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彌山
濃密的雲霧遮掩了月兒的光華,高居于雲間盡處的修羅宮,這夜,巨大的宮門門扉微敞,大殿之上百來束火炬齊燃,亮若白晝。
斑座在大殿主位上的無酒,在無相自一旁走進殿中時,有些明白地看著他臉上那份得意的神情。
「你找著了?」
「嗯,就在人間。」為了此事不知已找了多久的無相,頗為不滿地看著在場人數,「就只你三人來?另兩人呢?」
坐在無酒身旁的無色聳聳肩。
「他倆溜去佛界打探消息了。」都警告過他們兩個,想進佛界就要有賠上性命的自覺,偏偏他倆就是嫌命長,非得去搞清楚佛界最新傳出的那個消息,所指之佛是哪一個。
無相抬首看著獨自坐在遠處,總是不喜與他們走在一道的另一個同伴。
「皇甫。」
皇甫遲微微側過臉瞧他一眼。
「你去不去人間?」
「沒興致。」他冷冷說完,又把頭轉回原處,繼續將自己藏在黑暗的角落一隅。
「我需要它的力量。」無相怒瞪著總是不合群的他。
「與我無關。」從未去過人間,也一點都不想踏入那地方的皇甫遲,眼不只想在他們走後返回自己的宮中繼續修煉。
「若我命你,非得去助我們一臂之力呢?」身為修羅之首的無酒,並不認為這個年紀最小的修羅,目前有那本事反抗于他。
面無表情的皇甫遲,只是無言地將衣袖一振,率先定出大殿,而其他三名修羅,也在走出了大殿後,高站在宮階之上,齊望著遠藏雲海底下的那一處人間。
人間正月十五元宵,在望仙他們所居的這座小城里,處處都是燦爛的煙花與各色的燈籠,听望仙說,到了晚上,大街兩旁還會擺滿了攤子,到處都是人山人海,熱鬧得不得了。
只可階,青鸞並沒有那個元宵可過,就打從她換過了個左臂起。
刻意叫望仙帶著霸下去城里逛逛的她,月兒方自東方升起,她即將自己封在房里,為了怕他們誤入,雖然她的神力還未恢復,她還是勉強在房子外設了結界。
「青鸞。」知道她為何將自己關在里頭的火鳳,有點不舍地站在外頭輕喚。
「別進來。」
「你這結界對我沒效的。」他伸指彈了彈會燙人的結界,對她才恢復沒多少的神力非常不以為然。
「就算沒效也不許進來!」
「若我說我不怕呢?」都說過他沒把她的左手給放在眼里,她怎麼就是不信?
她故意威脅他,「若我說這左臂每逢這夜就特愛殺生呢?」管他道行再怎麼高,她都控制不了自己了,萬一不慎傷了他怎麼辦?
難得听她說狠話的火鳳,心情甚好地想了一會兒,再冷不防地對她丟出一句。
「你擔心我?」
她頓了頓,很清楚這尊無良神仙的本質其實有多邪惡。
「……這回我不會上當的。」每次都想用話套她拐她?哼,只要沒見著他那張美男臉,她才不會又輕易讓他得逞。
他低聲淺笑,「听說,你喜歡我?」
轟隆……啊,好大的一聲響雷……
且這回的響雷,結結實實轟得她頭昏又眼花……
「霸下……霸下告訴你了是不是?」她面紅耳赤到一個不行,心底很清楚是哪尊神仙出賣她的。
「嗯。」相較于她的結結巴巴,門外的他,音調听來再愉悅不過。
「那個小叛徒……」
「你……」他深吸了口氣,頗為緊張的問著,「記起我是誰了嗎?」
唉,她就知道她早晚要面對這一事……
就不知……他在知道實情後,會不會恨她恨到吐血?
「昆侖山山頂上,那個日日陪我自言自語的神仙。」沒什麼勇氣的她,在他的苦候下,還是硬著頭皮把好不容易才記起一點點的往事給搬出來。
「何時記起來的?」
「……離開魔界前。」仿佛感受到他熊熊的火氣,她愈說愈心虛。
「既是記起了你怎不說?」听見這話後,帶著怒意的他,毛火地一下又一下敲著她的房門。
「忘了……」都幾百年前的往事了?」他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記性天生就有缺陷?況且,別說是忘性大的她,常人連十年、百年前的事都不可能記得,而他卻要她記得那麼久前的事?她若還記得,她才真的有毛病。
忘了?
