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里一個飄雨的午後,我在擁擠喧鬧的長沙火車站,和一位100%的男孩相遇。
我告訴沙︰「昨天我遇見了一個100%的男孩。我是第一次動心。」
「哦?他很帥嗎?」沙問。
我不知道什麼才叫做帥,其實我心動的時候根本就不知道他的樣子。
他就站在我前面,看不清他的臉。後腦勺也沒什麼特別,短短的頭發殘留著睡覺的壓痕。衣服更加普通,還挎著一個很舊很大的旅行包。
他一直低著頭在念念有詞。我踮起叫伸長脖子越過他的肩往前看,看到他手中捧著一本板厚的書。他正在念著這樣的一段話「交換者與他的商品不同的地方主要在于,對商品來說,每個別的商品只是它本身的價值的表現形式。商品生性放蕩而且厚顏無恥,它隨時準備不僅用自己的靈魂而且用自己的去同任何別的商品交換,哪怕這個商品生的比馬立托奈絲還丑。」
他的普通話有很重的鄉音,他的衣服也有淡淡的汗味,他念的書更是一點也不浪漫,但我還是感到動心。
來的很突然,我的心髒狂跳起來,唇干舌燥,呼出的氣似乎將要燃燒。我趕緊放平腳跟,害怕他的脖子感到我的氣息。
我比我高出近一個頭,肩也很寬很厚,看來應該是很有安全感的男人,不,男孩。
他隨著隊伍前移,到了售票窗口掏出學生證買了去河北的票。我心中竊喜,正好,與我同路。雖然只同很短很短的一段路。我只去岳陽。
他拿了票轉身離開了隊伍,手中的書已經合上。是一本《資本論》。我瞟了一眼,一顆心更加狂跳如雷。我抬頭想看清他的臉,但售票員在窗內高喊,「嗨,你到底要不要買票啊?不買就一邊去!」我只好趕緊回頭買票。他便與我擦賤而過。
但匆匆一瞥間。我已看清了他的鼻子。他的鼻子很高很挺,很顯然,就跟林的鼻子一樣。
林是高中時跟我同桌的男生。他成績很好。他很驕傲,他考上清華,但他沒去,因為他死了。
所有他的親戚朋友同學都為他哭泣惋惜他的死去,只除了我。我沒哭也沒惋惜。怪我冷血?好吧,就算我冷血好了。不過肯定及不上林的冷血,我總是望著他鼻子的影發呆。有一縷頭發垂下來,他下唇一撅,把頭發吹上去,又垂下來,又吹上去。吹的過程把眼眯起來,眉也皺的死緊,似乎很痛苦,但是並不。
真奇怪,臉上的其他四官都可以那麼多動作表情,惟獨鼻子動也不動,但偏偏就鼻子最槍眼。就像他,100%男孩,匆匆一瞟為什麼我只瞟到他的鼻子而不是眼楮或嘴巴什麼的?
我買著票的時候他從身邊一晃而過了,等再回頭找他時已不見蹤影。心剎那變的空洞虛無,就想突然丟失了一件極珍貴的寶物。我該向他表白的呀,就像當年向林表白一樣。
當然我不直接對他說我喜歡你。女孩子對男孩子表白要比較含蓄。我會從今天的天氣開始談起。
「今天的天氣很悶熱啊!」我說。
「是啊。」他說,很簡單,就像林一樣。但林還要冷一些,帶著瞧不起的嘲弄。100%的男孩不會這樣,他會用明亮的大眼楮溫暖地注視我。當然,這只是假設。事實上我並不知道他的眼楮是大是小是明亮是溫暖還是陰暗冷漠。只是假設而已。
然後我便問他從哪里來︰「你是北方人嗎?」
「是的。」他說︰「你是南方人嗎?」
「是的。」我說。
現在我們互相有一點了解了。但我更緊張,因為接下來就要進入正題。
「我相信世界上有100%的愛情」我說。
他說︰「我也是」。還是那麼簡短。
「我相信上帝回給每個人都安排一個100%適合的伴侶。」
這回他沒再說話,只是用他的不知是明亮溫暖還是陰暗冷漠的眼楮深深凝視我。
我益發緊張,不敢看他的眼,垂下一點視線只盯著他的鼻子,像林一樣的鼻子。
「對我來說你正是100%的男孩呀,我尋了很久才尋到你呢!」
他便微笑,嘴角向上翹起,露出很白很整齊的牙齒。
「對我來說你也是100%的女孩呀,我尋了很久才尋到你呢!」他說。他呼出的氣息吹到我臉上,很溫暖的,不象林的那樣冰冷。
剎那間,我像被閃電擊中般熊熊燃燒起來。
為什麼沙還要問他長的帥不帥呢?帥不帥根本就不重要。就像我,也長的並不美麗,只是個極平凡的女孩。那麼100%適合我的男孩當然也只是個普通男孩。
事情就是那麼奇怪,並不需要他長的多麼帥,甚至根本不必清楚他的樣子,只要感受到他存在的氣息,我就知道他是我的100%男孩。
就像自鳴鐘,其實並不會自鳴,而是感受到附近的鐘發出同頻率的振動,因而產生共鳴。
我的心也在共鳴,和著他心跳的頻率。
一切都是那麼美好。我就應該這樣向他表白的呀!
