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勝于雄辯。
聰明冷靜如閻御丞,還是被衛逢平幼稚的手段給激怒了。
好蠢!他怎麼會這麼笨!
坐在閻御丞的車上,紀忻然一面看著窗外,一面忍不住這麼想著。
學長也沒說什麼話,他就一副要殺人的樣子,還不讓學長跟她去吃宵夜,二話不說就把她帶走,像極了怕玩具被搶走的小孩,先前什麼沉穩模樣都不見了,連他十八歲時的表現都比他剛剛成熟。
對于他明顯的妒意,紀忻然不再像十年前那樣搞不清楚狀況了,甚至有一點點莫名的愉快。
「你怎麼會來?」她率先打破沉默。
「怎麼不會?」閻御丞冷淡回答,俊美側臉和眉宇間依舊蘊著寒意。「怎麼這麼多天沒回山莊?」
「下班時都快半夜了,不想大老遠開車回去,住檢察官宿舍比較方便。」他怎麼知道她這幾天都沒回去?難道他天天都去山莊嗎?可是他們公司離山莊也有一段距離……紀忻然有些訝異地想著。
听完她的答復,他也沒再多問,話鋒一轉,帶著幾分不自覺的酸意。「妳和剛剛那個人是怎麼回事?」
「他不叫那個人,他叫衛逢平,跟我們一樣念關城中學,也是你的學長。」她輕描淡寫地回答。
「我知道他是誰,不用妳介紹。」他悶悶地開口。「我是問妳跟他是什麼關系?干麼請他吃飯?」
「因為還沒有吃晚餐,就一起吃嘍。」看他氣悶的模樣,自喪父之後,紀忻然第一次覺得心情愉快。
「現在都幾點了妳還沒吃?」閻御丞挑起眉,不悅地瞪向她。「幾天沒見妳都是這樣過的嗎?」
紀忻然滿不在乎地別開臉。
「幾年沒見我都是這樣過的。」
停在紅綠燈前,他轉頭看向她的側顏,那漂亮白晰的臉蛋上仍有著熟悉的倔強和不馴,實在是……好可愛。
閻御丞因為自己的想法微微柔和了嘴角,原來從前一直看著她這種表情,心里悸動著想開口說的就是這句「可愛」。
他忍不住像從前一樣伸手拉了拉她的馬尾。
紀忻然沒好氣地回頭瞪他,把馬尾從他手里搶回來,指尖觸及他溫暖的皮膚,頓時發麻滾燙,她不自在地縮回了手,氣氛頓時曖昧起來。
「妳……」見她不好意思的樣子,他原本想出聲調侃,但眸光突然捕捉到窗外一抹不尋常的影子。
只見一名騎著機車、戴著安全帽的男人極靠近他的座車,似乎在測量什麼距離,隨即從外套里掏出狀似槍的物品瞄準車窗。
「趴下!」
意識到對方的舉動,閻御丞無暇多想,才反射性地伸手將她壓低,車窗玻璃就發出一聲輕響,隨即呈放射狀的裂痕。
對方察覺玻璃並沒有如預期般碎裂,又連續朝著車窗開槍。
「不要動!」閻御丞按住她困惑掙扎的身子,用力踩下油門,車子瞬間如離了弦的箭飛馳而去,將那名男人遠遠甩在車後,行駛了一小段路,確定對方沒跟上,他才松手放開紀忻然。
「到底怎麼了?」她坐起身,看著他嚴肅的表情,忍不住苞著緊張,戒慎地四顧打量,這才看見自己身旁那扇車窗幾近碎成細塊,上頭還有兩個子彈未貫穿完全的痕跡。
「彈痕!」職業的緣故,紀忻然迅速地辨識出子彈是在近距離內射擊的,而在如此近距離的情況下開槍,防彈玻璃居然沒有被震碎,實在很幸運也很罕見。
不過這種開槍方式是對特定對象的射殺,而對方所針對的目標很明顯,是她。
如果不是這片防彈玻璃,如果不是閻在她身邊,凶手很可能已經得逞了。
「這會是誰?為什麼會……」她看著彈痕喃喃開口,沒說完全,心里卻已經自動浮現出嫌疑最大的人選。
在父親過世之前,她和特偵組的同事都收過幾封警告信,要她停止調查劉姓議員;而喪父後,她回到組里,便沒再接到類似的恐嚇。
前幾天閑聊時,同事還告訴她這類的恐嚇已經很久都沒出現了,但今天下午她卻再度接到恐嚇電話,而且沒想到對方的動作會這麼快。
紀忻然沉默思索著。
如果這真的是劉議員唆使的,那麼表示現在偵察的方向已經相當接近核心了,只是,讓他不得不除掉她的關鍵點又是什麼?
