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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 第4章(2)

蘇默听了,急急又飲了一大杯,花叔與花嬸生怕海量的她一人會把剩下的桃酒都給喝完了。

連忙各抱起一壇到別的地方喝去。

「都說別喝多了。」沐策看不過她囫圇灌酒的舉動,一把按下她的手,不意卻讓酒灑了,在桌面上濺出一行映著旖旎月色的銀光。

低首看著桌上的酒漬,前陣子在沛城所經歷的遭遇,如潮水般反覆地倒灌進蘇默的腦海里,她眼眶一熱,積蓄已是多年,卻始終都掉不出眶的淚水,當下滑過她的面頰。

「……可我明明都已放下了,怎就是過不去呢?」她哽著聲問,兩手攥緊了手中的酒杯。

她不想的。

她也不想生在蘇府,不想有張承襲了母親容貌的臉龐,她只想像朵藏在牆角的小小野花,不招人注目,安安靜靜地過著日子。

她從來都不要人們注意到她的,她甚至曾希望,這世上要是都沒有人記得蘇默這人就好了,可自小一樁樁一件件落在她身上的,又從沒有給過她機會拒絕,偏她又不能選擇命運,不能選擇父母,不能選擇傷殘,所以她就只能學著將它們一一放下。

可她還是過不了自己的那道坎,人前的自卑是種根深蒂固的頑疾,它與性格堅強與否無關,與忍耐的限度無關,她再開朗、再不將之放在心上,全都是徒勞之功。

因它不著邊際,一眼之間就入了骨里肉里,平日找不著尋不到,它只暗暗地潛伏在心底的不知深處,唯有在眾多人們的目光下,它才會悄悄爬竄出來,將她好不容易築起來的心牆鑿破個大洞突圍而出,任憑血肉成泥。

自小以來,她夜夜在睡前告訴自己,不要自卑不要害怕,在日後,她定會勇敢而堅韌的,可是祈禱了這麼多年,為什麼她卻始終還是困獸一頭?

