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内阁--
“这是什么啊?”东方非懒洋洋地打开奏折,一目十行地速阅。“这么多官员联名上奏曹泰雪对社稷有功,理应受封……要封什么?”他眉角微挑,睇向浑身僵硬的卢东潜。“卢东潜,本官是不是太看重你了?以为你这株墙头草还有点作用,留在内阁能抓到本官的把柄。结果呢?这两年来你到底做了什么?这份奏折原直通皇上,如今却流到我手里,你说,本有心放任你们的本官,到底该怎么办呢?”
正在为奏本票拟的群辅在旁,暗自相觑,谁也不敢发声。
“首辅大人……”卢东潜颤声道:“东潜……东潜并无背叛大人之心,这份奏折,东潜、东潜完全不知情……”
“东潜东潜,你也配叫这名字吗?”东方非十分不悦,薄唇冷笑:“你以为我当真不知情?国丈引曹泰雪入宫,受皇上重用,全是为了除掉我,到时,先架空我的权力,再卸去礼部尚书之职,你呢?他们给你什么好处?首辅这个位置?”
“大人!东潜不敢!”
东方非哼了一声,将奏折一抛,不经意地问:
“告诉本官,就算今天你是首辅吧,你想以这个身分做些什么呢?”
“东潜真的不敢……”
锐利的丹凤眸一瞪。“本官在问你话,你也敢不照实答?”
“东潜不敢!”卢东潜有些虚软地说:“下官……下官若真有一天当上首辅,下官必……必会为民谋福,为皇上做事,为社稷鞠躬尽瘁……”
“哈哈!”东方非配合地笑了两声。“好个鞠躬尽瘁啊,原来你一直怀着这样的心态在做事吗?本官听了真是好生的感动……”真是天差地远,若是阮冬故说出这种话他会心痒难耐,卢东潜说出这种话他只感好笑。
“大、大人……”
“卢东潜,你放心,本官不会对你下手,你在我眼里不成气候,要当墙头草就去吧,要能抓到本官把柄就来。哈哈,鞠躬尽瘁,你要真有此心,就算只是一个小小辟员也能做事,你入内阁几年了?到底做过什么事?”讥讽之情毕露。
“下官……下官虽然不才,但户部阮侍郎也好不到哪儿去……”卢东潜不服低语,他隐约觉得首辅拿他俩比较,尤其年前首辅与阮东潜颇有交情的风声传出,他更觉得首辅大人拿他当废人看待,全是那个阮东潜害的。
东方非听他提起阮冬故,勾起他的兴趣,问:“阮东潜跟你一样?怎么说?”
“大人……阮东潜虽在外地负责整治水患的工程,但他照样收贿……”
“收贿?这我倒不清楚。”这一年来收过几份公文,虽说是户部侍郎呈上的,但一看字迹就知是她义兄代笔。他今年逢节时也收到阮冬故的“厚礼”,他看了老半天,只觉得这傻姑娘作风真是乱七八糟,送给堂堂首辅的大礼竟然远不如太医收的,后来经青衣提起,他才明白这份大礼是该地的特产。
当时他笑得乐不可支。这个阮冬故在想什么?她到底是送礼给首辅,还是送给东方兄呢?
视线慢慢垂下,终于正视眼前的卢东潜。阮冬故收贿?真想看看当时她收贿的神情,是不甘心还是痛哭流涕?真想亲自看她受挫偏又不想看她受挫,这种复杂的心思逐渐明朗,他却置之不理。
哼,小小一个无骨卢东潜也敢跟阮冬故相比?
“是受贿啊!”卢东潜心里不屑,嘴里却恭敬道:“下官上个月还听说,有官员私下行贿他,竟然异想天开,用……用……”
“用什么?”行贿还能有什么花招?若是别人受贿,他连理也不理,但事关阮冬故,他总是有兴趣。
“用……用男人……”卢东潜语露嫌恶。
“什么?”
“大人,阮侍郎有那方面的嗜好,所以……他们送年轻男人给阮侍郎。”语毕,卢东潜等了一阵,不见回应,他小心地抬起头,赫然发现东方非难得面露惊讶。“首辅大人,您不知情?”
