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情未央 第三章

茱敏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氣。

此刻她人在哪?面對一室的昏暗,有片刻她分不清東南西北,模索著放在床頭桌上的眼鏡戴上,確定是在自已熟悉的房間內,這才安定了心神。

扶住重重沉沉的腦袋,全身肌肉更像跑了百里般酸軟無力,跑……她猛地回想起方才的夢境,她抱著還是襁褓中的崇祺,獨自在一條灰白色的長廊上跑著,她知道那是醫院,她抱著崇祺是要去看病,但那走廊像是沒有盡頭般的長,她不斷地跑,無法停下,可一路上她都沒看到其它人,沒有醫生、護士,她只能孤單一人抱著崇祺往前跑——

她起身走到窗前,一把拉開窗簾,原先預期會有陽光泄進,可——沒有。

猛然一驚,現在幾點了?她立刻看向牆上的掛鐘,天!早過了該去接崇祺的時間,她沖到旁邊抓起鬧鐘,怎麼回事?難道鬧鐘壞了?不對!鬧鐘開關是關著的,是她忘了打開還是她睡得太熟,以致把鬧鐘關掉而不自覺?

糟糕!崇祺在學校不曉得有沒有急哭了?此刻又聯想到方才的夢境,醫院……她頓時冒出冷汗,這可是個警示?鬧鐘一丟,她立刻跑出房間,匆忙中,完全忽略了壓在鬧鐘底下的字條。

當她跑下樓梯,正好听到大門開鎖聲,她僵住,屏息以待——

門開了,丞風牽著崇祺走進來,一看到他們父子倆,她頓時力量全失,雙腿發軟,整個人癱坐在樓梯底下。

「茱敏!」

「媽咪!」

一大一小同時沖到她的身邊。

「妳怎麼了?」丞風抓住她的胳膊,崇祺則撲進母親的懷中,焦急地仰起小臉。

「媽咪,妳不舒服嗎?」

繃得死緊的焦急情緒突然松解令她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她吞口口水,看向丞風,艱難地開口。「怎麼會是你去接?是幼兒園通知你的嗎?」天呀!她真是太失職了,居然會睡過頭?!

丞風訝異道︰「怎麼,妳沒看到我留的紙條嗎?」

「紙條?」她愣愣地望著他。「放哪?」

「我壓在妳房間鬧鐘底下的……妳沒瞧見?」

她搖搖頭,腦子還是一片混亂。「你怎麼會……?」

「我今天提前離開公司,回來看妳睡得正熟,不忍心吵妳,所以按掉鬧鐘後便去接兒子回來。」看到她臉色發白,他心里一陣難受,她真是嚇到了。

「好棒喔!我好喜歡爸爸來接我,剛剛爸爸買了一枝棉花糖給我吃喔!」崇祺很開心地報告著。

是這樣嗎?她虛軟地往後靠向牆壁。「天……我差點嚇死——」

「咦?媽咪妳被誰嚇到了?」

「被你老爸嚇的。」元凶自首,丞風歉疚地望著她,沒想到她會受到如此大的驚嚇。

「是爸爸喔——」崇祺看母親仍坐在地上沒起來,開始出主意。「那爸爸你的口水要趕快給媽咪吃啦!這樣媽咪才可以恢復正常。」

「吃口水?」丞風先是驚訝,隨即露出意會的笑容。「好主意。」他把臉湊過去。「老婆,請吃我的口水。」

茱敏被他逗笑了,笑著伸手擋住臉。「別鬧了,好惡心!」

「怎麼會?媽咪妳都這樣對我呀!」崇祺一臉不解地說道。

「就是啊!要一視同仁。」趁她笑得無力推拒,他準確地捕捉到她的唇,深深地吻住了她,將她的笑聲悉數接納。

早上曾經分享過的那份奇妙感覺立刻回來,原本推拒的手變成輕撫他的臉,一感覺到她的響應,他收緊手臂,舌頭與她的廝磨,徹底地相濡以沫。

迷蒙中听到兒子說要去洗手、換衣服……可兩人恍若未聞,全迷失在這個吻中。

他抬起頭時,她覺得某部分的自己遺失了,抬眼望進他的眼,她知道受到影響的不是只有她一人,兩人的內心都起了巨大的變化,而這份變化比早上所經歷的又更勝一分。

為什麼?

