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薔原本計劃第二天就要到村里買金針花的種子,沒想到一大早,何翠突然來到程家。
「何翠,你怎麼來了?」
在這深山林中有朋友來訪,自然令雪薔高興。
「永章最近咳嗽得厲害,我給他送中藥過來,當然最重要的是來看看你在這里過得好不好。」何翠笑著晃了晃手中的保溫瓶。
雪薔招呼何翠到大廳坐下後,忙從廚房端了碗綠豆湯讓她解渴。
「你大舅媽呢?」
何翠端著綠豆湯唏哩呼嚕、毫不文雅地喝起來,兩眼還不住的朝房里溜著。
來過程家幾趟,她對于雪薔那瘦骨嶙峋而又陰沉的大舅媽,實在害怕得緊,就連孩子都不敢抱來,深怕被神志不清的她搶了去。
「她在庭院種花。」雪薔瞥了眼屋後,溫柔的笑著。
「種花?」何翠兩眼登時瞪得有如銅鈴般大。那個模樣委靡、眼神怪異的女人在……種花?
「是啊,她最近突然喜歡上種花,常常要我帶她到後山、竹林里去找些山蘭、野花回來種。」雪薔指了指小茶幾上的那盆開得正盛的深紫色蘭花。「你瞧,這是她自己種的呢!」她的眼神、話氣里全是掩不住的驕傲。
「你……不看著她,不怕她偷跑到村子里?」何翠偷覷她一眼,不露痕跡的提醒。
「不會的,她的萍兒在這里,她不會走的。」雪薔放心的笑著。
「萍兒?她是誰啊?」
雪薔將何翠驟然蹙起眉頭表情的全看入眼里,她笑了笑,解釋道︰「萍兒就是她死去的女兒,為了讓她的病情好轉些,我佯稱是萍兒,暫時瞞住了她。」
「這件事我是听人說過,只是她不懷疑?沒識破你?」何翠愣愣的捧著碗,瞠目結舌的模樣有些好笑。
「這十幾年來,她想念萍兒想得快瘋了,一旦有了情感的依托,她連自己也瞞住自己了。」
「什麼叫自己也瞞住自己了?這句話可教我搞不懂。」何翠歪著腦袋瓜,一頭霧水的嘟囔道。
「別研究這個了,何翠,你今天來得正好,我有件事要請你幫忙。」
「什麼事?」何翠狐疑的揚起了眉。
「下次你來的時候能不能幫我從村里帶些東西過來?」雪薔為難的笑了笑,解釋道︰「我二舅媽平時要忙果園的事,而我要照顧曉貞舅媽又走不開,只好麻煩你了。」
「好啊,反正明天我還要給我丈夫送中藥過來,要什麼?」爽朗的何翠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麻煩你幫我到雜貨店去買一包金針花的種子。」
「就這些?」何翠有些意外的問,她以為她會買些女性用品什麼的。
「我看起來還缺什麼嗎?」雪薔反過來調侃她。
何翠愣了一下,隨即笑了。「一個丈夫!」
「好吧,如果到村子里有看到,就幫我買一個回來吧。」雪薔忍住笑,一本正經的說。
「你跟小時候完全不一樣。」何翠忍不住驚嘆道。
「哦?」雪薔好奇的低頭審視自己一圈,眼底閃著疑問。
「我記得你小時候個子小小的,又好安靜,總是皺著眉頭,好像有滿肚子煩惱似的,每次我一轉頭想找你說話,你就羞怯得像只受驚的兔子一樣,跟現在開朗自信的樣子完全不同。」何翠仔細的審視著她,仿佛想找出這個遽變的原因。
「人總是會變的嘛!」
提到了過往,雪薔的笑容不再自在了,她打馬虎眼的笑了笑。
「別想敷衍我,說真的,你跟程家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其實也沒什麼——」
「還說沒什麼,你若存心隱瞞,就是不把我當朋友了!」何翠不禁板起了臉。
「好,你別氣,我說就是了。」
雪薔淡淡的笑了笑,在一旁的沙發上坐下來,緩緩的敘述那件十八年前的意外。
「你在程家過得不好對不對?」
何翠光用膝蓋也想得出來,若非歷經磨難,當年小學時才幾歲大的孩子,眼底會有那樣深沉得仿佛解不開的憂郁。
「你大舅媽跟程牧磊不喜歡你對不對?」她看著雪薔欲言又止的表情,進一步大膽猜測道。
「我……」雪薔遽然抬起頭,想回一句有力辯駁,然而一接觸到何翠了然的目光,她雙肩霎時垮了下去。
算了,她想騙誰呢?
