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風聲颯颯,竹葉摩擦的??聲終夜未歇,對雪薔而言這是一個難眠的夜。
山中的夜晚的確寂靜,然而深夜風大霧寒,落地窗外樹影搖動卻也讓人悚然。
睜眼胡思亂想了大半夜的雪薔,難以尋回曾在這度過四載寒暑的熟悉感,仍失眠直到天色微亮,才慢慢睡去。
一大清早,樓下傳來的吆喝聲驚醒了她,她匆忙起身盥洗後,便換上保暖的羊毛衫、牛仔褲步出房門。
一下樓,便看見閑坐在客廳里的程坤平。
「二舅!」她開心的喊著。
昨晚她睡得早,沒見著晚歸的二舅,今天自當早些起來打聲招呼。
「雪薔,好久沒回來,才一晃眼,你都長這麼大,已經是個漂亮的小姐了。」程坤平掛著笑,免不了又是一番打量。在這同時,雪薔也不免悄悄打量起多年不見的二舅。
二舅老了!霜白的鬢發與額上的皺紋刻劃著無情消逝的十四年歲月。
「二舅,你的頭發白了。」雪薔很難不感傷。
「唉,老。」程坤平無限欷吁的嘆了口氣,接著才正色的問道︰「去看過你曉貞舅媽了沒有?」
雪薔無意識的絞著手,搖搖頭。
「我知道你對你曉貞舅媽心里有疙瘩,只是這次請你回來也是不得已的,我們平時要忙著果園的大小事務,你二舅媽又沒法子時時刻刻守在你曉貞舅媽身邊,交給外面的人照顧我們也不放心,所以只得委屈你了。」
「曉貞舅媽怎麼了?」
雪薔其實心里已有了底,這一問只是再確認而已。
「唉,這幾年來她的神智越來越不清楚,有時甚至還會一個人偷跑到村子里去抱走人家的孩子,我看你曉貞舅媽肯定是讓悲傷給磨瘋了。」程坤平的目光投向大廳旁一扇緊閉的房門,幽幽的嘆了口氣。
「為什麼不帶曉貞舅媽下山治療?」雪薔蹙起了秀眉。
「去過,可是你曉貞舅媽老趁醫院護士不注意的時候偷跑,療養院的人不得已只好用繩子把她綁起來,牧磊去看了幾回,終于還是狠不下心讓她受折磨,把她帶了回來。」
听到這,雪薔無言了,自己的母親在療養院里受那樣的苦,程牧磊自然是舍不得。
「我帶你去看看你曉貞舅媽。」
一旁的楊玉蘭拉起她的手,將她帶進大廳旁的一間房里,不知何時,程牧磊也走了進來。
步入這個略顯陰暗的房間,雪薔只見一個老婦怔然的躺在床上,細看之下,才發現那竟是曉貞舅媽。
十四年來夜以繼日的悲傷,竟將漂亮縴柔的曉貞舅媽折磨成一個瘦骨嶙峋的老婦,唯一不變的是她對死去的如萍始終放不開的執念。
「曉貞舅媽。」雪薔輕輕的喚了聲,深怕驚嚇了她。
一見到房里來了個陌生人,徐曉貞又慌又急的跳了起來。
「漂亮的小姐,你知不知道我的如萍到哪兒去了?」徐曉貞以一種令人心碎的語氣,小心而驚恐的問道。
「曉貞舅媽……」雪薔握著她透著冰涼的手,仿佛能感受到她十幾年來未曾停歇的絕望。
「我的如萍沒回家,你幫我找一找好不好?」
從曉貞舅媽茫然的眼神看來,她根本認不出她是誰。
徐曉貞眼中的惶然讓雪薔忍了十四年的眼淚終于忍不住落下。
多年前對她的怨懟,如今只剩下心酸和一種感同身受的了解。
當年的她不了解,每當見到曉貞舅媽眼中的悲與怨時,胸口的那股莫名的酸楚是什麼,直到現在她再見到曉貞舅媽,終于頓悟原來那是心痛!
沉浸在悲傷中的曉貞舅媽不知守候在她身旁的丈夫已經去世,仍終日尋找她失落的女兒。
這十四年來,曉貞舅媽仍活在虛無的心碎里、日夜懊悔著那一場沒人來得及挽救的意外。
誰也救不了她,除非她自己願意走出那個悲劇,而此刻曉貞舅媽最需要的不是醫生更不是藥,只是親情的慰藉。
當下,她作了個大膽而瘋狂的決定。
「我……就是如萍。」
此言一出,一旁的楊玉蘭不禁驚訝得瞪大了眼,而程牧磊冷冰冰的眼底更遽然興起怒氣。
「黎雪薔!你以為你在做什麼?」程牧磊扯住她的手臂,憤怒的低吼道。
「曉貞舅媽太苦了,我們阻止不了她的悲傷,但是我們可以安慰她。」雪薔平靜的說。
「我媽今天會這麼苦全是你造成的。」程牧磊毫不掩飾對她的譴責。
當年要不是她,他們不會演變成今日的慘況!