「妳知道是誰,對吧?」閻御丞只一眼就從她的表情看出端倪。
「沒有,我不知道。」紀忻然回過神,回答的語氣因心虛而略顯急促。
她不想也不願意拖累他。
閻御丞沒有逼她,只是頗具深意的看了她一眼,控制方向盤的手俐落地轉過半圈,猛地將車頭轉向,一面拿起手機按了個號碼。
「蕭大頭。」戴上免持听筒,他熟絡地直呼對方綽號。「我這邊出了一點狀況,十分鐘後會到你們局里,不要讓媒體知道,好……在那里踫面。」
閻御丞言簡意賅的交代兩句就掛了電話,一旁要發作的紀忻然實在來不及阻止。
「蕭大頭?刑事二組的蕭隊長嗎?你報警了?」
「不應該嗎?」他睨她。
「不是,我只是……」她遲疑著無法將顧慮說出。
「只是想先跟上司報備,不想讓凶手有所警覺?」他輕而易舉就猜出她的想法。
「你明明知道還報警!」她瞠大美眸瞪他。
相較于她的驚怒,閻御丞只是目不斜視地直視前方,淡淡開口回答。
「因為跟妳的安危比起來,其他對我來說,都不重要。」
市警局,位置隱密的五坪大偵訊室里,此刻充斥著和冰冷單調擺設不協調的溫暖食物香氣。
安靜吃著方才閻御丞托人送來的食物,紀忻然實在很想對這個大少爺搖頭,明明在路邊攤買個小吃就可以填飽肚子了,非得大費周章去叫什麼貴死人的料理,還一點效率也沒有,說什麼也不肯讓她一邊吃一邊做筆錄。
趁著她吃東西,閻御丞跟蕭隊長到隔壁做筆錄,大約過了半個小時,蕭隊長才進來替她做筆錄。
紀忻然大約敘述了下當時的情形,就不再多說什麼。
畢竟她目前心目中的嫌疑人首選是被調查人,而調查案件原本就不能對外詳述,更遑論是特偵組經手的案子,因此被調查人是誰她尚不能說,至少得等她跟邱主任討論過才能做決定。
而且,在調查劉議員的過程中,她發現他在警界也有暗樁,盡避蕭隊長向來執法公正嚴謹,可是仍舊不夠保險。
擔任公職這幾年,她看過太多道貌岸然的家伙,私下收受賄款、勾結黑道,而劉議員正巧就是其中之一,在她不確定他的勢力範圍延伸的程度前,她誰都不能相信。
蕭隊長似乎也明白她的難處,並沒有一徑逼問,在問到她懷疑的嫌犯時,也只是簡單一句,「妳好好想一想,如果有想到可疑人選再告訴我。」
不過,對這點匆匆帶過的蕭隊長,對另一個議題可打算追問到底了,只見他做完筆錄,長腿一蹺,卸下公事公辦的面具,開始八卦起來。
「紀檢座跟外面那個冷臉家伙認識很久了吧?」
「這不關你的事吧?」蕭隊長臉上的表情紀忻然已經在那群學長臉上看過太多次了,壓根就不想認真回答。「還是這也要寫進筆錄里?」
「別這樣,聊聊嘛。」他聳聳肩。「听他講妳講了這麼多年,一直以為他是在開玩笑,沒想到他真的對妳的事情緊張成這樣。」
「他講我什麼?」雖然不想跟個陌生人聊自己的事情,卻還是忍不住被勾起好奇心。
「聊暗戀的女人還能聊什麼?」蕭隊長很滿意地笑了,然後很受不了的敘述起來。「還不就是問我︰你最近有沒有看見她啊?哎呀,你不是警察嗎?服務于同一區,難道你們在警局或地檢署沒遇個三五七次嗎?她最近看起來忙不忙、累不累?她有沒有被誰欺負?有沒有按時吃飯?還有……」
「夠了。」紀忻然突然冷聲打斷他。
盡避听見那句「暗戀的女人」時,心跳漏了一拍,可是接下來的話卻越听越不對勁,閻御丞哪有這麼三八!她怎麼也沒辦法把這些話跟那張總是沒什麼表情、冷靜自持的臉連在一起。
「你根本在胡扯!他幾時暗戀我了?而且他哪會問這種事?!」
