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麗音之戀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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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相信著

再也無法回到那一天的我

你的溫柔其實只是猶豫不決

(日)相川七瀨演唱

——(ByeBye)作詞︰織田哲郎

會場里人聲喧嘩,身影幢幢。工作人員們忙碌的身影穿梭在整個會場之間,一時之間也數不出這里到底有多少人。

他向四周看了看,又看了看,終于忍不住去問身畔的胡導演︰「那個……黎尚雪呢?她怎麼還沒來?」

胡澧愣了一下,隨口答道︰「啊,是啊,到現在好像都沒看見她呢。」心中卻在暗暗納悶一向孤僻自負的小宗怎會主動問及他人。

何宗遠輕輕嘆了口氣,低下頭去。忽听見有腳步聲到了近前,心中一喜抬頭,卻是施瑛,又垂下頭去。

施瑛心中暗笑,表面卻裝作若無其事,笑道︰「小宗,你好啊。」

宗遠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說︰「也沒什麼不好。」別過頭去。

施瑛淡淡一笑,徑自說︰「你還罷了,尚雪這次可是大大的好了。」

她斜眼偷覷,見小宗雖仍是不予答腔,一雙劍眉卻豎了起來,顯見得是在留神傾听。想施瑛是個精靈古怪的人兒,見小宗的情態,哪有不拿來打趣的。她靈眸一轉,行若無事般就要轉身離開。

小宗一見施瑛要走,心中著急,只得低低問道︰「她……怎麼回事?」

施瑛柳眉一揚,訝然道︰「什麼?」

小宗見施瑛秀眸中似笑非笑,心知肚明她在存心捉弄,有心不問吧,偏偏又牽腸掛肚放不下心,一張俊臉微徽紅了起來,只得硬著頭皮問道︰「黎尚雪……她怎麼了?」

「尚雪啊,她……」施瑛見他聚精會神在等著,明眸一轉,狡黠笑道,「尚雪……哎,黎尚雪關你什麼事?」

小宗一愣,俊臉漲得通紅,這會兒可不僅是害羞,心頭火氣可也上來了,強聲道︰「你玩夠了沒?!」

施瑛笑得更是得意,不慌不忙地說︰「咦?我怎麼在玩呢?我是在問你干嗎關心尚雪啊!」

這時會場的主要人員已到的七七八八,布置席位和種種瑣碎事物的工作人員也基本就緒了,他二人站在一起,也就格外醒目。小宗氣得臉通紅,偏偏施瑛又一副不怕死的樣子在挑釁,正是一觸即發的當兒。

忽然一個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匆匆走了過來,對施瑛說了幾句,一直淺笑盈盈的施瑛頓時變了臉色。她咬了咬唇,秀眉緊蹙了起來。過了一會,她像是下了什麼重大決心,毅然向外走去。走了幾步,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頭對小宗說道︰「哦,尚雪是蠻幸運的。這次記者招待會不僅是宣布《夕星渡》的圓滿封鏡,而且也要公布接下來的《夕星渡Ⅱ》的主要聲憂名單;尚雪被選為女主角之一啦!」她說完這幾句,匆匆轉身走了。

小宗有些愣愣的,來不及弄清楚情況,卻見施瑛已急匆匆走了出去。他有些了解,卻不願深入想下去,徑自轉身截住胡澧,問道︰「胡導演,黎尚雪來了嗎?」

胡澧搖了搖頭,「還沒看見她……真是,那天還叫人特別通知她的!在《夕星渡》里,她只是個小角色,來不來無關緊要;但《夕星渡Ⅱ》里,她可是女主角啊!真是糟糕!」

何宗遠心中一緊,追問道︰「你讓誰通知她的?」

「施瑛啊!」胡導演理所當然地答道。

偏偏施瑛剛剛有事出去了,宗遠一時又不能把她找來問清楚當時情況,急得團團轉。忽地想起來什麼,幾個疾步沖到那堆嘰嘰喳喳的新人聲優中,一把扯出了周虹,「黎尚雪住的地方是你介紹的吧?」

