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異想戀人 第八章

一回到岸上,她的下半身再度恢復成人腳,不過她沒有注意到這份轉變,只是專心一意的把皮諾喬拖上岸,就近找了一個洞穴先進去躲雨喘息。

從糊里糊涂莫名闖進這個奇異的世界以來,無論做了什麼、玩了什麼,身體都未曾感到真正的疲累想睡覺過,也不曾產生過饑渴等基本生理感受,覺得體內好像有源源不絕的精力,但——現在的他卻陷入中昏迷的狀態……

為什麼會這樣?看到他這副模樣,她手足無措、心慌不安極了。

在這個世界里,她根本分不清什麼是正常、什麼是異常。

像此刻他的身體模起來很冷,但——在這個世界他的身體是「木頭」,所以現在浸泡了水,才會變得如此濕冷?!

她一邊抹去臉上的淚水,一邊撕下衣物,雖然也是濕的,她也只能用力扭乾,試著擦拭他的身體,一吸飽了水就再度扭乾,反覆不停的做,不知這樣做有沒有用?但至少這是她認知可行的方法。

她甚至把他抱進懷里,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他的身軀。

「皮諾喬!醒醒呀!我們都還沒有找到我們為什麼會到這里的原因,也還沒找到離開這里的方法,所以你一定要振作起來,听到沒?」她臉頰緊緊貼靠住他的,不停地在他耳邊低喃。

他的反應變得好微弱,感覺所有的力量都從他身上流失,若不是他還一直低哺著她的名字,她會以為……她不禁抱得他更緊,希望將自己的力量傳給他。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為什麼我無法抓住她……她在哪里?為什麼只有我浮了上來?愛麗兒,你在哪里……愛麗兒!」

「我在這,我在這……」听到他的囈語,她好難過、好歉疚,為什麼她要堅持渡海呢?明知有危險的!

她拚命用手摩擦他的身體,想要讓他快點恢復意識。可……他不僅未見起色,反而……

怎麼辦?誰能來幫幫她?

倏地,她停不所有的動作,該死!她為什麼會忘了這件事?

「皮諾喬,等我一下,我去求援,你一定要撐著!知道嗎?」在他額上輕吻了一記後,便放下他奔出山洞。

沖到海邊,不顧雨水是否會擊痛她的臉,仰首對著那片星空大喊道︰「Mr.馬,我相信你一定听得到!我限你十秒內立刻出現在我面前……如果你不出現,而且讓皮諾喬有了什麼,我發誓——我一定會跟你沒完沒了,並想盡辦法把你這個殿堂給毀了,你听到沒有?」吼完後,她大口大口的喘著氣,並不停地環看四周,看Mr.馬會不會像之前一樣,毫無預警的出現。

十秒很快就過去,她告訴自己再等十秒——因為他可能沒有馬上反應,但——一分鐘後還是沒有任何人接近……

她雙手握得死緊,深深吸口氣。

「就算不是Mr.馬也沒有關系……」她對著周圍放聲大喊︰「有任何人嗎?可以過來幫幫我嗎?有沒有『孤寂村』的村民——你們……可、以來……幫、幫……」因為吼得太用力,加上淚不停地流,讓她的喉嚨哽痛不已,到最後已碎不成句,幾難出聲……

直到這時,她才開始有想離開這里的念頭,恨不得能立刻回到她所熟悉的世界里,因為在那里,她清楚所有的規則,知道遇到這樣的狀況,可以如何協助他,至少有醫院、有醫生,他們可以幫她救他!但在這里——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前所未有的強大孤寂猛地襲向她,幾乎將她擊潰……不要了!不要了好不好?她不想再探究什麼真相,她不想再冒什麼險,她現在只希望能有人來幫她,幫她救救皮諾喬,或是讓她可以帶他離開這就好了……

可隨著時間過去,沒有人回應她的請求,沒有人……

雨水不停地打在她身上,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的生命力也一點一滴的在流失,她轉過身子,緩緩走回洞里,站在洞口,注視地上那動也不動的身子一會兒。

在這一刻,她決定——如果他有個什麼,她也會去陪他!不管這個世界有多奇異,但是沒有他陪伴,一點意義都沒有!多一秒都不想待在這里!

