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野孩子 第三章

窗外淅沥的下起雨来。

这场雨到了半夜,就越下越大,夹着闪电,冬季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雨?我蜷缩床之一角,埋头苦睡。

醒来时候老英姐唤我:“有客人,找你呢。”

“我?”

我梳洗完毕,赶紧出去客厅。

妈妈在跟客说话,他是殷永亨。

这人真狡猾,明知妈妈心肠软,易说话,他就拼命打针。我一路走过去一路制造许多声响。

妈妈当然知道我的不满,便替我打圆场,“这孩子,都是我管教不严,像野人一般。”

我哼一声,“我这种直肚直肠的野蛮人,好过虚伪的文明人。”

殷永亨假装没听见。

他仍然一套深色西装,面若寒霜。

“什么事?”我单刀直入。

“哈拿,你爹昨夜一度休克。”妈妈说。

我不响。

“你去看看他吧,我叫阿英替你收拾两套衣裳,你去住两三天。”

“我不去,我在陌生地方睡不着。”我老大不愿。

“那么你早去晚归,他到底是你爹。”

“他也是马大的爹。”我不甘心。

妈妈向殷永亨歉意的笑说:“我真拿她没辙。”

殷永亨忍无可忍的站起来,“你已经见过他,难道你一点感情都没有?”

我冷冷的说:“皇帝不急,要你这太监来急?”

殷永亨用手帕擦一擦汗,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妈妈跟殷永亨说:“你先回去吧。”

我终于说:“我跟你走一趟。”到底不忍心。

那殷永亨并没有感激,仍然紧绷着脸。

奇怪,殷若琴竟会喜欢他,而不选善观气色的梅令侠。

殷永亨开一辆旧车。

途中近一小时,他都没有跟我说话。

到达殷宅,梅令侠迎出来,他与殷永亨擦身而过,两个人如同陌路。

大家庭内尔虞我诈,人与人的关系便是如此。

梅令侠抢着说:“我带你上楼。”

殷永亨瞪他一眼,他似乎有点怯意。我赶紧锄强扶弱,说:“好,你带我。”

梅令侠感激地看我一眼,我们急急上楼。

梅姑姑端椅子给我。

我颔首道谢。

护士与医生都退出去。

老人示意梅姑姑离开,她开头不明白,后来就面露不甘心,悻悻掩上门。

我觉得老人过分,这宅子里对他真心的,恐怕只有梅姑姑,有什么话是她不能听的?

他为什么急急叫我?

“哈拿,坐这里。”

老人的房里有股药味,除了护士,还有医生,见到我,都静下来。老人昏花的眼神落在我身上,用手招我。

我并不害怕,但有股寒意,说招我的是死神,也并不为过。老人自怀里取出一张照片,递在我手中。

我低头在昏暗的光线里观看,吓一跳,照片中那女人仿佛是我,又恍惚是马大,停下神来,才知道是粉艳红,这已是我第二次看生母的照片。

这一次她女装打扮,很温柔幸福地靠在一个男人身边,那男的英俊斯文,面孔清秀得如哪个电影明星般。

“你?”我失声问。

他叹口气,点点头。

我真不敢相信。

他喘半晌后,问我:“马大呢?”

“她上课。”我说着把照片还给他。

他小心地藏回怀中。

可怜的老人,可怜的粉艳红,他可怜的原配妻,可怜的殷瑟瑟,我忽然原谅了他们一家。

他虚弱的说:“我……天天梦见你母亲。”

我点点头。我能说什么呢?

他又给我一只小信封,里面重甸甸不知是什么东西,“去,去中西银行,这是锁匙——去。”他咳嗽。

我收下锁匙。

“叫马大来见我。”他恳求。

我说:“你好好休养,不碍的,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出来陪你。”

“不要恨我。”

我恨他?我并不恨他,若有恨,殷瑟瑟与她母亲才应当恨我们,好好的一头家,为了一个戏子,弄得支离破碎,名存实亡。

而我们的生母是惨痛的胜利者,她固然什么也没得到,那也没有留下什么给殷氏母女。

“你去吧,”老人握着我的手,“不必再来。”

我反而悲恸,“我明天再来。”

他闭上眼。

我站起来,护士推门进房。

我问医生:“他到底怎么样?”