震惊过后,东方非脸色逐渐抹青,咬牙问道:
“哪个不知死活的混账,胆敢以人身为礼?”顿了下,寻思道:“照说,阮侍郎够机灵,不该收个没有用处的礼物才是。”
“不,收下了。据说是趁阮侍郎独处时,半夜送进房的,隔天一早那男宠才出来……”卢东潜坦白道。
“啪啦”一声,扇子断成两截。
“阮冬故是什么东西?也敢收下这种礼!”东方非恼怒骂道,要是让他查出是谁送的礼,他非要让那混蛋吃不了兜着走!
莫说阮冬故是女儿身了,就算她是个男的,也不该莽撞收礼,有人送什么她就收什么吗?
怎么收?
一想到在乌漆抹黑的夜里,两人在干什么勾当,他就无由来的怒火攻心。纵然这个混蛋直姑娘不懂谈情说爱,也不该任个外人蛮干胡来!傻瓜!笨蛋!
“本官记得……上个月治水工程已完成第一阶段了,是不?”怒火之中,他犹带冷静,唤来群辅。“程如玉,本官有事离京请长假,内阁就交给你了。”
群辅里一名中年男子讶异,连忙道:“大人,万万不可啊!现在国丈势力不同以往,皇上身边有他安排的曹泰雪,您要是现在离开京师……”东方非要是被斗垮了,会有一票官员会因此失权,内阁首当其冲啊!
东方非哼声:“你以为本官任由他在我眼皮下坐大是为了什么?要有本事斗垮本官,就尽避来吧,我还求之不得呢。”神态傲慢,完全不把日益掌权的国丈放在眼里,反而离京已成定局,容不得他人劝阻。
目睹这一切的卢东潜,从一开始的错愕,到最后内心狂喜,差点掩不住脸上的精打细算。
原来、原来东方非不是没有弱点,而是他的弱点让人意料不到!
没有人会想到,另一个东潜竟然会是东方非的弱点之一啊!
“放饭了!放饭了!”
宾滚江涛浪声混合此起彼落的吆喝,阮冬故应了一声,正要跟着去拿饭,后领忽然被人揪住,她回头看了怀宁跟凤一郎,笑道:
“一郎哥,我顺道帮你们拿吧,不抢快点是不行的,我好饿呢。”
“怀宁去就好了。”凤一郎温声道:“大人可以乘机到树下打个小盹。”
“我不困……”她模模鼻子,想起一郎哥时常提醒她,要懂得拿捏距离,与工人太过亲热,只会让人爬到她的头顶。“好,我瞇一下眼。”
她乖乖跟着凤一郎走到较远的树下。偷觑他一眼,见他脸色虽然平静,但也知道自两个月前的某夜之后,一郎哥跟怀宁就几乎不曾离过她身边。
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吧。
她随意盘腿坐在平坦的泥地上,然后枕在他的肩上。凤一郎微微一怔,正要她注意外人眼光,后来又想她昨晚三更才睡,只好闭口不言。
“一郎哥,你还在生气么?”她合上眼问道。
“没有,我没气,我只是担心外人怎么看妳。”
“既然是外人,就不必多管了。”
“妳今年二十一了,我实在担心啊……”
“哈哈!”她轻笑:“等工程结束之后,我也二十五上下了吧,那时我要是真的变了,一郎哥,你一定要带我离开官场,不要害到百姓。到时候你跟怀宁还没成亲生子的话,那就找个偏僻的地方,我们三人结芦而居吧。”
凤一郎想象她勾勒的美景,微笑道:“好啊。”
“唔,不过怀宁可能没法跟我们走了,我瞧有好几个姑娘在喜欢着他呢……”
“冬故,妳明白什么是喜欢吗?”没等到她的答复,就知她累得睡着了,怀宁拿饭过来,他连忙比个手势噤声,通常冬故连饭都没吃就睡着,就表示真累坏了。
她看起来永远精神十足,但她毕竟是姑娘,不比精神,好几次她身骨疲惫,仍还是强撑着精神在工人间穿梭,她只是个户部侍郎,不是工头啊。
若不是朝中无能人,她何必身兼数职!
