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外出補貨的老布從外推門而入時,「暗夜」里劍拔弩張的情勢讓他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站在吧台里外的三個人全都靜止不動,暗潮在他們之間洶涌翻騰,只點在吧台處的燈光照著他們,從門口看去,就像坐在觀眾席上看著舞台似的。雖然沒有人開口說話,但那緊繃的氣氛連遠在門邊的他都差點被壓得喘不過氣。
老布眨了眨眼,有點無措地用手指摳摳下巴,眼神飄向一臉冷然的方擎後,再挪向怒火高熾的女孩,最後,停留在笑臉盈盈的昆恩臉上。在他出去的這段期間,他錯過了什麼精彩的片段嗎?
「那個……」按捺不住好奇的老布決定問個究竟,哪知才剛剛開口,就被他們突發的爭執給嚇得噤聲。方才已經過一番激烈爭辯的舞台主角們,因老布的打破僵局,再次展開第二回合。
「昆恩,別這樣,我不相信你沒有別的人選。」之前還對昆恩氣得咬牙切齒的她,此時居然像個小女孩在跟長輩撒嬌般,發出軟語的懇求。潘若瑀雙肘支在吧台上,身子微微前傾。
「昆恩,別忘了我後天還有飛機到利雅德的,別找這個麻煩給我。」站在吧台內的方擎背靠台沿,雙手掛在台上,側頭看向身旁的昆恩。
「昆恩,如果他是上上之選的話,我寧願退而求其次,這種高水準的向導,我可沒有福氣聘用。」見昆恩依然笑著沒有反應,潘若瑀著急了。
「昆恩,就算我的表現辜負了你教導多年的期望,也別用這種殘酷的手法來表達你對我的不滿吧?」方擎濃黑的眉宇緊皺。「至少給我個補救的機會,別這麼斷了我的生路,這麼做會把我害死在沙漠里,為了一個白痴女人,不值得。」
「昆恩,如果我之前的態度讓你不高興的話,我道歉。」她都還沒抱怨他的不是,他居然敢先開口罵她是白痴女人?潘若瑀生氣地用雙手往台面一撐,踏著椅子的橫桿站起,與昆恩平視。「但是求你千萬別找那種向導給我,像這種光逞口舌之快的野蠻人是不會懂得考古所要具備的內涵的,他只會害我白跑這一遭而已!」
「昆恩,雖然我對沙漠了若指掌,但那也是得身旁沒有麻煩跟著才行啊!我縱有再高的能力,遇到了那種嬌弱的蠻橫女人也會被害得死無葬身之地的。」野蠻人?總比任性的文明瘋子要好。方擎誠摯地看著昆恩,企圖更動他的決定。
「昆恩,沒有其他人選我可以再等的,耽擱個幾天沒關系。」看著昆恩無動于衷的笑臉,潘若瑀開始額冒冷汗。只要向導別是那個叫做方擎的男子,她什麼條件都可以配合。他的言詞過于犀利,總是勾起她的情緒波動,對于自己失控的這種陌生反應,她隱約感到不安。
「昆恩,你看她連在巴格達這種都市都可以惹來殺身之禍,誰知道她在沙漠會做出什麼事?搞不好連在綠洲溺死這種傻事都做得出來。如果她因為自己的愚蠢兩害死了自己,雖然與我無關,但我這個向導總會因良心譴責而心里怪怪的。」事已至此,他也顧不了什麼口德了。「別這樣,我對沙漠的熱愛你是知道的,別讓我因為一個無足輕重的人,而從此對沙漠存有壞印象好不好?」
一連串的「昆恩」來、「昆恩」去,讓老布看得目瞪口呆。哪有人吵架這麼吵的?雖都看著第三者說話,但話里的矛頭可都又狠又準地指向對方哪!而讓他老布最感佩服的是昆恩,被兩方炮火交擊卻還能保持笑臉盈盈。
「可惡!戴門那群人是他們自己找上門來的,關我什麼事?」終于,潘若瑀被激得沈不住氣,破壞了這個虛假的平衡,燃著怒焰的眼瞳直視著方擎,發出憤怒的吼聲。「你不要以為你救了我就可以隨便亂說!」
她承認當他救了她時,她的心里有點悸動的感覺,畢竟英雄救美是很容易給人憧憬的幻想,可是當進了「暗夜」後,兩人一開始對話,什麼浪漫的想法全部被他的冷嘲熱諷打散。曾被稱為「古典美人」的她居然被他激得放聲大吼,什麼形象全沒了。
知道他心里對她的評價後最讓她感到懊惱,她不是他口中所說的那種蠢女人,她不是!雖然明知自己不該為此輕易動怒,可是她忍不住,一想到他對她的觀感如此差勁,一股悶氣就油然而生;她不許他這麼將她認定!