她知不知道,她的這一句忘了,讓他後悔了幾百年?
當年那短短的三個多月間,近一百日的日子,他日日看著她的容顏,她卻從無法睜開雙眼瞧他一眼,而他,卻在她渾然不知時,不知已將她看過幾百幾千回。
當初在他接受了她住進他的生命里後,每天,听著她的自言自語,看著她老是喜歡搖頭晃腦的模樣,他從一開始的不耐煩,漸漸發現了自己的改變,因為,在習慣了她的存在後,他突然覺得,永遠都一成不變的神仙生活,在有了她後,再也不那麼枯燥乏味。
他喜歡看她搖搖晃晃的走路模樣,因他可以有很多機會去牽她的手,或是理所當然的摟著她。
他喜歡她把頭晃來晃去時,兩手捧住她的臉蛋,藉機仔仔細細地把她的模樣印在他的心頭。
他喜歡親自替她梳發、喂她吃東西、抱著她從這個山頭到另一個山頭去,看她乖乖坐在他的腿上安靜地听他描述著眼前的風景……他更喜歡她的兩手在他身上東模西模,尤其是在那一雙小手攬住他的頸子時,她就會對他笑得好開心。
他很喜歡,那一股子全因她而生,而後緩緩堆積在他心頭里的喜歡。
好喜歡、好喜歡……
他曾經很希望昆侖山的雪季永遠不要過去,而她,可以就這麼一直待在他的身邊,永遠,都不要變。
可有天,沒有原因理由,事前也沒有半點預兆,她卻徹底地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了。
在她離開了昆侖山後,山頂上空曠的雪地里,再沒有了她搖搖晃晃的身影,對此毫無防備的他,一直都忘了要叫趁他不注意時,偷偷住進他心里的她搬走,可他卻忘了,也改變了心意,一點也不希望她這尊不速之神離開他的生命里,就在他失去她之後,他才明白,他失落了什麼。
他曾經試著離開昆侖山,至南天門外的歲宮去找她,可得到的答案卻是她已正式閉關修煉,並立誓三百年內,神功若未大成就不踏出歲宮半步。
為此,他足足等了三百年。
這漫長的時光里,歲月雖不能在他身上催鬢如霜,但攜藏思念里的濃濃惆悵,總令很想否認這一切的他,仍是不得不承認,他曾經為某個人苦候在遠方,就在每當雪季來臨、每當他的指尖撫上天際所降下的第一朵雪花、每當他在寒冬里,醒在夜色仍未央……
她一直都待在他心房偏偏的一角上,不走遠,不離開,且,也不肯讓他遺忘。
于是,這麼等著等著,漫無止境的等待,大剌剌地棲住在他的命途上。他曾忘了他究竟在等些什麼,他也曾認為那不過是百日之夢,醒了即可忘……偏偏,每當他回過神來時,他才發覺,無論他將日子怎麼過、他又如何過著日子,在他的日子里,那個等字,一直,都繡在他身上。
可三百年後,他等到的,卻不是他記憶中愛笑的青鸞,而是一個為了職責,陌生到他幾乎不願相信她就是青鸞的十九太歲。
自任職為太歲之後,她不再笑了,她也總是忙得讓他老是找不到她神影,而身為西王母手下的首席武將,在神界開始大肆討伐各界之時,他再也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可去天帝那邊找借口見她,或是,站在遠處默默瞧她一眼。
後來的他,遭西王母派至佛界與魔界各一百年,兩百年後,他方返神界,就急著四處找她,可她,那時卻已身棄太歲之職,不知所蹤。
在魔界與她重逢之前,他無一日不懊悔,為何當年他日日與她相處時,他沒法說動西王母為她治好她的眼,好讓她張開眼瞧一瞧他呢?要是他早知道她少根筋,忘性又特大,當年他就日日在她的耳邊重復他的名,要忘性大的她,天天都听到記得牢牢再也忘不掉為止。
可是她仍舊忘了他是誰,當年看不見他的她,從未見過他的長相,因此,即使在她當上太歲後,當他主動去與她相認之時,那時的她,非但無法當下就認出他來,也根本就不記得他的名……
她全都忘了。
畢竟,就像她所說的,都幾百年前往事了……
因此在他倆間,沒有誰可怪誰,也沒有誰做錯了什麼,當然,更沒有誰辜負了誰。