医生说:“拖无可拖。他又不肯迸医院。”

“进医院的话机会是否又好一些?”

“自然,至少可以增强护理。”

“我试图说服他。”我说。

我蹲到老人身边。

他摇摇头,像是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想一想,施出我的杀手铜。

“爹,”我说,“我要你进院。”

他听到我叫他爹,非常震动,混身颤抖。

“爹,你入院疗养,我带马大来探你,我保证一定把马大带到。”

他激动至眼角润湿,叫医生过去。

殷若琴在医生耳畔说几句话,医生微笑点头,随即吩咐护士:“叫救护车,殷先生准备入院。”

我宽慰地出房。

我径自走出殷宅,殷永亨追上来。

“殷小姐。”他叫我。

我温和的说:“我姓裘。”

“哈拿,”他伸出手,“谢谢你。”

我只好与他握手。看样子,他很关心殷若琴。凡事不能只看表面,我对他的印象改观。

梅令侠追出来,如临大敌般盯着殷永亨,殷永亨这一回子却后退一步。

他说:“哈拿,你答应的事要做到。”

我说:“你放心,一定。”殷永亨转头离去。

梅令侠酸溜溜的问:“舅舅对你说些什么?他又对你说些什么?”

“送我一程如何?”我问他。

梅令侠在殷家一点地位也没有,他就是个吃闲饭不相干的人,所以他在这数天内讨好我。

而我,我是新贵,因为殷若琴单听我的话。

出城的时候梅令侠对我旁敲侧击,使我窃笑,同时也很不耐烦。

终于我说了句令他很伤心的话:“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呢?反正没你份儿。”

他很震惊,第一次发觉我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纯洁”,那么容易应付,那么容易上钩,他沉默。我恨他将我估价过低,世上需要全神贯注敷衍的女人,不止殷瑟瑟,他现在知道了,井底蛙!

拆开那个小包,里面原来是一条锁匙,是银行保险箱的锁匙罢,我可以确实。

我给妈妈看。

妈妈正在与老胡师傅对曲辞,她弹弹香烟灰,“你就去看看是什么,他给你的东西,名正言顺的拿,你是他的亲生儿。”

老胡把胡琴拉了几下,苍凉与美丽的回忆薄薄如一股清泉般流出来。

母亲唱:“……她如落花无主随风舞,飞絮飘零泪数行……”

她不肯不唱,否则老胡师傅不能名正言顺的在这里拿零用,母亲就是这点好。

我去躺在床上。

在通花的屏风内,我隐隐的听妈唱下去。

“在青楼,识得个李公子,啮臂三生要学孟良……”

我翻一个身,神思回去老远,不知粉艳红有没有唱过这首曲子,当时殷若琴是个年轻人,他为台上的她醉心,就此难以自拔……

老英姐推门进来,“小姐,有客人找你。”

“谁?”

“殷先生。”

我扣衫钮,出到客厅。

我向殷永亨点头。

“你拿到锁匙了?”他问我。

我又点点头。

“我陪你去拿东西。”他说,“需要我的签名。”

我们到银行,他开了保险箱,箱内另有一只小盒子,我得到的锁匙,是开盒子中的盒子的。殷若琴这么谨慎保存的,是什么东西?

