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中的袁媛耳中不時傳來啜泣聲,偶爾夾雜咆哮爭執聲,細細喁喁,听不真切。
她繼續沉睡,時光一點一滴的流逝,記憶一絲一絲的填補,痛苦郁悶的情緒也無可避免的涌現,沖擊她平靜的心。
好苦!椎心之痛忽強忽弱,教她難忍。
袁媛張開迷蒙的眼楮,眼珠子遲緩的轉動,她看到袁韜因過度緊張而臉部線條緊繃,手握成拳。還有哭得鼻涕眼淚直流的綠瑤、仙仙,和焦慮的丹尼爾。
但……少了一個人,那個最應該在身旁的男人。
她撐起身子,「哥──」
「妳從二樓摔下來,身體有幾處淤血擦傷,醫生幫妳治療了,腦部已經照了X光片,並無大礙。」
袁媛搜尋著房間四處角落,引起袁韜的注意。
「有什麼不尋常?」
她有氣無力的問道︰「他呢?」
「哪個他啊?」袁韜沒好氣的顧左右而言他,假裝忙碌的搬張椅子坐到病床的旁邊,一會兒又倒開水給她喝。
「文杰啊!」
眾人噤若寒蟬,不約而同的偷瞥了臉色鐵青的袁韜。
他吐出一口怨氣,「別提那混球,害妳害得還不夠慘嗎?每次一扯上他,妳就沒好日子過。」哪一次不是性命關頭下逃生。他甩動剛剛痛揍裴文杰的手腕,好象用力過猛扭了一下,剛剛那一下打得還不過癮。
房里頓時沉默無聲,無人敢發表意見。
誰知袁媛幽幽的開口,「車禍是我自己想不開,你不用怪他。」
大家瞪大眼。
袁韜忐忑不安,神色復雜,「怎麼……妳想起來了?」
「嗯。」她虛弱的點頭,蒼白的臉上血色盡失。
那場車禍的記憶涌現,她還耽溺在那種擺月兌不了的痛苦心情中。老天為何要讓她記起裴文杰?不愛她的不甘心情緒,籠罩心頭的感覺實在不好受。再一次憶起,便是再下一次地獄般的難受。
可悲的是,清醒的第一眼想看的還是裴文杰。
丹尼爾溫柔的握住她的手,「妳想怎麼做,我都會尊重妳的要求。」
「我想回美國。」說話的同時,她听見自己體內有某種碎裂的聲音。
「什麼叫不想見我?」得知不能見到袁媛一面,裴文杰激動得又要闖進病房。他在外頭徘徊兩天兩夜,心系房內的人,為的就是能看看她,卻被告知對方不願見他,這算什麼道理!
被派出來傳遞消息的仙仙,正經八百、絲毫不通人情地說︰「這是媛媛本人的意願,你也不能勉強。」
裴文杰臉上霸氣盡失,疲憊的爬梳覆于額上的劉海,聲音放軟,「我知道這全都是我的錯,可妳至少讓我知道她好不好。」
「她很好。跟以前一樣。」她差點咬掉自己的舌頭,害怕不小心被他听出端倪。
蘇醒過來的袁媛冷靜得令人害怕,彷佛月兌胎換骨似的變得安靜。
既然她不願與裴大哥相見,更不願意透露她已經恢復所有記憶,便表示她不再留戀過去。
她的這項決定著實令大家松了一口氣,又有些悵然若失。失去生命活力與追逐個性的她,像泄了氣的氣球,委靡不振。
不能怪仙仙吝嗇給他好臉色,之前他對袁媛的真情付出視若無睹,當然會引起她們這些好友的撻伐,也難怪大家都阻止袁媛與他在一起。
「看來同上次一樣,重重嚴密把關。」他苦笑,離去時落寞的背影,看得出傷心絕望。
只是他沒有放棄,隔了幾天他找上了綠瑤。
在所有人都不諒解的情況下,只有綠瑤會同情他的處境。盡避她是袁韜的人,她的善良仍舊是他唯一的靈符。
「不行,我不能。」
坐在咖啡廳里,來往穿梭的服務生在他的杯子里加滿咖啡。
「綠瑤,我只剩下妳能拜托,袁韜把所有可探听的管道都封死,連家也不回,媛媛也不知被藏到哪里去了,我真的無計可施才找上妳。」他透過關系連探得任何蛛絲馬跡都難,消息封鎖到滴水不漏的地步。
以困獸之斗來形容他現在的處境也不為過。
綠瑤想起袁媛的囑托──不要告訴任何人,尤其是裴文杰。袁韜再三叮囑她絕不能泄漏,以免他來糾纏。
她的不安感染了他,他急問︰「有困難嗎?」
「嗯,這……」她吞吞吐吐,按照袁韜告訴她的台詞,話一句一句機械性的從她口中吐出來,「媛媛準備跟丹尼爾訂婚,然後年底結婚,已經訂好機位,這幾天就要回美國了。她不希望心有旁騖,所以……所以……」
她偷睨了臉色鐵青的裴文杰一眼,接下來的話不敢繼續說下去。
所愛的女人要嫁人,他露出驚慌的笑容,笑容斂去後是深深的恐懼,「是嗎?是真的嗎?她是這樣說的嗎?」
「對不起。」她感到抱歉。所有人都不看好他與媛媛的同時,偏偏她卻很同情裴文杰。
裴大哥說他不能沒有媛媛,媛媛未嘗不是。既然兩人都情有獨鐘,橫亙在雙方面前的又有太多的誤會與恩怨,加上又有外人來推波助瀾,情況陷入空前混亂。
她為了幫裴大哥說項,已經多次與袁韜鬧得不愉快。她跟袁韜也如一團毛線球般,亂到抽不出線頭。
真是剪不斷理還亂!比課本還難上許多!