怀宁看她睡着,面无表情地坐下,埋头吃饭。
“别吃光,冬故会饿着。”凤一郎轻声提醒,看怀宁闷不吭声地吃着,而且专挑冬故爱吃的菜色。他忍不住暗自失笑,轻声说道:“怀宁,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怀宁没应声。
没答话就是没有。怀宁一表人才,可惜像个闷葫芦一样。
“将来你要还没成亲,咱们也能全身而退的话,就找个偏僻处一块住吧。”
“不可能。”怀宁头也不抬的。
凤一郎听他否决,也没多说什么。本来就是不可能的梦想,冬故性子热情又积极,就算她辞官了,也只适合住在大城市里济弱扶倾,只是……正因她冒名女扮男装入朝,将来若要彻底抹去被认出的危险,只能委屈在小乡镇里终老。
那是说,如果他们真能自官场退下的话。
“如果我死了,你陪着她吧,她嫁出去,难。”怀宁忽然说道。
“怀宁,你多想了。”凤一郎平静地说。
“我有心理准备才会跟着她一块闯的。臭老头说过,我的命是会葬在她手里的,当初领我上山学艺也是为了这个目的,我不在乎。没有阮冬故,我只是个没有名字的乞儿;有了阮冬故,怀宁至少有过短暂的光彩。”
“尊师并非神人,就算他懂得占卜异术,也不见得是……”
怀宁耸耸肩。“臭老头也说过,冬故在她十九那年会失去她身体的一部份,虽然晚了一天,发生在隔年正旦,但终究是应验了。”他抬起头,正视凤一郎。“凤一郎,将来我真走了,再也无人保护她,到时候你们会走得更艰辛,如果真不行,拖也把她拖离那个是非之地吧。”
凤一郎默然良久,才低声:“我知道。”
怀宁说完这辈子最多的话后,埋头继续专挑冬故贪爱的菜色吃光。
凤一郎垂下视线,看见冬故断了尾指的左手动了动,心里微讶,正要看她是不是醒了,马蹄声忽然由远而近。
这一条车道是当日他们为了便利运输石块重树,才勉强清出来的。平日绝不会有一般马车通过--
“不对,冬故起来,是京师官员来了!”
双头马车,红漆车轮,车身带金,上有贵族标帜,京师里是谁来管这工程?明明冬故将“贪污钱”原封不动往上打通关节,皇城里也有东方非在撑腰,为什么会有朝官千里而来--
阮冬故立刻张眼,一看马车,月兑口:“是东方非!”
“东方非?”凤一郎纵然天生智慧,一时也猜不出东方非的目的。京师国丈权势因道士曹泰雪而扩大,朝中官员墙头草,纷纷投靠国丈,东方非理应在京师保住他的势力,不是吗?
“能在这种难走的道路上搞这种花样,怕也只有一个宫了,是不?一郎哥。”她哈哈笑道,迎风走向马车。
凤一郎古怪地看她一眼,与怀宁双双跟上。
车夫将车门打开,出现的果然是一年多没见的东方非。
“下官阮东潜真是该死,不知首辅大人千里而来,有失远迎,请大人降罪。”
东方非哼笑,在马车里注视她良久,才懒洋洋地朝她伸出手。
她有趣地看了他一眼,阻止凤一郎跟怀宁上前,笑着伸臂让他扶住。他视若无睹,反而握住她的右手下了马车。
阮冬故没在意他的亲热,眼角觑到车内似乎还有名女子在。
“阮侍郎,这工程,妳真是尽心尽力啊。”
“下官只是尽本份而已。”她垂下眸微笑道。
东方非看她较之去年,更显沉稳。他目光随意扫过未完成的工程。这段区域只是工程中的一小部份而已,放眼所及不是涛涛江水,就是成群工人在搬运重物,满地的疮痍难以入目,实在难以想象她一名弱质女流在这种地方待了两年之久。
“大人若需要巡察,请让下官陪同。”
“让妳陪同,好听妳详细说明工程的进展吗?妳只是个户部侍郎,不是工头啊。本官早在妳送达京师的公文里读个一清二楚。”
阮冬故展笑道:“首辅大人能过目,那是下官的荣幸。”
东方非看她今年更加圆滑,不由得松开手,露出谜样的诈笑,道:
“阮侍郎,本官一向喜欢送人礼物,妳说,今年本官会送妳什么礼呢?”
“原来大人是专程送礼,下官真是诚惶诚恐……大人今年送的是一把黑扇?”她扬眉,浑然不在意。
“哈哈,扇子岂能代表妳性子?本官听说妳原籍常县,十年前常县患灾,走的走,留下的也只对十五、六岁的妳有个印象而已,妳曾住在阮卧秋家里三个月,后而进京赶考,是不?”
