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宇?沈智淵將這個名字在口中反覆咀嚼。擎宇的總裁何得何能,竟能讓連同學聚會都不讓關月參加的父親答應放人,而且還音訊全無?
「我只知道這樣了。」尹凱雅抬頭看他,自動開口幫忙。「要我通知擎宇嗎?」「那就麻煩你了。」這個進展讓他振奮不少,突然,一個念頭閃過腦海,他注視著尹凱雅,眼神專注誠懇。「關月跟你提過家里的事嗎?」或許,他可以找到她敵視他的原因也說不定。
他眼中的清澈讓她驀地心頭一跳,尹凱雅無法控制地紅了臉,心跳如雷。尹凱雅這嬌羞的神態讓他看得痴了,沒想到獨立倔強的她竟也有如此柔媚的一面。不同于珠也岑那種精心打扮的冶艷,而是帶著自然動人的純真之美。「關月講過一點點……」她聲若蚊蚋,沈智淵豎直了耳朵才能听清楚她所說的話。
「她說過什麼?」沈智淵眼里盈滿了打趣的眼光,如今引起他興趣的不是關月說過的內容,而是那令她支吾其詞的原因,讓他想一探究竟。這是他那個能言善道的萬能助手尹凱雅嗎?
「其實也沒什麼啦……」尹凱雅嘿嘿傻笑,企圖蒙混過去,一抬頭,看見沈智淵那興味盎然的臉,又猛然垂下頭去。
尹凱雅,你平常的果斷、干練到哪里去了?她不住為自己加油打氣,然而舌頭卻像讓貓咬了似的,囁嚅了好半天還說不出成句的話。
早知道就不進來了,落了這個尷尬的下場。尹凱雅暗自申吟,懊悔不已。做人不可太好心吶!
「嗯?」沈智淵挑眉睇她,為她手足無措的反應感到好笑。
「關月說,她有個哥哥,在五年前離開台灣,一直沒有回來過……」尹凱雅一個字一個字緩慢說道,突然,她抬起頭,怯疑的目光轉為急切,直視著他。「當初
你為什麼要丟下關月?她被沈老頭……沈老先生折磨得很慘,你知不知道?」這個橫亙心頭許久的問題,她終于問出口了。尹凱雅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話一說完,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感漫然而生。
沒料到她有如此一問,沈智淵微微一怔,沈吟良久,才低低開口。
「我父親很固執,我們的觀念、作風根本是南轅北轍,雖然我是他最疼愛的長子,但我們所持意見相左,吵得也最激烈。關月是我唯一的妹妹,我當然會維護她,但在我父親不肯改變的守舊觀念下,我都自顧不暇了,對于關月的處境更無力改善。沈老頭……我也很想這麼叫他。」沈智淵雙手交疊置于桌面,勾起嘲諷一笑。他听到了。尹凱雅臉微微一紅,帶著現行犯被捉個正著的窘迫。方才月兌口而出的慣用稱呼,雖及時改口,沒想到還是被他听了進去。
「相信嗎?我會離開,跟關月有相關大的關系。我父親對關月的態度,是我從國中時就一直反抗他的原因。」望著前方的眼變得迷蒙,沈智淵的語音帶著回憶的沉湎。「我無法忍受再看他這麼對待關月,卻又無能為力,關月看出我的兩難,她支持我離去的決定。」
尹凱雅的表情因他的話語而沉凝,雖然他是備受疼愛的長子,但他心里所承受的苦,並不如表面上所見的那般令人羨慕啊!
