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絲竹管弦悠揚綿密,在那花香濃郁、夜色似錦的琉璃夜里,徐徐繪出一片和樂升平、繁華鼎盛的盛世景象。
這是先帝勵精圖治的成果,也是當今皇上賢明聖裁的結果。
撇開當年的為愛痴狂,嘯風的一切無不符合皇帝的種種期望。
當他大病醒來之後,他更沒有如皇帝擔心中的激烈抗拒,反而只是平靜出奇地接受了這一切的事實。
然後一切都順順利利地展開。觀察了嘯風好一陣子之後,皇帝終于放下心,放手讓嘯風當監國。
嘯風做得真的很好,甚至在他治內懸宕多年也難以解決的諸多難題,都在嘯風冷靜而果斷的手腕之下,一一迎刃而解。
這讓皇帝真的很放心,于是在一年前的某一天,他終于安心地閉上眼,溘然長逝。
嘯風登了基,當年父皇為他迎立的太子妃名正言順地成了皇後。他一向敬重賢妃,尤其在當年的事中,只有她是從頭到尾一直支持著他。
所以他不僅追封自己生身母後為當今太後,也加奉賢妃孝賢太後之名,讓她備受天下人崇敬,尊榮無以復加。
而此刻,蘇堤上有座華麗樓閣,那是光華的集中點,也是世間極尊榮貴的頂點。
嘯風倚坐在華樓之上,悠長的俊眸半閉,五年的時光下來,曾有的激狂氣息已經深深沉澱,淡化成絕俊容顏上的深沉及平靜。
卻反而加重了他心思的不可解。
當她望著他的時候,她再也不了解他究竟在想些什麼了。
這種改變究竟是好是壞呢?孝賢太後蹙著眉頭,不禁再度地陷入迷惘疑惑。
但看在皇後的眼里,她根本不覺疑惑,心中只有那數不清的害怕恐懼。
她……真的怕他呀!即使已同床共枕了五年,但她從不了解他心中究竟有什麼想法。有時候,對上他深不可解的黝黑眸光,她心底還會竄起徹骨冰冷的寒意,總教她不由得顫抖膽寒。
好可怕……真的好可怕……
如果早知太子會是那樣一個恐怖的人,她當初還會听爹親的安排嫁他嗎?她不禁深深地懷疑了。
皇後強扯著滿面僵笑,戰戰兢兢為嘯風斟酒。但顫抖的雙手卻透露了她的緊張,好好的一盅酒被她灑得四處都是。
「聖……聖上,請……請用酒。」
嘯風沒說話,只是抬起墨眸淡淡望了她一眼。皇後頓時悚然一驚,微顫的身軀抖得更嚴重了。
嘯風雙眉隱隱一蹙,他望著那神似蕭湘的眉、神似蕭湘的眼……卻為什麼不能連性格也神似蕭湘呢?
閉上眼還能當作什麼都不知道,當她是他的蕭湘,可是她的膽怯恐慌卻一日比一日嚴重,和他的蕭湘的差距也愈來愈大。
蕭湘不可能怕他的。
從小時候的第一眼起便是這樣,就算全宮廷的人都畏懼他、疏遠他,也只有蕭湘會漾著那一臉比花還美的笑,咯咯地奔進他的世界,帶給他無限的光明和溫暖。
那時的蕭湘是他的生命、他的希望,是他捧在手里、燃在心底的一簇小小的火苗。
他曾經誓言要永遠保護她,永不讓這火苗熄滅。
但誓言終究成空,正如他的春天已逝,再也不會回來。
蕭湘從一朵他緊握在掌心的三月桃,散成空中的一抹虛邈幻影,卻依舊不放過他。就那麼日日夜夜、時時刻刻,穿梭在他每一個思緒、游走在他每一場幻夢。
他至今猶在受著折磨啊!
就在那反覆著從擁有到失去、讓他苦痛神傷的無間地獄。
「皇……皇上……」皇後心驚膽寒,嚇得聲音都發不出來。
嘯風又睨了皇後一眼,眼中滿是無限的厭煩。
為何就不能再像蕭湘一點呢?