阮冬故听他专程前来,专提起陈年旧事,不由得暗自戒备,点头道:
“下官确实在阮卧秋家里住上三个月。”
“那么,阮府的人,算是最后见到还没进京前的阮东潜了?瞧我为妳带来谁?阮家总管,妳出来瞧瞧,这个阮东潜可是妳最后见到的那个少年阮东潜?”
阮冬故闻言,顿时失去从容,迫不及待地抬头看向从马车出来的女子。
女子约三十八、九岁,相貌清丽中偏俊,一身商家女服,她一见到阮冬故,便难以掉开视线。
“凤总管!”凤一郎忽然上前喜声:“果然是妳!数年不见,妳还是一样没变,妳还记得咱们吗?我家大人曾借住阮家数月苦读--”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东方非喝斥,锐眼转向阮家总管凤春。“妳看清楚了?在妳眼前的是谁?”
凤春嘴唇抖了抖,与阮冬故激动又直率的眼眸相望许久,才眼眶泛红,低声说:“这是我家……我家少爷曾大力夸赞的阮东潜。”
“妳可要看清楚了,阮东潜也有二十五了吧?妳眼前这个阮东潜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若是错认,妳也算犯了欺君之罪,妳懂严重性吗?”东方非沉声道。
阮冬故瞪着他,秀容流露怒气。“大人,你还在怀疑下官的身分?”
“这倒没有。打妳默写文章后,本官就『深信不疑』妳的身分,可妳要明白,妳负责的工程由我关照,自然有人会以为妳是我的人,如果他们要找妳麻烦,不把妳逼上诛九族的绝境,怕也难泄他们对本官的心头之恨,本官当然要详加确定妳的身分,也好让阮家的人明白事情轻重,免得到时他们无故否认,连累本官。”
阮冬故闻言,立即明白了他话中含意。原来他亲自带凤春来,是要凤春亲自看过她,将来好能圆谎……当初,真没瞒过他吗?
“大人。”凤一郎在她身后轻喊。
阮冬故回神,迎向凤春,拱手轻笑道:“凤总管,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吧?”平日的爽朗不复见,只留孩子气的腼腆。
凤春不舍地看着她俊中带美的脸庞,哽咽道:
“别来无恙,阮大人。当日我家少爷一直等妳报喜,哪知妳就此没了消息,咱们还当妳是忘恩负义之辈呢。”
阮冬故扮了个鬼脸,淘气笑道:
“是我忙着公务,忘了跟大……阮兄报喜。”忽而见凤春流下泪,她暗叫不妙,以为久别重逢让凤春失态,才赶紧要再搭腔,凤春忽然握住她抱拳的双手。
“一路上我听首辅大人提过,妳的左手……”轻轻抚过那原该有第五根手指的缺角,凤春颤声道:“怎么会弄成这样?”
“哈哈,小事一桩,凤春妳可别哭。”她不好意思,索性搂凤春入怀。她的个头还小凤春一点,看起来像是少年抱少妇,有点不成体统。
“大人,孤男寡女,这举动对凤总管名声有损。”凤一郎轻声提醒。
“这倒是。孤男寡女相拥,对谁都不好,阮侍郎,妳对男男女女都一个德性啊,哼,妳瞧这是什么?”东方非令青衣拿出几张纸来。
她一头雾水接过来,上头歪七扭八的字比她还丑,不,这根本不是丑,是……
“是画?一层一层的方块,七层?大人,要解谜吗?”随意翻到下一张,看见好几个小人大摇大摆地走在大街上,上头有个太阳,最左边有个丑八怪,跟她一样少了一根手指头,躲在看起来像屋子里的方格里。
“本官在离京之前,特地要青衣上妳的租屋,瞧瞧有没有需要顺道带过来的东西,他在桌上发现这玩意,妳明白是什么吧?”
阮冬故原是一脸迷惑,而后恍然大悟,欣喜若狂。“是他们!对!东方兄,是他们没错!一二三四五六七,我听见有人叫他七哥,七层,他必叫程七!”她小时跟怀宁贪懒不学字时,遇见不懂的生字就干脆涂鸭!那些见不得太阳的人没学过字,幸亏她看得懂啊!要不然岂不错失!