雖然他都明白,這一切只是相遇後別離、離別後又再相遇,彼此錯身而過,卻誰也沒法認出誰如此而已。但每當冬雪降臨大地之時,在他心角的一處,仍是會隱隱地作疼。
以往,他全然不明白什麼叫遺憾,就在當年他站在她面前,她卻始終不知他是誰也認不出他,這才讓他明白了,那始終濃濃充斥在他胸臆里,徘徊不散的不甘與傷感,原來在兩者加起來後,名喚為遺憾。
歲月用淡淡的一筆,在他們之間描繪了灰與塵,使得他們籠罩在看不見彼此的生命里,兩岸各一方,寂寂地虛度了數百年。
擁有了太多後,便無法接受失去的痛楚。
失去了太久後,則無法承受再次的別離。
幾百年前的雪季里,那遙遠得幾乎已快尋不著痕跡的柔情與動心,仿佛仍停留在蒼涼的遠方里,但,如今卻僅剩下滿口的荒唐,和一紙滿滿歲月的無奈,並在枝枝蔓蔓到了底後,才肯讓他發覺,他仍是枯站在原地里兜轉,就連一步也未曾踏出去過。
因此當他再次見著她,並有了機會與她再次相處時,他反而小心翼翼到害怕。
傍多了,怕遲鈍的她負擔不起︰給少了,又怕她會刻意將他給敷衍過去……
「火鳳?」門外始終無聲無息,怕他已氣得再也不想理她,青鸞緊張地喚著。
「日後,不會再忘了我吧?」他硬是強迫自己忍下滿月復的怒氣和怨言。
「怎麼忘啊?」想到這點她就苦惱萬分,「天天都擺著副迷死神不償命的德行來對付我,你以為我的意志力能有多堅強?」早知他美成這般,當年瞎了的她,說什麼都該睜開眼先偷看他一下。
「既是忘不了,那,我可以進行下一步了嗎?」
她一臉納悶,「你還有下一步?」
「嗯。」也不想想他都等幾百年了?
「千山你獨行,姑娘我就不送了。」沒本錢陪他要心機的她,想都不想就選擇當逃兵。
他隨即一掌穿過結界重擊在廊柱上,令整間房子都震了震後,再冷冷地問︰「你敢?」
「唉……」沒膽的她又開始嘆,「我始終想不通,你究竟圖我哪一點?我既生得不美,就連望仙也說我不像個女人,憑你的美貌、你的道行、你騙人的德行,不管你想違反神規想騙……不,想配哪界眾生都行,你何苦挑上我來著?」
「就一定得有道理才成嗎?」
「呃……」
「總之,就是你。」他專橫專斷地說著,「你是天仙也好,麻子也罷,我不圖你哪一點,就只是認定了你而已。」
「而我非得被你牽著鼻子走不可?」她邊問邊揮揮已恢復成原來模樣的左手,整個人累得提不起勁地趴在桌上。
「恐怕你沒有什麼選擇。」也注意到月兒已下山的他,一把話說完即刻破了她所設的結界闖進去。
推門而入,就見滿頭大汗的她,喘息地趴在桌上休息,他一把將她抱起送至榻上歇著,以帕子拭淨了她面上的汗水後,便二話不說地低首吻住她。
這根本就是趁神之危嘛……
「我沒喝醉。」當被輕薄的青鸞皺著眉時,他刻意把話說在前頭。
「我知道。」
「那……」
「且慢。」恢復些許力氣的她,忙不迭地坐起身將他推離一臂之遙,「你想怎麼對付我?」不成了、不成了,這殺傷力實在是太大了,再這麼被春色無邊的他給誘下去,她一點都不懷疑她會提早登上西天極樂。
「不怎麼。」他緩緩端出他迷人的招牌笑容,「只是想同你說幾句話而已。」
「說什麼?」眼楮注定總有一日會扭到的她,忙不迭地眨著眼,就知道他定會搬出美色這一套來誘惑她。
火鳳不疾不徐地湊至她的面前,不動她、也不踫她,更沒再進一步的舉動,他只是以深情款款的口吻同她說著。
「自今日起,我會疼你、愛你、寵壞你,還外加日日早晚色誘你。炎夏為你搖紙扇、天寒為你勤添衣。為你守身如玉、發誓永對你專一,眼底永遠只看得到的一個女人,那就是你。為了你,我願為你火里來水里去。為了你,我願拋棄一切死心塌地。只要你願意,我甚至願為你捧來天下全都交給你。只要你不嫌棄,那麼此時此刻,請容我虔誠地為你獻上我的一顆真心。」
「你說,這樣究竟拐不拐得到你?」
閉得到,絕對拐得到……
可惡,真想罵罵自個兒可恥,也不過就是幾句甜言蜜語罷了,她心動個啥子勁呀?不過那尊專踩她罩門的無良禍水,這回也未免無良得太過了,又不是不知道她這神啥子定力也沒有,這分明就是要她趴下去認了嘛!