他心煩地振衣站起,往窗邊行去。窗台的築欄低矮,雖有特殊的空雅韻致,但他站得那般靠外,總教人不禁心驚膽戰。
「皇上,危險啊……」皇後顫巍巍地叫道。
一票跟前隨侍的宮人們,也在嘯風一個寒眸冰睨下,個個嚇得魂飛魄散。
「住口,退下。」他冷聲低斥,待見到所有人都不敢違逆,噤聲瑟縮地遠退後方之時,他也緩緩回過頭去。
他放目遠眺湖面點點漁火如織,映在他的眼底,也如那深夜中點點閃爍星光,是那般地遙遠而又不可及。
唯有眼見這一切的孝賢太後再也難忍憂心忡忡,不由得悄悄起身,跟到他的身後。
「嘯風……」孝賢太後輕輕地嘆息。「你嚇到皇後了。」
「嗯。」他漫不經心地哼了聲,沒有絲毫在意。
「嘯風,她可是你妻子啊。」孝賢太後憂心又道。雖然他和蕭湘情已難全、事已難成,但她仍希望他們能夠快樂,不要終生都被禁錮在那段年少輕狂之中。
「那又如何?」嘯風還是淡淡地回應,深眸淺瞥孝賢太後。
他的眼神讓她心口驚惶地狠狠一揪,「莫非你……到現在還走不出來嗎?」
嘯風的眉頭皺了一下。「我以為你會了解的。」
「不,我不了解。」孝賢太後心痛地搖頭。「你應該要遺忘了。蕭湘已是他人的妻,這件事早成定局了,你……又何苦至今還苦苦執著?為什麼不願放手,讓自己快樂?」
「為何苦苦執著?」嘯風竟泛出一絲笑顏,他偏眸深深地思考著。「真是個好問題。」
一個好到他至今無解的問題。
蕭湘也曾要他死心,要他莫執著。他也曾經想,她都已經違背誓言,負他的相思意了,他還對她執著什麼?為什麼要執著?
真是個好奇怪的問題啊,竟然連他自己都想不通。
嘯風不再答話,只是將深沉的視線投入無邊闇沉的深夜。那一望無際的黑啊,正如他暗靜幽謐的心底世界。
臨安的皇宮在西湖的另一邊,赴宴的貴冑豪賓們均是乘著府中自有的華麗畫舫,自蘇堤邊的小碼頭登岸。從一開始的熱鬧非凡,到後來稍稍沉寂了好一會兒,如今又喧囂了起來。
是嘉靖公府的畫舫。孝賢太後一眼就看出來。她的兄長也在幾年前病死,如今襲承嘉靖公爵位的便是她那溫文儒雅的佷兒了。
她偷眼覷了會嘯風,發現他也望著那艘新登岸的畫舫。但……應該不會有問題吧!孝賢太後心想,這些年嘯風也常見到她佷兒,不也照常沒什麼特殊的舉動?
他們遙遙望著蘇旻淞踏出舟舫,俊雅斯文的風範依舊迷人,卻和以往總是單身赴宴的俐落不同,今日的他仿佛在等待著什麼一般,躊躇在舟舫之前,最終伸手相迎,緩緩接出了一位嬌弱無依、白衣勝雪的絕代佳人。
所有人的呼吸仿佛都在瞬間中止了。
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原來世間當真有這等柔若無骨、縹緲似仙的縴弱佳人,不說容貌的絕美無瑕,光是她渾身上下那股仿佛一踫便要碎了的空靈氣質,就激起人無比的保護欲,寧願豁出性命、傾其所有,只願換她淡淡回眸、悠悠一笑。
迸雲的禍國紅顏,是不是就是這般仙姿絕色呢?
難怪嘉靖公自成親以來,從不輕易攜妻出現在世人面前,也難怪……
當今的聖上當年會為她如痴如狂,連江山也拚卻不要了……
所有人都傻傻地看,嘯風也抽緊了氣息,怔怔地瞧。
是……是蕭湘嗎……是蕭湘!
他睜大了眼楮,自頭至尾目不轉楮、瞬也不瞬。
多年不見,她……更美了。少女的稚女敕氣息已經褪去,換來了成熟靜謐的優雅韻致……她……應該是過得很好吧!嘉靖公……應該不會虧待她吧!
不,嘉靖公不可能虧待她,她是那般的美、那般的柔弱,天底下的人都應該保護她、呵護她……誰舍得傷她?
嘉靖公應該更是如此……得妻如此……夫復何求……且看他神情間待她的萬般寵溺……舉止間護她的千般柔情……且看他在她的耳邊輕聲細語……且看她……且看她柔依在他胸前……那若有似無、清清淺淺的似仙一笑!