“妳这么激动做什么?”东方非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先行上车。“进来吧,本官有话对妳说。”
“等等--”凤一郎要阻止。
马车内却传出玩味的讥讽:
“孤男寡女不该共处一室,但男人跟男人共处在一辆马车能闹出什么事呢?好过共睡一张床吧?阮东潜的义兄,当日你不守住你家大人,现在才要保护她不嫌晚了点吗?上来,阮东潜,别让本官不耐烦。”
阮冬故无所谓地跟他们摆了摆手,又对凤春眨眨笑眸,正要上马车之际,她转身抢过怀宁的饭碗,说道:“你们先去忙吧,记得,注意天色,快下雨了,先疏散工人,别要强做。”语毕,钻进马车。
车门立刻被青衣从外头合上。
“阮冬故,妳念念不忘的还是工程吗?”
她没料到他一开口就是这问题,笑道:
“大人,现在是梅雨季,去年此时我没有料到大雨直下,江水暴涨,差点毁了进度缓慢的工程,今年有经验了,一定要注意啊。”
“怎么?工头没有经验吗?”
她闻言,微微笑着:“没有经验是常事。工人只看官员脸色做事,没有人敢吭声,我也只能拿时间换经验了。”
言下之意就是她现在明白各地无一处不贪,连涉及数十万人命的工程也敢胡乱瞎搞,净派捞油水的废物来。
她只是微笑陈述,却不叹气。她这姑娘从不懂得叹气吗?连见阮家人的激动都远远比不过获知一个平民得到未来时的狂喜。她的心,到底在想什么?
“大人用过饭了吗?”
“我不饿。”东方非看她满足地吃着午饭,菜色没剩几样,饭倒是一桶子都是,让他想起去年她特别可观的胃口。
撇开她的食量,果然是个姑娘家啊。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她,几乎不放过她任何细微的变化。
第一次见到她,她像个粗率又直爽的大男孩,去年她则介于少年与少女之间,今年……凤眸扫过她俊俏中带着美丽的容颜,肌理细致又光滑,明明应该是柔弱惹人怜爱的五官,却镶着一对有神又积极的眸瞳。
她抬起头,看见他“贪婪的蛇眼”,再看看自己怀里的饭桶。“大人,你要饿了,我真的可以分你吃一些的。”
他收回过于热切的目光,说道:
“阮侍郎,本官很久没有听见妳一声早安了。”
她怔了怔,然后大笑。“大人,我在户部的一声早,竟然传到礼部去了。”又开心地笑了两声,道:“已过午时,自然不能说早安。午安啊,大人!”依旧中气十足,只是年岁渐长,带了点柔软的沙哑。
东方非闭目享受,带点嘲讽地说:
“本官自入朝之后,人人所言皆戒慎恐惧,深怕出了事,唯有妳,阮侍郎……还是老样子。”脸色一敛,他说道:“把左手伸出来。”
她眼珠子微转,乖乖伸出左手。
修长的男人手掌完全包住她的四指,他神色平静地问出正事来:
“是谁有这个胆子敢送男宠给妳?”
“啊,这事连你也知道啊……”真是丑事传千里。
“他在哪儿?送回去了吗?”
“这个……他留下来了。”话才说完,顿觉他使尽全力捏住她的左手。
“东方兄,你捏痛我了。”她连眼也不眨地改变称谓。
“痛?妳既有胆子寻欢,这点痛受不了吗?”
她有点一头雾水,但神色未变,手腕一转,反客易主地改压住他的手掌。
只是轻轻一压,他的手骨就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即使他有感受到同样的疼痛,俊脸却没有任何变化。
这种男人,是她所不了解的,明明背负着搅乱皇朝的恶名,却跟她所见的贪官污吏有所不同。只因喜怒无常,所以在朝中兴风作浪为所欲为吗?她搔搔头发,实在无法理解他的作风。
“那个……东方兄,举个例子吧,这就跟你上青楼,明明点了个姑娘陪酒,结果却被传成在那种地方跟姑娘行、行男女之事,嗯,就是那样吧。”
“我要去青楼,绝不会只有陪酒……”见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扬眉:“阮冬故,妳妒忌了吗?”