那群新人聲優嚇了一跳,周虹也愣了一會才結結巴巴地答道︰「是、是啊。」

她望著小宗,心中還有某個柔軟的角落在隱隱作痛,輕聲答道︰「尚雪住的地方是我爸爸的老同事劉伯伯家的房子。」

「那,你這兩天有去過嗎?」小宗槍聲問道。

「啊?」周虹一愣,緩緩搖了搖頭,「沒有……」

「那你有沒有劉家的電話?」他一迭聲問。

周虹愣愣地點了頭,拿出手機來。

小宗本想一把接過來,手伸到半途又縮了回來,催道︰「你快打個電話過去,問問黎尚雪怎麼還不過來!」

周虹點點頭,撥了號,良久卻沒人接听。小宗急了,一把把她的手機奪了過來,使勁按「重撥」鍵。鈴聲響了十來聲也沒人接。

他急躁起來,回眼去看周虹。周虹也愣愣的,喃喃道︰「沒道理啊。劉伯伯夫妻倆早退休了,現在應該在家啊……」

「啊!」她想了起來,「他們去青島的兒子家了!前兩天去的!」

小宗低低咒罵了一聲,手中一緊。周虹還來不及哀號,她那部漂亮的諾基亞8850就已經宣告完蛋大吉了!

這幫人幾乎是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發生的一切,腦子里還來不及消化吸收,那位匆匆來客就像出現在他們中間一般突然地匆匆離去了,只丟下一句話︰「抱歉,改天賠償你!」

唉,小宗啊小宗!

——***※***——

長久以來,一直支持著自己的,到底,是什麼呢……

別人眼中的自己,是自信的、開朗的、無憂無慮的;是與沮喪、失意、懊惱完全掛不上邊的……

只是,只是,她也只是個追夢的女孩啊。是個清醒知道自己是在追夢的女孩啊。

選擇面對時,多半是為了增強自己勉強著的勇氣;尋求支持時,也許只是為了堅持自己做下去的決心。

人其實都是懦弱的,只是方式不同而已。那麼,真相是,她,也只是一個軟弱的女孩……

昏昏沉沉中,黎尚雪竟然因為醒悟到這一點而綻開了苦澀的微笑。

嘴唇干裂,頭腦昏眩,全身乏力,偏偏心中的思緒卻清晰有如明鏡。

在飛機上,第一次的相遇,笨拙的自己將嘔吐的穢物弄在了他的身上,他連聲笑著說沒有關系。

第二次偶遇,是在K•T台的走廊上,雖說對體育一無所知的自己表現很可笑,他還是將自己介紹去了動畫配音劇組。

第三次,冰屋的相逢;第四次,傍晚街道的邂逅,共進晚餐,共赴酒吧……

因為那種溫柔吧,因為那種寬容吧,深深被那種胸懷吸引,想要受寵溺,被關懷……于是,終于遭到報應了!

若是,強行索取那分並不屬于自己的關愛,結果只能是……

溢滿了苦澀微笑的臉龐上,不知何時,流下了清瀅的淚滴。

夏末的空氣中,浮動著的是沉悶的哀飭。

——***※***——

小宗到來時,所見到的,就是這麼一幅景象︰少女蜷縮著身子,半躺半靠在小屋里面的門板上,蒼白的臉龐上還殘留著淚珠。

他嚇了一大跳,趕緊俯子去看。

青春活力的她竟會有這種樣子,真是叫人詫異,更何況小宗的心中還莫名浮上了一絲憐惜。

他湊近去,擔憂地探手模向尚雪的額頭,立刻又是一驚——那體溫竟然燙得驚人!

毫不猶豫,他沖進里屋找電話,卻發現簡陋的小屋沒這種奢侈品,這時小宗真是萬分真切地心疼起自己那部手機來——或者說,剛才拿在手中捏碎(~~~汗)的那只也好!