嘯風忽然呼吸不過來了,驀然盈眶的熱淚模糊了他的視線,整個世界在他的眼前突然開始扭曲搖晃,他的身體也開始劇烈搖晃,猛烈的昏沉遽然襲上了他,他腦中仿佛被重擊,眼前忽然一片黑,他開始支撐不了身體,無法呼吸,全身的精神和力氣仿佛都在她的一笑之間,徹底被消磨瓦解……
在他的意識全然陷入黑暗的前一刻,腦中紊亂的思緒只能匯結成一句話──
多麼……令人羨慕的嘉靖公……
孝賢太後花容失色地驚覺異狀,伸手想拉卻差了那麼半吋,隨著一聲淒厲尖叫,鮮黃的身影從樓檐間狠狠栽下。
「啊──聖上墜樓了──聖上墜樓了──」
巨大的騷動隨著這一聲立刻滔天掀起,在碼頭的蘇旻淞一個抬眸,正好見到一抹鮮黃倒栽覆沒在濃密松林間的一幕。
他吃驚地瞪大眸,而懷中的嬌軀更在同時狠狠一僵。
蘇旻淞驚覺地望向懷中嬌妻,只見她面色雪白勝紙,瞪大了眼楮,晶瑩的淚珠從急顫的長睫上狠狠滴落。
「湘妹……湘妹……」他搖晃著她,卻改不了她僵愕若死的慘白模樣。
直到過了好久,死白的唇瓣才輕輕開啟,「嘯……風……」然後渾身一軟,暈死在他的懷中。
「湘妹!」他嚇得大叫,卻在听見那兩個字的時候不由得怔忡。
聖上發生墜樓意外,宴會自然是不能繼續下去。幸好聖上墜落的地點恰巧是一片密林軟土,聖上沒有受什麼外傷,只是至今仍昏迷不醒。
蕭湘也昏迷不醒。蘇旻淞將她安置在蘇堤上諸多亭台樓閣中的一間,讓她好好地安睡休息。他在一旁守著她,直到她終于悠悠蘇醒。
她面色蒼白依舊,睜眼的第一句,「……嘯風呢?」
蘇旻淞瞅了她半晌之後,終于沒有瞞她。「聖上還昏睡著,孝賢太後不敢移動,所以至今還停留在蘇堤上,尚未回宮。」
蕭湘聞言,咬了下唇一陣子後,她抬眸,淚已盈睫。
「旻淞哥,我要去看他。」
蘇旻淞不禁陷入沉默,但蕭湘已開始慌亂失措。
「旻淞哥,求求你,讓我去見他。我……我只想確定他好不好,我好怕他……」她眾多憂急霎時中斷,終究只歸結成一句。
「旻淞哥,我定要去見他。」她定定凝視他,心意已決。
「……但皇上身邊還會有其他人……如皇後。」蘇旻淞也凝望著她,神色復雜。
但蕭湘目光依舊堅定,絲毫不為他的話所動。蘇旻淞不禁被她這模樣給折服,過了好一會兒,他終于笑嘆出一絲無可奈何。
「看來就算我擋你,你也勢在必行了。」他微笑道。「既然如此,那麼為兄也只好助你一臂之力了。」
蘇旻淞的一臂之力其實沒有很費勁。皇後早就想逃了,在孝賢太後一句話下,她更是宛如得到徼天之幸般地匆匆乘船回宮去也。
「淞兒,這樣好嗎?」
孝賢太後略帶憂慮地問著身邊的佷兒,然而回答她的卻是那一如以往儒雅飄逸的溫文笑容。
「沒關系的,姑媽。」微彎的雙眸里閃著重重深邃難解的奇異光輝。「沒關系的。」
孝賢太後撤走了所有隨侍的宮女以及太監,吹熄了屋內昏黃燃著的鯨膏油燈,蕭湘緩緩地飄進華麗安穩的房間。
嘯風靜靜躺在床上,而蕭湘立于床前,也靜靜地看著他。
微弱的月光側映在她臉上,照得她半邊表情模糊不清,只有那滴滴豆大的淚珠,映射著月光,依舊晶瑩得讓人心驚。
點點滴下的淚珠像雨,輕輕落在嘯風的臉上,那間歇不斷的熱燙感受終于震醒了嘯風,意識從最深沉處漸漸浮起。
「是誰?」他略睜開眼,卻在微弱的月光中辨認出那宛似蕭湘的眉,宛似蕭湘的眼。
他不禁蹙起劍眉,厭煩地撇臉低喝︰「走開,別來煩我。」
「你……為何又變成這樣呢?這般渾身是刺,這般拒人千里……」
當幽幽的問句飄入他耳中時,嘯風整個人猶如彈跳般地翻起,驚見床前盈盈飄立的人影。
「湘?」他氣息極輕,仿佛深怕這又是他的另一場幻夢,握之即碎,吹之即散。
「我要你善自珍重,要你莫念蕭湘……可是你還是不听我的……竟然狠心墜樓……讓人心魂欲碎……」
「湘!」他猛然急喘一大口氣,一把便將她狠狠攫入懷中。他用力地吸氣,終于又聞到那睽違數年之久的清洌淡香。這讓他的淚腺再也無力克制,熱燙淚水霎時滾涌而出。
「湘!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他抑不住滿腔狂喜,不顧堿苦淚意肆虐,激狂的吻落在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耳後、她的櫻唇,無所不在。
她柔順而無反抗,就這麼任他抱著她、吻著她,卻在他摟著她滾落床榻,她才有絲毫的驚醒。
「不行……」她低喊想掙月兌他的懷抱,但一抬眼,卻望進了他愛得淒慘的痴凝深眸。
所有的理智在這一眼中全都化去,還有什麼需要抗拒?