那麼我當然不能和他錯過。
我手中握著跟他同一車次的票。或者正是與他相鄰的票呢!他就坐在我的對面,斜著的對面。
他仍然低著頭在看書。我盯者他的側影仍然看不清楚他完整的樣子。
一縷頭發垂了下來。一縷頭發垂下來,他下唇一撅,把頭發吹上去,又垂下來,又吹上去。他不再念念有詞,沉默的他有一絲孤獨。我正應該乘這個機會向他表白的呀!
我得先和他身旁的人換個位置,靠近他貼近他,與他耳語。我不想別人也听見我認真的告白。
當然我不會在從天氣談起。在封閉的車廂里根本感受不到所謂天氣。我也不會從這罐頭似的車廂談起。擁擠潮濕混合著各種體味和空調味的狹窄空間實在不適合用作表白前的話題。但我們又確實在這個空間相遇的呀。我別無其他選擇。
我站起來走到過道上,準備和他身邊的女孩換位子,在這之前,我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他。
他又吹了一次頭發。
我近距離地清晰地看到他的鼻子,呀,確實很像林呢,簡直一模一樣。只是不知模起來是不是也像林一樣冰冷。
應該不會。我想。100%男孩的鼻子因該是溫暖得正如他呼出的氣息,如他讀書的腔調,和他留著壓痕的發型。一切都是那麼親切宜人,不經意便滲入心底最深處。
強烈的涌上來,我想要模模他的鼻子,一下,就一下而已。他應該會允許的。他會任由我柔軟白皙的手指在他鼻梁上滑動。他會用溫和的眼神看著我。這點與林是完全不同的。
林說︰「你是不是在做夢」
林還說︰「你為什麼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
林最後用他的又高又挺的鼻子酷酷的恆了一聲,那麼冷,讓我打了一個寒蟬。
100%男孩會說什麼呢?或許什麼也不說,也或許甚至會想要模模我的鼻子吧?
我略略傾下了身子,緩緩伸出我的手。
但火車一陣猛烈震動,然後便到站停車了。洶涌的人群如潮般一下就把我擠下車。我終究沒有模到他的鼻子,我甚至還沒來的及向他表白呢!
我回頭時,火車已開動,隆隆駛向遠方。
「人群中,我就這樣和他錯過。」我對沙說,「這輩子,我再也踫不到100%男還孩了。」
「會的。」沙說,「不要泄氣,就算踫不到他也會踫到另一個100%男孩!」
會嗎?
沙退出房間,輕輕合上門,正好踫見對面病房退出一名少年,卻是重重合上門。門內住著一名狂燥癥患者,正在大喊打叫兼亂砸東西。
少年滿臉的無奈,看見沙,朝她禮貌的點頭,歉意地一笑,說︰「我大哥,自從第八次被女朋友拋棄後,就變成這樣了。」
沙回以點頭,並沒有笑。沙從來就是矜持而淡然的女孩。
少年抬下巴指指沙身後的病房︰「里面是……」
「我妹妹,」沙說。「自從他把同班同學林殺死後就變成這樣了。最近又越發嚴重,明明整天待在這里沒出門,她偏幻想著自己昨天去了火車站遇見100%男孩。」
「真巧,」少年驚呼,「我大哥,」他指指自己身後的病房,「他也說他昨天遇見100%女孩呢!可他也是整天待在這里沒出過門啊。」
「是啊,好巧,」沙也瞪大眼驚呼,不經意間變接觸到少年明亮溫暖的目光。
剎那間,就想被閃電擊中一般,她心髒狂跳起來,然後便熊熊燃燒,將她一貫的矜持與淡然化做飛灰。
「對我來說,你恰是100%的男孩呀!」她說,「我尋了很久才尋到你呢!」
「對我來說你也是100%的女孩呀!」他說,「我尋了很久才尋到你呢!」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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