正在著急時,卻听見陷入半暈迷狀態中的女孩口中發出了喃喃念語,他忙湊過去。

「黎……尚雪……尚雪!」他叫著少女的名字,不知不覺,自己額上也有汗珠滴落。

「喂!」似乎有些徒勞的,他不厭其煩地搖動著她的身子,起初叫起來很別扭的名字也逐漸流利起來,「尚雪!你醒醒!」

終于,半暈迷的少女有了些許的反應,她無意識地動動干澀的膊,模糊地囈語︰「水……好渴,我想喝水……」

小宗長出了口氣,趕緊起身找水。

東看西看了半天,在屋里的小桌上總算看見一只可愛的卡通杯,可以算作是盛水容器。他劈手拿了過來,也不管里面剩下的是幾宿前的冷水,趕快將之帶到了少女身邊。

看到尚雪的姿勢,他猶豫了一下,終選擇一手把少女的身子半攬到自己懷中,另一手則將那只可笑的卡通小豬水杯湊到尚雪的唇畔。

「水來了!」不知怎的,小宗的語音有點抖,俊臉有點紅。

清水流下了少女的唇畔,甚至滑落下頜。尚雪蒼白的臉頰,在水光反射中竟好似透明了一般。

「喝到了嗎?」他問,盡量溫柔地停下了喂水的手,等她喘氣。

「沒……沒喝到……」她顫動著唇,說。

小宗不禁有些懊惱,定定神,他再度萬分小心地把那只卡通杯湊近尚雪的唇邊。

笨拙的小豬杯子固然可愛,但是,用它喂一個病人喝水……

在努力了N次,而尚雪的臉龐也水漬一片之後,小宗開始詛咒這只杯子。

「還是……沒……」

尚雪有氣無力地說,秀眉緊蹙,雙眼痛苦地閉著。

定定地望了她半響,小宗仿佛下了大決心,一仰脖喝了一大口水,緊接著閉上眼俯下頭去將自己的唇……對準了尚雪的……

應該並不能算是一個吻吧……

朦朧的意識中,尚雪也很奇怪,自己淨想些有的沒的。

這應該是和人工呼吸同類的救助行為才是,但是作為沒有接吻經驗的少女,會在意也是理所當然的。

清涼中也存著一絲溫熱的液體順著干渴的口腔一直滑落到喉嚨中,疲憊的身體就在那一刻感到前所未有的酣暢。她微微睜開了眼,看到的,是近在眼前的少年的眼眸。

清亮的,澄淨的,幽黑深邃的一雙眼眸,然而,卻在視線即將接觸的一剎那,又迅速閉上了,夾著三分惶恐,三分羞澀。

這一刻,遲鈍的少女卻忽地明白了身畔少年不知由何時開始的隱約心意。

幾乎是瞬間,她也閉上了眼,佯裝什麼也沒有看到,只是單純地接受救命的瓊漿玉液般的清水。

時間只是一眨眼間,卻又恍惚一如經過了一個世紀。

分離開的兩人,陷人了短暫的沉默中。

半天,小宗別開頭去,卻還是緘默著不出聲。

先打破沉默的反而是尚雪,而且,是以著相當驚人的方式。

「呵呵……」

出乎意料地,她竟笑出聲來。

「哦呵呵呵……」

因為高燒,少女蒼白的臉龐上又閃動著異樣的紅暈,她沒有多少氣力,卻還是很夸張地笑著,時而要停下來呼口氣。

「我和你接吻了……」

「哈哈!我和你接吻——」少女笑得喘不過氣,由于身體內部的高溫,口中呼出的是團團幾乎成形的白氣,在這暑意未退的夏末。

夸張的笑聲似乎化解了屋內沉郁的尷尬。

小宗卻出不了聲,只是固執地繼續別著頭,在她的笑聲中,緊抿著唇,不說話。

「呼……」她喘了口氣,無力的眼眸中浮現了笑意,「哈,謝謝你啦……要不我就死定啦……」

終于能夠回過頭來的時候,小宗的俊臉已經恢復了正常的色澤。清冷的黑眸中,看不出太多的情驚。

「你說夠了沒?」

「白痴!省點力氣啦……免得真的掛了……」

用著刻毒的語氣,說出來的是平常一樣的話語。

但是,但是,尚雪知道,已經有什麼悄悄改變了。

在自己作出這樣殘忍的決定後,已經有什麼在悄悄地改變了。

又或許,可以稱之為,什麼也——沒有改變……

兩個人都只維持原樣,那是最好的情況。如果不行,那麼,最起碼,也不要說。

這是耿大哥給予自己的,最為深刻的——道理。諷刺的是,她也成功地運用在他人的身上,因此失去了譴責他的立場。

「你在這里好好呆著,我去樓下借電話,送你去醫院。」

當時的記憶只到此為止。

之後的事情,她已經陷入昏迷,不復記憶了。

——***※***——

回想起來,這一切——

也許,是時機的問題。

那是一個最糟糕的邂逅時機。