楊玉蘭尷尬的瞥了雪薔一眼,很快轉頭喝斥他︰「牧磊!」
雪薔悲憤的瞪著那張冷硬的臉孔,幼時在程家的點點滴滴驀然涌上心頭。
他又要把不屬于她的過錯往她身上推了嗎?
當年五歲的她不懂得反抗,但並不表示現在的她還會任他在她身上加諸無謂的罪名。
她寒著臉,一言不發的繞過程牧磊身邊,準備收拾行李去搭公車,離開這個她根本不該來的地方。
「你又要像十四年前一樣,一聲不吭的逃走了嗎?」
她才到門邊,背後就傳來程牧磊冷冷的嘲諷。
「我沒有逃,只是認清這里不是我該待的地方罷了。」雪薔緩緩轉身,不甘示弱的仰視著他。「而且,你也搞錯了一件事,當年我不是逃走,而是背棄了程家。」
倏然凍結的空氣在一片令人驚悚的死寂中流動,房間里只听得見徐曉貞沉重的呼吸聲。
「你變得很有膽子。」程牧磊端詳她半晌,冷冷的笑了。
是啊!她真的是變了!
小時候總是垂著眼淚,像個小可憐似的雪薔,變得敢這麼狂妄的對他說話了。
不只膽子變大了,就連模樣也變了。
他沒料到雪薔長大後會變成這樣一個令人不敢逼視的美人。
幼時總是一頭及耳的短發已經蓄至腰際,漆黑如子夜,一張圓圓的小臉也被眼前這張精致絕美的臉龐所取代,亮如星鑽般的眼眸清澈而明亮,挺俏的鼻與小巧的殷紅雙唇組合起來,竟恁是獨特而動人。
她很美——一個出乎他意料之外美麗的禍水。
「回來假扮如萍是你報復的手段之一嗎?」程牧磊眯起眼,凌厲的目光仿佛想將她看穿。
他相信她肯定懷著不為人知的陰謀!
「既然你們要求我來照顧曉貞舅媽,就必須听我的。」她不理會程牧磊存心的挑釁,仍平靜的說道。
「你最好有能力承擔後果!」
她異常的平靜惹惱了他,丟下一句話,他扭頭就走。
房間里的氧氣仿佛一下子全被程牧磊帶走了,雪薔頓覺呼吸困難。
「雪薔啊,牧磊就是這個怪脾氣,別理他。」楊玉蘭見他一走,便急急安慰她道。
就算對程牧磊有再大的不諒解,看在二舅媽的面子上,她還是咽下了氣,畢竟從小二舅媽最照顧她、也待她最好,她不願讓她為難。
「二舅媽,你放心,我既然來了就不會輕言離開,反正牧磊討厭我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事了。」雪薔悵然的笑了笑,用一種說來不知是何滋味的心情自嘲道。
楊玉蘭听她這麼一說,一時尷尬得不知如何接話,只能在一旁陪笑。
雪薔輕吁了口氣,繼而將注意力轉回一旁正望著她發怔的徐曉貞身上。
「媽,你記起來了嗎?」雪薔在她跟前蹲,鼓勵的一笑。
「你是……如萍?」徐曉貞小心翼翼的上下打量起她。
「對,記不記得?我就是最愛膩著你撒嬌的小如萍啊。」雪薔輕聲的哄著。
徐曉貞狐疑的來回看了半天,還是搖了搖頭。「不對,你不是我的萍兒,我的萍兒只有這麼大、也沒有你這麼漂亮,你不是。」她舉起手比畫著。
「媽,我長大啦。」雪薔仍不放棄的繼續說道。
「長大了?」徐曉貞蹙起眉,認真咀嚼著她的一字一句。
「是啊,時間都過了十八年了,如萍已經長大了。」
餅了許久,徐曉貞像是被觸動什麼似的,雙眼驀然圓亮,顫巍巍的伸出了手。
「你這孩子!你是到哪兒去了?媽找了你好久,你為什麼都不回來看媽?」徐曉貞的眼底閃著淚光,「從小就跑得不見人影讓媽找不到你,現在都長大了才回來看媽媽,你真不乖!」她將雪薔攬進懷中,臉上有著重獲幸福的滿足。
「媽,對不起!」雪薔緊緊的反抱住瘦得只剩骨頭的徐曉貞,隱忍許久的淚終于忍不住流泄而下。「如萍不乖,以後我不會再到處亂跑,也會一直陪在你身邊,可是你一定要好好的養病,別讓我擔心了。」
「我終于找到你了、我終于找到你了……」徐曉貞像是沒听見她的話,只是閉著眼,滿足的反復喃喃念著。
此情此景讓雪薔感傷的鼻酸,再也尋不著當年懷恨離去的悲憤。
年幼的她不懂得二舅媽口中的「無奈」是什麼意思,現在卻有些懂了。
她一直以為她會恨曉貞舅媽一輩子,然而一直到此時,她才發現在這場天定的人生悲劇里她怪不了誰!