「原來你還記得是我救了你啊?」方擎諷刺道。「如果你沒有在城里放話說要以高額的金錢聘請向導,戴門那伙人會找上門?犯了錯沒關系,最不可救藥的就是死不認錯。」
「我無計可施啊!昆恩拒絕幫忙,我能怎麼做?」潘若瑀氣得咬牙,新仇舊恨再次涌上心頭。「你剛剛說昆恩教導你多年?像你這種一直受到昆恩幫助的無能家伙有什麼資格去評斷我?要是沒有昆恩,就不信你會是現在這種樣子!」
「無能?」方擎不可置信地重復。從小到大,還從沒有人說過他無能的。雖然她說的沒錯,沒有昆恩就沒有現在的他,但,無能?這樣的侮蔑他可忍不下去。「至少昆恩幫我這個‘無能’的人幫得還挺樂意的,你這個昆恩連幫都不想幫的人,豈不是比無能都還不如?」他輕蔑地看著她邪笑。
這一句話狠狠擊中了她的致命傷,對他的說詞雖然不甘心,但卻找不到話反駁。潘若瑀頓時啞口無言,頹然地坐回椅面,胸膛隨著怒氣不住起伏,握緊了拳,心中盈滿了不平的憤怒。為什麼以前不管別人怎麼做,都能保持無動于衷的她,卻輕易地被眼前這名男子撩撥了怒氣。
「各自的發言時間到此為止,現在由我來做結論。」一直保持沉默的昆恩清了清喉嚨,將手搭在方擎肩上,阻止他再繼續說下去,而後轉頭對潘若瑀輕笑道︰「女孩,別費力了,你是說不過他的。」
潘若瑀低頭咬著下唇,置于膝上的雙拳緊握,再次嘗到挫敗的滋味。
見昆恩開口,老布才有勇氣接近。從方才的對話中,他大概知道了事情的緣由,不過還是想確定一下。「昆恩,你該不會是想叫方擎……當……向導吧?」看到昆恩點頭,老布差點傻眼。昆恩到底在想些什麼?
「結論是,決定不變。」昆恩宣布。
語音方落,潘若瑀已無法承受地發出申吟︰「天!昆恩,不要——」
方擎翻了翻白眼。他才想哭呢,他的目的地是阿拉伯啊!「昆恩,我……」
「一個一個來。」昆恩伸手阻下他的話。「女孩,你先說。」
潘若瑀知道這是她說服昆恩的最後機會,只能絞盡腦汁地拼命想著最能使人信服的理由。「他……他太年輕了,而且不是當地人,我不信任他的能力!」她指著方擎,義正詞嚴地說道。
「方擎在這里待過很長一段時間,這一點你可以放心。」昆恩一句話就否決了她的抗議。
「你是台灣人?你幾歲?」潘若瑀轉向方擎,冷著聲問。
方擎微抿著唇,頭仰望上方,雙手在胸前交疊,對她的問話根本不予理睬。這個動作更是讓潘若瑀為之氣結。
「他二十七啦,雖然有點年輕,不過對于這個中東地區他可有相當的經驗。」
雖然平常老是和方擎斗嘴,但一旦有人質疑方擎,老布還是挺身而出。
「既不是當地人,而且又過于年輕。」潘若瑀不屑地嗤哼。「昆恩,這種向導我不能接受!」她指著方擎,怒聲喊道。
「方擎?」昆恩對方擎發出詢問。
「關于我的能力,我沒有對她提出解釋的必要。」方擎唇色一撇,臉上的不耐更甚。
昆恩搖頭笑笑,轉頭又看向潘若瑀。
「第一,方擎的能力我可以作擔保,如果不是對他極端信任,我就不會推薦他。第二,光從方擎將你從戴門那一群人手上平安救回這一點,我想,你的疑問已無須多說。」昆恩不疾不徐地說完,然後朝方擎說道︰「小子,該你了。」
潘若瑀皺起了眉,對自己上訴失敗感到懊惱不已。如今,就只能把希望都寄托在那個討厭鬼身上了。雖對方擎不屑到了極點,但在這個緊要關頭,她還是默默在心底幫他加油打氣。
「我想,你應該沒忘記我後天要到利雅德去吧?」方擎拿起口袋中的機票揚了揚。
「這個機位取消了。」昆恩抽過他的機票,當著他的面,緩緩從中撕裂,一為二、二為四……最後化為一堆碎片,被丟到吧台底下的垃圾筒里。「不管你用什麼方法,都不可能再拿得到機位。相信我,這一點我絕對做得到。」
方擎睜大了眼,不敢相信昆恩居然會使出這種幾近賴皮的手段。他當然相信昆恩做得到這一點!連美國的國防機密檔案昆恩都猶入無人之境了,更何況是航空公司那小小的防御系統?