在本身是很普通的那次飛行歸途中,遇見了那麼一個女孩子。

既沒有想要什麼,也沒有放不下什麼,他那時原是那麼想的。

就這麼結識了。

之後是一次次的偶遇、相逢,直到生活中似乎已經充滿了這個女孩的影子。

她總是望著他,他知道。

她認為他很溫柔寬容,他知道;她暗戀他,他也知道。但是,下意識地,選擇的是不說出口,不改變現狀……

因為,那是最好的狀態,是對兩個人來說,都是最好的那種狀態。

她只不過是一個追逐夢想的少女,因為心目中最重要的事情,而忘記了身邊存在的其他。

他則是經歷過滄桑,成熟世故的「大人」。

無論如何,她還年輕,身上是純真,眼前是未來。青春的萌動到底會持續到幾時,誰也無法作出定論。

一直跟隨著他,那不算什麼;親近地走進他的生活,那也沒有什麼;偶然回頭的時候感覺她的目光,那也——沒有什麼。

只要不說出口,無論做什麼,也都無所謂。

但是,一說出的話,就會變了。

他于是決定,無論如何不讓少女說出會改變一切的那句話。

因為,他絕對不要讓事情跨越最後的界限。

只是,沒有想到的,是席晴的歸來。

那一夜,她珠淚盈盈,袒露了多年以來塵封已久的心事;也許是失望了太久太久,他竟沒有預期中的狂喜。

麻木地擁著她柔軟的身軀,連向來剛強的她流下的淚水也再無法令他動容。

滿心滿意地想著一個人,一張笑臉,一種默默守候的柔情。

並不以為自己是多麼寬厚溫柔的仁者;自己那張時刻都保持微笑的溫和臉龐,又有幾時綻開的才是發自真心的笑容呢?

初次見面,困倦不已,被吐了滿身污穢,並非沒有怒氣,只是早已習慣了保持風度,在無非必要的時候不要隨便釋放真實情緒;再相遇時,他已然盡力閃躲,卻是礙于場合,才會譜出交集,卻沒料到給自己帶來的,是怎樣的驚喜與意外!

第三次,第四次……命運的舞台上,他們何其有幸,一次次地邂逅相逢……

她活力充沛,她追逐夢想,她敢闖敢拼,她……

像是一個意外,一個驚喜,她出現在這個世界中,以著不容忽視的明亮耀眼,炫惑了他的視野!

只有時至今日,他才真正領悟自己的心之所向……

重要的人不在了,尚未找到能填補空位的人。

一直以為,除了那個人誰都不可以,卻是——

在擁著席晴的那一刻,才知道︰那個空位,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填滿了……

填滿了,被她的笑靨、她的身影、她的情意,完完全全填滿了……

這一夜,耿健千真萬確地知道,自己——愛上了……

黎尚雪。

——***※***——

緩緩睜開雙眼,看到的是白色的一片;倒是醫院特有消毒水的氣味充溢于鼻端,才令那分虛幻不真切之感稍加淡薄了。

「哈,你終于醒了!」

帶著一臉春花般的笑意迎向她的,是神采奕奕的施瑛。她正坐在尚雪床邊看雜志,瞧見尚雪醒來,忙不迭地湊過去。看來是待了相當一段時間了。

「嗯,謝謝你。瑛姐!」尚雪綻開笑容,有點虛弱。

「哎呀!謝什麼啊……」施瑛笑她,接著數落道,「你啊,一個女孩子,單身在外地,怎麼不知道照顧自己呢!」

「呃……」尚雪語塞起來。

「還好吧?」倒是施瑛,馬上機靈地轉移了話題,「感覺怎樣?」

「嗯,還不錯啊。」尚雪俏皮地吐了吐舌頭,「就是有點餓。」

「吃水果吧……」施瑛笑道,「喏,有隻果哦,而且是削好的。」

尚雪笑顏如花,點頭稱是,卻在轉過頭之後,看清了床頭櫃的水果托盤上那少說也有七八個削好皮的隻果時,臉皮輕微地抽搐了一下——

哪、哪里來的這麼多……

施瑛感到她目光有異,稍稍有些尷尬,呵呵地笑了兩聲,不自然地說︰「剛才閑著沒事削的……」

「來,吃吧吃吧……」為了掩飾不自然,她殷勤地遞了過來。

察覺施瑛的意圖,尚雪趕緊裝作若無其事,拿過隻果吃了起來。

隻果甘甜的汁液順著口唇沁人喉嚨,她心中一顫,不禁想起那個青澀的不能稱之為吻的接觸,思緒沉郁了下去。

「其實,你這個突發急病,可是錯過了很經典的場面呢。」好在旁邊的施瑛可算是世間調節氣氛的一大高手,巧妙地轉移了話題,「我們慶祝《夕星渡》圓滿封鏡的記者招待大會,你可是生平第一次參與啊,卻……」