他們不過想求一份悲憫,為已難圓的夢,為無法完成的愛。
她痴痴望他,一如他痴痴望她。
然後什麼話都不必再說,只有情人的狂熱主導了一切。淚意縱橫間,所有衣物已翩然飄落地面。
他吻著她的一切,那他幾乎渴望了半生之久的一切。她急促地嬌喘,莫名的火熱已徹底席卷了她。
他緊緊擁抱她,身體悄悄挪至了她溫潤的雙腿之間。他深深地吻著她,腰間緩緩一沉,便進入了那夢寐以求的溫暖、他安心歸屬的故鄉。
「嗚。」當尖銳的痛楚貫穿的時候,她渾身緊繃一僵。
而他也一僵,驚懾于她猶是處子的震撼。
他愕然凝望著她,灼灼的眼眸像是黑夜中的兩簇火炬。她卻淚意盈睫,玉臂勾下他的頸項,用全身的熱情來回應他、來包圍他。
然後什麼解釋都是多余了,他緊擁著她,正如她緊擁著他。
他們的愛在靈肉交集間綻放了一處又一處的絢爛火焰,其哀艷的程度,猶如那開在絕崖之巔、隨時搖搖欲墜的脆弱小花。
在迎風危顫之間,搖曳著處處滿是絕望的美。
「……我們不能再見面了。」
當事情過後,她伏貼在他汗濕的懷里,輕輕地說。
「不,絕不。」他卻雙臂緊擁著她,目光直視天頂,堅決地道。
「你必須這麼做。」她緩緩抬起雪白面頰,靜謐淚痕和烏黑發泉同時披散在他臉上。「嘯風,你必須放手,我已經是別人的妻了。」
「但你是我的人。」他猛然翻身,將她的淒楚、她的悲哀全都壓在身下。「湘,我不放手,我不要放你走。」
「你不放手……終有一天大家都會知道的。」
「我不管、我不怕!」他狂熱而空虛地吮吻著她嬌女敕的雪膚。「湘,我少不了你。我不管你是誰的妻,也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只要能夠擁抱你!」
他的呼求一聲大過一聲,而她低呼著掩住他的嘴。他沒移開,只是灼灼地盯著她,見她的淚已悄悄暈染成河。
「嘯風,可是我在意。我沒有辦法像你一樣什麼都不顧。」她漸漸泣不成聲,「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我無力抗拒世俗重重的障礙。我是蘇夫人,我應該恪守婦道……」
「但是你卻在為我守。」他平淡的一句話便徹底摧毀了她所有自欺欺人。「湘,你別以為我不知道。為何時隔五年,你至今猶是完璧?你心里明明還有我,否則……你今夜為何又來見我?」
她沒有辦法說話,只是緊緊咬著下唇,淚水縱橫。
他仿佛猶在竭力挽留一點希望地激烈續道︰「你在意,那我們便做得天衣無縫、無人得知。我不會允許任何人毀壞你的聲名,也不會讓任何流言傳出。湘,你相信我。我現在是皇帝了,只要我想的事,沒有人能夠阻止我!」
他喘息地說完,又是灼灼地望著她。那俊顏上燃燒著絕望的渴求,仿佛只是在哀求……哀求她能施舍他一點存活下去的希望。
她的淚水像決堤一般地狂奔不休,她抬起縴縴素手,萬般柔情地撫模著他熱燙的痴情淚痕。
他們的眼神哀憐悱惻,痴纏得仿佛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再也沒有多余的聲音、多余的力量來將他們分隔。
但是……仿佛卻也只是仿佛,他們始終身處這現實的世界,而他們之間……依舊沒有希望。
「嘯風……」她輕輕嘆息。「你已身為皇帝,更應留意聲名。你好不容易被眾人所信任,承認你的賢明,你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又為了我,毀壞你多年立下的根基。」
「去他的鬼根基!」他突然憤怒地搖臉甩開她的手,然後瞬間,神色又充滿哀求。「湘,你還不明白嗎?我不要全世界,我要的只有你啊!」
「不。」她依舊緩緩搖頭。「嘯風,你不了解,屬于我們的時間已經過了。你不再是當年的你,我也已經不是當年的我了。你有你的皇後,而我也──」
「不!」他急憤地吼斷了她。「不準說!不要說!別在我面前提起,我不要听!不要听!」
他不要听她說任何有關她夫君的事,他會瘋狂,他會崩潰,他會因為她嫉妒而死!