我把盒子打开,里面只有一本厚厚陈旧的册子,以及一只锦囊,我先打开锦囊,里面是两块金锁片,不值什么,我一股脑儿的放进手袋。

殷永亨不闻不问。

单是这一点,他比梅令侠不知高超几百倍。

我向他道谢,他送我返家。

那本旧册子,原来是一部日记。记载着二十六年前发生的事。

我打开第一页,就被吸引住,一直往下看。日记是用各种笔写的,有时潦草,需要费点劲才看得仔细,故此等我看完整部日记的时候,已经天亮。

我心里从来未曾有过那么多的感触,那么大的震荡,这是我生父与生母的故事,他认识她,只有六个月,这短短六个月却影响他们一生。

日记很长很乱,我只能节录其中比较重要的几段。文中的“我”,是殷若琴本人。

二月十八日

年初四,在家闲着没事可做,橡胶园丰收,父亲不胜其喜,生意人贪得无厌,年前还苦苦逼我娶周氏女以巩固其事业,不可思议。

婉君器量小,脾气坏,实非良配,母亲常劝我:生了孩子,感情便会好转,此刻瑟瑟己近两岁,我与婉君仍然没有交通,最近索性分房而睡。

昨日若鹤表弟来拜年,他竟在英国娶一洋女为妻,婚姻如此自由,而姨父一笑置之,令我不胜羡慕。

二月十九日

随若鹤去看戏。

本来我十分反对这种无聊的举止,跑码头的戏班子只应吸引乡下人,但若鹤一心来趁热闹,我不得不陪他。

一坐下来便深深的迷住。

戏子们浓艳的妆扮,戏本子哀怨的情节,加上动人的歌喉,都是我以往没有接触过的。

若鹤大声喝彩,一个女孩子在台上向他抛媚眼,他把钞票包着糖果丢上台去,吓得我一跳。

原来这种姿势是惯例,是对表演表示激赏,我竞不知道有这种事,觉得赏与罚这么分明,非常刺激。

若鹤太懂得生活享受,而我真是羞愧,好比一张白纸。

最后一台戏叫《游园惊梦》,故事我比若鹤熟,但论看戏,他才是大行家。

若鹤说,那生角唱得好,人也数她最漂亮。

我当然知道所有生角都是女孩子反串,戏班中除乐师外,没有男人。

我看纸花扎的戏牌,上面写着“粉艳红”三个字。

她叫粉艳红。

若鹤要到后台去,我阻止他,我们又不是地头虫,他想怎地,约人家出来陪酒宵夜?太离谱了。

若鹤叫我松弛点,又笑我做人一板一眼,食古不化。

他钻到后台,我只好跟他进去。

戏台后面的一切叫我迷惑,彩衣、镜子,四处都是灯,演员在整妆,乐师调整乐器,闹哄哄别有一番气象,我在帐幕边呆了一会儿,只闻到汗味与粉香,有点刺鼻。

若鹤见我尴尬相,便拉起我的手走了。

今夜写日记的时候,还似听见一阵阵锣鼓响。

二月二十七日

总算过完一个年,婉君扔下瑟瑟回娘家去,她这一去,足有一两个月。

她一家人的面色跟她家出产的锡矿一般颜色,不知怎地,老紧着面孔。

尤其是我的大舅子,两只眼睛往下垂,面孔虚肿,像是浸过水的叭儿狗,偶尔爆出笑声,恐怖空洞,像提着鞭子的军阀,待工人出名刻薄。

若鹤一张喜气洋洋的孩儿脸,对我来说,更加难能可贵,他这次要住到三月中,我不舍得他走。

他在中午时分把我叫出去吃广东菜。

我到的时候,包厅里已经坐满了人,一个个都叫粉艳什么,她们看上去都比在台上年轻,姿色没有浓妆时劲,但比我想象中活泼可爱,都穿着通花旗袍,半高跟皮鞋。

我难得这样轻松,光是听莺声沥沥,已觉鸟语花香,竟不想走了。

若鹤斜眼看着我笑。

罢谈得兴起,忽然有一个女孩子推开门进来,大声斥骂:“你们陪完客了没有?干脆上长三堂子当粉头岂不是更好?师傅叫你们去练身段,你们却在这里,犯贱!”

那堆女孩子不怒反笑,指着她说:“艳红又来这套出污泥而不染了,哈哈哈。”

我听到“艳红”两个字,心中一动。

那女孩子杏眼圆睁,长发编成条辫子,身穿灰色纺绸短打,白袜黑鞋,一副男生模样,气得眼冒金星,听得她姊妹调侃她,吐一口涎沫,转身恨恨而去。

这时候叫小秋的女孩站起来,说:“她动了真气,我们回去吧。”

又有人咕哝,“师傅跟班主还没她厉害。”

“爱骂就骂,一点余地都没有,真是老姑婆。”

小秋劝道:“别多说了,她也是为我们好,走吧。”女孩子一哄而散。

粉艳红这三个字,却已经深深烙入我脑袋。

她有张鹅蛋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细白的牙齿,最主要是她那股与众不同的神情,使我为她着迷。