雖說她遠離神界已有段日子,且不能犯的神規神戒,她也早就累積了一籮筐,偷偷有了七情六欲那也罷了,但她可從沒想去破它啊,偏偏,就是有尊神仙迷死她不償命之余,還壓著她的頭,硬是要她也下水陪著他去犯。
打那夜火鳳同她說出那些話後,次日起真的開始徹底實現諾言的他,半月下來,日日遭美色誘拐外加虐待的青鸞,面對他精心打造的這個情愛牢籠,備受美色與深情煎熬的她,往下跳也不是,不跳,又好像太對不起明明就很想把他一口吞下去的自己……
「唉……」哪有神仙當得像她這麼煎熬的?
霸下與望仙木著一張臉,整齊地站在頻頻嘆息的某神之前,對她下達最後的警告。
「青鸞,你要再嘆下去,我和望仙就馬上把包袱收拾好一塊搬家。」以往三不五時听她嘆這嘆那就算了,可近來她卻變本加厲時時都在嘆,偏偏又無人知道她到底是在嘆個什麼勁!
「你到底在嘆什麼?」定力不足,被她嘆到已瀕臨崩潰的望仙,眼不只想同她討個被虐之因。
坐在桌邊,一手撐著面頰在嘆息的青鸞,抬首看了他們一會兒,實在是不想告訴他們火鳳對她干了什麼好事,可不說,早晚他們也定會看穿這事……唉唉,前有狼後有虎,別說是月兌身了,她就連喊救命的機會都沒有……
「有神想拐我。」她沮喪地趴在桌上,兩眼無神地瞪著正在院里剪著梅枝,說待會兒要拿到她房里插花的某神。
「啊?」一大一小詫異的叫聲,差點掀了房頂。
她深深一嘆,「你們沒听錯。」
「是哪個忘了長眼楮的?」他倆忙不迭地問,不但月兌口的話相同,連音調也都差不多。
「……就那不要亮不亮的。」好,都給她記住。
老早就對這事心底有譜的兩神,互看了一眼後,也學起她吁長嘆短了起來。
望仙一手撫著面頰,「唉……委屈了。」
「我同意。」霸下也把頭點來點去。
她很敏感的問︰「誰委屈了誰?」
「當然是委屈了火鳳呀!」霸下再誠實不過地將冷水往她的頭頂上潑下去。
望仙還一臉好不惋惜,「真不懂他為何會看上你這不像女人的女人……」
好一陣子沒有扁神的青鸞,只是在他倆繼續冷嘲熱諷之時,不疾不徐地站起身,並扳扳兩掌。
「喏。」趕在挨揍之前,聰敏的望仙與霸下,雙雙將她的身子轉向院外。
手拈梅枝,獨自佇立在雪中,花雖嬌,但神更艷的景致,強烈的沖擊性,令青鸞的腦際昏了昏,當院中的神仙朝她送了個秋波後,她忙不迭地一掌按住狂跳的心房,大口大口喘氣之余,習慣性地在嘴邊開始小聲地念起定心大法。
「別再定啦!」望仙不客氣地推她一把,「老實點是會讓你少塊皮肉不成?」瞎子都看得出火鳳對她有意,而她也意亂情迷一把的,她又何苦這樣僵持殘害自個兒的身心呢?
