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天字五號房 第3章

「命不好?」忙里分神的東翁扭過頭來,沒好氣地問,「他又這樣說?」

「怎麼,他常這麼說嗎?」開陽好奇地瞧著他面上一點也不意外的神情。

「三不五時就把這句話掛在嘴上來逃避現實,妳覺得呢?」每個月都得說上一回,听得眾人耳朵都長繭了,這話還能不熟嗎?

狠狠在天字五號房大睡亡一天後,一大早醒來閑著沒事做,特地請丹心帶她四處串門子的開陽,此刻正站沒站相地半趴在櫃台上,任憑一屋子分不清她是男是女的客人們,直對著身材與男人一般高、且身著一襲寬大男裝,偏又生了張女人臉的她指指點點。

「他為何會有這觀念?」一直很介意斬擎天那日所說命不好的她,求知若渴地問向看似什麼八卦與內情都知之甚詳的客棧主人。

「還不都是他家老爹給害的!」一提到這點,東翁就覺得那一家子姓斬的先祖們,還真是會為他們家的盟主大人造孽。

「願聞其詳。」

東翁將兩手攏進袖內,搖頭晃腦地陳述當年听來的過往。

「听盟主大人說,在他小時候,曾有個算命的去替他那個也是武林盟主的親爹算命,當時隨侍在側的他,因練了一整日的劍,所以不小心累得睡著了,也因此他忘了替來客斟上款客的茶水;偏偏那位遠道而來,號稱從未算不準過的算命仙,打心底認為盟主大人失禮至極一點也不尊重來客,所以在臨走之時,留了一句話給他。」

「什麼話?」看著他嚴肅的表情,開陽屏氣凝神地等著他揭曉那慘淡不為人知的過往。

東翁鄭重地朝她比出一指,「自今日起,每個月,你都會有一樁報應找上門,這是你的命!」

怎麼也想不到事實真相竟是這樣,開陽愕然地垂下了下巴,啞口無言了好一陣子後,她淡淡輕問。

「……那其實是詛咒吧?」

深有同感的東翁,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所有的人也都這麼告訴那位被詛咒的盟主大人,但他那顆頑固且迷信的腦袋,就是很堅持是他的命不好,因他上輩子壞事做太多了,所以這輩子才會有報應。」

「真是個宿命論的男人……」堅持這種莫名其妙的事做什麼?

「可不是?」東翁搖搖頭,眼角余光掃到一抹站在不遠處的身影,「咦,如意,妳來這兒多久了?」

「只夠我听完盟主大人不為人知的秘辛而已。」上官如意一手掩著嘴,邊走邊努力地將自個兒的竊笑給藏在掌心里。

「她是……」身為客人的開陽,茫然地看著他們熟絡的模樣。

「上官如意,也同是這間客棧的住戶。」上官如意婉笑婷婷地對她欠了欠身,兩眼不著痕跡地打量起這位新住入天字五號房的房客。

「千里侯夫人?」開陽意外地看向她,這才知道身旁站了個在她心目中,與步青雲同樣等級,也來頭頗大的朝中重要人士。

「妳是?」為了她面上驚愕的神情,上官如意留心地多看了她兩眼。

「在下開陽。」開陽連忙在她面前站妥,嚴肅地朝她拱手示意。

開陽?

不就是那個在朝中,以正大光明收賄而大大出名的侍棋大夫嗎?上官如意徘徊在她身上的目光,當下不禁又多徘徊了幾圈。

據她所知,眼下,在陛下跟前當紅的二者,除開以克死人出名的步青雲外,另一人,就只有幾乎日日都在殿上與陛下弈棋的侍棋大夫莫屬。而全朝中,除開擺明了骨子里就是個貪官的步青雲外,也只有那名侍棋大夫,才能仗著日日都能親見面聖,故收賄收得毫不手軟、理直氣壯。

除此之外,她還听說這位侍棋大夫深諳官場處世之道,面面俱到從不得罪任何人,朝中無論文武,人人都巴望著能與她攀上點關系,就盼她能在聖上面前多多美言幾句,只因為找上步青雲,十之八九很可能會死于非命,找上八面玲瓏的開陽,則完全不會有這個風險,也因此她在宮中收紅包收得可凶了。

身為朝中的當紅炸子雞,她怎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開陽姑娘認識盟主大人?」不打算打草驚蛇的上官如意,漾出良家婦女的大大笑臉,湊在她的身旁與她閑聊起來。

「我是餓昏在大街上被他給撿回來的。」不知她與步青雲都是同一款心機派的開陽,沖著那張可愛的笑臉,也沒多防備地就實話實說。

她會餓昏在街頭?上官如意挑高兩眉,心中的疑問也像朵朵的漣漪般,一個接一個地漾了開來。

若是沒記錯的話,前陣子同天字四號房的陸氏兄弟聊天時,才听他們說,近來錢莊里,有一名錢多得像座小山的大戶,已正式晉級為他兄弟倆眼中的超級大戶,實力之雄厚,直逼她家的千里侯大人,他們甚至在期望著,假以時日,終能有個新人能取代步家小人在他們錢莊里的江山。

既然有錢得令凡人生羨,又在宮中身居眾百官夢寐以求的要職,那麼,這位前陣子听朝中的官員說,因守喪而離開宮中的侍棋大人,她不回家亦不回宮,反而流落在大街上的原因是什麼?

太可疑了。

「近來,我對弈棋還滿感興趣的,不知開陽姑娘,閑暇之際,能否來天字一號房與我弈上一局?」打開她們兩人才知道的天窗說亮話後,上官如意語帶保留地瞧著她。

開陽先是頓了頓,沒想到身分一下子就遭人認出來,看著上官如意明媚的眼瞳,心中算盤撥得飛快的她,決定正面以對。

「那是『民女』的榮幸。」她微微欠身,並刻意加強話里某兩字的語氣。

一點就通的上官如意,也只是微笑地朝她頷首。

「怎麼,妳倆認識嗎?」被晾在一旁的東翁,愈看愈覺得她們倆盡在不言中的眼神有些詭異。

「我想,日後我們會熟絡起來的。」開陽飛快地帶過這個話題,「話說回來、盟主大人呢?」

東翁努努下巴,「曙,不就正站在角落里往這兒瞪?」

順著他的話,開陽回首看向通往本館大門處,可她沒見著那張江湖中傳聞的美男盟主俊臉,卻是瞧見了一張黑壓壓的怒容,她納悶地拍拍身後東翁的櫃台輕問。

「他老兄的臉怎會臭成這般?」他不怕嚇跑一屋他的仰慕者嗎?