三月十日

十天内,我天天去看粉艳红演戏。

我与她的姊妹已混得很熟,都知道我是个斯文正经人,但艳红她对我不瞅不睬。

老鹤临走笑我,“玩玩可以,别着狐惑。”

已经太迟了。

粉艳红混身似发散着无穷的魅力,把我吸引至无底深渊。

我不是不知道我们之间是没有希望的。

周家财雄势大,婉君的姨丈是此间的拿督,她不会允许丈夫有不忠行为。

即使我未曾娶妻,父亲也不会给我娶一个唱戏的女孩子。

已经五十年代了,但在殷宅,时间是恒久不移动的,我们仍然过着一九00年的生活,父要子死,不得不死。

我觉得生活有太多压抑,不能畅顺地呼吸,我的胸肺有时像是要炸开来似,痛苦十分。

只有在见到粉艳红那双盈盈秋水,我才能看到一丝金光。

但她们准备拔营离去,整个班子要走埠,我连一秒钟都没考虑,便收拾了一箱轻便的衣物,叫帐房把所有的现款交给我,便跟着班子一起走。

我对家,一点留恋都没有,瑟瑟反正有祖父母照顾,呵,或许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我不管了,我如中蛊般疯狂。

四月二日

艳红一直不给我看好脸色,每个人都感动,只除了她。我往往跟在她身后走一整街,也不想跟她说话,只要看到她一片衣裤便足够。

四月十五日

南洋商报刊出父亲寻人启示,找的人是我。

小秋来旅馆同我说:“你回家罢,小红很怪,她看不上你,就是看不上你。你再赖十年都不管用。”

我长叹,这些日子来,我又瘦又憔悴,风尘仆仆,又没个人照顾,吃得也不好,早已眼布红丝,声音沙哑。

听到小秋这番话,更加茫然。

我哀求,“你同她那么好,叫她亲口来跟我说这番话,我就死心回去。”

小秋再叹口气,“她怎么肯来?我也劝过她,快三十岁的人了,也唱到荼薇,还指望什么?人人都看得出你对她是真心,非一般公子哥儿可比,但是谁知道她想什么。”

我低下头。

“这一阵子咱们胡琴师傅得了急病,躺医院里,小红心情更加不好。”

我抬头问:“她同胡琴师傅——”

“啐!你想到哪里去了?”小秋脸红,“小红视班子里每个人如手足。”

我把用剩的钱取出来,交在小秋手中,“你们也很紧,这里有四千美金,拿去做医药费,务必药到病除。”

小秋看我半晌,眼睛红红的离开。

当时我并不知道她们为胡琴师傅的住院费急得要当头面与卖戏服。

四月十六日

我睡得很晚才起来,叫了咖啡,独个儿喝,心中踌躇,再回头已是百年身,家里平静桔燥的生活不能再满足我,但跟戏班在江湖浪迹,又怎么过得一辈子?

他们自香港来,终要回香港去。

我呢?

正在发呆,有人敲房门,进来的是小秋。

她双目通红。

我急问:“是不是胡琴师傅有事?”

“不不,昨夜动了手术,进了私家病房,医生说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会很快康复,”

“那你为什么哭?”我问。

“昨夜我把你那笔钱取出来,每个人都高兴得哭了。”小秋说。

我苦笑,才区区四千美金而已。

小秋嗫嚅的说:“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

谁?

“我。”一个人转身进来。

我见了她如同雷殛。

是小红。

一切是注定的,正当我要放弃一切回家去的时候,她来了。

她穿着白色纺绸衫子,胸前别一束白兰,人就像白兰那么美。我瞠目结舌的看着她。

她说:“我现在明白你不是吊膀子的公子哥儿,你的心地很好。”

我傻傻的看着她,欢喜得翻倒。

“殷先生,”她说,“我想我们可以做朋友。”

我听了这句话,像是泄了气,坐倒在床角。

四月三十日

以后的日子里,我恋爱了。

爱情令人在任何情形之下都觉得花好月圆,我们双双把臂出游,逛尽南洋大小城市。钱花光了,叫家里汇至银行,随钱而至的有父母焦急的讯息,我都置之不理。

我们前程充满阴霾,但谁会管这么多?