「反正你又過不了美色這一關。」深知她心性的霸下,也一副把她看得很扁的樣子。
「你們就這麼急著讓我被神拐走?」她很不是滋味地瞪著身旁兩個早就倒向禍水敵營的叛徒。
「不。」早就盤算好的望仙朝她搖了搖指,「我們是急著要你拐那尊可靠的神回來與我們作伴。」青鸞神力雖高,但總是少了根筋,再怎麼相較,還是外頭的那尊神仙比她來得妥當。
「沒錯。」霸下接著應聲,難得跟望仙默契好得不得了。
在他們那麼不賞面時,被潑冷水潑久的青鸞,也發狠地微眯著眼,朝他倆笑得冷冷的。
「哪日我再灌他酒的話,我看你們跑是不跑?」哼,嘗了甜頭後就全都忘了苦頭是不?沒關系,大伙找個機會溫習溫習。
「這宅子太小了,我們這就識相的出門逛逛了。」想到火鳳一醉就會干出啥事的望仙,面色隨即青了一半,忙不迭地撈來件大衣急著出門。
「記得啊,要好好把他拐回家喔。」霸下在跟著跑前,還不忘向她叮嚀。
剪好梅枝,帶著清香雪白的花兒入室時,火鳳正好與那一大一小擦身而過。
「他倆上哪?」
「制造讓你拐我的機會。」眼前這人花相映的景致,實在是……太傷身了,她非得出去喘口氣才成。
「你又忙著上哪?」火鳳在她也想跟著跑時,適時地拉住她的臂膀。
「制造不讓你把我拐跑的機會!」今兒個就饒了她吧,為了鍛煉她的定力,她可是累到一個極點,再不歇歇不行了。
將手中的花兒扔至桌上後,火鳳旋身一帶,一手攬住她的腰際,一手抬起她的臉龐。
「你以為……你逃得出我的手掌心嗎?」想跑?她會不會太小看他了?
她沒好氣地應著,「就是不認為所以才要跑啊!」
為什麼打那日起,他在她的眼中,就是愈看愈順眼,愈看愈讓她難以自拔?他本身就已美到像個禍水了,怎他會在她的心底更上一層樓到,他就連在她面輕聲低語幾句,她就忍不住想要自動栽在他的手心里,或是想干脆就這樣把他給生吞下月復?
這沒道理呀!
相當樂見她如此進退不得,火鳳還刻意在她煩惱的這當頭,緩緩靠至她的身後,在她耳邊柔柔地喚。
「青鸞……」他將她攬得更近,兩手環住她,以天籟般的嗓音在她耳邊輕喚。
「老尼我不視下聞不听……」她忙捂著兩耳閉上雙眼,使勁地搖著頭,可他那聲調,仍是引起了她一陣又一陣的戰栗。
「你真能做到?」他側身將臉懸到她的面前,並朝她眨了眨眼,害她登時一口氣差點喘不過來。「你真能忍心無視于我?」
搖搖擺擺地退離他幾大步後,差點死于窒息的她,才終于可以重新吸口氣,但當她疲累不堪地喘起大氣不過一會兒,她兩眼往下一看,便氣不過地瞪著自己胸坎里那顆仍狂跳不已的心。
「你就爭氣點成不成?別那麼沒節操行不?」色字頭上一把刀啊,她怎會無論怎麼成就是戒不掉眼前這一款的?
極力忍住笑聲的火鳳,緊閉著唇不發一語,不小心被青鸞給瞧見這模樣後,她頗為光火地瞪著他幸災樂禍的模樣。
「你很樂于見我自虐?」
他壞壞地一笑,「是啊。」想當初,她把他給忘了多久?他也不過是一報還一報,討個公平而已。
「我只不過是不告而別,和不小心忘了你而已。」在他又逐步朝她接近時,備感冤枉的她,忍不住向他抱怨。
「撇開那個不理。」他的雙手又自動自發地爬回她的身上,他再一口又一口地輕啄著她的唇,「你,信不信命中注定?」
「為何問這個?」她愣了愣,然後看著他帶著深情的眼神,以一指輕繪著她的唇。
「因你若相信,那麼,你就該相信咱們之間有緣。」
在他又開始輕薄起她,吻著她的唇、輕咬著她的耳……而她也很難否認她其實很樂于他這般做時,她在悶到一個極點後,終于問。
「……你肯定這只是有緣而已嗎?」她和她的師父、師祖們的有緣,是差點磕破頭,而同他的有緣則是……整個人和心都得賠下去?這已超出了有緣的範圍很遠了好不?