「你真的想離開了?」

冷不防,從她的身後傳來這樣的聲音,她飛快地轉過身子,瞪著那以為不會出現的家伙。

「……Mr.馬?!」

「嗨!我來了!」

嗨個頭!一見到他,沖過去一把將他掐死或是緊緊抱住他的念頭同時閃過,但現在都還不能實行,當務之急——「快!你快來幫皮諾喬!」

Mr.馬被用力推到皮諾喬的身邊,差點沒跌個狗吃屎,瞪了一眼禍首後,才正眼瞧向躺在地上動也不動的木偶。

看了一會兒,眉頭皺起。「真是無奇不有,這還是我來到『孤寂村』以來頭一回踫到。」他看向她,露出一抹興味。「自從踫到你們兩人,有好多事都是我第一次遇見,實在有值得好好研究的必要。」

她得握緊拳頭,才不致沖過去揍人。「研究個屁!你快告訴我,他到底怎麼了?」

「別慌!在我的殿堂里是不會有人出事的,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他自己選擇了『離開』!」

「你是說——他已離開這里?」

「不是!」

「那是怎樣?」

「他想離開這,但他不能離開。」

「你不讓他離開?」

Mr.馬嚇了一跳。「這個指控很嚴重喔!我從來都沒有阻止任何人離開過!」

「那你怎麼不讓我們離開?」

Mr.馬頓感委屈。「當初是你們自己選擇要進來的,不是嗎?若你們選擇要離開也是可以的。」是他們自己要拿燈的,他又沒逼他們。

「怎麼離開?」

「想走就走。」

「我現在就想走!」

Mr.馬微微一笑。「你現在說想走不是真的想走,但你剛剛在外面是真的有『想』離開這里,所以我才會出來準備跟你說再見的!」

嗄?真是這樣嗎?只要用「想」、真心的「想」就可以了嗎?!

有剎那,她真的動念,要真心的「想」了!可又怕一「真心」,就會真的這樣離開,再也回下來,那皮諾喬……

她望向皮諾喬。「你先告訴我,現在他到底怎麼樣了?是不是只要離開這里,他就會好轉?」

Mr.馬搖搖頭。「沒那麼簡單,他現在愈來愈虛弱,只怕——」

她听了又驚又怒。「怎樣?」

「他想離開的原因是因為感到痛苦,但不能離開卻也是因為痛苦。」

愈听愈迷糊。「他在痛苦什麼?」

Mr.馬輕嘆道︰「想離開這里,是因為覺得這里沒有了你,但他又自責——就是因為松開了你的手,才沒有辦法帶你一起走——在這樣矛盾跟痛苦之間,他乾脆選擇了——關閉自己的意識。唉唉!雖然我從沒見過在『孤寂村』里選擇自毀的人,但——他再這樣繼續下去——」

她窒了窒。「會怎樣?」

「他會離開『孤寂村』,但同樣也會離開你們原來的世界,徹底的……」

倒抽口冷氣。「你是說——真正的『死亡』嗎?」

Mr.馬嘆口氣後,點了點頭。「沒錯!『徹徹底底』的!」

好半晌,她動也不動,然後她緩緩蹲在皮諾喬的身邊。「——你現在到底有沒有辦法幫他?」

「抱歉,我不是神——我只是這里的看守者而已,在這個『孤寂村』里,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主宰、自己的神,自己的意志決定一切。」

一連串的「自己」,听得她都頭昏了。

自己——才是自己的主宰嗎?

她俯,注視皮諾喬一會兒,淚水開始不由自主的往下滴——

這里的生與死,都是由自己做決定,如果他想求死,沒人攔得了,沒人救得了,除了——自己。

既然這樣——她絕對不會讓他就這樣丟下她一個人離開!她要做最後一搏!她要讓他自己救自己!

懊怎麼做呢?她飛快動著腦筋。

這里是「孤寂村」,而在這里唯一有能量的東西就是——「想像力」!

有了!她來試試這招!

她靠向他的耳邊,深吸口氣。「皮諾喬,趕快來!愛麗兒有危險了,她需要你!我一個人沒辦法幫助她,我們需要一起做,才能救她!」隨著她的話語,原本山洞的景觀開始產生了變化。

Mr.馬有些驚異的望著她。「你……」

她沒理會,繼續在皮諾喬的耳邊說道︰「糟了!愛麗兒的腳被水草緊緊纏住,她沒辦法擺月兌!」山洞不見了,取代的是海底的景色,周圍都是又高又粗的海草。

這招奏效,皮諾喬有反應了,他開始動了!她趕緊加把勁。

「你看到她了沒?海草愈來愈多,它們全都伸向愛麗兒!」

「不……我看不到她……」皮諾喬說話了。

她輕輕放下他,往後退了兩步,頓時水草像是有生命一般開始纏住她的手、腳、身體。「——我在這里!皮諾喬,有听到我的聲音嗎?」水草開始縮緊,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

「快救我!皮、諾、喬——我快撐不住了……」

「愛、愛麗……」地上的皮諾喬開始掙扎了起來。

Mr.馬則睜大眼,興致勃勃的看著眼前這一幕。

當小船被漩渦卷進去的時候,他用力抓住她的手,告訴自己無論發生什麼事,絕對不要松開她的手。

但是漩渦的力量好強,轉得他頭暈目眩,意識模糊,可即使如此,他把所有的知覺都集中在手上,什麼都可以不要想,只要手還緊緊抓住她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感覺不到漩渦那強烈的拉扯和推撞之力時,他想他們安全了——盡避他們還在水中。

不待暈眩止息,他立刻睜開眼看向她,同時收手欲將她攬進懷中,然而卻發現——空,他的手中並沒有握住任何東西,他瞪著自己緊握成拳的木頭手。

愛麗兒?!