我这样炽热的爱着小红,她不睡,我也不睡,她睡,我看她睡,常常三天不合眼也不觉得累,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支撑着我。

是什么?

整个班子的人都对我很好。

胡琴师傅出院那一天,为我们奏了一首《庆相逢》。在他们眼中,我与小红已是夫妻。

戏班是浪漫的,四海为家,妆扮着演出,赚够暖饱便转移到新的地方,他们终于要回香港了。

小秋说:“你把小红娶回家罢,我们要回去。跟爹妈商量一下,希望他们能够爱屋及乌。”

我的面孔很苍白。

他们不知道我有妻子,我有女儿。

我不能一辈子逗留在这个热恋的阶段,我需要面对现实,但我没有独立能力,我一切靠家。

我低下头。

小红问我有什么困难,我不敢回答。

戏班终于走了。我与小红租着房子,住在吉隆坡,小秋留下来陪我们。

七月十五日

小红有孕。

七月二十日

帐房老李找到了我。

因为三次都汇钱到吉隆坡,他很容易打听到我的踪迹,我也没有刻意瞒他们。纸包不住火,已经瞒不胜瞒。

我把小红的事说给他听。

他紫姜般脸,不发一言。

七月廿一日

今天父亲就来了。

叫我回家,开出一张支票,交给小红。

小红不说什么。小秋以为事情尚有转圜余地,与我在一起苦劝父亲回心转意。

案亲叹口气,说了老实话,“我有什么不肯的事?俗云贤妻美妾,我的子孙当然越多越好,只是周家肯不肯?我最近才向周家借了大笔款子买机器,生意十划还没有一撇,忽然就给儿子娶妾,如何交代?”

小红变色,问周家是什么人。

“该死!”父亲讶异,“他没告诉你?他骗你?周某是他的丈人!发起威来,我们殷氏吃不消兜着走。”

小红的表情我一生不会忘记。

她先是吃惊,后来一脸不置信,她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我,眼神并不怨毒,只是怜惜,只一刹那,随即变得刚强如铁,她握紧拳头,转过身子。

案亲搓着手,“这样罢,这要看你的肚子争不争气了,如果生的是儿子……我可以跟周氏去说项,他势力再大,也不能不给我抱孙子呀,谁让他女儿不会生?”

我无地自容,我悲愤莫名地叫:“让小红跟我一起饿死罢。”

小秋哭了,骂我是没有良心的畜牲。

小红一直很平静,她忽然抬起头说:“谁会同你一起饿死?你走罢,跟你爹一起走。”

我怔住,爹也怔住。

我连忙说:“小红,小红,你听我说,我殷若琴一一”

她打断我,“从今天开始,我不再认识你,你走罢,你同我走得远远的。”

我看着她。一个人在受了大打击之后,行动的确会得反常,但像她这样平静却是少有,好比暴风雨前夕棕榈树的叶子连动都不动,使我害怕。

案亲及帐房先生拉起我,“走罢,我们走罢。”

我含着眼泪,“小秋一一”

小秋手足无措。

艳红忽然站起来,走到门角,转过头来,抛一个媚眼,如同在戏台上,她曼声腻答答的说:“你走罢,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她摔一摔青莲色的手帕子,便转进房间去。

我们被她这失常的举止震住,父亲忙不迭的拉起我,“这时不走,还待何时?”

“可是她怀着我的孩子。”

“她说有就有?不知多少风尘女子用这种伎俩来瞒蔽客人,勒索金钱。”

他们两个人架起我两条臂膀。

我想叫小秋,小秋已经跟着小红进屋里去了。

帐房先生哄着我说:“不是跟你说来日方长?你非得回家不可,你爹的那批机器运到,非要周老爷垫钱不可,这样大的关系,你担得了?”

案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走罢,我求求你,顶多过一阵子再来,已经放下生活费,有什么是你不放心的?”