「但你一定要听!」她卻扯開他捂住耳朵的雙手。「我不能背叛旻淞哥,他待我真的很好,令我銘感五內。我不能給他我的心我的愛,但我至少應該顧全他的顏面。嘯風,你在鼓吹我的是一種罪,就算沒有人知道,可是我自己知道。嘯風,你明白嗎?我不能對不起他,你明白嗎?」
他哀求她,而她竟也在求他,還是為了另一個男人求他。
嫉恨的火球瞬間裹住了他,讓他開口閉口的每個字都隱隱發顫。「你怎麼能說得出這種話?他是什麼人、他有什麼好?讓你寧願選擇他也不肯要我?!」
「他不是什麼人,他是我的夫君!」她的低喊讓他身軀狠狠劇顫,之後她貼著他的手,哭得楚楚可憐。「嘯風……貞潔是女人的性命,莫非……你就真的要殺了我嗎?」
他整個人仿佛當場碎裂,而幾乎過了幾世紀之久後,他才終于拾起了一點力氣,開得了口。
「你……你真狠心……我只是在求你一點憐憫,憐憫一個痴戀你的男人的心,你竟然用自己的生命來威脅我……湘,我到今天才發現,你比我想像中來得狠上千萬倍。」
他痛徹心扉的責問仿佛利刃狠狠剜她的骨、刮她的肉,但她卻萬萬不能在此時前功盡棄。
「是的,我正是這麼一個狠心的女人。你也不必再愛我了,你就快快忘了我吧。」
他不語,只是狠狠地瞪著她,破碎的淚水從灼目中流下,和她痴望他的滾滾淚意融合成灝然汪洋。
他最後閉上了眼楮,低下頭用力地吻住了她,絕望的熱情再度席卷了兩個人。
那在黯淡月光之下的律動,宛如上天給予他們的,那最後的一點慈悲。
晨光未亮,在那一點微弱的薄曦中,他望著她起身著衣,然後沒有留任何一句話、沒有一次回首的飄然遠去。
她要他忘了她,而他也明白這才是真正的解決之道。的確是該結束的時候了,再這麼下去,他與她都永遠得不到解月兌。
他也很想照她的話做,但身體竟然不容許他。
他高高坐在殿堂之上,一如往常听著臣子們依序上前稟報國家大事。
五年來他活得並不是十分踏實,總覺得日子只是一場又接著一場的夢。但這種感覺卻從未有一刻如現在那般地強烈。
他淡淡望著台下的眾臣,忽然覺得他們的聲音好遙遠,人影也好模糊。
他用力地甩了甩頭,覺得自己應該振作。他不該再愛著蕭湘,也不應該再這樣時時刻刻想著她。
他命令自己別再想了,費盡全力要將她的身影驅逐出腦海。而他的意志力也戰勝了一切,他終于不再看見她,五年來眼前頭一回消失了她的幻影。
他滿意地勾起了唇,正要開口回答某位大臣的奏章時,一陣強烈的翻騰感卻從胃部直翻了上來,他一時沒有提防,竟就在大殿之上嘔吐了出來。
「皇上!」殿上所有人都大驚失色,他們見他虛軟倒在龍椅邊,驚惶的叫聲由四面而起。
「皇上病了!快,快傳太醫!」
他本來還想要他們不要緊張,他還可以繼續早朝,但有一股力量卻從旁邊擁起了他,一團人簇著他急急便往內宮退。
不……不……他還想抗議,可是發現聲音和力氣都出不來。
他被安放在宣和殿的床上,諸多太醫立滿了宮殿,都是為了診治他。
「奇怪……脈象無誤啊……」
迷迷糊糊間,他听著許多聲音交雜反覆。
「該不會是上次墜樓的後遺癥吧……」
他心里在笑,笑那群太醫的無知。他這可是心病啊……還是無藥可救的絕癥……
蕭湘啊蕭湘,他都已經想放過了自己,她……卻還是不肯放過他嗎?