一只大掌扳開她的縴指取走了酒杯,然後,一具溫暖的胸膛朝她貼了過來,她整個人被高大的沐策給擁進懷里。

他無聲地抱起她離開了桌邊,帶她來到了後院那處他所砌的池塘,接著他朝後背倚著大石坐下,讓坐在大腿上的她趴在他的胸口,便不再挪動了。

滿心的哭意,在他大掌一下又一下的拍撫中,俏聲躡著腳尖遠去,蘇默聆听著他沉穩有力的心音,側著臉看向灑滿銀輝的花園。

餅了許久,當她不再心緒激動,呼吸也變得和緩後,沐策平和而柔軟的音調,在她的頂上緩緩響起。

「娘子啊娘子,如此團圓秋月夜,你怎能丟下我一人只顧著自己傷心呢?」

她忍不住破涕為笑,「長工啊長工,戲台子又搭好了嗎?」

「咱倆的默契不足,沒事得多練練。」他的長指把玩著她背後的發辮,對那光滑如絲的觸感愛不釋手。

「戲碼是孔雀東南飛?」關于夫妻戲碼,她思來想去也只記得這一個。

他皺著眉,「能否換個不那麼觸楣頭的?」

「現下的我想不出開心的。」她將面頰貼在他的衣衫上,渾身也放松了力氣。

「那就說說你不開心的吧。」懷中的她因喝了酒的緣故,嬌小的身子整個熱烘烘的。

她閉上長長的眼睫,「其實那日在城里,我挺想找個沒人的地方痛快哭一哭的……」

「不然現下補上?」不錯,她終于願意談談沛城的那件事了。

她搖搖頭,「不行,這太有損我身為東家的氣質了。」

「長工會睜只眼閉只眼的。」倘若有天,她真能大聲地哭出來,那或許還比較能讓他放心些。

蘇默在他懷里動了動,換邊調整好姿勢後,還是繼續趴在他的胸坎上,並不太想離開這片屬于月光下的溫柔。

「外頭的人,真的很可怕?」雖然看過她是如何犯病的,但他還是想測量一下心傷的深度。

「可怕。」

「那麼下回再怕時,就把大無畏的長工帶上吧。」

她不解,「帶上你能做什麼?」

「居家旅行殺人放火……」他含蓄地頓了頓,「都挺內行的。」

「能把你藏在袖里備用嗎?」她揉揉眼,輕嘆一口氣後,整個人深深地倚向他。

「綁在身上都行。」他笑了笑,低沉的笑音透過他的胸膛傳抵進她的耳膜里。

醺醺然的醉意逐漸浮了上來,蘇默困倦地垂下了眼簾,被他迷人的體溫催烘得整個人昏然欲睡,他低首看了她一眼,兩手環著她抱緊讓她睡得更好些。

「娘子啊娘子。」

「嗯?」她下意識地應著,也不知究竟有無听見。

他緩緩收攏了雙臂,「今後,無論風雨,都有我來替你擋著。」

「嗯……」

在確定她已睡著後,沐策抱著她仰看向天頂,皎皎皓月,據空獨舞不見繁星,夜空晴朗如洗,用的是已涼的淚水,和早已過去的過去。

「悔了嗎?」沐策一手端著托盤,不帶同情地問。

「悔……」某三人委靡地趴在桌面上,各自捂著兩際申吟。

「下回還敢不?」

「不敢了……」

***

次日清晨,當身為長工的沐策做完家中所有事務,昨夜喝過頭的某三人,這才姍姍來遲地出現在飯廳里,個個面有菜色,不是捧著腦袋瓜喊疼,就是撫著肚子嚷惡心。

清氣爽的沐策在欣賞夠了他們的慘狀後,這才去取來一早就給他們備上的解酒湯。

「都涼了,快喝吧。」他放下托盤,分配好湯碗後將他們都拉起坐好。

蘇默才坐正了一會兒,身子即歪歪倒倒地倚向椅背,沐策把像是還沒醉醒的她扶正,可往來幾回後她都還是這般,他沒法子,只好坐至她的身旁讓她倚在他的身上,再拿著湯匙一口口地喂著她喝。

「……」某兩人不語地看著有偏心之嫌的他。

他瞄了遲遲不動口的他們一眼,「你倆也要我喂嗎?」

他倆毫不客氣,「要!」厚此薄彼是不行的。

伺候完三位心滿意足的大爺夫人與小姐後,沐策正收拾著湯碗,卻听見外頭的大門處傳來力道十足的拍門聲,他轉首對他們吩咐。

「我去應門,你們歇會兒。」

一早就前來拍門的,是沐策常見的信差,他氣喘吁吁的將一封催魂似的信交給沐策。

「誰來了?」喝完解酒湯,精神好多了的蘇默懶懶地問。

「有信,是令姐寄的。」他將信遞給她,看她把信拆開後,便眉心深鎖的模樣,「信上說些什麼?」

「信上說,有位她的朋友,近日可能將會來訪——」

震天價響的拍門聲,在下一刻自大門處響起,令廳中的四人不約而同地看向大門的方向。

沒這麼快吧?這信前腳才剛到,客人後腳就到了?

這回前去應門的,也還是沭策。

他方打開大門門扇,就見眼熟的某人,面上寫滿了驚喜地朝他撲來。

「表舅公——」

不待他飛撲上來,沐策當機立斷地將門扇兩手一合,直接賞了來者一記閉門羹。

「誰來了?」蘇默走至他的身後,對外頭沒完沒了的拍門聲頗納悶的問。

「走錯的。」

山頂上也就這麼一戶人家,這能走錯?蘇默不相信地瞧著他難得一見的大黑臉。

「表舅公,您開開門啊!」

蘇默驚奇地問︰「你家還有親戚?」

「……遠親。」他不情願地別過臉。

「不都被誅九族了?」難道朝廷有漏網之魚?