「程牧磊討厭黎雪薔」這件事早在小學時,已是人盡皆知,而要剛失去女兒的曉貞舅媽能平心善待別人的孩子更是難上加難,像何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猜不到?她何必再自欺欺人呢!
「這程牧磊太可惡了!怎麼忍心欺負你呢?看他人模人樣、勤奮認真,我還以為他是個難得一見的好男人,沒想到竟是人面獸心的家伙。」
「他沒有欺負我。」只是用日益加深的恨凌遲她罷了。
「你——」
「更何況,他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她幽幽的嘆了口氣。
「你還替他說話!」何翠扯著嗓子怪叫道。「還有你那大舅媽小時候不善待你,現在你竟然還願意回來照顧她,你是哪根筋不對了?竟然做這種傻事!」她不平的指著後院,難掩朋友被委屈的憤慨。
「曉貞舅媽真的很可憐。」雪薔又嘆了口氣。
「瞧瞧你這是什麼話?一個是‘他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一個是‘她很可憐’!簡單的兩句話,你就輕松替他們月兌罪啦?難道你就不可憐,活該倒霉受罪?」何翠義憤填膺的嚷著。
「何翠,事情真的不是像你所想象的那樣。」
如果一個悲劇可以用對錯論斷這麼簡單,又何來那麼多悲傷?
「你的心腸就是這麼軟,難怪被程家的人吃定了。」何翠無力的重吐了口氣。
「我知道該怎麼讓自己不受委屈,別擔心我。」
雪薔擠出笑,端過她手中的空碗,快步走進廚房,臨去前那深沉憂郁的眼神卻教何翠怔住了。
不會讓自己受委屈?
她敢發誓,在雪薔眼中看到的,可完全不是她嘴上說的那回事!
「我走了!明天再幫你把東西送過來。」何翠心煩的將保溫瓶放在桌上,粗聲朝廚房內喊道。
像這種一廂情願的事,除了她自己以外,是誰也勸不開的。
她這個只能干著急的外人,郁悶總可以吧!
何翠不等自廚房急急追出的雪薔,便徑自氣悶的踏著大步離開了程家。
☆☆☆
徐曉貞午睡的兩個鐘頭是雪薔唯一自由的時間。
雪薔喜歡趁著陽光正暖的時候,到宅院四周走走,一個人散步能讓她細細重溫在這里曾有過的回憶。
沿著蓊郁的林間小路走著,陣陣沁人心脾的涼氣讓人神清氣爽,緩步踩在鋪滿枯黃竹葉的小徑上,竹葉??碎裂的聲音,像是天然的美麗音符有節奏的在林間回蕩著。
沉醉在自己制造出的節奏與音符中,待雪薔猛一回神,回頭望著來時路,才發現不知不覺中自己竟走遠了。
也罷,好久沒有去果園了,趁曉貞舅媽還在午睡,她想看一看農經雜志大力報導的果園是何模樣。
