你。”我说。
永亨问:“你的铺子怎么样?什么时候开门重新营业?”
我摇摇头,“我想休息,铺子顶给别人算数。”
“不大好吧,你整日在家干什么?”
“陪妈妈。”
“如果我劝你,你听不听?”永亨说。
“好话就听,听得舒服就听。”我瞪着他。
“回去打理那家铺子,这是你的精神寄托。”
“把我说成一个怨妇似的,殷永亨,我还有其它的事可以做。”
“我陪你回店里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