「我想,八成是因妳一副男人樣給惹的。」熟知每一位住戶個性的東翁,無奈地結束話題趕客,「妳就行個善心,去把那個礙眼的東西帶回他的房里去,少讓他在這壞我生意。」

「噢。」背部遭到瞪視的目光,熱烈得幾乎快將她給看穿,本還想打听更多小道消息的她,也只好順著東翁的心意,轉過身子緩緩踱向那個看她的眼神,此刻看來已是熱情太過的盟主大人。

斬擎天兩手環著胸,靠在通往本館的大門上,額上青筋直跳地瞧著那個一步步朝他走來的開陽,走起路來既吊兒郎當、又慢吞吞像個小老頭的模樣。而在她走至他的面前,又站沒站姿,歪著頭、低垂著一肩時,他忍不住伸手扶住她的腦袋瓜強行將它扶正。

「你又想焰死我了嗎?」在他兩手停留在她的頸上久久不離開時,開陽頗有自知之明地問。

「就快忍不住了。」好端端的一個姑娘家,為什麼卻是一副渾然天成的老人樣?到底是誰帶壞她這等習性的?

她不痛不癢地搔搔發,「這回我又是怎麼引起你的殺機的?」

「瞧瞧妳,這是什麼德行?」無法克制沖動的斬擎天,當下呱啦啦地數落起她,「衣裳也不穿妥,發也不整理,還有,妳那是什麼站姿?不知情的人光是看著妳的背影,還以為是哪來的老頭!就在方才,妳還一手杵著下巴當著眾人的臉大打呵欠!妳究竟知不知道妳是個姑娘家?妳就不能留點名聲給人探听嗎?」

「好歹你也是個盟主,這麼嘮嘮叨叨的,有損你的名望喔。」被轟得神清氣爽的開陽,慢條斯理地指向一屋子都在看戲的客人。

斬擎天警覺地揚首一看,隨即不願見家丑外揚地揪著她的衣領,動作飛快地將她拎回本館里。被扯進里頭的開陽揚首看了看本館里錯縱復雜的巷弄,一想到今早她是如何在里頭走失方向,後來才由丹心給撿回客棧里的,她即不客氣地挽住他的手臂。

「姑娘家就該有姑娘家的樣子。」斬擎天皺著眉,想也不想地就撥開她的手。

「我是個姑娘家沒錯啊。」開陽厚著臉皮,再接再厲地搭上他的肩,「還是個很會迷路的姑娘家。」在試著闖過兩三回這家客棧迷宮般的巷弄後,她就再也不敢挑戰了。

只是斬擎天仍是再次拉下她的手,實在是沒法忍受她似個男人般的與他攀肩搭背;可就在他這麼做後沒過多久,轉眼間已繞過兩條小巷的他,在沒听見身後跟著他的足音時,連忙轉過頭來。

「開陽?」才走幾步路而已,她就又跟丟了?

蹲在小巷里的開陽,不急著搜尋他的身影,也不急著再勇闖一回迷宮,她只是心情很好地窩在巷弄的角落處,低首看著自石磚縫隙中生長出來的不知名野花,任由四處尋找著她的斬擎天,再次趕回她的身邊扮演解救民女的大俠。

再次找到她後,站在她面前的斬擎天,終于體認到她是個天生的大路痴之後,他嘆息地一把拖她站起,而後小心地牽著她的手往天字五號房的方向走。

「姑娘家的手可以這麼牽嗎?」她愛笑不笑地指著他輕薄的大掌,順道欣賞他微微腓紅的側臉。

「打從妳要我負責起,妳就是我家的姑娘家。」斬擎天認分地再將她牽緊一點,並體貼地為她刻意緩下了腳步。

他家的姑娘家?

呃……言之,也是有理啦。

「往後妳要離開五號房的話,就知會丹心一聲;若是待在房里覺得無聊的話,想看書就去天字一號房,想聊天听八卦就去客棧里找東翁,記起來了嗎?」走在她前頭的斬擎天,不放心地邊走邊語重心長地對身後的她交代。

開陽的兩眉直朝眉心靠攏,「你呢?」怎麼言下之意里,好像還漏了個某位大俠?

「我明兒個得出遠門一趟。」

「何時會回來?」當下警覺心不得不全面提升的她,連忙走至他的面前斕下他問。

斬擎天大約估算了一下,「應該是兩個月後。」

「什麼?」開陽瞠大了兩眼,沒想到她的保護傘居然才讓她安穩了幾日,就要轉身離開她。

「我有事待辦,妳就安心地待在家中等我回來,若有什麼事,盡避吩咐丹心一聲就是。」不知她心中正波濤翻涌的他,還以掌拍拍她的頭頂。

「慢著慢著……」她抬起一掌,想先弄清楚,「你出門上哪去?」

「我有公務在身,且家里多了妳一口,我得更賣力的去打零工。」

炳?

開陽一臉難以置信,「身為武林盟主,你……需要打零工?」是她听錯還是他說錯?