出了竹林轉進一條斜坡小路,再拐個彎,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佔地甚廣的果園。
丙園里隱約可見數十名工人正在忙著,所幸不見程牧磊的蹤影,讓她今天這趟心血來潮之行總算安心了些。
正忙著的幾個工人看了她一眼,又自顧自忙起來,只有陳永章兀自熱絡的朝她揮手打招呼,顯然對她意外出現在這里感到驚喜。
雪薔不敢打擾他們工作,只微微報以一笑,便往另一頭的果樹走去。
丙園的樣子跟她小時候的記憶有很大的出人,以往總是四處長著雜草的果園變得干淨而整齊,在不同區域還用紅色粗繩來圍出界限範圍,顯然是用來區分成熟程度,以方便采收李子用的。
矗立在果園旁的一間白色磚房在滿山遍野的青綠中格外顯眼,看來應該是程牧磊辦公休息用的。
丙園中大部分是種植李樹,只在後半部種了一畝的粗梨。
看著煥然一新的果園,雪薔十分的佩服,程牧磊不僅振興了這個即將荒廢的果園,還將它管理得如此有聲有色。
雪薔站在李樹下,不經意抬頭仰望,卻被枝丫間結實累累的紅艷李子,震動了心弦。
這麼快?才三月,滿樹的白花竟然全都凋謝,果子都結得這麼大了。
被微風輕吹的紅色果實在陽光中閃著誘人的光澤,一下子就觸動了她的記憶,恍惚中,她似乎看見幾個在李樹下奔跑追逐的小小身影。
「我要吃李子!」那是四歲時仰頭站在李樹下垂涎紅艷果實的她。
「要吃你自己去摘,我們要去玩了!」身後的俊璋表哥以及敏芳表姐,笑鬧著一哄而散。
雪薔直勾勾的盯著高懸在樹上的果實,嘴里隱隱泛起那酸中帶甜的難忘滋味,直到她再也忍不住的撩起裙擺,吃力的攀住粗大的樹干準備往樹上爬。
「你要做什麼?」一雙手臂驀然環住她,不由分說的將她抱下來。
一轉頭,那是七歲的程牧磊笑意吟吟的帥氣臉孔。
「我想吃李子。」雪薔雙眼仍掩不住渴望的直往樹上瞟。
「牧磊表哥上去摘給你。」
才一晃眼的工夫,他已經爬到樹上,將一顆顆又紅又大的李子揣進兜起的衣服里。
雪薔站在樹下,兩眼發亮的看著程牧磊替她摘下一顆又一顆的肥碩李子,他臉上和煦的笑容是那麼好看而溫暖,連樹梢邊的烈陽都為之失色。
那是四歲的她一心崇拜、喜歡的牧磊表哥呵!
不知何時他已經跳下樹來,將滿衣服兜住的紅李子全往她懷里塞,她吃力卻開心的抱住那堆李子,上面有著濃郁的成熟果實香氣,以及牧磊表哥的溫暖。
「別吃太多,小心肚子疼。」程牧磊揉揉她的短發,不忘叮嚀嘴饞的她。
「嗯!」雪薔咧著小嘴,用力的點了下腦袋瓜。
只要是牧磊表哥的話,她都听!
嘴里咬著柔軟多汁的李子,邊看著他燦爛的笑臉,她已經暗自下了決定——她要喜歡牧磊表哥一輩子!
只不過才隔了一年,人事卻已全非!