「或許我是不該離去的,否則關月不會不知去向,而我父親也不會病倒在床。」沈智淵往椅背靠去,一直用來對外的完美面具卸下,脆弱憂郁的情緒真實浮現。他知道他有權利拒絕回答她的問題,然而,心中卻有股沖動讓他想說,或許是不曾對人訴過苦的他,也想宣泄一下心里的情緒吧!從小到大,親友都以他的優秀著稱,父親把希望都托付在他身上,但他們並沒有想過,為了迎合這些期望,他必須改變自己去符合他們的要求。
只除了在紐約那五年時間,那五年,他是真正為自己而活,為自己所創造「劍」這個身分而活。
「對不起。」尹凱雅低下頭,雙手因自責而越絞越緊。「害你心情更差了。」她的本意是想替他分攤一點心里負擔,沒想到卻反而勾起他不好的回憶。「怎麼這麼說?」她的話讓他啞然失笑,把這些埋藏多年的心聲說出,讓他郁悶的情緒霎時清明。「我現在的心情非常輕松啊!」
「真的嗎?」尹凱雅狐疑地看著他的笑容,無法辨識那到底是強顏歡笑還是發自內心的微笑。她沮喪地撇撇嘴說道︰「別安慰我了。」要安慰人的反被安慰,這不是悲慘到了極點嗎?
沈智淵起身走到她身邊,靠坐桌緣。
「真的、真的,我發誓。」為了使她信服,他甚至舉起了右手。「謝謝你,我心情好很多。」
「那就好。」他的動作讓她莞爾一笑,兩人間的氣氛像相識多年般融洽。尹凱雅咬著下唇,猶豫了一會兒,鼓起勇氣說道︰「之前因誤會而對你做出一些不禮貌的舉動,還請你原諒。」她越說頭越低,最後還來個九十度的大鞠躬。
「別放在心上,你也是為了關月打抱不平,說起來我還得謝謝你。」見她行此大禮,沈智淵沒有伸手去扶,反而正色著在她面前有模有樣地鞠起躬來。兩人互相偷瞄了對方一眼,視線對上,然後不約而同地大笑了起來。
她雖然能力值得贊揚,但愛恨分明的個性,太純、太不加以掩飾,在這玩弄城府心機的商場上,終究會吃虧的。笑聲漸歇,沈智淵愛憐地看著她,心里默默許下了為她守護的自我承諾,卻沒發覺,這個舉動,涵蓋了許多連他自己也不曾發覺的情愫……
沈彌入院十數天,身體狀況一直沒有好轉,最後因高血壓引起的並發癥惡化,在病發兩天後撒手人寰。
「沈老的兒子好不容易學成歸國,把磊新打理得有聲有色,沒想到,沈老竟沒福分享受,就這麼去了。」前來捻香祝禱的賓客對人世的無常感到不勝唏噓。喪禮上,沈智淵神色木然地跪伏回禮,擔任接待處工作的尹凱雅只能擔心憂慮地遠遠觀望,不斷前來的賓客讓她無暇離席靠近。
就算靠近了,她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安慰的話。尹凱雅登記賓客遞來的奠儀,心頭沉悶得像是壓了塊大石。在那面無表情的隱藏下,他不欲人知的內心又是如何地澎湃?是悲傷、是哀戚?還是無力回天的憾恨?一直到喪禮結束,關月依然沒有出現,這些天與擎宇的聯絡全都白費了。
遺體送入火葬場後,再回到喪禮會場的賓客在一番寒暄後已逐漸散去,自願幫忙喪禮的磊新職員三兩散落,整理著會場。此時,場外下起了雨,綿密地霧化了會場外的情景。
細雨打在庭園的葉片上,為它洗去覆蓋其上的世塵。身著黑色西裝的沈智淵站在雨中,雙手輕輕置于褲袋,頭微仰,不斷飄落的雨濕潤了他的發,集結的雨滴順著一綹落于額前的發蔓延過他的面容——尹凱雅撐著傘站在庭中,看到的就是這個畫面。
他的眼神迷離,就這麼懸宕在空中,焦距渙散在每一寸空氣里。他這孤孑的背影讓她胸口一窒,一股想上前緊擁住他的油然而生,然而,她並沒有行動,只是慢慢地朝他走近,無言地遞過傘,為他遮去紛飛的雨絲。
沈智淵失焦的瞳眸逐漸聚集,凝聚在她哀傷的眼眸中。
一把藍色碎花傘也才多大,沒多久,連她的雙肩也濕了大半。
「你淋濕了。」沈智淵低道,伸手輕觸她的肩頭,濕氣濡上他的指尖,倏地,他突然手勁一收,將她緊緊攬進懷中。
他好孤獨,他渴望她用明亮的溫暖來帶他走出這片無助。
雨傘月兌手飛出,在水漪不斷的地面打著轉,轉出一圈又一圈的女敕藍色彩。雨絲不斷飄打在兩人身上,他們卻都恍若未覺。