「不這麼做的話,沒法打平我的開銷。」也是身不由己的斬擎天,滿月復心酸地朝她重重嘆了口氣。

他也不願這樣啊,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個兒的家里,吃飽穿暖了幾日,不必再四處奔波勞累餓肚皮;偏偏這一早,見不得他日子過得太安逸的東翁,即一腳踹開天字五號房的房門,將一迭厚厚的賬單擺在他的面前,像面照妖鏡似的,直將他短暫且美好的日子給打回寫實的十八層地獄里。

如同東翁所說,要是他再不勤快點,早點滾出門去賺錢還債,還有打點零工賺取生活開銷,以他目前家里的貧窮程度,他是絕對付不起秋末時所舉行武林大會一路上的路資,以及他原本就該還給東翁的欠款,更別說他這一路來回所需額外付出的濟民支出。

因此為了還債,為了維持生計,縱使他再舍不得生活好似天國般的天字五號房,他還是得出門扮回他的苦命盟主辛勤打工,且現下他家中還多添了一口成員,他不更加賣力些可不行。

「身為武林盟主,難道你沒半點收入嗎?」開陽不解地問。身不處在這一行的她,壓根就不知在她印象中,只是閃亮亮地登場,就能獲得一堆掌聲的武林盟主,怎會過得如此刻苦,並徹底地顛覆她的印象。

「有是有,但最多也只是些車馬費罷了。」他以指彈向她光滑的額際,「妳不會以為只要當上了武林盟主,就能財源滾滾而來吧?」

她呆愣愣地捂著額,「不能嗎?」

「當然不能。」斬擎天感慨地道出不為外人所知的獨家內幕,「身為盟主,必須克盡的職責與義務,即是行俠仗義、鋤強扶弱,以上的這些,別說是不能生財了,要是我不走運些,說不定下個月我又得再次散盡家財。」

再次?那意思就是,當上盟主這麼多年的他,不像其它武林高手一般、開立個門派或是山莊斂財,在他身後,毫無恆產,沒有積蓄,常常過著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

可他分明就是個武林盟主啊,他怎會把自個兒搞成這副狼狽的模樣?

「你都打些什麼零工維生?」腦際有些暈眩的她,一手撫著額茫茫地問。

他聳聳肩,「幫忙官府捉拿棘手的危險江湖人物,或是去武學院教導武生們功夫、再不然就是受人之托保護些大人物,或是解救人質或是平息門派爭端。總之,只要不辱武林盟主之名,我什麼工作都可以做,就算是幫農家下田干活我也行。」

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而天算,又不如財神爺精打細算。

她萬萬沒想到,位居武林第一高位,備受武林中人與百姓愛戴的武林盟主,現實生活一曇,竟得為五斗米折腰至此?她早該看出來,自踏入江湖以來,從不聚莊也不結派的他,身後沒有了財源挺著,而他的外表仍能如此光鮮亮麗,在背後定是付出或犧牲了什麼……

可這些事,身為外行人的她哪有機會提早知道?

「怎麼,妳很失望?」低首看著她失魂落魄得跟什麼似的小臉,斬擎天拍拍她的面頰要她回神。

「不,我只是有些意外……」完了,這下他要為生計奔波出門,那她的安全是要怎辦?

「總之,妳能體諒就好,安分在家中等我回來好嗎?亡斬擎天彎下了腰,刻意放柔了聲調,哄小孩似地向她請求。

不好,一點都不好。

叫她離開他的身邊?她又不是嫌命太長,不怕那些長年訓練出來的高手爬進這間客棧來對她暗算?她老早就模清楚了,這問客棧里,雖是臥虎藏龍處處都有高手,但那些住戶,他們卻相當熱中于獨善其身這一套。就拿天字一號房來說吧,雖然在一號房外,有著宮中派出來的大內高手守護著,但他們只奉命保衛天字一號房的住戶,其它人他們可都管不著。而這問客棧外,雖然還有個韃靼在,可雙拳總難敵四手,無論她再怎麼想,還是覺得萬萬不妥不安全啊。

「開陽?」在她一徑呆呆地不發一語時,斬擎天頗擔心地瞧著她似乎蒼白了點的面容。

在他的呼喚下,好不容易自打擊中振作起來的開陽,冷靜理智地瞧著那一雙關心她的眼眸,而後她伸出手緊摟住他的臂膀,怎麼也不想放開。

「我就不能跟著你去嗎?」在她听過丹心對她開講武林盟主這十六年來的英勇事跡後,現下她只相信,這世上再也沒有比他身旁更為安全的避風港。

「跟著我去打零工?」斬擎天感到有些不自在地想拉開她的手,豈料她卻更用力地將他給摟緊。

「嗯。」開陽意志堅定地朝他頷首,並張大了水汪汪眼眸低聲向他請求,「我知道我很礙事,或許還會為你帶來麻煩也說不定,但我還是想跟在你身邊,我會盡量不造成你的困擾的,不要拒絕我好嗎?」

「我是去工作,會累著妳的。」他搖搖頭,試著讓她明白其中的辛苦,「妳長年待在宮中,沒什麼奔波勞碌的經驗,所以待在客棧里不是很好嗎?何必非得跟著我在外頭翻山越嶺餐風宿露?」

「我不喜歡等人的感覺,我也不想孤零零的。」為求保命至上,開陽索性一骨碌地撲進他的懷里,將他給當成唯一的護身符緊捉著不放。

「妳怕孤單?」有些手忙腳亂的他,對于她的主動投懷送抱,只能張開兩手,不知到底該往她身子的何處擺。

流瀉進她耳里的字句,令已多年不再想過這事的她,不禁大大怔了一下,而後擱淺至她的心坎里,像個漂流多年,最終還是回到原處的證據般,令她怎麼也無法直視。

久久不見她回話,怕是踩著了她心痛之處的斬擎天,知解地拍拍她的腦袋,隨後拉開她藤蔓似的雙手,以指支起她的下頷,對她投以令她安心的一笑。

「好吧,咱們回房收拾行李,明日就起程。」也罷,以他的功夫來考慮,要照料她應當是綽綽有余,而他也挺擔心,已經夠不像女人的她,在他不在家的期問要是多與那些住戶或是東翁接觸的話,待他回來時,她會不會真成了個貨真價實的老男人?