是什麼時候松開了她的手?為什麼他完全無所覺?

他立刻尋找她的身影,可還來不及看到,某種力量開始將他往上推,盡避他拚命想往下沈,可——他真的變成木頭人了,水的浮力輕而易舉地將他撐到海面上……

到了海面上,發現自己離岸邊很近,就只差十公尺,雨海上狂風巨浪依舊喧囂不已,而他就像截木頭一般,完全的浮在水面上,若他擺動手腳,就會像搖槳一樣前進。

他沒有多想地讓自己背對著岸,朝巨浪挺進。

「愛麗兒!」他在海面上大聲喊,開始尋找她的芳蹤。

他告訴自己不可以放棄,從雨海漂游到星海,再從星海回到雨海,來來回回,不停地穿梭——

可——沒有!無論怎麼找、怎麼喊,就是沒有找到她!

她到哪了?該不會已經——

如果她沒事,他相信她一定會尋他的。

時間慢慢過去,而絕望跟灰心像那冰冷的海水一般,漸漸侵入他的靈魂深處。

為什麼這樣的事總是不斷地發生在他的身上呢?

為什麼他總是會放開對他最重要的東西呢?

從小到大,這樣的情況不知道發生過多少遍,為什麼他還是學不乖呢?

他答應過她不會放手的!他也拚了命,為什麼這一次還是抓不住?

是不是注定他的命運就是如此了?——別想擁有他最想要的東西……

如果是這樣的話,這種人生,這樣活著,還有什麼意義?總是不斷地在失去與懊悔中徘徊……

如果她有萬一,他不會原諒自己的!

或者——她之所以會有意外,全都是因為他的緣故!因為他有這樣的命運,所以才會連累到她——因為她對他很重要!

是這樣嗎?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他可不可以做選擇?是不是只要他消失,她就可以沒事呢?

一種莫名的疲憊感開始從胸口擴散到他的四肢,他發現手腳變得好沈、好沈,漸漸地,他再也動彈不得了……真的好累!他為所有的事情都感到疲累,為自己的人生,為曾經發生在他生命里的一些錯過與遺憾而感到疲累……

「愛麗兒……」現在只剩下聲音可以發出了。

好想睡了!灰蒙蒙的天空變得好模糊。

如果真的要消失的話,那他希望在消失之前,可以一直喚著她的名字……

「愛麗兒、愛麗兒……」直到再也沒有聲音為止……

接下來,他發現自己已離開海面,再度置身在搭乘光流到「孤寂村」之前的那個空間里,只不過這回沒有那盞燈,一切都是空的……

他苦笑,果然——他是注定要孤獨一人的,不會有朋友,也不會有夥伴……緣起緣滅不就是這麼一回事?

既然如此,還要強求什麼呢?

他——放棄了!

他坐下來,感覺到這個空間開始在崩塌,他也不慌,默默注視著正吞噬這個空間的黑暗,他一點也不感到恐懼,反而有種興奮感,他期待被那個黑暗擁抱住……說不定這樣還比較快活些。

皮諾喬!

他一震,有人在叫他!忙回頭,發現他身後不知何時多了個光洞。

「皮諾喬,趕快來!愛麗兒有危險了,她需要你!」從光洞里傳來的聲音很熟悉,熟悉得令他心疼。

愛麗兒有危險?!

他立刻站起來,奔近那光洞,更仔細傾听著——

「愛麗兒的腳被水草緊緊纏住……沒法擺月兌……」隨著話語,那個畫面開始在光洞成形,雖然看不真切,但他依稀看到愛麗兒的模樣了。

「愛麗兒!」他立刻大喊,隨著喊叫,他身後空間的崩塌也停止了。

扁洞另一頭的影像更清楚了,他看到了!有好多的水草!