他吻了吻她的額頭,溫熱的唇順勢輕拂而下,來到了她的耳邊。「有沒有恢復——正常了?」他輕啞地笑道。

可惡!她受到的驚嚇更深了,紅著臉推著他。「走開啦!我要起來幫兒子換洗!不曉得他在幼兒園中有沒有踫到什麼髒東西。」

他輕笑,起身時一並將她拉起來,而她卻因站起的施力點不對,整個人不穩地晃了一下,他連忙扶住她。「還沒恢復嗎?那——」他作勢要再度吻她。

她忙把他推開,笑罵道︰「別鬧了!」然後旋身走進浴室,為已經懂事想自己換衣服,卻還是手忙腳亂被困住的兒子解圍。

听著她與兒子的嘻笑對話聲,他感到由衷的滿足——對目前的生活,還有與她相處的感覺。

當他們不再劍拔弩張時,兩人之間的契合度與默契高得令他難以置信,也帶給他許多意想不到的喜悅與平靜。本以為他們的關系注定只是一場災難,但結果卻是完全相反。

好不容易呀!曾經有三年時間,他們的關系處在零度以下,成凍結狀態,是因為一個破冰的契機才稍稍融解,之後慢慢地加溫,花了一年時間兩人總算再度恢復大學時代的友好關系,並且成了最親密的「好朋友」,接下來又花了一年的時間繼續加熱,直到現在……

想到這,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消逝,一張絕美熟悉的容顏從腦海中浮現……

後天就要與她見面了,見到她會發生什麼事?

他會因憶起過去那份愛而對現在的生活和感情產生動搖嗎?與月華三年的戀愛,是那樣真實、深深鐫刻在他的生命中!是他的一部分,即使後來變質了,但還是不能割舍。

想起過去追求月華的情景,他不記得自己曾為哪個女人如此費心過?現在則是已經沒有年輕時的那份動力,以後只怕也沒了……

心底突地有個聲音響起,難道——他是因為怕麻煩和省精力,才不願再對茱敏展開那樣熱烈的追求?而他其實並沒有加足馬力使兩人間的熱度迅速升高……

他深深一震,不!不是這樣的!他強烈地否決。

懊死!明明告誡過自己,不要拿她們兩人作任何比較,這是不公平的!

與茱敏相處的感覺絕對不能套用他與月華之間的模式,那是完全不同的!

只是,一旦見到了月華,發現自己對她深情依舊,他是否願意放棄此時此刻所擁有的安祥平和,再度投進過去曾擁有,卻在意外中失去的愛戀中?

「爸爸!」不知何時兒子從浴室跑出來,拉扯著他的褲角,他回過神,轉頭時視線剛好與站在浴室門口望著他的茱敏餃接,她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平靜地注視他。