「直一的?」開陽喜出望外地眨著眼,不敢相信他竟然這麼好說話。

「嗯。」斬擎天揉揉她的發,再牽起她的手,「走吧,出門前咱們可有得忙了。」

任由他牽著她走,走在他身後的開陽,一路上,一直瞧著他有若偉山的背影,以及回想著方才置放在她頭頂上,一下又一下拍撫著她的大掌。不知為什麼,她總覺得,那種沉穩的力道,令人安心得就像是一副足以抵御人事與風霜的堅固盾牌,好像在有了它之後,她就真的可以放下所有憂傷煩惱,就像那一株她蹲在巷角所看的不知名野花般,只是一徑地安心看著天上猶帶暖意的日頭,從不去想身後即將來臨的秋霜,到時又將會有多麼寒冷。

走在她前頭,拖著她慢慢在巷中漫步的斬擎天,在身後的她沉默了好一會兒,忽地在頂上流曳的秋風聲中,听見了她加入其中的低沉嗓音,有些意外的他,並沒有回過頭,只是靜心地听著她開口唱出像是充滿人生挫折的高低曲調。

「妳唱的是什麼?」斬擎天皺著眉,自認參加過無數的武林中人的壽宴或是喜慶節日的他,應是听得懂她在唱什麼的,可無論他再如何翻找著回憶,就是憶不起哪個女伶曾唱過這怪異的曲子。

「劇曲。」開陽搖搖他的手,「我偶爾會去宮里的劇團一曇客串生。」

「生?」他直覺地反應,「小生?」想來想去,女人能仿男人所唱的,大約也只有這種吧?

「老生。」豈料她卻一桶冷水直朝他潑下來,瞬問澆熄他期望她能夠女人化一點點的幻想。

的確,她的嗓音天生就略低,唱起老生來,確實是再適合不過。聆听著開陽清唱出抑揚頓挫的曲子,滿心感慨的斬擎天,突然有些想哭。

為什麼他遇上的,會是這款的老人家?

她開始覺得,陪著他出門這是個蠢主意了。

接連著爬過兩座山頭,走過無數路況奇差無比的山間小徑後,長年在宮中大門,二門不邁的開陽,這才深切地體會到自個兒的身子骨,幾乎可說是與老人無至少,就她在山路上看到的那些老人家,走起山路來的速度,都比她還要來得

自從離開吞月城後,他們也才走了三日的路程而已,她就已是全身酸痛,很想路爬回天字五號房躺平了。據斬擎天說,照她這等腳程來看,他們要是再不趕趕路的話,恐怕武林大會結束時,他們還到不了那個地方。

坐在歇腳的客棧里,臨窗而座的開陽,微瞇著眼看向外頭這三日來最是折騰她的毒辣日光,一想到她還得這麼風吹日曬上幾個月,她就完全提不起勁來。她微微側首看向身旁那個已經很習慣這種生活的斬擎天,而後對他的衣著打扮再次感慨地搖首。

雖說他是個武林盟主,但他真有必要這麼招搖出門嗎?

瞧瞧他,又是一身整齊光鮮,講人路過也忍不住要多看他個兩眼,他是怕別人認不出他是武林盟主,還是怕他生得不夠醒目高大,沒人一路上頻頻對他行以注目禮?為了這事,這一路上她已勸了他好幾回,可那位在衣著禮儀方面全然無法溝通的盟主大人,依舊頑固地執行著他那讓人無法理解的堅持。

等待了許久後,跑堂的店小二總算送上了他們期待已久的午膳地瞧著桌面上一壺淡而無味的茶水,兩碟賣相不怎麼樣的土色饅頭免費送的一小碟佐味鹽巴。

「盟主大人。」望著一桌節儉的菜色,開陽頭疼地撫著額,「您不覺得,在吃的這方面……您庶民過頭了些嗎?」有必要省錢省到這等地步嗎?

「能吃飽就成了。」長年下來,很習慣這等菜色的斬擎天,津津有味地啃著手中的饅頭。

或許他是行,但她可不行,長年居住在宮中,她哪一餐哪一頓吃的不是精致料理或是極品美食?而他呢?瞧瞧他,即使貴為武林盟主,即使他手中的饅頭只沾點醬油或是鹽巴,他照樣心滿意足地將它啃下月復。

食之無味的開陽,一手杵著下頷,提不起精神地問。

「讓我猜猜,只要你一出門換上了盟主的身分,路上若是遇見了熟人,或是有人認出了你的身分與你搭訕,你就得擺出盟主大人的架子請客擺闊,哪怕是銀袋里根本就沒有多少銀子?在沒人看見的時候,你就省吃儉用的啃饅頭,或是在山里打打野味吃吃野菜充饑,而最淒慘的是,若是你不巧在只剩饅頭的節骨眼上遇到了窮人時,你還是會把唯一的食糧給大方捐出去?」

斬擎天訝異地張大眼,「妳怎都知道?」

天、啊……

她實在是太低估他的貧窮能力了。

半趴在桌面上、,完全不想領悟他貧窮到什麼極限的開陽,直在心頭想︰就算是心地善良,也沒必要餓死他自個兒吧?也不想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倘若長年下來他的身子因此而給餓壞了,往後他是要怎麼去拯救那些需要他的老百姓?而他,又干嘛那麼顧忌他的臉面,情願餓肚子也要維持住他武林盟主的尊嚴?

真是,從沒見過比他更愛面子的男人,也不想想換掉那身容易遭人認出來的盟主裝扮,扮成個小老百姓可以省下他多少錢?

「盟主大人,不知您可曾听過『人是英雄錢是膽』這句話?」哀嘆再三後,開陽坐直身子,勉強自沮喪中重新振作起來,試著想改變一下因他而帶來的肚皮困境。

「我也很不想這樣啊……」斬擎天愁容滿面地擱下手中的饅頭,打心底懷念起自家天字五號房能提供的一桌好料。

眼看他說著說著就感嘆起來,看上去就是一整個憂愁不已狀,開陽無力地垂下兩肩,非常不能適應一個好好的大男人,感情竟是如此縴細。就在他自艾自憐好一會兒,仍舊沒有半分止歇的跡象時,她終于忍無可忍的揚手朝身後一喚。

「小二!」

「客倌,您要點什麼?」

她一鼓作氣點完對面那位貧窮老兄此時絕對吃不起的美味。

「來只燒鴨和一盤切牛肉,再上兩道青菜,還有,麻煩湖壺最上等的龍井。」還好這回出門前,她事先有請丹心拿著她的印信代她跑一趟錢莊,不然她就得一路與他一塊餓得半斤八兩了。