就这样,死拖活拉的把我揪走。

七月三十日

回到家来,一切如旧。

只是我再也没有睡过一次好觉。

丈人替父亲垫付了机器款,殷家的生意一帆风顺,做得更大更好更上轨道。

瑟瑟出落得聪明伶俐,十分可爱,但是我始终没有再发自内心的笑过一次。

每天晚上,我熬得双目通红,也不敢睡觉,挨得累得筋疲力尽,一合上眼睛,便看见艳红来找我,她挣扎着,伸长了手,呼唤我,但是我总是救不到她,拉她不住,她渐渐陷入流沙,我看着她死亡,我没有救她。

我没有救她,也没有救她的孩子,我不是人。

日记记到这里,已经非常散乱,一直描述他所做的各式恶梦,使我明白人们所说的:生不如死。

他早该死了,免受这种折磨。

我模着自己的面孔,照镜子,我长得像粉艳红?我身上真的流着他们两个人的血?

我颓然,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马大,这种秘密我一个人知道已经可以,不必再牵涉到她。

我的内心激动得难以形容,外表反而有一种异样的镇静,妈妈打了通宵麻将,才叫老英姐让她喝了参茶,半躺在沙发上打呵欠。

我迎上去,“妈。”

她眯着眼,“哈拿,你又没睡?”

我干笑,“妈,你还说我呢。”

“我搓牌呀,年纪大的人,岂不应该纵容自己?时日无多了。”

我伏在她身上,“你要活到一百岁。”

“哦,到时人人都去了,单剩下我这个老妖精,有啥个意思?”

“妈——”

“哈拿,你最近心事重重,到底为什么?是为你爹?上一代的恩仇,早已一笔勾销。”

我哭了。“妈妈,为什么我不是你生的?”我拉着面孔上的肉,想把脸皮拉下来,“为什么我不像你?”

身后传来马大的声音,“哈拿,你发什么疯?”

我转身,看见刚起床的马大。

马大吓一跳,“哈拿,你好憔悴,怎么搅的,这么萎顿还缠住妈妈,快梳洗呀。”

“你去上学罢,别理我。”我仍然伏在妈妈身上。

妈妈说:“这哈拿,越来越小,就快要吃女乃糊。”她伸手拍打着我。

我欲言还休,心头像有野兽在啮咬。生平第一次遭受到痛苦。我拨电话给殷永亨。

他很了解,“全看过了?”

我反问:“你知道内容?”

“并不知道。”

“你一直有锁匙吗?”

“我的好奇心不大。”他是个君子。

我对他的印象完全改观。

他又说:“义父在这二十年来,陆续跟我说起过他对你们的思念之情。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我苦涩的说:“我母亲的日子,更不好过。”

“他仍然在生。”殷永亨提醒我。

“我明白你的意思。”

“出来吃杯咖啡罢。”他说道。

我可以听得出他声音中的好意,天晓得我需要这杯咖啡,我问:“可以来接我?”

“自然。十五分钟后在你楼下。”

我把脸深深埋在手心中,亚斯匹灵跳过来,我把它紧紧拥在怀内。

马大走过,她问:“哈拿,你在恋爱吗?为什么神情那么痛苦?唉呀,沙皮狗是打狗,你怎么老把它抱在怀内?当心你心理变态,那只狗也心理变态。”

我抬起头来,“马大。”

“什么事?”

“过来,过来让我抱抱你。”我说。

“发神经。”

“真的,请过来。”我疲倦的伸出双臂。

她咕咕的笑着走近,我将她紧紧的抱住。

我们有同样的身材、皮肤、五官,抱住她,仿佛像抱住自己,小时候,一遇到不如意的时候,我们便渴望对方的身体,好像能在对方身上得到能里。

她很担心,“哈拿,你真的没事?”

“没有,马大,老人渴望见你,你肯去吗?”

她摇头,“不,哈拿,我说得很清楚,我姓裘,我不愿牵涉到他们家的事,你看,你是为他们憔悴,是不是?我不肯,无论世人怎么说我,我有我的小世界,我爱我妈妈,我不会见外。”

“你铁石心肠。”

“随你怎么说。”

楼下有汽车号角声传上来。

马大毫无心肝地把话题转到别处。“咦,谁?大清早来按号?追女友毫无耐心。”她伏在窗台去看,“咦,这不是殷家的人?”她转过身子来,“哈拿,”一面孔的讶异,“他是来接你的?你同他走?”