想起這個,尚雪也覺懊惱,「是啊,我都沒有參與到……這可是我踏人配音界的第一步啊。真是可惜……」

「還有哩,我們在會上宣布《夕星渡Ⅱ》的主要聲優名單,結果男女主角都不在,而我這個原作也半途跑掉……嘿嘿,招待會上真是一團亂呢。」

在雙方均竭力躲閃了一陣之後,施瑛終于不動聲色地進入了正題。

「呃,抱歉……」尚雪訕訕的。

施瑛卻不接話,只是定定地望著她。那雙總是明麗狡黠的黑眸此刻是說不出的鄭重。

空氣中沉滯了下來。

兩人四目交投,對視了片刻。

尚雪終于別過頭去,聲音細微幾不可聞︰「他……怎樣了?」

無路可退。

要面對的,終究還是要面對。

施瑛秀美的臉龐上終于透出了溫和的神情,淡淡地蹙眉,她說︰「小宗送你來的,也是他打電話通知我的。而且,他一直在外面的走廊那里等。」

「我……」欲言又止,尚雪動了動唇,卻在霎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隻果是他買的,因為想到你醒來會口渴。」

施瑛淡淡地補充。

尚雪感到,有一種淡淡的苦澀緩緩自心底蔓延開來。她抬眼望向施瑛,這位總是和悅微笑的成熟女子並未褪下那副故作世故的面具,溫婉的表情中看不出真實心思。

收回眸光,尚雪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說︰「是啊……我的確——傷害了小宗。」

本以為已然平靜下來,卻沒料到真正說出口的時候,霧氣還是在眼眶中氤氳而生,睫毛微濕……尚雪驚覺——

自己,終還是落下了淚。

「小宗喜歡你是他的事,你不喜歡他是你的事;你不必因此感到歉疚。」施瑛望著她,眼中透出憐惜,緩緩出言安慰。

「可是……」

尚雪哽咽著,語不成聲。

「可是,可是……」

重要的,不是拒絕……

而是拒絕之前的……

因為太過年輕,因為心目中最重要的事情,而忘記了身邊存在的其他——

明明是自己也喜歡的人,卻那樣听著他人述說喜歡的心情,這樣的我,真的很惡劣啊。

因為是年輕到可以不顧慮他人感受的年紀,所以可以說出那麼傷害他人的話來。

這樣的我,的確是傷害了小宗啊!

所以,即使是遭遇到耿大哥那樣的對待,卻也已經失去了哭訴抱怨的資格啊。

嗚咽聲越來越大,再也壓抑不住,仰躺在病床上的尚雪,哭得有如一個無助的小孩,咸澀的淚珠滑落唇角,就像是愛情的余味……

施瑛緩緩走到病床近前,緘默不語,只是伸出手去,擁住了她。

微黃的光線從窗扉斜射進來,順著牆角的白色床單染了一身的暈黃,竟仿佛老照片一樣,蓄積了淡淡的感傷與惆悵。

那些個削了皮的果著身子的隻果,擺在透明的水果托盤里也微微透出淺淺的黃色,也不知是直接暴露在空氣里太久的緣故,還是這夕照殘陽惹的禍……

良久,施瑛終于輕輕開口︰「知道嗎?」

施瑛的話語幽幽地回蕩在這昏黃色調的房間里。

「我最喜歡你們的哪一種聲音,你知道嗎?」

尚雪茫然地望著她,無法回答。

「你的聲音,時而清朗空靈,時而低沉壓抑,時而神采奕奕,就算是日本的百變‘女妖’緒方惠美,也就不過如此了。」

「而小宗呢,清冷抑郁如同綠川光,活潑明朗又像是關俊彥,各種情景他都能設身處地般模擬得栩栩如生,天賦之高令人嘆為觀止。」

「你在《夕星渡》中反串,小宗更是戲份極重的第一主角,你們的表演都是很精彩、很出色的……」

「只是,那些都不是我最愛听的聲音。」

「我最喜歡的,」施瑛望著她,眸光專注,「是你們活力充沛地在試音室里互不相讓、大吵大鬧的聲音,是你開心地笑著叫我瑛姐或是心中煩悶對我傾吐苦惱的聲音,是小宗亂鬧脾氣口不擇言的聲音……」