「這就來!」

听完那串足以讓他們再縮衣節食好段時日的菜單,內心直在淌血泣淚的斬擎天,緊閉著嘴,好不可憐地瞧著身旁不知民間疾苦的宮中貴客。

「別痛在心里了,我出錢啦。」開陽受不了地朝天翻了個白眼,在菜一一上桌後,展現出義薄雲天的氣勢,一掌用力地拍著他的背脊,「不先喂飽肚皮,你怎有力氣去打工賺錢?你就放、心點吃,不會耽誤到你的救民大計的。」

「身為盟主,豈有讓妳請客的道理?」事關男性自尊,斬擎天當下坐直了身子,理直氣壯地回拒她頗為傷害他顏面的善心。

「那你就不要一副外在光鮮無比,內在饑貧泣血的窮酸盟主相啊!」她大刺刺地澆熄他好不容易才找回來的一點點自尊氣焰,而後當著他的面,毫不客氣地朝滿桌的菜色進攻。

居然講成這樣……斬擎天無言地扁著嘴。天生就不善經營之道又不是他的錯,人總有擅長和不擅長的事嘛。

「妳今兒個怎又穿男裝?」隱忍了數日,愈看她的穿著打扮愈覺得刺眼,斬擎天忍不住又開始數落起她。

「我向來習慣這麼穿,且要出遠門,一身的閨女打扮太礙事了。」開陽邊說邊勸他多少吃些,已經很能適應他每日都得像個老媽子般地嘮叨上一回。

「妳在宮中也是這個樣?」

「對。」開陽冷冷地向他提醒他所不知的現實面,「若我不這麼打扮的話,萬一朝中哪個大人一時興起,或是看走了眼看上我,因而想去向我家主子討了我,欲將我收作小妾或是把我打賞給底下的門人,你說怎麼辦?」她可一點都不想冒那個風險。

「當然不行!」那怎麼成?

她低首輕啜了口香茗,「所以說,與其給他人機會添我亂子,不如我一開始就阻止這機會發生。而我跟著你出門,本就很礙你的正事了,所以我理所當然得想法子將我造成的困擾,在事前就先行減到最低的底限是不?」

猶如弈棋般,該事先考慮的、該先找條後路的,全都在最壞的事情發生前先行推演過。聆听著她有效阻斷問題發生的話語,不知怎地,一抹熟悉的身影,就像個水印般停留在斬擎天的腦海里。

「听妳說話,會讓我聯想起某個人。」打從認識她起,他就覺得她的性子與哪個人很像,今日一听,他總算是有些明白了。

「誰?」

「我家的那尊侯爺。」他微瞇著眼,不得不懷疑起她的錢財是打哪兒來的,「妳在宮中,不會也似他一般廣開後門大收紅包吧?」

開陽以指刮刮面頰,在這點上頭並不打算否認。

「俗話說富貴險中求嘛。」既是身處在如狼似虎的宮中,不多撈一點怎劃算?正所謂風險大利益也大不是嗎?

斬擎天振振有詞地糾正她的不良觀念,「應當是富貴如浮雲,腳踏實地的掙錢才是正道。」

「然後落得人前風光人後啃饅頭?」現實派的她不以為然地挑高秀眉,「若我是你的話,我情願活得市儈點。」光是賴著那不能看又不能吃的面子有哈用處?

他有些受不了地直搖著頭,「妳跟一號房的那兩尊簡直就是同一掛的。」

「我的道行可差得遠了。」她仰首飲盡最後一杯茶,「哪,我吃飽了,咱們該上路了吧?」

「妳要剩下這些菜?」生性從不浪費的斬擎天,大驚失色地指著一桌她沒吃完的美味菜色。

「……我命人打包就是。」她已經徹底認清這男人本性有多節儉,而他的荷包又有多拮鋸了。

原本高懸在天上的日頭,在開陽一手拎著打包好的剩余菜色步出客棧大門時,已來到她的面前,並在她的身後拖出一道長長的身影。先她一步走在她前面的斬擎天,突地頓住了腳步,轉身一把握住她的手臂,飛快地將她給拖至路旁的草叢里蹲著。

「怎麼了?」她不明究竟地看著他雙目緊盯著遠處的模樣,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她這才在遠方的草原上見著一抹疾走的人影。

「妳在這等我一會兒。」斬擎天不疾不徐地將她整個人往草叢里塞,「記得,待會躲好別出來。」

「慢著,那位是何方神聖?」開陽拉住他的衣袖,不明白他怎會突地換上一副正經八百的嚴肅面孔。

斬擎天扳扳兩掌,「六扇門懸賞榜單上第二名逃亡要犯石磚,定價五百兩。」

很能共體時艱的開陽,當下一掌重拍在他肩頭上。

「盟主大人,您就快去掙錢養家吧。」五百兩?誰說武林盟主這行不好賺來著?若是她也有一身好功夫的話,她說什麼也要天天為六扇門努力拚業績。

「包在我身上。」斬擎天取來些干草遮在她的頭頂上,把她藏妥好後,即使出最快的輕功步法,以對方來不及回避的速度朝目標狂奔。

舍棄了民道,正在草原上趕路的石磚,在一陣冷意驀地自他身後扶搖竄上時,留心地朝一旁多看了一眼;然而就在他這麼一瞧時,不花片刻工夫就來到他面前的斬擎天,已站定好位子阻擋住他的去路。

「斬擎天?」一時還無法反應過來的石磚,在認出了他那身武林盟主的標準打扮後,登時變得面無血色。

「你認一認,這上頭的人可是你?」斬擎天自袖中取出厚厚一迭的懸賞單,自其中挑出了張人面繪像後高舉在面前。

「是又如何?」石磚一掌緊按在腰際的佩劍上頭,深知遇著了兼差替六扇門辦事的斬擎天後,即絕無全身而退的可能。

「我並無殺你的打算。」斬擎天看了看他的舉動,為免節外生枝,他選擇把話說在前頭。

「笑話,我可是六扇門重要的人證,若是你殺了我,你以為你還能自六扇門那頭領到賞金——」石磚冷冷哼了口氣,可就在下一刻,斬擎天已腳下一蹬,無聲無息地朝他飛撲而來,並迎面朝他胸口擊出一掌。

沒想到他動手前也不事先通知一聲,石磚一手掩著胸口,氣急敗壞地邊躲邊嚷。

「你好歹也讓我把話說完呀!」

「賺錢要緊,沒空同你唆。」斬擎天腳下一轉,以疾快的速度踩過草尖,在下一刻又來到他的面前,並在他出手前再賞他一掌。

唔哇……難不成這就是朝霧口中所說的,江湖絕技草上飛?