「沒有班機,我依然去得成的。」方擎喃道。他並不是為了沒有機位而氣餒,相信昆恩也知道,這樣是困不住他的。讓他感到心情低落的是,昆恩竟為了一個只有過兩面之緣的白痴女人而把他犧牲,他開始後悔剛剛居然還對那女人興起同情的念頭。
「我知道。但假如你一意孤行的話,可能‘暗夜’就會少了你這個長期的顧客。」昆恩搖搖頭,無限惋惜地說道。
「什麼?哈!我真不敢相信!」方擎怒極反笑,指著潘若瑀低吼︰「你居然為了她將我排除在‘暗夜’之外?」
「因為昆恩終于知道,你是個比無能更無能的人、還要再無能的家伙。」看到他被昆恩威脅得失去了理智,潘若瑀笑得開心,很惡劣地又替他加上附注。
突然間潘若瑀笑容頓時僵在臉上——笨吶!有什麼好高興的?連他也上訴失敗,那不是擺明了一切都無法轉圜嗎?一思及此,喜悅化為涔涔冷汗,她終于體會到當兩個水火不容的人同處在一艘船上時,那種心理是如何地矛盾了。
「方擎,你已經成長到不需要‘暗夜’了,我知道我這麼做也改變不了你的心意。我不會勉強你的,你盡避去利雅德吧!」昆恩雖不曾言明,但言下之意已非常清楚——你這小子如果還是堅持要到阿拉伯去的話,那過去一切就當他昆恩看走眼了吧!
一旁的老布瞠大眼,方擎這小子到底做了什麼?居然惹得昆恩使出這種殺手間?
方擎閉上了眼,暗暗申吟。不愧是昆恩,完全捉緊了他的弱點,居然拿他對他的敬重來打壓他!
「她很強的,被一堆人圍住了,還能把戴門踹到地上打滾,自己逃出重圍。這麼優秀的人,沒有必要一定得指定我來護送啊!」雖知機率甚微,方擎還是做著垂死的掙扎,希望能幸運逃過一劫。
「你怎麼知道?」潘若瑀驚喊,那時他應該不在場才對……隨即杏眸圓瞪,透出憤怒的目光。「你在暗處看了多久?」
「可能從頭到尾吧!」方擎無視她那凌厲的視線,依然輕松說道,對于此事他並不想隱瞞。
「你從一開始就在場,居然到了最後關頭才出手?」那雙燃著怒火熊熊的眼眸微眯,潘若瑀首次感覺到殺人的在體內澎湃著。
「因為難得看到那種只顧錢不顧性命的傻瓜,難掩好奇,想多看一會兒。」即使射來的目光越漸冰寒,方擎還是一派地冷嘲道。「唉,匹夫之勇啊!」眸中精光一閃,最後這幾個字是用國語說出的。
「你……可惡!」潘若瑀再次被氣得啞口無言,最後只能用那缺乏創意的字匯來發泄情緒。「昆恩,他這樣你還放心讓他當我的向導嗎?」假如真與他同行,要是她遇到了危險,她真的完全不敢奢望他會出手救她。
「女孩,你的發言權在剛剛就已經結束了哦!」昆恩對她搖搖手指頭。「不過我還是回答你,免得造成你的不安。方擎一定衡量過整個狀況,否則不會這麼做的。你現在還能毫發無傷地站在這里,不就是最好的證明了嗎?」
「是啊,是啊!」老布忙不迭地點頭附和,此時望向潘若瑀的眼神帶著敬畏。
看來,這個台灣女孩並不像外表那麼柔弱嘛!