原本生長在一個和樂家庭的她,究竟是怎麼進入程家?在程家的四年里,她領悟了人生所有的悲歡離合,這樣的悲劇又是怎麼開始的?
她記得,那是很不尋常的一天……
☆☆☆
甚少來黎家的程葉金枝,今天竟意外的出現。
她偕同雪薔的大舅的太太,也就是徐曉貞,站在門外跟神色凝重的黎父低聲交談,不知在商量些什麼。
「那雪薔就交給媽跟大嫂照顧了,等事業穩定,我們一定會盡快把孩子接回去。」黎尚年凝重的聲音中滿含不舍,「還有,雪薔這孩子還小不懂事,要有不是的地方就請你們多擔待些了。」
這一去,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再回來了。一想到這兒,黎尚年益發的不舍年幼的女兒。
要不是為了往後的生活著想,他哪需要丟下這麼小的孩子,夫妻倆到外地去做生意?
「照你這麼說,好像我們會虐待雪薔這孩子似的。」程葉金枝揪起眉頭,不滿的瞪著他。
這個身無恆產的女婿讓她越看越厭煩,就算他跟自己的三女兒結了婚,她始終對他沒有好感。
「媽,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好啦,好啦!孩子我先帶回去了,你們也快去做你們的事吧!」程葉金枝牽起一臉懵懂的小雪薔,不耐煩的揮手催促道。
「媽,雪薔她身子骨比較弱,盡量別讓她吹風免得著涼,還有雪薔晚上睡覺會踢被子,就請媽多費心——」
「你們幾個都是我一手拉拔大的難道是帶假的?這些事要你來吩咐我?」程葉金枝微慍的回頭白了女兒一眼。
「媽,我——」
「好啦,再這麼多廢話,你今天就別想走了!」
「我們馬上就走了。」從黎程美月的神情看來,不難看出她對母親的畏懼。「雪薔,爸爸跟媽媽要走了,你跟外婆回家要听話,不可以吵喔,知道嗎?」她轉身在女兒面前蹲下,柔聲叮囑道。
「爸爸、媽媽,你們要去哪?」小雪薔不明所以的看著他們。
雖然昨天黎氏夫妻已對女兒解釋過原因,但是才五歲的她一覺起來,早把昨天的事都忘了。
「爸爸跟媽媽要到城里賺好多錢,讓雪薔有漂亮的衣服穿、有好的房子住啊!」黎程美月回頭瞥了丈夫一眼,有些心酸的扯出笑容道︰「等一會兒,你跟外婆還有曉貞舅媽回家以後,就可以跟牧磊表哥和小如萍一起玩了。」
「好棒!我要去、我要去!」一听有的玩,小雪薔隨即雀躍的跳了起來。
在這個年紀,雪薔並不懂什麼叫「離愁」,她只知道她很快就能跟最喜歡的牧磊表哥一起玩了。
牧磊表哥——她總這麼喚他。
從懂事起,回外婆家就是雪薔小小心靈中唯一的期盼。
外婆家就住在離小村莊約半公里遠的山脊上,除了一望無際的蒼翠竹林外,就只有終年繚繞的薄霧為伴。
紅艷的桃李、滿山遍野的雪白花海、以及外婆家親切的牧磊表哥,是雪薔最深刻的記憶。
牧磊表哥是大舅的兒子,大她三歲,有一次她曾無意中听到大人說他是領養來的,據說,曉貞舅媽曾因為結婚多年未懷孕差點被外婆趕出家門,後來在愛妻心切的大舅力爭之下,才到孤兒院里收養牧磊表哥而解決這件紛爭。
沒想到當年才三歲的牧磊表哥來到程家一年後,曉貞舅媽竟奇跡似的懷孕了,隨著小如萍的出生,被視為福星的牧磊表哥受寵愛的程度也如同如萍一樣水漲船高。