“没有。”她照实说:“我对寻欢作乐没什么兴趣,东方兄若喜欢这方面,你大可放心,我不会跟你抢姑娘的。”
东方非听她答非所问,先是一愕,后来才明白,她根本误会了他的暗示。
突地,他迸出大笑:
“哈哈,很好啊!我还是头一遭尝到自作多情的滋味。”移坐到她的身边,她也不以为意。这个阮冬故当真没有男女之分。他逼近她的脸,平静地挑起她嘴角的饭粒,当着她的面,神色自若送至自己嘴边轻轻含住后,才开口:“冬故,那天晚上妳发生了什么事,我可以视若无睹,但,我跟妳打个赌,妳要再敢跟那男宠独处,他会死无葬身之地。”语气如同神色自然,但他说过的话一向成真,少有收回。
“东方兄,敢问他犯了何罪?”她不觉他的举动有何暧昧,只当他一向如此。
“他没有罪吗?”指月复轻滑过她的颊面,拂过她的嘴角,神色不甚愉快:“他唯一犯的罪,就是不该让妳不小心着了他的道。”她少年入朝,对男女情事可以说根本是一个笨蛋,若有人存心挑逗她,她这个傻姑娘不见得躲得过。
若有机会,他还是要杀了那名男宠。
她搔搔头,笑道:“东方兄,我一开始是真的吓着了,那天晚上,我一进屋里,以为他是一郎哥……他当然不是。一郎哥不爱碰触人,所以他突然从背后抱住我时……”忽地住口,注视着抱住自己身子的双臂。
“就像这样?”那声音似是带丝玩味,又有种听不出来的情感。
“……他是从后面抱住我的。”她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坦白地说。
“都差不多,然后呢?”东方非平静问。
“东方兄,你想重建当时的模样?”
“有何不可?”
“……”她耸肩。“当然可以……真的要依样画葫芦?”
“阮冬故,妳是不是太无所谓了点?我也可以吗?还是,妳对我,多少有点意思了?”他轻柔地问,眉间充满微愠,见她一脸迷惑,他对她真是又恼又恨啊!
明明该视她为玩物,玩弄于股掌问,偏偏人心难测,他的喜怒无常竟然连自己也没有办法揣测到。
“东方兄,这里是马车……好吧。”她摊摊手,总觉得这样被他正面抱着,有点亲昵跟不适。“你是第一个这么抱着我的人,不过,也幸亏东方兄你是正面抱我,从我背后的话……”
东方兄听出她异样的语气,逼问道:
“阮冬故,把那一夜照照实实源源本本地说出来!绝不许有任何遗漏!”
她坦白道:“那晚我一进屋,就被他从后面抱住,我心想正大光明之辈,是不会干这种事的,所以就……”她朝他展颜灿笑,让东方非微怔,接着她手肘往前一推,听见他的闷哼,趁他痛得松开臂膀时,她身形一矮,将他一个大男人摔过肩。
马车虽然不小,但当他整个身子狼狈跌坐在地时,还是撞上了车门,发出一声巨响。外头的青衣立喊:“大人?”
阮冬故强忍笑意,扮了个鬼脸,说道:
“东方兄,就这样了。我不小心摔他过肩,他跌到地板时撞到头,再加上我力道过猛,让他肋骨断了几根,他昏迷一整夜,我只好扛他上床等天亮了。”她很无辜地说道:“我方才已经放轻力道,避免同样的惨事发生。”
锐利的丹凤眸狠狠地瞪着她,一时半刻痛得说不出话来。
“大人?”青衣追问。
“我没事。”东方非咬牙忍痛道。
堂堂一名首辅竟然如此狼狈,即使原凶是她,阮冬故也不禁开怀地大笑出声。
东方非从未尝过如此令人恼羞成怒的经验,偏偏他内心无怒气,反而现下是自他乍闻谣言之后,心情最为放松的时候。
原来啊,原来啊……他在不知不觉中也着了她的道……
“阮冬故,妳可知这样对我,妳会有什么下场吗?”
“东方兄,在马车里的若是内阁首辅,我断然不敢如此冒犯。”她笑意盈盈,许久没有如此开心过。“现在与我同乐的,是我的一日兄长,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何况东方兄真要对付我,我也不怕你在背后偷袭。你要让我五马分尸,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啊。”
东方非闻言,深深地注视她一眼,而后哼笑一声,朝她伸出手来。
她笑颜灿烂,虽然有男孩儿的神采飞扬,却也带点动人的女孩娇气,她笑着让他借力起身,却不料忽然被他用力一拉,撞进他的怀里。
她要抬头,他早一步俯在她耳畔低语:
“阮侍郎,阮冬故,是男非男,是女非女,我原以为我要的是阮侍郎,没有想到……连阮冬故我都舍不下。妳说,我该拿妳怎么办呢?我当妳是敌手,当妳是唯一可以征服的对象,要我将妳纳入东方姓下当个无聊的暖床人,我舍不得啊,真的好舍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