今天出來,全然瞞著袁韜,否則他還不知會多生氣。這陣子,袁韜為了媛媛已多次委屈了她。
「我要走了。」她愛莫能助。
「嗯!謝謝妳。」他用落寞的笑容來掩飾他的心情。
綠瑤走沒幾步路,卻又突然走回來,眼楮望著天花板,「我要走了,因為我下午要陪媛媛到醫院檢查,途中我們會去以前常聚會的餐廳吃中飯。」這已是她最大的極限,接下去就不能說了。
裴文杰終于露出欣喜的笑容,「謝謝。」
這樣一個為情傷神的男人,笑容依舊迷人。袁媛注定要在他身上丟失了心。
炎熱的正午,室外的高溫幾乎融化了柏油路面,強烈的陽光照射使人睜不開眼楮。
都市叢林里,高樓大廈林立,沒有半點涼風吹送,悶熱得教人想喊救命。
坐在冷氣放送的餐廳里,透過玻璃落地窗望著窗外,產生空間的錯覺。
「找什麼?瞧妳坐立不安一整個早上了。」袁媛啖著口中的魚排,睨了綠瑤一眼。
綠瑤假笑著,喝一口湯壓驚,「我……我啊……沒什麼啊!」心中卻在著急,怎麼裴文杰還不快來,剛剛丹尼爾打電話給媛媛,臨時要過來與她們一起午餐。萬一不小心踫見,情敵見面分外眼紅,發生摩擦就不好了。
「妳跟我哥進展到哪種程度了?有沒有可能在我離開台灣前,听見你們的好事?妳知道我哥的個性,絕對是先斬後奏。」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一涉及自己的情路,綠瑤的笑容逸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苦澀,「不曉得,最近常鬧意見。從以前到現在,妳哥就一直叫我笨蛋。有時候覺得他壞,可是又覺得他壞得很可愛。明明氣他氣得要死,偶爾在他溫柔的眼神中彷佛只看見妳一個,真讓人模不清。」
「你們遇到瓶頸?」
「或許吧。我們一直在討論,戀愛到底是什麼?兩個相愛的人為什麼要因為誤解、怨懟而分隔兩地?生命短暫啊!如果能拋棄成見,好好的相守不是很好嗎?何必去在意誰愛誰多?萬一發生了天人永隔的意外,豈不是要遺憾終生。所以我贊成及時行樂。」她有感而發。
「感觸那麼深,肯定跟我哥有干系。」
綠瑤正對著門口,總算看到熟悉的身影,她欠欠身,拿起包包,「我要去一下廁所,等會兒回來。」她要給他們交談的空間。
或許這是他們之間最後一次面對面談話了。
袁媛吃完正餐後,輕啜著冰檸檬水等候綠瑤從盥洗室出來,表情帶點淡淡的愁望著窗外,長發披肩,像個憂郁神秘的日本女圭女圭。
有人在綠瑤的位子坐下,她微笑的轉過頭,「好久喔,妳──」
下一句卻在見到來人之後,說不出口,笑容也僵住。
「妳好嗎?」朝思暮想之後,只說出這句話。
她坐直身,雙手拘謹的擱在腿上,眼神往哪看都不合適。
「听說妳要回美國了?為什麼不見我?」他灼熱的眼神逼視著她。
「你不也要到日本去嗎?我決定听你的話回去,不再跟別的男人鬼混,回美國便要籌備結婚典禮。」她下意識的轉動戴在無名指上的指環,那個象征名花有主的指環。
他心痛的笑著,說著自己都不相信的客氣話,「是嗎?那祝福你們白頭偕老。」
「謝謝。」桌底下的雙手絞揉著手帕。
她在壓抑,怕自己忍不住開口問他,這段日子所付出的溫柔,是不是對她的贖罪?還是他真的愛她?