「咱們之間的緣分,很深,很深……」他款款輕笑,不久,話尾便消失在她的唇邊。
還滿樂意接受他再次染指的青鸞,在他吻上她的耳垂之時,不意往外頭的天際一望,她忙推了推還賴在她身上的男人。
「火鳳。」
「嗯?」
「你說那四個是什麼?」她快步把他拉出房門來到院中,一手指著下著雪的天際上方,時而現時而隱的四道光芒。
「我的眼力沒你那麼好……」
看了一會兒始終都沒發現她所說的,直到那四者愈來愈靠近人間時,火鳳的身子忽地一僵,直對那四道迥然不同的光芒眯細了眼。
「是修羅。」
「修羅?」青鸞想不通地搔著發,「他們怎會一塊出現在人間?」听她的師祖們說,修羅道的修羅,平日若不是待在須彌山,除了佛界與神界外,他們都四處去,可怪的是,明明修羅有六位,但他六人就是從不聚在一塊,也很少成群結伴,更別說一口氣來了四個了。
火鳳不語地瞧著愈來愈近的四個光點,直在心底盤算著這四名遠離須彌山,甚至是召集了四位才來人間的修羅們,這一回,究竟是為了什麼才會特意如此來人間?以往這座人間,不是他們最不屑一顧的嗎?怎麼在今兒個,他們竟像是怕會失手般地,一口氣出動了四名修羅?
他們究竟是為何而來?
就在他仍想不出個所以然之時,一張再熟悉不過的佛面,款款掠過他的眼簾,他眨了眨眼,試著憶起那老友的容顏,以及那位老友日後將做之事會是什麼……
他還記得幾日前,他听愛听八卦的望仙說,近來也不知是怎了,佛界與修羅道的情況緊繃得很,像是一直沒法一鼓作氣收拾掉修羅道的佛界,總算是盼到了佛界聖徒的出關,而那位聖徒,則恰巧在一百年前,與他,有著那一點點的交情。
遠遠認出無酒身影的他,納悶地想著,修羅之首無酒之所以會一口氣親串三位修羅前來人間,當然不是為了那個仍在佛界的聖徒而來,為了得到日後能與佛界聖徒抗衡的力量,今兒個,無酒他們應當是來這找勝算的……
只是,他們要找的這勝算,是什麼?
在佛界聖徒的身畔待了那麼久後,也知他的佛法有多強大不可摧,火鳳根本就不認為,這些為了想要能在日後保命的修羅,在這貧脊的人間,能夠尋找到足以壯大他們聲勢、力量、道行、神力的種種,好在日後用來對付那個佛界聖徒……
可,他們還是來了。
不但直朝著目標而來,且,就朝著遠處霸下與望仙總是愛在那兒練法的河堤。
難不成……
「火鳳?」青鸞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的怪樣。
「你听著。」搶時間的他一把按住她的肩再三叮嚀,「你神力尚未恢復,絕不許跟過來知道嗎?」
「慢著,火鳳……」猶弄不清這是怎麼回事的她,才一下子,就看不見他的背影,「火鳳!」
點點溫熱的鮮血,落在淨白無瑕的雪地上,看來格外地妖艷。
遭無色一掌打飛的望仙,倒在河堤旁的雪地里,撫著胸口不斷地咳著,壓根就沒看清楚方才事情是如何發生的。
他只記得,他與霸下本來好好地在河堤邊,練著昨日火鳳教給他們的一套術法,但天際驀然大亮,四道顏色不同的光芒好不刺人眼,他才以袖擋著光一會兒,在他放下袖時,已有一張似人又不似人的臉龐直逼至他的面前,而後他的胸口便一痛……
「望仙!」沒被偷襲的霸下,急急忙忙跑至望仙的身旁。
「就他?」無酒伸出指,一手指向像個孩子般的霸下,有些懷疑地問向身旁的無相。
無相篤定地頷首,「錯不了。」
看不出望仙傷勢如何的霸下,在雪地里的腳步聲此起彼落時,他有些緊張地回過頭,數了數來者,只見三人,卻不見了方才的另一人。
「你們是誰?究竟想做什麼?」在他們愈靠愈近時,他忙不迭地以身子護在望仙面前。
無相朝他探出一掌,「我要你身為龍九子的天生神力,以及你月復中讓你有了人身的舍利。」
霸下不禁一愕,「什麼?」他們……怎會知他原本是誰,以及他的月復中藏有著舍利這回事?