牧磊表哥不再對她微笑,有她在的地方他絕不靠近,只會在她不注意的時候用一雙含恨的眼看她。
程牧磊對她的恨她是知道的,只是在老天爺的捉弄之下,每個人卻無辜得讓她狠不起心腸去怪罪誰。
雪薔滿心惆悵的輕步往果園的深處走,赫然發現還有一株還余留著些許殘花的晚熟李樹,她一手輕撫著粗糙不平的樹干,不禁出神。
「走開!」
毫無預警的,一聲巨吼伴隨一個強大的拉力,將雪薔往後推倒在地。
「好痛……」
雪薔狼狽的跌坐在地,轉頭一看,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鐵青臉孔。
委屈的淚水灼得她雙眼刺痛,激憤的情緒在心底鼓噪、翻騰,她撐起灼痛的雙掌爬起來,使盡此生最大的力氣喊道︰「你恨我、恨得連我踫你的樹你都無法忍受嗎?我當年只是個生了病的孩子,你卻要將命運造成的錯歸咎在我身上,這樣是否公平?難道經過這十四年,你的恨絲毫沒有減少嗎?我回來是為了在我五歲前,曾經親切和善對待我的牧磊表哥跟曉貞舅媽,而不是回來繼續背負這不屬于我的罪!」她終于一口氣喊出這番隱藏在心底十四年的話。
「公平?你這個天之驕女在肇下大禍後竟揮揮手一走了之,如今卻頂著天使的光圈,以一副救世主的姿態回來跟我討論公不公平的問題!」程牧磊冷峻的臉孔驀然升起怒氣。「當如萍一個人冷冰冰的躺在池塘里的時候你是否想過公平?當我母親心碎悲慟的在暗夜里哭泣的時候,你是否也想過上天究竟有沒有給她公平?」他一反平日的冷漠寡言,熾怒的狂吼道。
「我不是故意生病的,你不能歸咎于我!」或許這些不幸是因她而起,但是她又何嘗願意這個悲劇的發生呢?
「你以為一句不是故意就能彌補如萍早逝的生命、我母親的傷痛與心碎、還有我對你的恨嗎?」他惡狠狠的瞪著她。
「我走!帶著你對我的恨走得遠遠的!」雪薔捂著即將出口的啜泣,支離破碎的低喊著。
青白的神色在程牧磊臉上交替著,他定定的看著她許久,才毅然轉身邁著大步離開。
一直到那清晰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听不見了,雪薔才哀戚的將臉埋進膝間,痛徹心扉的哭出聲來。
直到哭累了,雪薔才吸著氣,失魂落魄的站起身來,準備回去收拾行李離開這里,臨去前,她忍不住又回頭瞥了眼那棵李樹。
然而,在淚眼模糊中,樹干上盤著的一條綠色的長蛇卻教她怔住了。
她急忙擦干眼淚,再次定楮細看,這一看卻差點嚇壞了她,樹干上盤據的竟然是一條蛇。
原來程牧磊推開她是為了救她!
當下,雪薔立刻感到懊悔不已,都怪她太沖動,事情沒有弄清楚就亂發了一頓脾氣,還說出那番傷人的話來。
回想起程牧磊臨去前的臉色,她知道他一定氣壞了,好意被曲解的憤怒她能夠體會。
她一定得向他道歉!
她急忙朝程牧磊方才離去的方向追去,果然在果園旁的辦公室里找到他。
「牧磊。」雪薔在他桌邊停住腳步,遲疑的喚了聲。
他的身體驀然頓了一下,卻頭也不抬的繼續手上的工作。
「牧磊,我很抱歉,我以為……」雪薔羞慚得不知如何表達歉意。
然而程牧磊卻像是沒有听見一般,仍自顧自的忙著,任她尷尬的呆立原地。
「是我誤會你了,生我的氣也是應該的,但是求你不要不說話。」雪薔低聲下氣的哀求道。
「牧磊——」他可以罵她、怪她,但她實在受不了他這種冷冰冰的態度。
「滾開!」
「我知道你剛剛是一時心急怕我被蛇咬到,才會把我拉開,我很抱歉誤會了你,還說出那番亂七八糟的話來,我是誠心想來道歉的。」雪薔咽下酸楚,懇切的說道。
「向一個恨你入骨的人道歉有何意義嗎?」程牧磊冷冷瞥她一眼。「更何況我拉你一把,只是不希望有人死在我的果園里罷了,如果是在果園以外的地方,我不會有那閑工夫為你黎雪薔浪費力氣。」
他的話無情的抽光了雪薔所有的力氣,只剩心口的痛楚,朝四肢百骸無盡的蔓延。
即使早就知道程牧磊厭惡她,如今听到他親口說出來,她的心還是忍不住泛疼。
她早該知道,她的道歉他絕不會希罕!