現在她身邊也有丹尼爾,應該能漸漸忘了他吧?
只是她還是顫抖著唇瓣問︰「你以前常說有一個令你感到歉疚的初戀女友,她……如果你有機會再見到她,你……你會做什麼?」
事到如今他還能說什麼?不是說好要放棄嗎?還在猶豫什麼?
「我會祝福她。」
是嗎?原來還是把她拱手讓人,明著說對她好,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她認了,前世欠他的。
她佯裝看手表,「丹尼爾快要來了。」
呵,是嗎?以後要陪伴在她身邊一生的男人,他嫉妒到胃都揪成一團,隱隱抽痛,這機會原本是他的。
人家的男朋友要來,自己還不退讓?
「那我可能不能送妳回美國,我要先行一步了。妳的結婚典禮我會送一份大禮。」
「嗯!」
他走了,這一次真的永不再見了。她的心好痛,每次他一離去,她的心都好痛,疼到不能呼吸,幾乎死去。
袁媛首先是低泣,到最後索性歇斯底里的放聲大哭,不在乎公共場合,不管是否引人注目,毫無掩飾地趴在玻璃桌上。
愛她有那麼難嗎?愛她有那麼難嗎?對她好,只為了補償的話,那還不如不要理她。
「媛媛!」綠瑤怯生生的出現在她面前。
袁媛坐起身,抹掉淚水,吸吸鼻子故作堅強的微笑,可惜眼眶、鼻頭紅咚咚的,嘴唇也不住的顫抖。
「妳好啦!我等好久!」逞強的時候,淚水又不听話的嘩啦嘩啦淌下,又哭又笑的表情令人心疼。
「妳老罵我傻瓜,其實妳更傻。你們兩個明明相愛,為何不能在一起?咫尺天涯的距離卻要弄成十萬八千里,以為自己還年輕嗎?一生能有幾次這樣的機會,還不好好把握。」綠瑤雙手扠腰,生氣的指責淨會哭的袁媛。
袁媛淚眼婆娑,「他又不愛我,我何必糾纏人家。」
「妳的行動力呢?妳以前不管這些瑣碎事的,妳愛就追啊!包何況裴大哥不也表示他愛妳了嗎?」這是媛媛夢寐已求的愛情不是嗎?
以前在學校,她老是作著美夢,祈禱有一天裴文杰說愛她。
「他騙人的,那是因為我自殺讓他內疚,真要愛我,當初就會留下來陪我,遠走高飛還不是為了忘了我。我不甘心,每次都是我愛他比他愛我深,這不是很嘔嗎?好象我很廉價,我總不能一輩子追著他跑,偶爾也要他追我啊!單方面付出的愛情很辛苦,妳懂不懂?」她氣憤的哭吼。
「雞毛蒜皮的小事妳也愛計較,誰愛多少有何差別,只要兩人彼此相守不就成了。」
袁媛瞠目,「我怎麼能不計較,我死過一次?!我不想爸爸、媽媽、哥哥他們再為我難過一次,何況我不想糟蹋下半輩子。」
「說到底妳就是記恨,妳想報復裴大哥曾經忽視妳,所以一旦有機會,妳也不願嘗試,寧願兩敗俱傷。媛媛,妳太幼稚了。」
至理真言侃侃而談,綠瑤突然變得博學多聞,活像個戀愛博士,說話時雙手揮舞,比她激動百倍。
剎那間她愣住,卻還不甘心的嚷著︰「妳……妳又不是我,妳怎麼知道我的委屈?」氣勢卻明顯弱了許多。
綠瑤聞言更氣,「誰說我不曉得,妳不知道妳哥多過分,他把我當寵物耍弄,我吭都沒吭一聲。」她吸吸鼻子,「妳哭,我比妳更想哭,認識他那麼久,對我那麼壞,根本比不上裴大哥,妳還不珍惜。」
看到好友比她哭得更大聲,袁媛囁嚅的低語,「妳跟大哥……」
「妳啊!情路雖然走得跌跌撞撞,可眼看就要圓滿結束,妳還節外生枝。一時的骨氣、報復的快感會比一生的幸福和與愛人相守重要嗎?」她越說越傷心,繼而想起袁韜的冷落,不禁涕淚縱橫。
雖然兩人是坐在餐廳的角落,不過淒厲的哭聲卻是令服務生多次駐足,也引來不少客人觀看。
袁媛這才覺得她們兩人太招搖了,連忙尷尬的勸著,「妳別哭啦!」