我取饼手袋,准备下楼。

“你连头发都没梳,哈拿一一”

我到楼下,拉开车门,上了殷永亨的车。

看到他沉实稳定的脸,我已经安下一半的心。

“很不高兴?”他轻声道。

“嗯。活到二十多岁才发现自己的身世,并不是那么好玩的事。”我握着双手。

“应该冷静点处理这件事。”他劝我。

我苦笑,“我父母都不是冷静的人,我身上流着他们的血液,你叫我怎么好好处理这些事?”

“可是你一直在安宁的环境长大……在我们找到你之前,你是个快乐的。理智的女孩子。”

我愁苦的说:“我有种感觉,好日子已经离我们而去。小时候老听母亲念主祷文:不叫我们遇见灾难,救我们月兑离凶恶,不甚了了,现在才明白其中逼切之意。”

“别害怕,即使有苦难,也已成为过去,义父的病……一切恩怨已烟消云散。”

我捧着热咖啡杯,大口大口喝着。

“马大几时上医院见他?”殷永亨问。

“她不肯去。”我说。

“什么?”殷永亨挑起一条浓眉。

我无奈的说:“如果我身无残疾,或者可以备两套衣服,换上另一件去见他,自称马大。”

殷永亨不悦:“你到这种时候还这么滑稽。”

我伏在桌面上。

“你一定要把马大带到他跟前,这是他最后的愿望。”

我骂:“我做不到。为什么你老像条忠心的狗?殷永亨,为什么你只同情殷若琴?”

他冷笑,“如果你是我,自孤儿院中被他打救出来,供书教学,有一头家做栖身之所,你也会把他当你的主人,是,我是一条狗,作为义父忠心的狗,我还认为是一宗荣幸呢。”他停一停,“你妈妈有什么事,你也会为她慷慨就义,是不是?”

我急得走投无路,终于哭了。

“哭!就会哭,遇到事不是哭就是发脾气,女人!眼泪可以洗尽烦恼吗?”

“你这个人有没有同情心?”我说。

“我只是一条狗,别对我说话,免得人家误会你精通狗语。”他气愤的说。

“我该怎么办?”我绝望的问。

“擦干眼泪,去找你的妹妹,叫她去见父亲。”

“她是个很刚愎的女孩子。”我提醒殷永亨。

“你以为你不是?”他回答,“你们是孪生子,不是吗?”

我出不了声。

饼很久我说:“我恨你。在你出现之前,我们一家子可没有一点烦恼。”

“对不起,我破坏了童话世界的安宁,惊扰了小白雪公主,好了罢?”他言语间一点不饶放我。

他与梅令侠简直是两个极端,梅言语如蜜,能把最大的波浪安抚宁静,令最大的恼怒化为虚无,但是他……

我冲口而出,“你应该向梅令侠学学谈话的艺术。”

“对不起,我不靠一张嘴吃饭。”殷永亨说。

我怕他也叫我向殷瑟瑟学习,赶紧站起来说:“我走了。”

“别忘了你的诺言。”

我叹口气,“我不会忘记的。”

他犹疑地拉住我,“哈拿一一”

“我明白你为人,我俩之间虽不投缘,但我知道你是忠角。”我说。

他舒出一口气。

回到家。

一开门便听见老胡师傅在那里调弦。

母亲哑哑的低声哼:

“说郎君呀,

我只恨当初无主儿。

原来你是假心肠一片待红妆,

青楼女子遭欺辱,

岸它一片浪花人渺茫,

悔煞李生薄恨郎……”

我听得呆了。

这是唱我的生母,她一直在吟唱我生母的故事,一次又一次,作为怀念。

我走近去。

“哈拿,”她就小朱砂茶壶里喝一口茶,“又回来了,不开店?”

“关门算了。”我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唷,那我这个股东岂非血本无归?”她笑吟吟地说。

“你怎么不睡?”我关心她。

“睡不着哪,哈拿,你又为什么不睡?前尘往事一刹间全回来啦,”她弹弹烟灰,“怎么睡?”

“——后来怎么样?”我没头没脑的问。

但妈妈完全明白。“后来伊无言无语无笑,直到生下你们两个。”

“又后来呢?”