尚雪怔怔地望著她,心弦震顫,說不出話來。

施瑛微微展顏一笑,柔聲說︰「是啊,我最喜歡的是听你們朝氣蓬勃、自然無憂的聲音。」

所以……

「在《夕星渡Ⅱ》里,你們要好好相處啊。」

「即使是拒絕也不要緊,最重要的是以後的日子里,你們要真正認識到自己的心情,調整好心態,坦然地去面對啊。」

昏黃的光線中,施瑛微笑的唇角不知怎的竟仿佛帶著隱約的悲淒,眼角有淚光晶瑩欲滴。

「因為,即使是失去愛情,也還有其他更重要的東西啊!」

尚雪望著她,點了點頭,慎重的。

——***※***——

「爸爸好像很高興。」悶悶地用勺子搗著碗里的米飯,玲玲忽然說話了。

雹健詫異地望了望女兒,隨即溫和地笑了,「是嗎?玲玲能看得出來啊?」

也許是因為被尚雪的勇氣和理想感染,他和同事終于在「足球座談會」節目中討論了有關「黑哨」的話題,而且在電視台有關部門的交口稱贊中取得了良好的收視率。

有些事情,畏畏縮縮、不敢放手去做的話,是永遠也不會取得成功的。

明明是很簡單的道理,他卻想了很久很久。

而教會他的人,卻是尚雪。

幼稚的尚雪,魯莽的尚雪,單純沖動的尚雪……卻也是,一往無前、執著勇敢地追求夢想並且為他人尋找夢想的尚雪!

正想得出神,他忽然發現了女兒的異樣,問道︰「玲玲,你怎麼了?」

雹健低去,和顏悅色地征詢呆呆地停下筷子的小女兒。

玲玲聞言抬起深黑的大眼,問道︰「尚雪姐姐好久沒有來了?」雖說是問句,用的卻是肯定的語氣。

雹健心中一緊,一時之間也不知要說些什麼,竟是呆住了。

半晌,他定了定神,試探著問道︰「你上次不是說討厭她的嗎?說她和你搶東西玩……」

玲玲一撇嘴,隻果般的小臉兒微微一紅,嗔道︰「可是她不來也很怪嘛!」

雹健聞言,心中一動,笑著說︰「那我們去找她好嗎?」

話一出口,耿健忽然感到,糾纏在自己心底的莫名情緒忽地在一瞬間煙消雲散了。

從不知道,原來,直接說出口是這麼輕而易舉的事情。

一直隱瞞著,躲閃著,逃避著……

一直以為那個界限是如此的難以逾越……

一直不敢把那句隱藏在心中的話說出口來……

卻在此刻,明白了那是多傻的行徑;只能苦了她也苦了自己……

總是坐候著事態的發展,袖手旁觀,行若無事。

還記得那年自己是怎樣不舍席晴的離去,卻沒勇氣伸出手去將她挽留,只會在失去之後嗟嘆追悔。

而今,他也是坐看著尚雪的努力,尚雪的追求,尚雪的滿腔熱情……

因為懦弱,失去了心中重要的人……到如今,他好容易才找到那個彌補了心之間隙的女孩,怎能再度坐視幸福插翼飛去?

並不需要太多,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把握的幸福啊……

很簡單的道理,他為什麼老是需要這麼久的思考呢?!

這一日,耿健終于在女兒面前,說出了他本來無論如何都無法出口的話語。

心頭陡然輕松許多,耿健下意識地笑出聲來,再度含笑開口︰「怎麼樣?玲玲,爸爸帶你去找尚雪好嗎?」

並不清楚爸爸的心路變化,玲玲只是單純地為爸爸面上的微笑詫異,只是開心于這個好消息,也顧不得好奇,于是一徑地點頭,「嗯,好的!」

好的,好的!

怎麼會不好呢?

我們去找尚雪!

去找那個一直在身邊的,溫暖的,燦爛的,熱情的女孩!

如果說,年少的時候是因為不懂得爭取才失去了席晴的話;那麼,時至今日,要是他再失去了尚雪的話,那就是不懂得珍惜的大笨蛋大傻瓜啊!

的確,長久以來,年少時的愛戀一直在心中佔有分量,席晴的影子也一直沒有抹煞;但是,成熟的他應該明白,那個無時無刻不掛在心上、不伴在身畔的——

只能是尚雪啊!