「方擎,還沒告訴我你的決定呢!」昆恩笑著問道。
方擎沉凝不語,仰首將他的「黑色俄羅斯」一飲而盡,將酒杯放在吧台上。
「我很累了,行程細節明天再說。」轉身丟下平板的話語後,頭也不回地推開後門離去。
潘若瑀呆愣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不懂這樣的結束代表什麼。
「女孩,把你的飲料喝完,我叫老布送你回飯店去。」昆恩拿起她面前的杯子晃了晃,再放到她觸手可及的地方。
「現在到底怎麼樣了?」潘若瑀問道,狂跳的心懸在半空中,緊張地期待著昆恩的答案。
「恭喜你了,你有個一等一的向導。」昆恩拍拍她的肩,愉快地笑道。「明天方擎會去飯店找你,到時你們再好好地討論行程吧!」
盯著眼前那杯冰塊都已融化、杯外沁著水珠的飲料,潘若瑀只覺腦中一片空白,良久,才把這個訊息讀進思維之中。那個留長發的可惡家伙會到飯店找她討論行程,這是表示——她的向導該死的、極悲慘的已確定是他了?
「呀——」
然後,在寂靜的巴格達小巷里,可以听到一聲憤怒的悲鳴用力地穿透木門,劃破黑暗,直射向天際……早晨,巴格達城內某家五星級飯店的套房里,落地窗前的窗幔被整個拉上,形成房里的昏暗,微弱的呼吸聲正規律地輕響著,此時,床頭電子鐘上橘紅的數字顯示著六點四十五分。
突然,「砰砰」的敲門聲驚動了床上的人,潘若瑀幾乎是反射性地猛然彈跳起身,微睜的眸子因睡意而朦朧,反而透著迷人的慵懶嬌憨,一時之間,神智尚未完全清醒的她,還無法反應發生了什麼事。
「砰砰」,再一次,傳來比方才更為猛烈的敲門聲,稱之為巨響也不為過。毫無預警的她嚇了一跳,胸膛因驚魂未定而急速起伏著,經此,她已完全清醒。
她申吟一聲,撫著額角,開始感到陣陣的疼痛從太陽穴襲來。
昨夜她是什麼時候入睡的?光是想到要和那長發的惡質男子同行,就讓她情緒激動得無法成眠,她還記得最後一次看鐘是在凌晨四點多的時候。昨天的經過已讓她夠心煩的了,再加上睡眠不足,現在的她要不染上起床氣也難。
此時,門外的人又開始敲門,那一聲聲又重又沈的噪音仿佛一把錘子,毫不留情地敲在她已無法負荷的神經上。
「別敲了!」潘若瑀大吼,一把掀開棉被,下床赤足往房門走去。
罷剛睡醒的她模樣當然好不到哪里去,如果是平常,她是不可能會以此面貌見人,但經過一夜折騰,加上頭痛欲裂,兼之來人幾近無禮的敲門聲,她已經被逼至臨界點,沒有耐性、也沒有力氣再去顧慮那麼多。
氣沖沖的她一拉開房門就要破口大罵,但一看清來人,已到了喉頭的咒罵又吞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怒意,她必須費盡所有的自制力,才能抑下想朝著那張臉狠甩上門的沖動——他,就是方擎。
方擎用輕佻的視線在她身上游走,一件粉色的短小背心配上一條。褲,一雙修長的腿引人注目,那腰間的細皮女敕肉也若隱若現。他輕哼了聲,搖搖頭。這個沒腦袋的白痴女人居然敢穿著這樣來開門?甚至連問來人的身分也沒問就刷地把門拉開,難道昨天戴門的事還無法給她教訓嗎?