「怎麼不會?」蕭隊長不顧她的抗議,涼涼地繼續說道。「他那個人悶騷得不得了,愛在心里口難開,心里惦記得要命,卻偏偏不敢去找妳,今年過生日的時候,喝醉酒抓了人就拚命問地檢署在哪里,一副準備去投案的樣子,我看了都替他擔心。」
「不可能有這種事,不要再說了!」這根本不是她所認識的閻御丞!紀忻然一個字都不想再听,站起身準備走人。「筆錄做完我要回家睡覺了。」
蕭隊長完全不打算阻止她,只是在後頭帶著笑意,懶洋洋地補充。
「告訴妳,他還像高中生暗戀女生一樣,在皮夾里放著妳的照片,不信妳下次拿來看看。」
砰!受不了刺激的紀忻然用力甩上門,杜絕那道戲謔的聲音。
「亂講!胡說八道。」站在門外,她低咒著,也不知道是在罵他,還是在說服自己。
「怎麼了?」
熟悉的嗓音突然自身邊響起,她嚇了一跳,抬起頭,正好對上他蹙眉關切的神情。
「他說了什麼嗎?」閻御丞銳利的黑眸看了緊閉的門扉一眼,彷佛她說出的答案一不令人滿意,就要闖進去教訓人。
「沒事啦。」
紀忻然一點也不想跟蕭隊長有太多的牽扯,畢竟彼此還有合作的機會,她可不想以後一遇到他就要被調侃這種事,見他面有豫色,她急忙拉住他的手臂往外面走。
「走了啦!太晚了,我要回家睡覺。」
雖然不清楚蕭隊長跟她聊了什麼,但低頭看著她主動拉住他,嘴角忍不住有了一絲絲笑意。
閻御丞拉開她抓著他手臂的手,在她錯愕回頭的目光下,攤開掌心,緊緊握住她比自己小上許多的手掌,極其自然地朝後門走。
紀忻然錯愕半晌才回神,看著與他交握的手,心里莫名感到些許震撼,卻也同時涌起一陣陌生而甜蜜的溫暖。
這,是他們童年之後的第一次牽手。
紀忻然是被手機鈴聲吵醒的。
睜開眼楮的那一刻,四周陌生的布置讓她有幾秒鐘的怔然,而後她很快想起昨晚閻御丞為了安全的考量,硬逼著她到他家過夜。
想起兩人的感清突然開始跨越友誼及仇人的界線,擺月兌過去陰影往前邁進時,這麼多年來飄飄蕩蕩的心似乎有了著落,逐漸踏實而真切起來。
紀忻然在黑暗中模索到閃著綠光的手機,一面瞇眸判斷著窗外的天色。
「喂。」按下通話鍵,她的聲音還帶著幾分初醒的睡意。
「忻然,妳現在在哪里?宿舍電話打了好幾通都找不到人。」衛逢平急切的聲音從彼端傳來。
「我……」她因為這個問題醒了大半,卻是支吾其詞,「沒有啊,我在外面,有什麼事嗎?」
「妳有沒有受傷?妳沒事吧?」
「我沒事啊?怎麼了?」紀忻然仍有些困惑,開了床頭燈,看見手表上的時間顯示著六點半。
「還問怎麼了?妳昨天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怎麼都沒通知我們?」他的責難中帶著關心的問。
「我昨天……」她這才察覺到他在說昨晚的槍擊事件。「學長你怎麼知道?」
「報紙都登出來了。」衛逢平好不容易才平靜許多。「妳報告過主任了嗎?妳現在在哪里?」
報紙?!是誰走漏風聲?紀忻然還來不及問,一只手臂突然橫過她搶走手機,強健的手腕上還掛著一支非常眼熟的軍用表。
這表……不就是那年她送給某人的禮物嗎?她反射性地跟著轉頭,驚嚇地對上「某人」異常清亮的黑眸。
「你怎麼會在這里?!」要不是閻御丞看穿她的意圖,早一步伸臂摟過她,她早就跳下床退到門邊去了。
「誰?你是誰?!」衛逢平也跟著在話筒彼端嚷嚷。
「學長,你嗓門還真大。」目光鎖著她怒氣沖沖的漂亮黑眸,閻御丞懶洋洋地開口喊著難得的稱謂,可是怎麼听都像是在嘲諷人。「一大早擾人清夢,有什麼事嗎?」