勇于直面自己的感情,三年前做不到的他曾因此傷害了三個人——席晴、玲玲和自己;而今,他是絕對不會再犯下同樣的錯誤!

他淡定自若地笑著,心頭從未如此刻般一片明晰。

因為他做下了今生最為重要的一個決定!

——***※***——

佇立在空無一人的門畔,耿健若有所失,神情空茫。

倒是玲玲一無所知,只一徑地拉著爸爸的衣襟,仰首問道︰「爸爸,怎麼了啊?」

雹健定定神,強顏說道︰「不,沒什麼……只是尚雪她不在……」

回想起來,的確啊,尚雪……已經三天都沒有來過了。

總是追隨在身邊的她,只要一回頭就會看到的她……不知不覺間,已經把這一切視為理所當然的了……正因如此,一旦失去,才覺得格外難以忍受。

三天了……已經三天了。

雹健在心中默念著這個數字。

會發生了什麼呢?在這三天之中……

傳說中才有百折不回的執著,現代都市容不下天長地久的羈絆,無論如何,她還年輕,青春的萌動不過是一時的心情,誰能為她作出定論從此就可以天荒地老呢?

若是……若是她的心情已經改變,他又該如何自處?!

自少年時的熱戀之後,他再度有了患得患失的心情。

悵然若失地長吸了一口氣,耿健拉起玲玲,勉強展開微笑,「那我們下次再來找她吧。」

只是,提腳時,卻覺得說不出的沉重。

正轉過樓梯口的當兒,他們迎面遇見了一個人。

靈動跳月兌,嫵媚明艷,可不正是施瑛?

看見施瑛,耿健也是一愣。大家勉強算是同一個圈子的人,在電台雖不常見,多多少少也踫過幾次面,只是彼此之間談不上熟悉罷了。但是,自然也心知肚明,對方是尚雪極為親近的人,偏偏要想開口詢問時,卻發現——

自己毫無立場。

真的,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那件最為悲哀諷刺的事情︰自己竟沒有任何可以與尚雪牽扯聯系的身份!

什麼……也沒有。

愣在原地,耿健嘴唇翕動,但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施瑛本來是替尚雪拿些換洗衣物回醫院的,畢竟馬上即可出院了,要換些清爽的衣物,卻意外地遇見了耿健。

一直沒有出聲,瞧著他面色猶豫,欲言又止,施瑛心頭也不由浮上了淡淡憐憫。

任由靜默主宰周圍的氣氛,素來不是施瑛的作風。于是,她終于開了口,帶著微微的笑意︰「尚雪因為高燒住院了……」

察知眼前男子難以掩飾的驚慌之後,她不慌不忙地補充︰「不過,因為我們發現得早,沒什麼大礙,明天就能出院了。」

只是,接下來的,才是那個直指事件核心的,無論如何都沒法回避的問題——

「你,要去看她嗎?」

有著被眼前這個比自己年齡小上一大截的女子看透的狼狽,耿健一時之間無法應聲,只能定定地注視著她。

她似乎又笑了,在樓道口的逆光中,耿健總覺得她的神情看得不是那麼真切。

「這麼驚訝被發現嗎?」

這一刻他驚覺,原來自己給尚雪造成的傷害,遠比想象中來得更深。

喜歡她嗎?

對于這個問題,心一直游離著,不肯正視。

但是,卻也從不放手。

就如一個孩子,霸佔著自己也許並非最心愛的玩具,不去把玩它,卻也——不容別人踫觸。

有些事情一旦說出,就可能是一生一世。

因為這樣,所以不想說出。

只要不說出,無論做什麼,也都無所謂。

但是,一說出的話,就會變了。

他于是決定,無論如何,不讓兩人說出會改變一切的那句話。

可是——

面前的年輕女子溫和地綻開笑顏,「真的,你的做法,我可以理解。」

「因為一說出一面對就有很多接踵而來的改變,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平靜接受的。所以,因為害怕改變而不肯說出口的做法,我可以理解。」

「我可以理解。但是,我絕不諒解!」

夏末黃昏的陽光,映在施瑛明艷的面靨上,竟仿佛染上了微微淒楚之色。

「因為,你所謂的溫柔,其實只是猶豫不決!」

是啊,現在想起來,這——

的確是他一生所做過的最殘酷的決定。

夕陽的余光中,耿健抱著頭,蹲去,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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