「昨天說要越快出發越好的人不知道是誰啊?」對她的怒目以對視若無睹,方擎挑眉道。經過一夜的休息,昨晚失控的情緒已不復見,此時的他,又是平素那個自若從容的方擎。
潘若瑀雙手插腰,沈怒不語。她實在很想當著他的而大吼,說她不要他這個向導,但是理智戰勝情緒,她還是忍了下來。她不得不,他是昆恩唯一肯推薦的向導,不管她再怎麼討厭他,還是得接受,不然她的考古之旅還沒開始,就得在巴格達這個城市結束。
這就是做人的無奈啊,無法事事盡如人意的,她只能這樣安慰著自己。側身示意他進房,然後憤怒地把房門甩上,發出的聲響比起方擎的敲門聲有過之而無不及。
房內的昏暗讓乍入的方擎皺起了眉頭,他走到窗前,「刷」地一聲拉開窗簾,晶亮光明的日光立刻撒入室內每一個角落。
才剛在床沿坐下的潘若瑀只感到雙眸一陣酸澀,立刻舉臂遮擋這刺眼的日光,一邊低聲喃喃咒罵。隱約中她看到他走到窗前沙發坐下,那背光的位置讓她無法看清他的表情,潘若瑀眯著眼想要看個仔細,手臂才挪下一點點,立刻因為受不了強光而又抬高。
眼前這名叫做方擎的男子到底長什麼樣子?潘若瑀突然動作一頓,看著背光的他,她才猛然驚覺,她甚至還沒有看清過他的長相。
在暗巷里承他搭救時,因為四周一片黑暗,就算她有心要看也看不清楚。而進了「暗夜」後,又因一連串的言語沖突,讓她過于氣憤而不屑看他,視線除非必要絕不與他接觸,覺得在他臉上多停一會兒,對她的眼部是一種玷辱。
印象中只除了長得修長高瘦、留著一頭長發外,現在即使人就在眼前,但看不清面貌,她依然憶不起他的模樣。
方擎不顧她的呆怔,逕自走到窗前的沙發落坐,拿起地圖在茶幾上攤開研究,看似專心的他冷不防冒出一句︰「非常趕著出發嘛,嗯?」
對于他的嘲諷,潘若瑀只翻了翻白眼,並沒有搭理,經過一夜難眠的煎熬後,她可沒那種精神與他針鋒相對,而且昨夜屢次嘗到敗戰的滋味後,她可得到教訓了。直視著他的臉,一直到此時,她才算是看清他的長相。
他有一對濃眉和一雙精銳犀利的眼,微揚的嘴角永遠噙著一抹淺笑,像在說明他的自信,也像是在嘲笑人間的愚蠢。他的發色帶著長年曝曬在陽光下的暗褐色,一頭直發完全往後梳,在腦後用黑色皮繩系起,有幾綹長度不夠的發落在額前,增添了他的野性美。
那修長的身材雖看似削瘦,但她知道,隱藏在衣服底下的是精健的肌肉,這一點由昨夜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她抱起,和輕易就將戴門那群人打倒的事實可以看出。他長得很有個性,也算得上是外貌出眾的一型。
雖然有些不甘,但潘若瑀還是不得不承認,雖然昨天沒有看清他的長相,但或許潛意識里已自動對他的俊美產生了排斥,而且——她眼神挪至那長直的發尾,柳眉微蹙,她真的討厭男生留長發,雖然他留起來並不像大學里那些附庸風雅的男人那般做作惡心,但這個觀念已根深柢固,她只要一看到男生留長發,就感到渾身不舒服。
「還呆站在那里干麼?」見她沒有動靜,方擎抬頭看了她一眼。「我來得太早,精神還沒回復過來嗎?」
不等她回答,方擎低頭看表,估量一下時間後說道︰「不然你再睡一會兒,我一小時後再來。」然後將佔滿茶幾的地圖折起,起身就要往外走去。
「不用了!」潘若瑀回神,急忙開口阻止,他這體貼的舉動讓她感到有點受寵若驚。「沒有關系,現在就可以討論了,我很清醒。」不經意地視線和他對上,沒來由地心頭驀地一震,潘若瑀急忙垂下眼睫,雙頰隱隱生紅,她突然發覺昨天讓她氣得睡不著覺的他,似乎並不是那麼地討人厭。
方擎並沒有發覺她的異樣,又走回原位。
「先請問一下貴姓大名?經過昨天的‘懇談’後,我對你還是一無所知。」坐下後,方擎首先笑道,輕松的語氣中帶著一貫的淡淡嘲弄。
「潘若瑀。」她急斂心神朝他伸出手,當她看到他修長的古銅色大掌和她細致的手交握時,那種強烈的對比帶給她一種奇異的感覺。
他的手看得出來經歷過風霜,掌心和指尖的觸踫帶著粗糙感,她從未看過這樣一雙充滿野性的手,和她雪白無瑕的手相襯,她突然猛然察覺,自己仿佛闖入了一個她未知的世界,一個充滿大自然氣息的神秘境地。
「傷痕累累,疏于保養,有點丑。」看到她的怔愣,方擎微微一笑,收回手,舉至眼前晃了晃,自嘲道。「你最好要有點心理準備,這一趟走下來,可能多少都會帶傷。」像她這種不曾吃過苦的嬌弱女性,該是無法忍受自己的手變成這樣子吧!