「領養」是什麼意思她不懂,她只知道從她懂事起他就已經在程家,他的笑容好好看,人也親切好脾氣,每次她來他總是笑眯眯的帶她四處玩耍,所以她最喜歡他——甚于程家所有的一切。
就這樣,心懷期盼的小雪薔一手抱著背包,一手拉著外婆粗糙厚實的手掌,連一滴不舍的眼淚還不及掉,就胡里糊涂的來到了程家。
☆☆☆
來到程家後的小雪薔,有了幾個孩子為伴,日子過得甚是快樂而愜意,除了外婆莫名的淡漠之外,程家的每個人都待她好得不得了,讓她快活得幾乎忘了該有的思親情緒。
然而好景不常,來到程家半年多後的某一天,小雪薔竟莫名染上麻疹,躺在床上高燒不退,幾乎陷入昏迷。
誰也料不到,這個突如其來的意外會就此扭轉了眾人的命運。
「我看得帶雪薔去看醫生才行。」
徐曉貞知道丈夫跟其他人全到果園去了,家里連半個能幫忙的人都沒有,情急之下,只得獨自背起雪薔往門外跑。
「如萍,媽媽帶你雪薔表姐去看醫生,你乖乖在家,不要亂跑,媽媽很快就回來。」
丟下一串囑咐,徐曉貞開著車子便往村子里去,深怕晚了一步。
趴在徐曉貞柔軟溫暖的背上,小雪薔的意識始終昏沉,就連醫生把尖銳的針管扎進她縴瘦的手臂上,她尤自昏睡著。
連最後她是怎麼回家、又睡了多久全然沒有記憶,只覺得她似乎睡了好長的一覺。
只是,她怎麼也料不到,醒來後迎接她的竟是這樣一個丕變的情況。
「曉……曉貞舅媽……」
足足昏睡了一個星期的小雪薔,困難的從床上爬起來,發現房里空無一人。
叫了好一會兒,卻沒有半個人進房來看她,肚子餓得發慌的她只好勉強撐起軟弱無力的身體走出房間。
踏進大廳,只見所有人都身著白衣,圍在一只火盆前,面無表情的往火里丟著黃紙。
眼前凝重僵滯的氣氛教小雪薔打從心底不安。
「你們在做什麼?」她怯生生的問道。
眾人聞聲倏然轉頭看她,卻沒有人回答她的問題,只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她,現場的氣氛是一片死寂。
外婆淡漠的表情一如往昔,看不出悲喜,只是一向笑眯眯的曉貞舅媽,獨有的美麗笑容早已隱藏在斑斑的淚痕之下。
曉貞舅媽在哭?
她是擔心雪薔生病嗎?還是牧磊表哥跟小如萍不乖,讓曉貞舅媽生氣了?
她茫然的環顧眾人陰晴難測的臉色,突然在站立的人牆中看見他。
「牧磊表哥。」小雪薔眨著清澈眸子,喜孜孜的喚道。
往昔親切的笑容消失了,他也不再熱絡的跟她打招呼,只是動也不動的站在大舅身邊,漠然的神情有如看見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他像是一下子長大了好幾歲,那陰郁的眼神和冷漠的神情,絲毫尋不到記憶中的開朗與和氣。
「雪薔身體好啦?二舅媽可擔心死了。」楊玉蘭很快恢復過來,她走向她微笑著輕拍她的臉蛋。
她為什麼要來?她根本就是存心要害死如萍的!
站在離雪薔不遠處,程牧磊恨恨的瞪著那張無邪的稚氣臉龐,一股滔天的恨意就此狂肆蔓延。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
當甜美可愛的小如萍冷冰冰的自池塘里撈上來,那恐怖駭人的模樣讓他的心好痛!
她不該是這個樣子的,她該有的是像眼前這個罪魁禍首一樣活蹦亂跳的生命,而不是一具冰冷僵硬的尸體。
這一切全都是因為她!