生平頭一回開眼界的開陽,滿心贊嘆地張大了嘴,原本蹲低的身子,也因他倆愈打愈遠使得她不能瞧仔細,而忘了斬擎天的交代站了起來;然而就在她這麼一動,不經意輕輕觸踫到身旁的草葉之時,耳力靈敏無比的石磚登時轉過頭來,準確地對上了她好奇的目光後,他隨即拋後一掌一掌打著他,偏又不打死他,簡直就像打著他玩的斬擎天,改以措手不及的速度直朝她奔去。

一陣天旋地轉後,開陽愣愣地眨著眼,壓根就搞不清方才發生了何事,她只知道,前一刻她還看著他倆打得好好的,後來也不知怎地,她的眼前就一花,在她回過神來時,她已從旁觀的觀眾晉級升格為局內人。

「別過來!要是你殺了我,我發誓我定會拖她當墊背!」石磚一手緊繼住她的腰,另一手則緊諂住她的喉際,在斬擎天一步步走來時,他忙不迭地拖著她騰騰後退。

斬擎天有些沒好氣,「你耳背不成?我不都說過我無意殺你?」真要打死他不就白忙了?

眼看已是退無可退,去路就快被逼至盡頭的石磚,索性把心一橫,拖著開陽往身後高大茂盛的楓樹樹梢直竄,一二兩下即以上乘的輕功攀上了拭篡處。

「下來。」斬擎天淡看他一眼,也不急著追上去,只是兩手環著胸站在原地。

「有本事你就上來!」石磚一手緊攀住最頂端的樹身,再也不敢與他近距離地交手,打定主意就是要拿手中的人質賭上一賭。

倒霉被夾在這兩個男人之間的開陽,此時此刻,兩腳懸在空中無立足之處,還遭人一手緊摟住腰際,害得她連想喘口氣都有些困難。在她久久都沒等到站在樹下的斬擎天采取行動,再次施展那些她看不懂的好功夫將她救下來時,她滿心納悶地瞧著他動也不動的模樣。

就著逆眼的陽光,斬擎天大略地在心中估算出力道與距離後,不打算上樹去救人的他,彎身撿起一片掉落至地上的枯楓葉,在上頭灌注上了內勁之後,轉眼間原本質地脆弱,稍一用力一踫即碎的葉面,登時變得堅硬無比,而葉緣更是銳利有若刀刃。他揚起衣袖,正打算將它朝樹上射去速戰速決之時,他卻瞥見被挾持當作人質的開陽,手腳齊用地朝他揮舞著,像是想要對他說什麼,他不禁緩下了手邊的動作。

「盟主大人。」隱約看出端倪的她,試探性地問︰「你該不會是……上不來?」雖然這是很不可能的事,反正她不懂功夫嘛,隨口問問無妨吧?

毫無預警來襲的沉默,頓時籠罩住樹上樹下,斬擎天在他倆皆訝異地張大了眼時,頗不自在地微側過臉以杜絕他倆探詢的目光。他沒想到,多年來他一直深藏著這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居然會是在這個當頭,被她這個門外漢歪打正著給抖了出來。

開陽語氣顫抖地問︰「你……懼高?」

微冷的西風款款吹過,繽紛多彩的秋楓漫天飛舞;然而分據樹上樹下的三者,則因此而更是尷尬和沉默。

名揚武林、威震八方,被喻為史上武學造詣最高的當今武林盟主,之所以從不曾在人前展現過任何輕功的原因,就只是因為……他懼高?愈想愈覺得離譜的開陽,一手輕撫著微微作疼的兩際,難以置信地問向身後也一樣瞠目結舌的同伴。

「喂,他究竟是怎麼當上武林盟主的?」

石磚訥訥的開口,「我也開始懷疑了……」

她看上的這座靠山,究竟可不可靠啊?

「除了得罪了宮中之人外,妳還得罪了哪位朝中人士?」

大清早的,秋露仍留在草葉上靜靜反射著朝陽,一夜未睡的斬擎天,在天未亮前就已通知六扇門轄下官差,前來將被他手到擒來且已打包好的石磚給捆回六扇門受審。送走了官差後,為趕時間的他拎著開陽再次趕路,只是在上路沒多久後,他忽地停下腳步,轉過身將開陽給擺在面前與她眼對眼鼻對鼻、決定不再繼續將疑問給窩藏在他的月復里。

開陽愣了愣,而後頗心虛地將兩眼往旁邊的方向飄。

「我這麼人見人愛,怎可能得罪什麼大人?」他到底是怎麼知道的?

「說實話。」斬擎天不吃這套地瞪視著她,左右開弓地各以兩指緊捏著她的面頰要她吐實。

「他們應當是認錯人而已。」被捏得很痛的開陽直皺著眉。

他不客氣地拆穿她的謊言,「打從咱們出門起就一路跟在後頭,每夜都突襲個兩回,這也算是認錯人?」她當真以為他什麼都不會發覺不成?這陣子每夜都得起床好幾次打發來者的他,可沒她想的那麼容易唬弄。

「咦?」從不知他已在暗地里解決多少追兵的她,霎時錯愕地瞪大了眼瞳。

斬擎天試著推論,「妳在朝中所得罪的人,是個來頭不小的大人物?」能夠出得起日夜都躲在後頭隨時準備暗算這等身家,主謀者定是財源寬裕的朝中大富。

「嗯。」她撇過眼,直在心底想著他與步青雲的交情究竟有多好,他又會在何時全盤知曉她的背景。

「若是不達目的,他們不會罷休?」就那票偷襲者的狠勁來看,他很難不這麼懷疑。

「應當是。」要不是深怕小命不保,她怎會死活都要賴著他?