並不想給他個解釋的無相,與急著辦完這件事好離開人間的無色,下一刻雙雙飛奔上前,直朝霸下而來,但一道白影來得更快,在無色與無相各擊出一掌時,趕至的火鳳隨即兩掌齊出,狠狠將他們給轟回去後,轉身朝身後的一大一小大喊。
「全都進我袖里來!」
見著了火鳳那張再讓他安心不過的容顏後,霸下拖著望仙直往他的袖中躲去。將他倆藏好後,火鳳定定地看著眼前的修羅們。
怎麼只有三個?另一個呢?
不願他們四人對他一人打起集體戰的火鳳,在始終找不出第四個躲著的修羅藏在哪時,已先行一步化守為攻,抬手當空一抓,片片雪花在落入他的掌心後即化為一柄長劍,而長劍一到手,他首先就朝道行最弱的無色那頭一劍掃過去。
當無色急于閃躲之時,無聲無息來到火鳳身後的無相方要出掌,身後像長了雙眼的火鳳,旋身朝後送出兩劍,兩道深深的劍痕直劃在無相的肩上,差點就卸掉了他一雙臂膀。
暗地里竄出的一陣急風,在火鳳一掌擋住無酒沉重無比的一掌時,飛快地削去火鳳的左袖,火鳳使勁一震,將承受不住掌勁的無酒震飛時,藏在他袖中的霸下與望仙,亦同時掉了出來。
落在雪地里的霸下,方要扶起望仙快走,一只不知打哪兒來的手掌,便自他的後頭穿透了他的胸口,在望仙大驚失色的目光下,霸下強忍著疼,一把拉開那只手,再將那只手的主人以神力將他扔到遠方去。
「霸下!」遠遠就見著此景的青鸞,在火鳳同時被三名修羅纏住之際,忙趕至他倆身邊。
听見她的聲音,被三個修羅纏得很不耐,才想痛下殺手的火鳳,忙回過頭,而三名修羅比他更快,全都直朝青鸞而去,並紛紛各自出掌。
落在青鸞身後的無色,與落在霸後的無相,各自相中他倆的天靈,而被無酒攔住了片刻的火鳳,在趕到時,他眼中的一切,不知為何,在他看來,所有的動作突然都變得很緩慢。
他究竟是該先救神力尚未恢復的青鸞,還是那個受了傷的小小霸下?或者是,他兩者都救,而後任無酒自他身後一掌拍向他的腦際?