「沒有這番覺悟我是不會到這里來的。」她聳肩,盤腿坐在他旁邊的另一張沙發上。「你叫方擎吧?我昨天听昆恩是這麼叫你的。」
「沒錯。」方擎點頭。「你希望我們一路上用國語還是用阿拉伯語交談?」
「阿拉伯語,我想將它說得更流利些。」雖然說國語會輕松很多,但難得有機會可以勤加練習,她要好好利用。
「那就用阿拉伯語吧!」方擎立刻改用阿拉伯語回答。「不過,就昨晚的表現,我覺得你已經說得夠流利了,真的。」最後,還不忘調侃一下。
潘若瑀對他的戲弄暗地咬牙,表面卻不動聲色,打開手上的筆記本。
開始來研究路線吧!」不過那繃緊了的語音還是泄漏了些許的情緒。
「你想怎麼走?」攤開地圖,方擎問道。
「因為阿拉米人是在敘利亞和幼發拉底河間游牧而居,所以我們必須從巴格達出發,沿著幼發拉底河往敘利亞走。」她微微起身,手指在地圖上移動著。
「既然要去敘利亞,我們可以直接搭飛機到摩蘇爾,那里離邊境很近……」方擎才剛剛提出建議,立刻被潘若瑀予以否決。
「我們不能這麼做。你不懂,考古就是要慢慢地追本溯源,不然,我又何必因為找不到向導而困在這里,遲遲無法動彈?」她睨了他一眼,對他輕率的說法感到不滿。
方擎只能用深呼吸來平緩那已開始波動的情緒。這女人真的懂得如何去挑起他的怒氣!天曉得他這些年的流浪期間遇過三支考古隊,都曾在各隊待過一些時間,這期間所學得的知識保證比她專精,光是這一點她就已望塵莫及了,居然還敢嗤笑他無知?
「你為什麼不選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的蘇美文化研究?至少離巴格達近些,又是在伊拉克境內,這不就沒有那麼多困擾了嗎?」他隨手朝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之間那一帶一指,不以為然地說道。
潘若瑀微愣,想不到他居然知道蘇美文化的位置。她搖搖頭,說出自己的看法。「那邊太多人做過研究了,我想要印證的是阿拉米人的遷徙軌跡,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在公元七世紀引進阿拉伯語之前,阿拉米語是近東地區所通用的語言,聖經有若干部分最初是以阿拉米文寫成的,但這都只是推論,我想找出證據,來支持這項說法。」
「你怎麼會獨自一人?一般考古隊不都是整個團體出發的嗎?」方擎看著她提出疑問,他對這個問題的解答頗感興趣。
潘若瑀看著手上的筆記本,遲疑了下。
會展開這次的行程,有太多太多的因素,並不是三言兩語可以交代清楚的,而且,她也不想跟尚稱陌生的他透露太多,因為,這樣會直接接觸到她的內心,那片連她自己也害怕接觸的內心。
「我只是想寫出一篇有關于阿拉米人的研究論文而已,不需要動用到那麼多人。而且,還不知道成不成呢!假如真發現有什麼遺址的話,那時再申請探測隊伍也還來得及。」斟酌後,她決定只講近因,至于長久以來的誘因,就讓她保留吧!