她木然的移動腳步轉身朝果園外走去。
曉貞舅媽就快醒了,她得快點回去、她得快點回去……她刻意忽略心口的痛楚,拼命強迫自己這樣想。
一路上,頰上的淚冷了,又馬上被一道滾燙的熱淚所取代。
殊不知身後有一雙陰郁難懂的眸子正凝望著她飄然遠去的背影。
☆☆☆
哭了一整夜,當清晨破曉的第一聲雞啼響起之際,雪薔終究還是打消了回台北的念頭。
泵且不論與程牧磊之間的爭執與不快,目前徐曉貞還需要人照顧,她無法自私的就此一走了之。
包何況,倔強的天性也不容許她輕易認輸!
雪薔決心遺忘昨天那段不愉快,她知道要能在程家好好待下去的方法,就是跟程牧磊保持距離,扮演好一個沒有聲音的角色。
接下來的日子,她安靜沉默,盡責的照顧徐曉貞,做好自己該做的工作。
她用心設計營養的菜單,知道徐曉貞挑食、食量小,還特地以少量多餐的方式督促她一天五次的進食。
每天早晚,她會帶著徐曉貞外出散步呼吸新鮮空氣,舒展她長期郁結的心胸,希望她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迅速的恢復健康與豐腴。
眼看著徐曉貞的氣色一天比一天好,雪薔雖欣慰,心底卻一點也不快樂。
程牧磊的存在總是一再刺痛她早已傷痕累累的心扉,並提醒著她,她的存在對他來說只是一種不受歡迎的入侵。
錯身而過是他倆交集的底限,他不對她說一句話,也不會正眼瞧她一眼。
在程家她徹徹底底成了一個隱形人!
白天,果園是他的王國,晚上,房間則是他的天地,全是她無法介入的世界,他徹底的將她摒除在外,就像是月亮與太陽,誰想接近誰都是夢想。
經過這十幾年來,她以為自己不會在乎他的冷漠與敵意,然而心口一天比一天加劇的痛楚卻提醒她——她在欺騙自己。
事實上,她還是一心渴望他的友好,期盼他的一句話、一個微笑,哪怕是短暫得讓她不及捕捉。
而後山坡上曾與曉貞舅媽有過的約定,也成了遙遙無兌現之日。
那片耀眼金黃的夢想,早已被絕望壓進心底深處,她知道自己該做的是照顧好曉貞舅媽,而不是試圖去尋回往日無法回復的記憶。
話雖如此,然而夜夜縈回在她夢中的依然是那片燦爛的金針花海,以及兒時在花間奔跑的歡樂笑聲。
每當早上她帶著曉貞舅媽外出散步時,目光總不自覺去凝望那片依舊光禿的山坡,而後惆悵低吁。
夜半時分地會盯著那包何翠替她買來的金針花種子,而後徹夜難眠。
然而壓不住的,卻是那份對燦爛金黃的渴望,這天晚上她躺在房間里終于想通了。
她為何要跟一包金針花種子嘔氣?
無關乎悲喜,她就是想再見到那鋪滿後山的金黃花朵,她的曉貞舅媽也想,不是嗎?