「快救我!皮、諾、喬……」

接下來——他看到愛麗兒了,她真的被水草纏住動彈不得。想也不想的撲進光洞里,死命的游,讓自己以最快的速度來到她的身邊。

「愛麗兒!你還好吧?」

愛麗兒已經說不出話來,但雙眼在看到他的時候,綻出欣喜的光芒。

「別慌!我來了!忍耐一下!」趕緊動手拔除那些纏人的海單,好不容易擺月兌,正打算往上游出水面時,突然——所有的海草以及海底景色都消失不見了。

這是——?

還來不及回神,愛麗兒已經撲進他的懷中,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太好了!你總算回來了!不準你再丟下我一個人!」

Mr.馬帶笑地看著那對緊抱在一起的人兒。「好了!既然都已沒事了,你們可以繼續玩,我先走啦!」說完後,那兩個人依舊沒有任何回應,聳聳肩,想來人家根本就沒听到他的話。

唉!沒人理會的孤寂,還是只有他最懂。

搖搖頭,嘆口氣,打算走出山洞時,突然一道柵欄從天而降,擋住了他的去路。

「想去哪?」愛麗兒的聲音陰森森的從他背後冒出。

Mr.馬鎮定的轉過身子。「我想你們兩個應該有很多話要講,所以想給你們一些隱私。」

兩人慢慢走到他面前。「不用了!我們有話要先和你說——」

他認命的嘆口氣。「你們是想要知道關於『孤寂村』的事嗎?」

「是!」

「唉—這該怎麼說呢?——你們只要記住一點,所有的存在都是為了存在而存在!無論是真的或假的,你相信它是真,它就是真,你相信它是假,就是假。」

懶得再被他「禪」住,單刀直入的問道︰「說!人是怎麼來到這?為什麼會來到這?」

看這情勢,不答也不行,幾十年都沒回答過這個問題,這還是頭一遭呢!

「前面問題的答案——我只能說,每個人進來的方法都不一樣,但我得承認『孤寂村』有本事吸引有相同頻率的人匯聚在此,像我也是誤打誤撞進來的,我來時——這里早已存在了,而你們是怎麼來的?恐怕也只有你們自己才清楚,我難以回答。至於後面問題的答案——老實說,這要問每個人,有些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來這里是為了要找到他們所要的,找到了就會心滿意足的離開,找不到的,有可能放棄或者留在這邊——直到找到為止。」

「找什麼呢?」

「誰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要物,快樂、滿足、痛苦、悲傷——只要你想得到的都可以找得到,除了一樣——」

「哪一樣?」兩人異口同聲的問道。

Mr.馬苦笑,露出了充滿悲傷和無奈的神情。「你們真想知道?」

「對!」

「好!我說,就是——愛!」

「為什麼?可是我——」她沒有再說下去,看向皮諾喬,皮諾喬也正看著她,情感很自然地就透過他們的眼神傳達。

她愛上他了!

「我不是說『孤寂村』吸引而來的是擁有孤寂和天真靈魂的人嗎?擁有這樣特質的人多半是不懂愛或是不了解愛的人,甚至是——不相信愛、放棄愛的人。」

听聞此言,她心突然一揪,記憶的某處被撞開了,有些東西開始流出來。

「所以『孤寂村』什麼都可以滿足你,只要想像得到的都可以有,但唯獨『愛』——沒法給,也給不了。」

「但我們——在這里會彼此互相關愛、照顧。」

「你們是特例,注意到了嗎?你們用了『們』這個字,我管理『孤寂村』這麼久,幾乎所有來來去去的人都是單獨一人,彼此都不交集、不說話聊天,可唯獨你『們』,是一起來的!甚至可以自由的在此游蕩,所以你們在這邊所發生的事,都無法用這里的常理推斷,此外——」Mr.馬突然咧嘴笑,笑容中多了一絲耐人尋味的深意。「在你們之間所發生的『情感』,真的是在這邊找到的嗎?或者在你們來到這里之前就已經存在了?」

一听到這話,她臉上的困惑更多了,而皮諾喬臉上的表情則是復雜難言的。

「我不明白——」

「好了!好了!我想我已經說得很多。」Mr.馬趕緊抬手打斷她的追問,不然這小妮子會沒完沒了。「唉!人類——真的是很奇怪的生物,總是拚命的向別人尋求答案,可有趣的是,其實真正的答案就在自己的身上。」

「關於『孤寂村』的一切,明白了又如何?不明白又如何?這里不是監獄,去或留都可以自己決定,我想你已經知道離開的方法,所以不再多言,至於何時離開,我想當你們把一些問題解決掉的時候,就是離開的時刻。」

「什麼問題呀?」

問題真的很多!Mr.馬抑下翻白眼的沖動。「這得問你們自己!」

「可不可以——提示個方向?」

再度重重嘆口氣。「……不妨找出你們為何會是現在這個模樣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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