「遠在九族之外的遠親,遠得早已離了譜。」他扭頭對外頭喊道︰「別拍門了!」若是被拍壞了,要修的人可是身為長工的他。

「表舅公……」門外之人開始嗚嗚咽咽,不一會兒,壯烈的哭聲已自外頭傳來。

沐策壓根就不想理會外頭的那名遠親,他只是拍拍蘇默的肩頭要她放心。

「你別擔心,我不會讓他進來的。」不都說她挺怕外人的?那這客能不見就不見吧。

「可他似乎哭得挺可憐的……」蘇默眼中卻難得盛滿了同情,「你真不讓他進來?」听听,這哭得有多慘啊,怕是五子哭墓都比不上。

他有些猶豫,「可以嗎?」

「既是你認識的人,應該可以。」她想了一會兒,先是躲到花嬸的背後,再點頭催他去開門。

大門一開,蹲坐在地上淚眼汪汪的項南,隨即一骨碌地沖上前抱住沐策的大腿,開始了另一波驚天動地的哭嚎。

「表舅公,孫兒找得您好苦啊……」他死命地把眼淚往沐策的腿上擦,「您沒事真是太好了……孫兒還以為您死了,這輩子再也不能孝順您了……」

沐策僵著一張俊臉,「放開我。」

眼下這是什麼情況?

某三人呆愣愣地張大眼,瞧著一名身著華服看似三十來歲的男子,大清早的,就這麼抱著他們家的長工,哭得聲淚俱下好不摧心……

「等會兒。」蘇默一頭霧水地白花嬸的身後走出來,「你是他的……表舅公?」瞧瞧他倆的年紀,這什麼亂七八糟的輩分呀?

「事情就是如此。」沐策只想扯開腳上的八爪章魚,「別再拿我的衣裳抹淚了!」

「他是怎麼找到你的?」花叔想了半天,就是想不出沐策身在此處的消息是如何走漏出去的。

「問他。」他也很想知道這家伙何時變得這麼本事了。

盡情發泄過一通後,項南總算是覺得這三年多來悶堵得很的胸臆,終于不再那般難受了,他松手放開不是很開心的沐策,在拭淨了臉上的淚漬後,注意到了蘇默那張與蘇二娘有些種似的臉,登時他又開始激動了起來。

他音調顫顫的,「您……您就是蘇三姑娘吧?」

「嗯。」蘇默有些不安地看著他眼底又泛起的淚光。

「在下項南,與雲京蘇二娘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這回多虧她仗義告知消息,我才能找到我家表舅公,今日我就在這代我全族給您磕頭,多謝您的救命大恩了!」項南起身上前一步,然後衣袍一撩,兩腳就直直朝她跪下,接著額際便往地上一磕。