幾個星期的抑郁心情,至此終于豁然開朗。
人生真是奇妙,心情的好壞竟然全系于一念之間。
懷著醞釀了一夜的激昂心情,第二天一早待所有人全到果園去了之後,雪薔立即換上一身輕便的T恤、牛仔褲,荷了把鋤頭,帶著徐曉貞到後山坡去了。
「媽,我今天要開始種金針花,你坐在這曬曬太陽,我去除草松土喔。」雪薔柔聲囑咐完之後,隨即自空地一角開始動工。
雪薔做得很專心,早晨的陽光以及費力的工作一下子就讓她汗流浹背,一道道咸咸的汗水沿著她的發際,滑向她的臉龐。
餅了好一會兒,雪薔停下動作,直起身擦去臉上的汗水,才一抬起頭,她就見到不遠處,一個同樣手持鋤頭的身影。
「媽!你這是在做什麼?這是哪來的鋤頭?」雪薔大驚失色的連忙上前搶下她的鋤頭。
「我到倉庫拿的,媽也要幫如萍的忙。」徐曉貞忙要拿回她手中的鋤頭。
「媽,不行!你不能做這種粗活,你的身體會受不了的。」雪薔萬分擔心的望著她連站立都顯得有些搖搖欲墜的瘦弱身體。
「可是媽媽看如萍流汗了,好舍不得。」徐曉貞心疼的伸手抹去她頰邊的汗水。
「媽,不會的!」雪薔搖搖頭,感動的將頰邊那雙冷涼的手緊握進手中。「如萍不累,我要種好多漂亮的金針花給媽看。」這句話像是一種堅定的承諾。
「媽知道你乖,可是媽媽看你這麼辛苦好心疼,讓媽一起做,喔!」徐曉貞哄著。
「媽,要不這樣好了,如萍松土,你就幫如萍撿雜草好不好?」眼見說服不了徐曉貞,她索性找了項較輕松的工作哄她。
「好,媽幫如萍撿雜草。」徐曉貞欣喜的忙點頭,隨即開始蹲認真的撿起草來。
看著徐曉貞專注的模樣,雪薔忍不住笑了,有了她的參與,她做得更加起勁。
短短一個早上下來,一塊三十坪大小的山坡地,也整理好了大半,要不是礙于還有午餐必須準備,雪薔還真不想休息。
她多希望今天撒下的種子,明天就能開出燦爛的花。
放下鋤頭,雪薔帶著徐曉貞回到宅子,她一頭鑽進廚房忙碌起來,不多時一頓豐富的中餐已經上桌,當所有人吃飽了又回到果園,徐曉貞也午睡了之後,她再度拿起鋤頭到後山坡繼續未完的工作。
日落時,雪薔已經整理到庭院旁的一小方地了,火紅的落日照在一大片已翻松、整理得煥然一新的土地上,反射出一種奇異的顏色。
雪薔看著自己滿布著水泡的手掌竟笑了,一直以為自己的手只是雙會寫護理紀錄、拿針筒的手,沒想到除了下廚做飯、她還能墾荒犁田!
連她都不得不佩服自己。
雪薔不經意的抬頭望向山邊的落日,然而一個修長的熟悉身影卻隨著絢爛的夕陽落入眼中。
那記憶中總是陰鷙、狂霸的程牧磊,正以一種小心翼翼的腳步,走向大院外的池塘,那樣虔敬的謹慎仿佛像是怕驚動了什麼。
雪薔下意識的將目光收回,低頭繼續手中的工作。
她不想也不該去關心任何有關他的一切,對她來說,他們唯一維系的就只有「表兄妹」這個有名無實的關系罷了。
然而,不由自主的,她還是停下了動作,抬頭望向那個襯在火紅落日中的身影。
程牧磊的腳步在池塘邊停了下來,背對著她的身影讓人看不清表情,卻流露出無比的蕭瑟與孤寂,她對他縱使有怨有不諒解,卻無法不同情他。
程牧磊凝望著池水仿佛有一世紀之久,那動也不動的身影連她站在這麼遙遠的距離都能感覺到悲傷。
他在哀誰?悲誰?
是哀恨自己乖戾、不平的身世與命運?還是悲憐那個曾經三年形影相隨,卻命薄早夭的小女孩?
她可以確定在他滔天的遺恨里,絕對沒有她黎雪薔的存在。
如果可以,她多想看穿他隱埋的心事,她想知道在那張冷傲得激不起一絲情感的臉孔下,隱藏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心事。
但是隔著遙遠的距離,她知道兩人之間橫亙著的是一道誰也跨不過的鴻溝。
她甚至懷疑,終其一生這道鴻溝會有消失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