「妳能哭,我為什麼不能哭?」綠瑤的脾氣還不小。
又有人往她們這個角落觀望,袁媛用手遮住緋紅的臉頰,一邊還得安慰哭得比她還傷心的綠瑤。失態這檔事,她還比較常發生,卻從沒見過乖巧的綠瑤這模樣。
她抽出衛生紙,別扭地說︰「喏!拿去擦一擦,妳的鼻涕快滴到桌上了。」
綠瑤不由分說的接過,粗魯的用力擤鼻子,聲音之宏亮,完全不計形象,惹得袁媛退避三舍。
「妳說啊,假如妳哥跟裴文杰當情人,妳會選誰?」
兩個都壞得要死,又寡情,選誰都倒霉。這句話袁媛當然沒說出口。
她下意識的求饒,「能……能不能不要選?」
綠瑤卻賞她一個凶狠的目光,大有威脅她不說就要接受更大的挑戰──大哭特哭。
有沒有搞錯!今天失戀被拋棄的人是她耶,哭得比她大聲就算了,還反過來罵她。
這種撒潑的形象,明明是她比較合適。沒想到綠瑤竟然又哭又鬧,大哥到底犯了什麼錯,現在的綠瑤好可怕喔!
「說不說?」她拍響桌子,活像個女土匪。
看來先安撫她,順著她的意好了。「當……當然是裴大哥比較好。」
「是吧!是吧!既然如此,妳還猶豫什麼?還不趕緊拋開一切撲過去,留在這兒做什麼?」
綠瑤到底是遭受到何種打擊,使得原本行為舉止堪稱模範的好學生,賢良淑德的乖女孩,現在竟然語出驚人的前衛宣言,還一反常態的與大哥唱反調,百般慫恿她去尋找裴文杰,完全不見溫馴的好脾氣。
「說的比唱的好听。」她嘀咕。
「妳說什麼?」不容許別人反駁她的意見,綠瑤盛怒的反問。
袁媛再怎麼刁蠻也不敢惹失去理智的人,現在是驚嚇大于悲傷。
「我說事情不是那麼簡單!」她深深嘆了口氣,一臉認栽的表情,「是、是,我還是愛著裴文杰,我是賤骨頭。可我好歹也成人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死皮賴臉的纏著他。從鬼門關前走一遭後,我才曉得身邊還有很多關心我的人,我不能辜負大家的期望,為所欲為。」
恢復記憶後,她想起她車禍後大家對她的小心翼翼和焦慮不安的憔悴狀。
她能夠理解大哥不準文杰與她再有牽扯,是怕自己遭受到二度傷害。事實上,知妹莫若兄,她的確再次被他吸引。
這就不能不相信真有天敵之說,而裴文杰就是她的罩門。
「更別說一直在我身邊守候的丹尼爾。」看到他就想起自身的狀況,將心比心,竟說不出口。
「媛媛!」綠瑤同情的盯著她瞧。
「還有啊!妳篤定裴文杰真愛我嗎?愛我就該爭取我,而不是三番兩次想逃,當我是燙手山芋啊!這叫避瘟神,不是愛。」說著,心一酸,她又不爭氣的想哭。
「媛媛!」
「綠瑤!」
兩人對望了一會兒,突生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親切感,接著便是抱頭痛哭。
由于過于專心的緣故,誰也沒發現站在遠處,同樣一臉悵惘的丹尼爾。
裴文杰離去的那一天,袁媛開車尾隨他的座車,前去機場遠遠送別。
宛如拍偵探片,她為了掩人耳目,還做了成熟的裝扮,圍上絲質領巾,鼻梁還架了一副墨鏡,上演諜對諜的戲碼。
瀟灑自若的他,並不喜歡也無人送行,卻被她解讀為孤僻。
的確,他的神色其實還真的藏匿著陰郁的味道。
看著飛機起飛後,她落下兩行淚來,還嘴硬地罵道︰「活該!誰教你不愛我,再也沒人像我那麼愛你了,沒有人受得了你的個性,你還是孤單一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