“将你们托付给我,”妈妈叹气,“然后知道我们在联络殷若琴,发言骂我们。”

我的心狂跳,“再后来呢?”

“她得病……去世。”

“什么病?”

妈妈哽咽,“不要再问。”

“不是生病罢?”我摇晃妈妈,“是投河,是不是?她投水自杀了,是不是?”

妈妈巅巍巍的站起来,“你这孩子,算什么呢,竞逼起我来。”说着她的泪水四散弹开,号陶大哭。

我完全明白了。

我看向老胡师傅。

他佯装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他仍然在调弦,但是一双手抖得像筛糠。

我完全明白了。

我狂叫起来,“妈妈。妈妈。”我撕心裂肺地喊,“妈妈。”

“儿,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我与妈妈紧紧搂作一团。

老胡师傅大叫一声,丢下胡琴奔开去。

是夜,我血红着眼躺房中。

马大进来说:“你忘了喂亚斯匹灵。”她探一探身子看我,“哈拿,你又哭了,为了什么?”

我转过身,呜咽:“马大。”

她问:“谁欺侮你?哈拿,我不会放过他,告诉我,让我去咬死他!”

我握着她的手,摇动它,只是说不出话来。

“哈拿,你想我做什么,说罢,什么我都为你做。”

“那么你同我去见一见殷若琴。”

她一呆。我逼切的看着她。

“好的,好的,只此一趟,好了没有?我不会同他说话,我也不会叫他,一切是为你,好了没有?现在你可以停止哭泣了罢?”

我哭得更厉害。

“天,哈拿,你不是一个哭宝宝,我从来没见过你淌泪抹眼的,你是怎么了?我已经答应你啦。”她转过头,“妈,哈拿怎么了?”

“我叫了医生来。”

马大跌脚,“我不管,我去弹琴。”

我不响。

她又来惹我,“不叫亚斯匹灵?”一脸担心。

我循她要求,不得不回敬一句:“尽避一辈子勤练,替郑京和提鞋都不配。”

马大满意的出去。

妈妈说:“你决意不让她知道?”

我摇摇头。

“你们这样相爱,你母在天之灵,亦感安慰。”

我颤声问:“在天之灵,妈妈,真有在天之灵吗?”

“你这孩子,怎么老说些我不能回答的话?”

医生来了,开药给我,替我注射,我昏睡过去。

于事无补,我还是醒来了,体力得到补充,精神略佳,殷永亨在我身边,焦急的看着我。

“没事吧?”他问道。

我撑起来,“马大已答应与我们上医院。”

他松出一口气。

“你只是关心这件事,是不是?”我问。

“不,我也关心你。”他不加思索的说。

听了这句话,我不禁笑出来、他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讨好的话了?

我轻声问:“你知道我生母的终局?”

他把眼睛看向远处,“猜得到。”

“勿告诉马大,她不晓得。”我说。

“也别告诉你父亲,他也不晓得。”

我讶异。

“我们所知……他以为是疾病。”

我忍不住悲愤。

“他很快会随她上到天,一切会成为过去。让他去得安乐一点,在那里,他若碰得到她,她会对他言明一切。”

“是,”我说,“希望如此。但到了那里,尚要见到仇恨的人,真是永远不得解月兑的炼狱。”

殷永亨嗤一声笑出来,“哈拿,你的笑话真杀死我,永远在最不适当的时候喷出来。”

我们忍不住握紧双手。

“唔哼。”

我一抬头,看到马大。殷永亨吓一跳。

“这么像!”他惊呼。

“我是漂亮的那一个。”马大仰仰头。

殷永亨为之气结。

马大随即说:“你别以为你哄得哈拿就哄得我,我比她聪明。”

我无精打采的说:“别看咱俩长得相像,她是精品,我粗糙得多,上帝造人,不公平如斯。”

马大说:“哈拿,你是怎么了?”

殷永亨问:“可以出发了罢?”

“去哪儿?”我茫然问。

“去医院呀。”马大不耐烦的提醒我。

“哦。”我起身换衣服。

马大替我用毛巾抹面孔,为我梳通头发,结成辫子。

殷永亨在一旁呆视,他喃喃说:“如照镜子,完全一模一样。”

梳洗停当,我们跟殷永亨的车子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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