她連忙伸手想阻止,「別,我受不起……」

「起來,你別嚇著她。」沭策一手將他給拎起推遠些,再轉過臉柔聲對蘇默說著,「先進屋去吧。」

進到廳里後,沐策先是回房換了件干淨的衣裳,而後踱回廳里慢悠悠地喝起茶來,也不管那位客人還規規矩矩地站在廳門邊等候著他的發落。

半晌,他終于殷口。

「兔崽子。」

「孫兒在!」項南小跑步地來到他的面前,將身子站得直挺挺的。

「咳咳……」在場的某三人,不小心集體被茶水嗆了一下。

這兩人……都不覺他倆的年紀與輩分詭異得過頭了些嗎?虧得他們兩人面上都是一派的理所當然,還一來一往得都挺順溜的。

「兔崽子?」蘇默開始覺得天下無奇不有了。

「他屬兔。」沭策隨口解釋,再將目光瞥向遠房的孫兒輩,「說吧,你家的店是不是快倒了?」

項南愁苦著一張臉,愈想愈覺得心酸。

「要是能倒就好了……」他多麼希望他家生意的擴張速度能節制些啊,可打從七年前經歷過某人的大力整頓,並預先做了十年規劃後,他家那些商行的勢力,就開始了無止境的壯大。

沐策朗眉一挑,「你家老太爺把刀架到你脖子上逼你接手了?」

「我都說過我只想舞文弄墨,不想再打算盤了……」他又是說得好不委屈,還悲從中來地拉著袖子擦擦眼角的淚水。

沐策壓根就不同情他,「你家老太爺既說了下一任當家的是你,那位置就是你的。」

「但您明明就比我還適合——」

「我說過我不想摻和你家之事。」他一口氣打斷項南接下來想說出口的那些,不想在數年後又被同樣的問題給纏上。

項南還想說些什麼好改變他的心意,「表舅公,您……」

「話都說完了?」沐策決定這一回就來個速戰速決,「既是說完那你也可以回去了。」還是早早把這名不遠之客給送出門較妥當。

「我能不能在這住下?」他大老遠跑來這兒,連茶水都還沒喝上一口,這就趕人?不行,依沐策的性子來看,誰知道下回他還有沒有這好運道能再踏進這宅子里來?

沭策定定看了他一會兒,而後自作主張做出不留客的決定……

「這兒不供借宿。」

他笑咪咪的,「我與表舅公一室即可。」

沐策再說得明白點,「府里不供『外人』住宿。」

「那表舅公您是……」項南不明所以地指著同樣也不是這家人的他。

「我是府里長工。」

「……長工?」項南一臉活像是剛剛被雷劈過的表情。

他又下令逐客,「知道了就快下山。」

面皮甚厚的項南,轉身又是一個雁落平沙式的悲情跪姿,兩手熟練地再次抓緊他的褲管。

「表舅公,您別這麼狠心……」

花嬸在他倆一人撇過頭去看也不看,一人跪在地上不要臉面地耍起賴皮時,忍不住插了句話進來。

「真不讓他住下來?」好歹這名來客是他許久不見的遠親,又奔波千里的,這樣似乎太不近人情了。

沐策堅決地搖首,「真不讓。」

「為何?」

「我怕他會染指三姑娘。」他毫不猶豫地說出目前心中最大的隱憂。

「啊?」

在他們三人疑惑的目光下,沐策音調平平地介紹起自家遠親,「項南,年三十五,雲京人氏,為遠山商號第一繼承人,現今一等皇商,善詩詞音律,性好漁色,多年來獵女無數且無往不利。」

別看眼下項南一臉可憐樣,家大業大的他,至今仍未娶妻的原因即是他風流成性,不但吃遍雲京各色純情少女,更在貴婦人之間如魚得水,偏偏外貌不俗的他,又是個頗具盛名的才子,時常出入京中各大小宴會,因此他從不缺拈花惹草的機會,向來就是看準了馬上下手,迅速一網打盡。

花叔听了,登時緊張地摟著花嬸,生怕她會不小心誤入了虎口。

項南面上有點掛不住,頗尷尬地拉拉他的衣角。

「表、表舅公……」也不必在人前把他的底細抖得這麼清楚吧?

「這一路辛苦你了,記得趁早下山。」沐策在他的頂上留下這句話後,即走到門邊準備送客。

項南可憐兮兮地望向其他人,「那個,我……」

「不行。」某三人完全贊同長工的決定。

「不是,我是想問……」討不著同情的他站起身,怯怯地一手指向外頭的遠處,「請問,貴府的柴房可有人住?」沐策一時不答應他不打緊,他有得是耐心可以慢慢磨。

「沒有。」他沒事問這干嘛?

項南緩緩自袖里掏出一張銀票,一點也不掩財大氣粗,「那我能不能……就租下貴府的柴房暫棲一宿?」

「……」花叔與花嬸兩人,當下對著那張巨額的銀票發起呆來。

「他究竟來這找你做什麼?」蘇默乘機將沭策偷偷拉至一角小聲地問。

「逼我奪他家產。」他深深嘆口氣,愈想愈覺得那個姓項的一大家子,無論老少,還真是十年如一日的個個都有病。

她愣了一會兒,而後揚高了音調。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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