他的意識有時清晰有時昏迷,他可以感覺周圍人的焦急,但他就是無法睜開眼楮,無法說一句話來讓所有人安心。
他數不清日數,只覺得自己昏昏沉沉了好久。
有人嚶嚶的哭泣,應該是孝賢太後吧。只有她還會真心地關懷他,不像其他人,純粹因他尚未留下個繼承人而慌亂焦心。
「太後……」
好像有個人來了……是誰呢?
「安國長公主。」孝賢太後站了起來,迎接的是先帝同父同母的御妹。
「皇上還好嗎?」低柔的嗓音關懷地問。
孝賢太後只是噙淚搖了搖頭。「也問不出病因,但就是不醒。」
「不要擔心。」安國長公主溫柔地拍了拍孝賢太後的手。「讓我來試試吧,說不定會有辦法。」
「試試?」孝賢太後有些疑惑,卻見安國長公主已離開了她的身邊,俯身在嘯風的耳邊,喃喃地說了幾句話。
「長公主?」孝賢太後滿頭霧水,緩緩跟了過去。她正想問安國長公主究竟向嘯風說了些什麼,卻驚見床上的嘯風正緩緩地張開了眼楮。
「嘯風?!」孝賢太後既驚又喜,整個人撲上前去。
嘯風握住孝賢太後的手,微笑溫柔地要她安心,說他已經沒事了。然後他抬起了漆黑墨眸,向上望至安國長公主始終隱耀的詭異眸光。
泵佷倆交換著深沉的神秘眼神,最後他終于開口,眼中閃過一道狠戾的光芒。
「我懂了。就照你說的辦。」
蘇旻淞被削爵下獄,罪名通敵叛國,罪證莫須有。
在震驚滿朝文武,還來不及搜集眾人意見,集體為嘉靖公求情的時候,嘯風已明快地下了決定──
「蘇旻淞罪大惡極,依朕旨意,三日後午時,午門之外,就地問斬!」
眾朝臣都因過度的驚愕而發出整齊的抽氣聲,但嘯風毫不顧慮,一甩衣袖,便往內宮走去。
「退──朝──」司儀太監扯足嗓門,高聲大喊。
嘯風阻絕了一切求情的管道,他心意已決,不舉行早朝,連身為嘉靖公姑母的孝賢太後他也暫時狠心不見,一切都待蘇旻淞問斬之後再作決斷。
御書房中如今只剩下兩個人,當今皇帝和安國長公主。
「姑母,你說這樣做對嗎?」他一手斜撐在桌上,半閉的眼眸淡視掌中玩弄著的如意珠,徐徐地問著安國長公主。
「人不為已,天誅地滅。」安國長公主安坐高椅之上,笑吟吟地勸服著他。「況且你身為天子,為了達到目的,使點手段也在所難免。」
嘯風聞言,揚起了半邊眉,充滿興味地望向安國長公主。
「哦,我為得到蕭湘,想除蘇旻淞。那姑母您呢?你卻又是為了哪一樁緣故而容不下他?」
安國長公主的笑容不變,眸光卻驀然閃了閃,她呵呵笑著起身,走到窗邊。
「不管姑母的理由是什麼,只要你能得到蕭湘就好了,不是嗎?」她玩弄著窗邊珠簾的晶穗,笑吟吟地道。
手中的如意珠喀啦喀啦地響,而他掌心猛一緊,狠狠攫住了它。嘯風遙望著那半隱在春日午陽下的詭譎容顏,忽然也漾開了絕俊笑意。
「的確。」他低沉地笑著,深黑的眸中已染上了一層瘋狂的色彩。「只要能夠讓我得到蕭湘,即使要我下地獄,我也永世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