只在心中猶豫了一會兒後,火鳳飛快地緊握住無色之手救下青鸞,再回身一劍刺向身後偷襲的無酒,就在那時,無相的那一掌,已重重地落下,霸下先是睜大了雙眼,而後在青鸞心痛的叫聲中,小小的身子往雪地上一倒,登時斷了氣。
自雪地里突冒出的一掌,在青鸞追上來時,迅速地探入霸下的體內奪走舍利與元神,而後又飛快地消失在雪中。
挨了火鳳幾掌的無酒,一手按著胸口,問向一旁與他一般,也是傷勢不淺的無相。
「到手了嗎?」不愧是西王母的手下大將,未盡全力就已這般,若讓他了無後顧之憂,可以盡情施展的話……
「皇甫已得手了!」
無酒毫不猶豫地下令,「那快就走!」他才不想等火鳳亮出真本事來對付他們四個。
正欲一劍將無色封喉的火鳳,冷不防地,在身後竄出一陣涼意時,微側過身子躲過尖銳的五爪,原本瞄準了無色喉際的劍身,卻也因此只劃過了無色的胸口,並讓無色有了機會轉身隨著其他的修羅一塊逃走。
雖是一口氣傷了三名修羅,也救回了望仙與青鸞,但,沒有保住霸下的火鳳,背對著他們站在原地許久,最後,還是不忍地回過頭。
「霸下……」懷抱著霸下的青鸞,跪在雪地里,眼中蓄滿了淚,哽著嗓頻頻喚他。
望仙一手按著受創的胸口,身形不穩地定向她,走了幾步,就見從來不曾在他們面前掉過一滴淚的青鸞,緊抱著霸下,淚不可抑地撫著霸下已冷的臉龐。
「不會的,不會的……」她不斷搖首,痛心地朝四下大聲吶喊,「怎會這樣?不可能會是這樣的啊!」
「青鸞……」看著哭成了個淚人兒的青鸞,望仙才想安慰她兩句,她卻帶淚地抬起頭,直望著火鳳。
「他還那麼小……你怎可以不救他?」
火鳳就連一句辯駁的詞句都沒有說出口,只是靜站在那兒任她以含怨的眼神將他刺穿。
望仙忙想替火鳳說幾句,「青鸞……」她應該也知道,那時火鳳為了救她,就沒那余力在刀口上救下霸下了,若是換了過來,就算火鳳救回了霸下,那他照樣也保不住青鸞,他也是被逼著選擇的啊。
火鳳朝望仙抬起一掌,示意他不必再多說些什麼,因他知道,眼下的青鸞,什麼都听不進耳的。
空曠的雪地里,雙手緊抱著霸下的青鸞,在懷里的霸下漸漸變得冰冷時,她虛弱地看向漫雪的天際。
我的那八個兄弟,他們生得又定什麼模樣?他們是不是也跟我一樣身不由己?還有,他們是否有過得比我還快樂些?而我們,會不會有團聚的一日?
好似仍在耳畔般,又好像它從來就沒離開過的稚氣童語,一句句地在她的耳畔重復著,令她難以自己地回想起,在不久前隆冬深夜的星空下,星光襯著稍顯荒涼的河川,而在河堤邊,有一具小小的身子緊緊窩靠在她的懷里。
在那夜之前,她不知霸下那總是凝望遠方的眼神,究竟是想落腳于何處,而他那時的目光,又為何那麼地孤寂、那麼地傷心,但現下她卻明白了。
千年來,身為龍九子之一的他,知命認分立在江中苦苦馱負著沉重的神碑,鎮住人間的水患,解救人間的苦難,可卻從沒有人救過被困在江中的他。
在被冰魔冰蘭出手救走之前,他哪兒都沒去過,也沒有機會發現這大干世界的種種,就連想找個知心的伴兒說說體己話,也沒有半分機會。始終站在江濤中的他,每日所見的,除了江水還是江水,他沒見過的人事物太多了,他甚至,就連自己所有的親手足都沒能親眼見過呢。
他寂寞了太長太久,都還來不及撫平這幾千年來,在他心頭上的創痛,可現下,他卻必須為那些突來人間的修羅結束這一切。
為什麼命運始終就是不肯放過善良的孩子?
而曾經在她生命中與她擦肩而過的人們,是不是只要一松開手,就都再也回不來了?
「還給我,把他還給我……」她的淚,一顆顆滴落在他小小的面容上,但隨著雪勢愈下愈大,很快地,她即分不清在他臉上的,究竟是雪還是淚。
也許……曾經在那麼一個陽光美好、南風徐徐的午後,她坐在窗畔望著一片金光閃爍且刺目的河水,而霸下,就安安穩穩地睡在她的腿上,待他醒來後,他們便會一塊兒喝盞茶,或是像往常般,手牽著手出門逛逛……
現在想來,原來,原本就握在手中的,竟是最不容易得到的。
頹坐在雪地里的她,仰起頭,任憑四面八方吹襲而來的風雪刮痛她的臉龐,也任憑她心中那團理不清更分不明的淒愴與傷感,在那一刻徹底將她佔據。
「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