要是她不來,媽媽也不會為了帶她去看醫生而疏忽了如萍,讓他最疼愛的妹妹掉進池塘里。
對!是她!這個錯全是因她一人造成的。
「曉貞舅媽,你怎麼了?」
這種令人窒息的氣氛讓小雪薔害怕,她走到一向照顧她的曉貞舅媽身邊,怯怯的拉了拉她的裙擺。
對此刻美麗溫柔全失,只剩縴弱與憔悴的曉貞舅媽,她的懼怕是有的。
「都是你!要不是因為你,我的萍兒也不會……」徐曉貞厭惡的一把拍掉她的手,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徐曉貞憤恨的神情嚇壞了小雪薔,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隱約感覺到她的曉貞舅媽跟牧磊表哥不再像以前一樣喜歡她了。
「事情都已經發生了,你哭也沒用,我們程家還得過下去,別這麼不識大體。」程葉金枝拉開徐曉貞,慍怒的罵道。
「我的萍兒!萍兒不會再回來了……」徐曉貞的哭泣讓人鼻酸。
如萍……是啊,大家最疼愛的小如萍上哪去了?或許她可以讓曉貞舅媽不要再那麼傷心難過了。
「如萍呢?」不知情的小雪薔環顧眾人,傻傻的問道。
此言一出,一旁的眾人紛紛抽了口冷氣,目光遽然全轉向掩臉痛哭的徐曉貞身上,只有楊玉蘭驚慌的連忙開口阻止她。
「雪薔,別多話!」
小雪薔的話像是狠狠揭開徐曉貞血淋淋的傷口,她驀然抬眼狠狠瞪著她,壓抑的情緒一下就爆發開來。
「你要是不來,萍兒也不會死,都是你、都是你!是你害死了她!」一向溫柔恬靜的徐曉貞像是發狂似的,倏然沖過來抓起瘦小的雪薔,拼命搖晃著。「為什麼你這掃把星要來?為什麼你偏偏要挑這個節骨眼上生病?你是煞星、克死我女兒的煞星啊!」
「你這是干什麼?」程葉金枝拉開她,忍無可忍的甩了她一巴掌。「孩子也不是故意要生病的,你簡直是無理取鬧!」
「我的孩子沒了,沒了啊……」
徐曉貞哀慟的哭嚷著,猶如一株失去生命的植物,頹然的癱軟在地。
「媽!曉貞她心里難過,您就別再為難她了。」程坤良扶著妻子,于心不忍的開口央求道。
「我何時為難過她?沒了如萍,她還有牧磊這孩子啊,事情都發生好幾天了,怎麼還老想不開?」程葉金枝毫不留情的怒斥道。
「她是我的孩子,我身上的一塊肉、我辛辛苦苦懷胎十月生下的啊!」一向溫順的徐曉貞像失去理智似的狂吼著。
一旁的程牧磊見狀,心竟有如撕裂般的痛,恨不得能替母親扛下所有的悲與痛。
她不是他親生的母親——這個他很清楚。
甭兒院出身的他來到程家時才只有三歲,但是她卻視他如出,總是給他吃最好、穿最好的,她對待他慈藹溫柔得讓他每每都不禁要懷疑自己真的只是個養子嗎?
自從來到程家之後,他竟不再恨那個將他丟在孤兒院的母親,因為若非如此他怎能有個這麼好的媽媽?
她的愛填補了他的怨與恨,她的細心關懷與照顧帶領他走出哀傷的陰影,他發誓這一輩子會傾盡全力回報她的恩情!
而如今他眼見妹妹死去,而母親又遭受這種痛苦,他對雪薔簡直是恨之入骨。
他知道他原本可以獲得的美滿與幸福全被她破壞了,這些悲傷與災難也全是她造成的!
「我會勸勸曉貞。」說完,程坤良扶起幾近崩潰的妻子進房。
「我恨你!」一見母親進了房,程牧磊終于忍不住丟下一句怒喊,心碎的徑自跑開。
無辜的小雪薔站在人群中,怔然望著他憤然離去的身影,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
一回頭,只見眾人都以滿含悲憐的眼神看她,就連一向對她愛理不理的敏芳表姐都怔怔的盯著她看,眼神里滿載同情。
「雪薔,別理牧磊,一個才幾歲大的孩子,哪懂得什麼叫恨哪?」楊玉蘭不忍,扯出笑安慰她道。
他恨她!她知道。
小雪薔雖然不懂什麼叫恨,但是她卻能清楚的感受出他眼中深刻的憎惡。
「我不要待在這里了,我要回家!」隱忍了許久,小雪薔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
「不行!誰教你那沒出息的爸爸是個窮光蛋,養不起你這個小討債鬼!」程葉金枝不由分說的抱起一腳已跨出門檻的雪薔,冷然的說道。
被抱在手里,早已哭得聲嘶力竭的小雪薔,不斷揮動雙手掙扎著,她絕望的轉頭望著那條通往回家的路,在淚眼中已越形遙遠與模糊。
想起離家那日揮手道別時,爸爸糾結的眉頭以及躲在門邊哭腫了雙眼的媽媽,她終于知道自己作了一個多傻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