有片刻,他以為自己的思緒被看穿了,心虛地低下頭,蹲子,模著兒子的頭掩飾心虛。「怎麼了?」

崇祺趴在他身上,貼近他的耳朵輕聲說道︰「爸爸,我可不可以吃你剛剛買說不可以給媽媽知道的糖糖了?」

懷抱著那幼小溫熱的軀體,驕傲和喜悅沖去了先前的陰霾,他與兒子親密地咬耳朵。「好啊!你先去玩,我待會兒再偷偷拿給你。」

「嗯!」崇祺很開心地松開他,沖上樓梯,跑回自己的房間去了,他眼神寵溺地望著崇祺的背影。

「你又偷買玩具給他了,對不對?」

他微微一縮,轉過身,露出無辜的微笑。「沒有!我發誓,我真的沒有買任何玩具。」他沒有打破兩人協議好的——一年只送三次玩具。

茱敏捧了個空碗,越過他往樓上走去。「那你一定是買糖果給他吃了!」

呃!老婆大人真是明察秋毫,他一向瞞不住她。尾隨在她身後,他解釋道︰「因為他答應回到家會乖乖不吵,所以我就買給他以資獎勵,小孩嘛就是要多鼓勵呀!」

「你會把他寵壞!」她搖搖頭。

「妳還不是一樣……」他小聲的在背後響應,憑良心說,茱敏比他更寵愛孩子,只是寵愛之余,也建立了她的威信,才會把崇祺制得服服貼貼。

「你說什麼?」

「沒事!」

「對了!你今天怎麼會那麼早回來?公司怎麼辦?」她問道。

提到這,他就覺得黯然,幸好走在前頭的她沒有察覺。「突然覺得很煩,就請假回家了。」

「喔!」見她沒再繼續追問,他暗暗松一口氣,祈禱她相信他的托辭。

走進房間,看她走到窗邊,彎身拔下了正盛開的野姜花,丟進她手上的碗中。

「妳干麼拔下花呀?」

「待會兒要煮晚餐。」

他吃驚的睜大眼楮。「晚餐要吃野姜花?」

她回眸對她一笑。「嗯!你不知道野姜花煮湯很好喝的,最近蔬菜漲價,我正煩惱今晚要煮什麼湯,看到這花就想煮湯喝也不錯,而且一束野姜花才二十元,又可以摘下那麼多花瓣,很劃得來。」

他不禁啞然失笑,從沒想過野姜花也可以作為蔬菜替代品?!他該習慣的,茱敏常會帶給人意想不到的驚喜。

「听妳這麼一說,讓人很期待。」

一陣涼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除了帶來更濃的花香外,也將床頭邊的小紙條吹起,飄落在地。

他彎身拾起那張紙條。「你今天怎麼會嚇成那樣?我以為你一定會看到這張紙條,知道我去接孩子了……」

她一向心細,怎麼會沒看到這麼明顯的紙條?

茱敏停下摘花的動作,慢慢轉過,帶著一襲香氣走向他,她拿起紙條仔細看著,看到老婆和老公等字時,她喉嚨不禁有些發梗。

「我真是急瘋了……」她小聲說道。

「怎麼會這樣?」是什麼事讓茱敏心緒大亂?莫非她也知道月華回來的消息?他不安地揣測著。

「我午睡時作了一個夢……」那夢境仍是如此清晰!到現在仍記憶鮮明,她無來由打了個冷顫。

「什麼樣的夢?」他引著她一起在床邊坐下。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然後把夢中的情況告訴他,听完後他靜默下來。「這個夢好熟,好象是兩年前……」

她若有所悟。「你是說……」

「對!就是崇祺染上腸病毒的那一回……」

兩年前,他們結婚已三年,但兩人的關系猶在冰點,尤其崇祺出生後,茱敏認定了養孩子是她一個人的責任,壓根兒不讓他插手,而他也像賭氣一般,加上當時正值他服兵役期間,所以他也狠下心地任由她去,反正這椿婚姻本來就是我不情妳不願的。

只是孩子也是他的,放假時他都會回去探望崇祺,與他戲耍,而也就只有在那時,他可以稍盡一下做父親的職責,除此之外,他就真的完全丟給她了,反正那是她所堅持的。

退伍後,他只身一人到北部工作,除了因為北部工作機會多之外,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相信茱敏不會想多跟他相處,因此兩人成了候鳥夫妻,每個禮拜他會搭車回台中一次,探望小孩,帶孩子出去走走玩玩一天後,便又返回台北。

日子周而復始,他把全部的心力放在打拚事業上。

直到兩年前的一個深夜,他接到她打來的長途電話,當他听到她啞著聲音問他可不可以請假回來幫忙照顧小孩時,他感到震驚莫名,也直覺大事不妙,要不,好強的茱敏絕對不會開口求他,于是他立刻沖回去。

原來崇祺染上腸病毒住院,情況頗危急,而茱敏已經不眠不休地照顧發高燒的孩子幾天幾夜,體力早已不支,一看到他,總是冷面孔待他的茱敏,居然立刻紅了眼眶,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走向他的步履極為不穩,一副隨時快倒下的模樣,令他慌張地攬住她,將她擁在懷中。

「別慌!現在情況到底怎樣了?」他試著用最低柔的聲音問道,希望能將她的情緒撫平。

「他還在燒……醫生說危險期還沒過,這幾天要更加留心。」或許是她疲累了,也或許是她急需要有個支柱,她軟軟地偎在他懷中,沒有做出任何的推拒。

他攙扶著她,小心翼翼地一起走到病床前,一看到那細小的手臂上貼著膠布插著點滴時,他眼眶立刻發熱,心痛如絞,這麼小的孩子怎能承受這些?