「你、你……」衛逢平認出聲音的主人是誰,卻你了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她沒事,就這樣。」閻御丞隨便兩句話打發掉,也不顧對方氣得哇哇大叫,徑自結束通話,還順手關了機,放得遠遠的。
「你干麼?!」紀忻然怒瞪著他。「我在跟學長說話!」
「才睡三個半小時,不累嗎?」他微挑起眉。
講到睡這件事,紀忻然才想起方才讓她驚惶失措的主因。
「你怎麼會在這里?」她抓狂地問著。
「這是我家,我的床。」他懶懶地看著她,方睡醒的嗓音低沉而濃濁,帶著一種慵懶的性感,平日優雅的翩翩貴公子形象消失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完全屬于男性的陽剛氣息。
「你昨天明明說讓我睡這里的!」發覺自己的指控听起來很孩子氣,她又忍不住追加一句。「你不是說你要睡隔壁?!」
「我是睡在隔壁。」閻御丞開始覺得佔上風的感覺還真不錯。「妳的隔壁。」
從小為她做牛做馬,擔心她沒吃好、沒睡飽,擔心她又跟誰打架,擔心她受傷、闖禍,雖然在外人眼中看來,他好像擁有管教她的權力,可是只有他知道,自己一直被她吃得死死的。
就連重逢之後,也是不改舊時習慣,老跟在她後面轉,此刻難得有機會看她被自己弄得手足無措,心里突然比較平衡了。
「你、你這個人實在是……」看著他難得表情輕松的俊臉,她實在罵不下去。「算了算了,我要回地檢署了,事情鬧成這樣,我要趕快回去跟主任解釋,手機給我。」
她很失策地朝著他伸出手,渾然不知自己的模樣有多麼吸引人,平常俐落束起的馬尾放了下來,烏黑亮直的長發披散著,初醒的眸子亮晶晶的,紅潤的嘴唇在幽微的光線下看起來柔軟得誘人犯罪。
閻御丞覺得心髒狠狠撞擊了下胸腔,一瞬間閃了神,手掌就著她伸來的手腕微一使力,將她拉進自己懷里。
「你干麼?」她掙扎著想推開他。
他卻收緊手臂,下巴靠在她的肩頭,鼻間擷取著屬于她的淡淡香氣,感覺到她柔軟的曲線真切貼合在自己赤果的胸膛,心里突然被一種充實的滿足感所淹沒。
「妳哪里也不會去。」他附在她耳際低低地開口。
那語氣太過認真,甚至隱約藏有一絲懇求的意味。紀忻然敏銳地察覺到,訝然停止掙扎。
「你怎麼了?」她不解地問。
「沒有。」閻御丞低聲答道,靜靜地抱著她,為自己這一刻才察覺的事實感到好笑。
他居然會傻到以為自己只是有一點愛她、有一點想念她、有一點需要她。
他居然要到這一刻,才承認那些復雜到讓他曾經亟欲逃月兌的感情,都是巨大得讓他根本無法割舍的愛。
他想要的一直是這樣貼近的擁抱。
他一直等待著她長大,等待她看著他的眼神不再是那個理所當然存在的守護者,他不要她的愛是十幾歲那種一時的心動或喜歡。
他要的,一直是她能愛得跟他一樣多。
「你明明就很奇怪。」紀忻然咕噥著,安靜地察覺到一種神秘而奇異的溫暖正悄悄蔓延著,雖然不想殺風景,她還是管不住率直的性子開口問了。「閻……你想說什麼嗎?」
「說了妳也不懂。」感覺到自己逐漸被喚起的,俊美的面容閃過一絲壓抑和無奈,閉上眼楮。「睡吧。」
「什麼睡吧!不行!出了這種事,我要回地檢署報到,還有手機……」她的抗議被吞沒在另一張溫熱的唇瓣中。
他不想再听到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了。
至少,不是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