「好,我明白了。」他轉眼想了想,當下即轉過身再次上路,並未繼續對她窮追猛打那些她從不主動對他說的內幕。

「你不問我是誰派人在後頭追著我跑?」

「妳想說我就听。」他以掌拍拍她的頭頂安撫著她,「總之,妳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我會設法擺平他們的,因此這事妳不需擔心,我不過是想明白原委而已。」

「那你呢?行走江湖多年,你會不會也有仇人?」很擔、心會為他帶來負擔的她,一股揮之不去的自責感,不知怎地就是直纏著她,讓她很難置之不理。豈料斬擎天卻爽朗地朝她搖首,「從未有過。」

「這怎可能?」她頗不信任地睨他一眼,壓根就不信他這十六年來從沒得罪過半個武林人士。

「我真的沒有仇人。」他再次鄭重地向她聲明他在這一行做人到底有多成功。

開陽歪著頭問︰「因為沒人敢斕著你行善?」

「或許吧。」他哪知道每個與他同行的人,每回一見到他,干哈不是擺著欽慕的臉色給他看,就是以同情到極點的眼神向他致敬?

「為什麼你要對那些人伸出援手?」大概明白他人心態的開陽,到目前為止,還是不明白他為何會以拯救天下人民于水火為己任。

原本一直對她侃侃而談的斬擎天,在她問了這話後,忽地沉默了好一會兒。就在她以為她問錯話題時,他卻仰首望著林間的葉梢,音調沙啞地答道。

「因為我看見了。」

「看見了?」就著刺眼的陽光看向他的側臉,開陽有些看不清楚他此刻的模樣。

「就是因為看見了那些人需要我幫助的模樣,所以,才會更加覺得不做些什麼不行吧。」他回過頭來,神情專注認真地瞧著她,一字字月兌口而出的話語,就像是諾言一樣,「我並不想在事後困擾或是悔恨當初為何我不盡一己之力,因此該做的事,當下就要做。」

撞擊在心底深處的,是種從未體驗過的深刻感動,開陽一手撫著胸口,模糊地想著︰此刻在他眼瞳里堅定的目光,是在親眼目睹過多少風霜苦難後,才會如此確信不搖的?而他的這一雙眼,又是經歷過多少哀傷的洗禮後,才能變得如此溫柔與體貼的?

「哪怕是你得散盡家財?」開陽試著迎上他毫不猶疑的雙眼,卻在他正視著她時,下意識里想要將自己躲藏起來。

「對。」

她不懂,他將自己擱在哪兒?

當他人得到了他的幫助,食飽穿暖之余,又有幾人曾經為他的處境設想過?那些人知道他也餓了嗎?他們知道他為了繼續提供協助,暗地里是多麼賣命干活,一點也不像個地位高高在上的盟主嗎?而他,為何又能如此輕易地將自己置在眾人身後,再裝作只看得見他人面上的快樂,卻從來都看不見自己的難過?

「你是傻子嗎?」就算他再如何為他人設想,他明白這其中又有多少人是真心需要他的幫助,又有多少人只是打算利用他?而這麼一味地為他人付出,他都不累的嗎?

斬擎天不以為意地笑著,「就算是某方面傻,也是最傻的武林盟主。」

「就為了那個武林盟主的身分?」不就只是個地位的表征?

「這身分,不是用來打打殺殺,或是暗地里仗著武藝去賺取多少不義之財的;它是個武林正義的象征,一個必須為眾人付出,去傾听平凡百姓們訴苦的地位。」將兩眼望向遠方穹蒼的他,娓娓地道出在他眼中,身為武林盟主該盡的職責。

林間的風兒拂過開陽的發梢,亦輕柔地撫過她的心弦,她怔怔地看著他,從未想過,對眾人來說,那集合了所有的名利私欲,人人求之不得的地位,在他眼里,卻是另一種他人無法想象,必須得費盡心力去承擔的重量。

斬擎天邊說邊為她撥開覆面的發,「我很清楚,憑借我的武藝修為我能得到些什麼;但我喜歡這世上所有的人們,不管是平凡的、毫不起眼的、溫柔的、膽小的、卑鄙的、想要保護自己的、只想要活下去的,我都喜歡,也願意為他們付出。」

「……為什麼?」

「因為他們都很溫暖,也都有著一顆不被他人了解的心,所以我喜歡他們努力活著的模樣。」

逗留在她面上的指尖,觸感輕柔得像蝶兒輕吻般,溫柔得就像他對待每個人的柔軟心意一樣。不知為什麼,她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又窮又多愁善感的盟主大人,他的胸懷像片壯闊的藍天,無垠無際,可以容納下每一片漂流的雲朵,而在讓人動容之余,卻又不禁要為他的單純與無私感到心酸。

「即使是壞人?」開陽深吸了口氣,總覺得喉際似粳住了什麼。

「縱使是壞人,不也在某方面自私得很可愛嗎?」斬擎天笑了笑,順手為她整理起她被風吹亂的發。

「若是殺人者呢?你會殺他們嗎?」

「我會。」他毫不猶豫地頷首,「為了其它安分守己活著的人們。」

「你有沒有想過,即使你為他人做再多,你可能什麼回報都得不到?」她怔愣地看著他細心整理的模樣,滿心空洞地問。

斬擎天樂觀地搖首,「我只需要他們的笑臉,不需要任何回報。」

只是這樣,就可以滿足了嗎?

開陽落寞地垂下蠔首,怎麼也想不起,那一個當年也曾經這麼想過的自己,如今又是身在何處。

「妳怎了?」斬擎天有些擔心地抬起她的下頷,不太明白方才在她面上一閃而逝的失落究竟是什麼。

「沒事,只是餓了……」開陽勉強地擠出笑臉,才想轉身繼續上路時,她忽地想到一個攸關他倆的大問題,「你身上究竟還剩下多少錢財?」

方才還泱泱大方與她暢言行善理念的斬家盟主,先是面色一僵,而後怯怯地看向系在他腰間扁平的銀袋。站在他面前與他一塊低首看去的開陽,則是在目測過里頭大概還剩下多少後,涼聲說著。

「我听東翁說,上回你出門前,你向東翁預先借了筆款子。」據她觀察,東翁是個有頭有臉之人,出手自是不可能小氣,可才多久時間而已,這位仁兄就將那筆錢給花得一乾二淨?