「你的經費哪里來的?」看到她擰眉,方擎立刻表明這句話的用意。「身為一個向導,我必須知道你的預算和來源,我可不希望才走到旅程中途,錢就全部用完,被困在別的國度里聯想回來都沒辦法回來。」說實在的,他也很好奇她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子,為何會有這麼多的錢可以砸在一次或許會無功而返的考古之旅上?
並不是每個人都像他一樣具有投機取巧的天賦,可以從無本生意上獲利的。
潘若瑀沉默了,原本還有表情的面容瞬間黯了下來。她不想正視的事,終究是逃不過的,是嗎?
「那是我父親從我哥哥一出生開始,就長年不間斷地幫他存下的基金。原本是要讓我哥哥做為有關考古的研究費,只是……現在轉讓給我而已。」她平板著臉,靜道。「這樣可以了嗎?還有問題嗎?」
其實他是想繼續問為什麼這筆錢會轉讓給她,但是看到她那仿佛被揭了瘡疤的悲傷眼神,他很識時務地停止發問。「沒問題了。」
她重整思緒,將挖開的回憶又藏回心底,等臉上表情能自若平靜時,開口問道︰「我們該準備些什麼東西?」
「我們得有一輛吉普車、睡袋、水瓶、干糧……」方擎一邊說一邊在紙上一一寫下。「待會兒我會拿去給昆恩,他會幫我們準備妥當。你把你的行李收一下,順利的話,我們下午就可以出發。」
「這條要走的路線你熟嗎?今天出發會不會太趕?」潘若瑀看他說得輕松,不禁問道。
第二次。方擎的眉抽動了下,她的話讓他感到不悅,不過他並沒有表現出來,嘴角依然帶笑,卻笑得僵硬。除非是他認同對方實力,否則沒有人可以質疑他的能力。連同方才她輕視他的考古知識那一次算起,這個女人,已連續兩次觸犯了他的禁忌。
「你不相信我,至少也該相信昆恩。」方擎不願多做解釋,因為他怕再說下去,可能還沒出發就會像昨晚那樣大吵特吵起來。他將地圖收疊整齊,放入背包。「你去把飯店房間退掉,東西就寄放在昆恩那里,中午在‘暗夜’見了。」他站起將背包勾掛在肩上,繞過她往門口走去。
太潦草了吧?盯著他的背影,潘若瑀一直擰眉思索著。她覺得這段談話好像都沒有講到重點,卻又想不出到底是哪里沒有討論到。在他的手踫上門把時,她開口出聲。「你真的確定這樣就可以了?」
第三次!方擎發覺,他這一次得咬著牙才能將怒氣按捺下去。「相信昆恩,OK?□v問題是我不相信你啊!潘若瑀點頭,卻在心里補上一句。看著門邊的他,連她也看得出來,他的表情開始變了。「我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
「你說。」方擎點頭,凝聚最後的耐性。
「你……對這段區域到底熟不熟?」雖然他好像不太喜歡她對他有所質疑,但為了自己的安危著想,她還是冒著得罪他的危險發問。
第四次,已到了他忍耐的極限。現在方擎臉上的笑,已到了「猙獰」的地步。
這個女人真是不知死活!他發覺要是他再繼續待下去,恐怕就算昆恩拿「一刀兩斷」這頂帽子來壓他,也阻止不了他拒絕與她同行的堅持。
方擎一把將門拉開,面對著她,露出一抹虛假而又狡獪的笑容。「你說呢?」
然後視線向下一飄,露出輕佻邪惡的笑容。「我建議你最好去整理一下,否則不管我對哪段區域再怎麼熟,也保不了你露胸露腿惹來的後果。」
他的話讓她憶起了自己剛起床的狼狽,潘若瑀臉一紅,眼楮下意識地往下看去,發現她一直穿著這種清涼的裝扮在他面前走來走去,而且居然連件睡袍也沒披上!她連忙躍起,順手抓起昨晚置于床邊的衣物,飛快往浴室跑去。
隨著門的關闔,她似乎還可听到他得意張狂的笑聲在身後放肆地飄揚著。「可惡的家伙!」窘紅了雙頰的她听到他離去的聲音,雙手插腰,忿忿地轉開水龍頭,開始梳洗。
一個臉上纏著紗布的男子驚惶失措地快速奔跑,搶前一步在飯店門口攔下怒氣沖沖的戴門。「老大,這樣不好吧!」