尹凱雅輕輕抓著他背後的西裝衣料,將臉埋在他的胸前,就這麼靜靜地讓他擁著。她的臉上布滿水珠,卻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他的呼吸在她耳邊回蕩,尹凱雅抬起頭,望進他的黑眸。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會、緊鎖,雨勢逐漸變大,卻像施了魔法似的,兩人的目光就這麼任之交纏,無法轉移。
沈智淵伸手為她拂去貼在頰上的發,緩緩地低下頭。看著他越來越近的俊朗眉目,尹凱雅只覺得自己的心不停鼓跳著,只有期待,沒有抗拒。她緊張地閉上了眼,等待著他溫熱的唇。
「轟隆——」一聲悶雷自遠方響起,震驚了在雨中相擁的兩人。
霎時,彌漫的魔咒失去魔力,沈智淵猛然回神,看著眼前嫣紅雙頰的尹凱雅,心驚地冒出一身冷汗。
懊死的他在做什麼?!沈智淵松開雙手,退後數步。他竟然利用己身目前的脆弱,來進佔她的同情心!他這樣跟一些利用人性弱點的騙子有什麼兩樣?
頓失憑藉讓尹凱雅睜開眼,看到他一臉懊悔的模樣,她咬緊了下唇。直至此時她才發覺自己的感情——她無法見他悲傷,無法見他故作堅強,眼見他獨自默默承受的苦,讓她心疼,讓她想為他分擔一切!
因為她對他的愛戀早已滋生;從一開始誤解他時的厭惡,在日漸相處下淡去後,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容貌、言談、個性、心思,他的所有所有、一切一切,宛如深刻的烙印,在她來不及發覺的時候,就在她心版上雋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更或許,早在第一眼遇見,他喊出她正確名字時就已交出了心……
望著他懊悔退縮的表情,尹凱雅听到自己的心在大雨的侵蝕下化為碎片。他需要的只是一個可以暫為憑藉的心靈依靠,任何一個人都可以,他需要的不僅是她,不只是她!她只是剛好在這兒,心有所圖地趁虛而入,趁著他心里最無助的時候靠近他,博取他的信任!
她是喜歡他的,但她憑什麼喜歡他?他是如此優秀,才能與品德皆備,而她只是一名脾氣爆烈的秘書,她竟傻得、不自量力地以為自己能安慰他?!
「對不起,我……」沈智淵手指順過全濕的發,一向精明清晰的思路在此時卻亂成一團,完全找不到頭緒,對自己的舉動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怎麼會對她如此唐突?他怎麼能夠?!她……她甚至是有男朋友——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讓沈智淵感到胸口一痛。
尹凱雅咬著下唇,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他沉凝的臉色已說明了一切︰他從哀傷的迷障中走出,卻猛然發現自己在神智不清的狀況下隨手抓來的人是她,差點吻她的這項認知讓他慌亂尷尬,因為,他對她根本毫感覺!她不是唯一……在大雨的降臨中,她明白了自己的感情,卻得到如此心痛的回應。她慘白的臉讓沈智淵渾身一震,他從沒見過她這種表情,像在隱忍著極大的哀傷不讓他發現。她不該是如此的,為何不和以前一樣,用火藥味濃厚的言語,強力抨責他逾距的舉動?
「凱雅……」這樣的她讓他看了彷佛心口壓了一塊大石,沈智淵開口輕喚,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朝她伸出手,想握住她的手,卻被她側身閃過。
「別踫我!」她不需要他同情的示好!尹凱雅揮開他的手,往後退了一步,盈滿水霧的眼望著他,隱含了太多情緒。驀地,她轉身狂奔,消失在傾盆大雨中。那臨去一眼,化為一把利劍,狠狠刺入他的胸膛。沈智淵佇立原地,良久才緩緩屈膝拾起地上的雨傘,輕執于手,怔怔地望著她消失的方向,就這麼任雨打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