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換心 楔子

甭單是一個人的狂歡

狂歡是一群人的孤單

愛情原來的開始是陪伴

但我也漸漸地遺忘當時是怎樣有人陪伴

我一個人吃飯旅行到處走走停停

也一個人看書寫信自己對話談心

只是心又飄到了哪里就連自己看也看不清

我想我不僅僅是失去你

(詞/陳曉娟)

下雪了。

她推開窗,幾片棉絮般的雪花飄落窗台。

為了等這場雪,她一口氣休了五天年假,在這家民宿住了三天。

氣象報告說,合歡山這場雪預計會下到清晨時分。依這情況看來,明天會有厚厚一層積雪吧!

想來真悲哀,活了二十七個年頭,竟連個陪她看雪的人都沒有。

「我一個人吃飯旅行,到處走走停停,也一個人看書寫信,自己對話談心……」她輕輕哼著,伸掌承接窗外雪花。

目光下意識又飄向某一處——

他還在。

那個與她一樣孤單的男人。

投宿的第一天就留意到他,三天以來,他始終蜷坐在巷子盡頭的轉角處,並不明顯,入了夜後身影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

他的模樣太容易被當成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白天偶有人路過,還會丟些面包或零錢給他,但他從未拾起,一動也不動地注視著巷子的那一頭,固執地像在等待什麼。

有好幾次,她都想上前詢問,他究竟在等什麼?整整三天——或者更久,在她未來之前、甚至是她沒有辦法想象的漫長時光,他不曾離開過一步,是誰狠心讓他在這里漫漫無際地等待?

有那麼一回,目光與他餃接上,眸心深處的滄涼與孤寂,令她心弦重重一震,那眼神——讓她想起小時候鄰居家養的混種狗,小小只很可愛,後來愈長愈大,不像小時候玲瓏討喜,無法讓小主人抱在懷里呵護寵愛,于是小主人試圖將它丟棄,但丟了好幾次總丟不掉,它太熟悉回家的路,會自己跑回小主人身邊。

直到小主人不耐煩了,最後那回,將它帶到陌生的地方,走的是以前沒走過的路,命令它不許動,乖乖待在那里等。

這一次,大狗沒再回來。

她每天放學走過校門口,都會看見大狗蹲踞在那個被遺棄的路口,眼巴巴地等著小主人回來接它。

好久、好久。

直到有一天,她再也見不到它,听附近喂食它的路人說,它被酒駕的車子輾過,死了。

到死,它都不曉得主人又養了一只比它可愛、比它漂亮的西施犬,早已忘記它。

他的眼神像是被遺棄般的幽寂落寞,和那只到死都在等待主人的大狗,好像。

下了雪,入了夜,溫度更低,再這樣下去,即使明日新聞多了一則暗巷凍死男尸,也只是被淹沒在成千上百條政治、情殺的聳動新聞中,渺小得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就像那只以生命等待的大狗一樣,被人遺忘。

她猶豫了一整晚,手心牢牢揪握著保暖大衣,就在邁開步伐的那一刻,驚異的現象在她眼前活生生上演——

男人趴臥在雪地上,屬于人類的形體在朦朧霧光中蜷曲著,緩慢地轉變為四足,光滑的肌膚被柔軟絨毛取代,與瑩白雪地同成一色,她幾乎要以為是自己眼花。

棒著一段距離,陰暗不明的月光下,看不出是什麼動物,但至少她可以肯定,那絕對不是人類該有的形體!

她應該要尖叫,至少該嚇得逃之夭夭,但是當下,她只是反射性地觀望四周,確認除了她之外,無人看見這詭異的一幕。

而後,她拔腿朝門外狂奔,整條巷子冷冷清清,只听得見她凌亂雜沓的步調,直到在他面前站定,引起他的注意。

他抬起頭,與她對視,那是一雙完全不像獸類的眼。

她彎著腰喘息。也許是那一幕帶給她的殘余沖擊,也許是方才跑得太急的緣故,心髒跳得太快,隱隱疼痛。

她蹙眉,按著胸口,另一手將大衣遞出,落在毛色雪白的狼軀上。

一頭白狼。

對,眼前蜷伏在雪地中的,真的是一頭白狼,如果她沒有精神錯亂的話。

也許她真的瘋了,同樣的場景再度由她眼皮底下重現,只不過這一回是由狼轉變CR,就像畫面倒帶一樣,而她大氣也沒喘一下。

她也意外自己能如此鎮定。

或許是再怎麼怪力亂神的事都已經見識過了——她的房東小姐就是極致典範,她至今沒搞懂過那位神秘又迷魅的美麗小姐究竟是什麼來頭,長期處在極度聊齋式的生活中,眼前這個幾乎算是小兒科,短瞬間還會感到驚異,算她不濟事。