「前陣子,我經過一座村子,那兒對外唯一的橋梁壞了,所以……」斬擎天的兩肩登時畏縮地抖了一下,頗心虛地垂下視線不敢看向她。

「你就拿那些錢替他們造了座新橋?」已經算是頗了解他的開陽,連想都不用想,也知他絕對干了哈好事。

「嗯……」

她還是很疑惑,「就算是這樣,那總有些剩下來吧?」又不是石造或玉雕的,一座橋能花上多少錢?

「我看他們村里的路都坑坑洞洞的……」斬擎天愈說聲音愈小,頭也跟著愈垂愈低。

「就『順道』連路也一塊鋪了?」開陽兩眉一挑,總算是逮到重點核心了。

「對……」

「在離村前,你還順道做了些其它的小事是不?」唉,眼下這已經不是貧窮問題,而是更嚴重了點的人格問題。他八成是那種有一就有二,有二就不會落了三的類型,依她看,他這性子要是不改改,恐怕東翁借他再多錢也是不夠用。

「是……」

開陽很想仰天長嘆,「你是聖人投胎不成?」他要是把錢全拿去吃喝玩樂,日後餓死了,相信也沒人會同情他一分;可偏偏他全都是拿去喂飽別人幫助別人……

敝不得東翁願借他錢,因為指死他也不是,餓死他,則更不是。

「我只是在做我該做的事……」斬擎天小小聲地重申他行走江湖的理念。

「行了行了,我已經非常深刻地明白為何你會兩袖清風的原因了。」她一手掩著臉,無力地朝他擺擺手。

「有哈法子?」他滿面無辜地轉著手指頭,「來得快去得更快嘛。」

「哪,從今日起,你我的開銷就全由我來做主,你不許再插手,沒意見吧?」思前想後不過一會兒,決心治標更治本,不想再任由他一路窮下去的開陽,豪氣萬千地一手指著他,大聲向他宣布。

斬擎天抗拒地皺著眉,「那怎行?」男子漢大丈夫,讓女人付錢?這事傳出去豈不是讓人笑話?

開陽一把扯過他的衣領,眼一瞠,眉一揚,氣勢驚人地壓低音調朝他喝問。

「你不是要對我負起責任?難道你希望我陪你一塊餓昏在路上不成?」沒錢的人沒資格說話。

「好、好吧……」強龍硬是壓過一尾地頭蛇,但他還是不忘他的堅持,「待我賺到錢後,我定會連本帶利的還妳!」

「貧窮盟主,眼下你只要專心對我負責就成了。」開陽一掌往他的頭頂招呼過去,「快走吧,你得趕趕場子努力賺錢養家養民養正義。」

再次踏上蜿蜓的小道後,不過多久,他們來到了一處臨水的河岸,秋日盛綻的蘆葦將沙洲處妝綴成一片熱鬧的景致,風兒吹來,修長的枝葉猶如陣陣翻浪。

當長年身在宮中而無法親眼一瞧這景象的開陽,邊走邊贊嘆地瞧著時,走在她身旁的斬擎天,兩眼卻直落在沙洲不遠處一幢以蘆葦所築的矮房上,她跟著看過去,遠遠地,她瞧見了一名老婦,正辛苦地將梯子架上矮房房頂,並試著想將一捆捆新采的蘆葦給搬上去修補房頂。

當一直領在前頭走著的斬擎天愈走愈慢,並頻頻回首往後頭的那幢矮房看去時,開陽嘆息地瞧著他面上那等很想去幫,卻又畏畏縮縮,深怕若是去幫了的話,好似就會遭到她責怪的神情。

「去幫她吧。」她索性停下腳步成全他的心願,省得他一直將這事記掛在心上。

如獲特赦的斬擎天,朝她漾了個大大的笑臉後,」且即轉身匆匆飛奔而去。跟在後頭的開陽,則是拖著步伐慢慢地走過去,站在不遠處的樹下,看著他抱了一堆蘆葦跳上還不至于能讓他懼高的房頂,開始忙碌地除去房頂上的舊蘆葦後再替換上新的。

自雲端露臉的秋陽,勻勻地將日光灑落在他的臉龐上,讓他面上的笑容看來更顯璀璨。雖然她也常見他笑,但她覺得,依循著自己心意行善中的他,面上一派純粹歡喜無私心的笑意,是她見過最好看,也最讓人舍不得挪開目光的。

這般看著他,她恍恍地思考著,似乎在今日之前,她總是過著得過且過的日子,她從沒有好好地正視自己過。

她不像他一樣,頂天立地的站在屬于自己的天空下,正視自己該承擔的責任,也面對自己謹守的義務。他選擇了該承擔就承擔,對自己的信念堅定不移,哪怕他會因此得貧困過日,或是得在暗地里忍受他人的嘲笑,他還是不輕易改變更不輕易放棄,該救的、該殺的、該濟的、該同情的,沒有片刻的猶豫過,該做就去做。

而她呢?她總是在夾縫中尋找一個最簡單、最能活下去的方式,隨時隨地都在想著該怎麼去與環境和得失妥協。她從來都不會去想,她究竟應該堅持些什麼,或是冒著危險去捍衛些什麼,更遑論是那些在他眼中理所當然,而在她眼底,卻是她從不能去考慮過的正道或是歪道。

因為對她來說,身在宮中,光只是活下去,就是件艱難無比、必須用盡心力的人生唯一難題了,至于其它的,實在不是她能或是該去在意的本分。可即使是這樣,縱然有著數之不盡的堂皇理由,在骨子里,她還是很羨慕。

她羨慕他可以活得那麼黑白分明,事事在他眼中總有個是非曲直;她羨慕他的從容與單純,與輕易就能自他人面上得到的感謝笑容。

她羨慕他那顆柔軟的心。

若是她也能像他這般就好了。

「開陽,幫我拿些蘆葦過來!」鋪完了大半面的房頂,欲再鋪另一面的斬擎天,朝站在蘆葦堆附近的她伸出手。

站在樹蔭底下的開陽愣了愣,因此時此刻他喚她的語氣,在她耳里听來,不知怎地,就是令她覺得再愉快順耳不過。

她挽起兩袖,「這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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