靶覺到懷中的人全身輕輕顫抖,抽氣聲斷斷續續傳出,他忙帶著她到旁邊的長椅上坐下來,緊緊摟著她的肩膀,既是給她力量,也是給自己安慰。

「別哭!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妳更要堅強點。」

「我知道,可是……」她靠著他的肩膀啜泣著。「都怪我,明知道……現在在流行腸病毒,可是醫院通知說要打預防疫苗,我就把孩子帶去了,早知道……我該緩一點的,不要那麼听話……」

他輕拍她,安慰道︰「這不能怪妳,別再自責了——」

「我本來不想麻煩你的,可是,除了你,我不知道該找誰?」當初她不顧母親的反對,堅持將孩子生下來,便曾立誓,一旦孩子有問題,絕對會自己負責任,不會麻煩老人家。

如今,孩子生這麼重的病,她一個人根本就顧不來,而且身體也因此拖垮,她知道一旦自己垮下去,孩子的處境會更危險,所以才不得不向孩子的父親求援。

「別再說這是麻煩了!」他嚴厲地說道。「他也是我的孩子,我也愛他!」話一出口,他才知道此話有多真實。

最初知道有這個孩子存在時——即使還只是個胚胎,他亦曾自私的希望他可以不要存在,因為完全沒預期他的到來,何況也因他的存在,完全破壞了原有的狀況,改變了他、丁月華和柳茱敏的命運,也因為有了他,他才不得不和月華分手,而跟茱敏結婚,只為了給他一個名分。

一度,他以為自己會痛恨那孩子的出生,或者只是純粹當成義務去撫養他、給他名分,崇祺出生時,他甚至不願去嬰兒室探望他一眼,直到他父母把他押去。可當他被逼迫抱著那才剛出生一天的小女圭女圭,並笨拙地幫忙喂女乃時,心中那股恨意竟奇異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但他始終不敢承認,直到現在他才了解,打從見到那小家伙的第一眼起,他就愛上他了!

只是他讓自己跟茱敏的問題橫亙在眼前,而忽略了這分真實,以致讓自己錯失了崇祺的成長,看到躺在病床上虛弱的孩子,他才明了自己有多失職!

而懷中這瘦弱的肩膀,更說明她獨自一人承擔了多重的包袱,可笑的是,追根究底起來,他才使造成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偏偏為了減輕自己的挫折和罪惡感,他不自覺地將一切的過錯都推給她……

這算什麼?他還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嗎?

他從沒像此刻一般清楚地看見自己的過失,而那令他羞愧至極,于是他決定不再逃避!

深吸口氣,錯過了一回,絕對不可以再錯第二回。

他對茱敏說道︰「現在既然遇到了,我們就冷靜以對,寶寶一定會順利度過這個難關。」

她听完他的話,淚水再度流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點點頭。

看到她的眼淚,他再度震撼地發覺到自己錯得離譜,總以為她是超級女強人,沒想到她也會有這麼柔弱的一面,而她的淚水比任何一個人都更能深深刺痛他,令他的五髒六腑都揪了起來。

「還有,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彌補所犯的錯誤,讓我們忘記過去,一切歸零,重新開始好嗎?」他真誠地、低切地懇求道。

她沒有馬上回答,像過了一個世紀,直到她伸手握住他的,輕輕點了點頭——

至此他終于明白,什麼叫一掃陰霾,晴空萬里,也總算松了一口氣。

那回崇祺染上「腸病毒」的危機,成了他倆關系的轉機,而這兩年來也才能順利的走到今天……

兩人都想起了那個事件,不約而同沉默下來——

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為什麼會夢到她獨自一人抱著孩子在醫院長廊上不斷地奔跑?兩人都有同樣的疑問,抬起頭,四目緊緊餃著。

妳已經听到月華回來的事了嗎?

你已經知道月華將回來台灣嗎?

鎊自有疑問,卻都隱忍不問。

是不想、不願、不敢,彷佛一旦問出口,所有的事將會有巨大的轉變……

她舉起手中的碗。「想喝野姜花湯嗎?」

他輕輕點頭笑道︰「要呀!」

她起身。「那我去準備晚餐了,你陪兒子玩。」

「好,妳去忙吧!」熟悉的寧靜和溫馨氣流再度環住他們。

兩人走到房門口,暫時分了開來。一人走向兒子的房間,一人下樓去廚房。

至少就讓今天平靜的過吧!兩人心中各自想道。

暴風雨前的寧靜是有必要的——

讓人可以選擇——逃避,或是準備應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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