「要不要——跟我走?」連她都陌生的嗓音由她喉間逸出,無法控制地伸出了手,才驚覺自己真的沖動地做了。

他盯著她伸來的細致掌心,足足有三秒,動也不動,而後,偎向她釋出善意的手掌。

也許是動物表達友好的方式吧,她凝視輕蹭著溫軟掌心的面頰,並不感到驚慌,進一步解釋︰「我是說,今天會很冷,所以,先到比較溫暖的地方去。」明天,他還是可以回來等待他想等待的。

他看著她,不說話。

她不曉得他听進去了沒有,或者能不能接受。就像童年記憶里的大狗,她曾經想過要養它,卻帶不走,動搖不了它等待的信念。

她起身,走了兩步,回頭見他踩著生疏的步伐,有些笨拙地跟在她身後,她頗訝異。

回到旅館房間,她放了熱水,讓他暖暖身體,趁這空檔向櫃台詢問,要了樓上僅剩的單人房,在他泡完澡出來後,帶他過去休息一晚。

她曾經料想過,也許他下一秒又會跑回原處等待,如同過去的每一日,也曾想過,隔日清晨便見不到他的人,但是,卻不曾預料到,他會用那雙深幽復雜的眼瞳,目不轉楮地注視著她,直到她關上房門前,都沒有移開過。

他很听話,她說進浴室泡澡,他會听;她帶他去樓上房間,他也會听,除此之外,他的視線幾乎沒有離開過她,像是在研判她的動機,又像是怕被她遺落似地將目光牢牢鎖在她身上。

凌晨已過,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睡,腦子里全是那個謎樣的男人,困擾著她。

她輕巧地下床,掀開落地窗簾,長長的暗巷空無一人,他沒有回去。

那麼,他還在樓上的單人房內嗎?

她的本意只是想確認他是否仍在,開了門卻驚訝地發現,他抱著她給的那件大衣,蜷靠在她的房門邊。

他仰起頭,黑幽幽的瞳眸依舊注視著她,意緒難分,但是這一次,她讀出了一絲清寂。

因為這一抹寂寥,她側開身。

「要進來嗎?」

他沉默。

「去樓上把被子抱下來。」她說。

他起身,一步,一回頭,直到樓梯轉角,再也看不見。

不一會兒,他抱著被子回來,遞給她。

她搖頭,指了指沙發。「被子給你,睡那邊。」

這一回,他情願了些。

很不可思議,但是她發現,她能由他眼中讀出他真實的情緒。

這一點,她不是比誰都清楚嗎?動物不若人類復雜,人類有語言可以溝通,卻學會了言不由衷,掩飾真實的自己,動物無法以言語溝通,但是無偽而直接的眼神、舉動,反而比人類容易了解。

雖然無法解釋,但是她信任他,對她而言,與他同處一室,比任何一個人類都還要令她安心。

她一夜安睡。

醒來時,他仍窩在昨夜她要他躺的沙發上,維持著她最後看見的那個姿勢,動也不動地瞧著她。

「早。你一夜沒睡嗎?」

並不指望他應聲,而他也確實如昨夜般一徑沉默。

她起身進浴室,梳洗完,他仍怔坐在那兒。

「我想四處走走,你呢?」頓了會兒,她又道︰「你不想跟我說話也沒關系,我沒有一定要知道,那就各自珍重——」

忽地衣角被拈住,她回身,愕然發現他靜立在身後。

「不是……」帶些喑啞的嗓音,困難地啟唇,像是許久未開過口,忘了該如何使用語言。「不是、別,不要我……」

很輕、很低的模糊音浪,她听出了其中的焦灼。

「我不是因為你不跟我說話才不要你。」她指了指窗外,巷子的盡頭。「你不是在等待什麼嗎?不等了也可以?」

他張了張口。「跟你走。」

她微訝。「什麼?」

「你說的。」

「對,我昨晚是這樣說,但不是——」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她原意只是收留他一晚,不忍見他挨冷受凍,但、但她真的沒想過,他竟會想跟著她。

那,原先的等待,那麼執著、那麼長久的等待,要放棄了嗎?

那雙明明極度固執的黑瞳、牢不可摧的信念,怎會三言兩語、如此輕易便放下了跟她走?

她不懂。

「你——真的想跟著我?」

他堅定地點了一下頭。

她垂眸沉思,沒有立刻回答。

他也不催促,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安安靜靜的。

是啊,有什麼不可以呢?

一個人吃飯旅行,自己與自己對話的日子,她過得厭了,如果可以有個伴,她這段單調乏味的人生,會有趣些吧?

他孤獨,而她也需要一個人陪伴,那,帶著他又有何不可?

「答應我幾個條件。」她回過頭,與他約法三章。

「我不曉得你對我的世界了解多少,但是沒關系,我會教你,生活中的一切我會負責,但是我說的話你要配合,我說不可以的事情,就絕對不能做。」

他點頭。

直到目前為止,他都有照她說的去做。

「你——應該是肉食性動物吧?」她無謂地笑笑。「就算有一天,你想將我生吞入月復都無所謂,但是一直到我死之前,你不可以先離開我。」

他張口想發聲,又緊抿,再點一下頭。

「那麼,我叫朱寧夜,你呢?有名字吧?」

「我,臨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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