「是啊,老大,這里是五星級飯店,我們如果在這里闖禍一定會馬上被扭到警察局的。」隨後追上的嘍們氣喘吁吁地紛紛勸阻。
「看看你們的樣子!」戴門氣得大吼。「傷的傷,倒的倒,我們還有兩個兄弟躺在醫院站不起來啊!這種虧你們吃得下去?」
那個女人踢的那一腳是他傷得最重的地方,直至此時,不管是坐是站,都痛得要命,就更別提走動了。能一路走到飯店門口,全是靠著怒氣支撐,結果這群沒用的家伙居然說要就這麼算了?戴門眼神凌厲地在他們身上掃了一圈,與之對上的小嘍都心虛地垂下了頭。
「找不到那個男的也就算了,那個女的就住在這個飯店里,不去要點醫藥費怎成?飯店里人來人往,就算我們在房里把她殺了,等到服務生發現時,有誰記得咱們進來過?」戴門冷笑,眼中閃過殘酷的光芒。「保羅,那女人住幾號房?」
「我……我不知道……」被點到名的保羅低下了頭。
「上次不是你拿的廣告嗎?」戴門橫眉一豎,氣得大吼。他們上次就是因為拿到那女人在街上發的傳單,才假借應征向導的名義找上門的。
「我以為已經用不上了,就把廣告紙丟掉了……」雖然知道一定會挨罵,他還是硬著頭皮回答。
「你這個笨蛋!」戴門朝他的腦袋瓜就是一掌下去,打得他抱頭鼠竄。「算了,我自己去櫃台問,你們別過來,太引人注目了。」說著,戴門就往飯店大門走去,如果仔細看,可以發現他走路的動作帶著不自然的僵硬。
剩下的小嘍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到彼此臉上身上不是紗布就是繃帶,再不就是一臉鼻青臉腫的模樣,不由得嘆了口氣,果然是引人注目,這足以勾起他們回憶昨晚被揍得有多慘了。
「老大出來了!」其中一人喊道,果見戴門又以那僵硬的步伐緩慢地往他們走來,大伙紛紛上前迎接,不敢讓老大這個「重點傷殘」的人士走太多路。
沒想到,從飯店去而復返的戴門,居然一反方才躁郁惱怒的表情,臉上燦爛開心的笑,讓眾人看得傻眼。
「那女人退房了!」不等他們發問,戴門先說了。
這下子大家更是面面相覷,退房不就代表找不到人,照理說老大應該更生氣才是,難不成……氣得過火,反而神志不正常了?
「老大……」其中一人囁嚅道。「你……不要緊吧?」
「問這什麼傻話?」戴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們不記得了嗎?當初我們拿著廣告軍去找那女人時,她不是說她要尋寶嗎?」
「好像有這麼一回事吧!」眾人不住回想,那時一心只打著要把她騙到暗巷里打劫的主意,有誰會去注意她在講些什麼啊?
「方才飯店的人就是說她要去考古才退房的!」戴門興奮地比手劃腳。「一定是她怕太多人知道她真正的目的,會搶著分一杯羹才改口。我們何必只執著眼前的小利,要是跟著她,等她挖出寶藏時再一把搶過來,我們不就發了嗎?」
「可是尋寶那個全都是在騙人的……」其中一名不以為然地說。
「你懂什麼?」戴門斥罵,那人立刻噤若寒蟬。「如果不是有極大的把握,她有可能會投下那麼多的資本嗎?光是請向導就肯出那麼多錢了,要不是寶藏價值夠高,有誰願意做虧本生意啊?」
其他人對看了幾眼,紛紛被戴門的說法打動。「那我們……」那一雙雙看著戴門的眼神,全都散發出閃亮的晶光。
「快點回去準備東西啊!那個東方女人的目標很明顯,就算我們晚點出發也沒關系,隨便問一間就可以追上她的。有車的備車,還有些人去買水跟糧食,這條財路一定要把握住啊!」戴門興奮地指揮著,眾人立刻大聲附和,一哄而散。
看著萬里無雲的晴空,那耀眼的光線仿佛都化成了金銀財寶的奪目光彩,他的發財之日就快到了啊!戴門雙手插腰,兩腳跨立,不由得嘿嘿傻笑,腦海中浮現的全是滿坑滿谷財寶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