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鑽石舞娘 第七章

在初換公司的第一年,月熠的新東家替她接了滿滿的通告,她憑著好口才接了兩個主持節目和幾部廣告片,著實過了將近一年風光的日子。

月熠在這種生態下,過著知足的日子。

因為,演藝圈的冷暖變化落差太大。一個年近三十的女人,身上的青春明媚終究早已不再,她又出道得晚,能在短短幾年內闖出這樣的成績,她已心滿意足了。

由于主持工作者必須時時吸收最新資訊,所以她特別用功,每天看三分以上的報紙。看著新人輩出的消息,也看著自己愈來愈少得可憐的篇幅,她感慨從一個玉女紅牌搖身一變成了過氣女明星,所需的時間也不過短短數載光陰。

Eric雖然不再是月熠的經紀人,但仍舊控制不住必心,時常注意她的動向;而他心情的起落,在不知不覺中,也和她的悲喜合而為一。所以,當他看見報道她可能演出的大篇幅新聞時,他並不意外,因為站在她的立場和自己對她的了解程度,她會選擇在這時結束演藝工作是可預知的事。

月熠在合約將要到期時,除了偶爾接幾場發表會以外,手中已無任何固定工作;經過與公司的縝密協商,達成共識後,即宣布淡出演藝圈。

之後的她,在台北車站附近開了家現代舞蹈社,借由圈內發達的社群網,她透過關系和舊識,找來一些志同道合的各路名師,教授年輕學子舞蹈藝術;心中擱置多年的夢想,總算落了地,也生了根。

而,另一個夢呢?

這天中午,月熠剛從舞蹈社走出來,心血來潮想到附近的百貨公司買此一東西,忽然瞥見一個西裝筆挺、皮膚黝黑手提公事包的男人正在開啟車門;她無意識地叫住了他,他揚起頭回應她的呼喚——是範振綱,那個因為幼稚而讓她的愛情史里多添一筆傷痕的人。

「我常在電視上看到你的消息,知道你過得很好,也談了幾場戀愛,我終于安心了許多。」範振綱以他略顯沙啞的嗓音說。

車站附近一家咖啡廳,木制的古典裝漢,精致典雅有如中古世紀一般,廳內回蕩著悠揚的輕音樂,是月熠偏愛的風格。她覺得在這種空間中,任何人仿佛都成了公主或王爵。

「你連電視上那些鬼話都相信啊?」月熠口中的冰咖啡差點沒噴出來。

「不是真的嗎?我以為只要是報道,都會具有幾分真實性。」他一臉無辜,但是膚色太黑,看不出有因不好意思而臉紅的跡象。

「報導的速度總是比實際發生的速度快一步,感情是需要花時間安安靜靜地培養的,照這種新聞的處理方式,愛的花朵在含苞的階段就被迫停止養分供應而枯萎了。」

「是嗎……那我的罪惡感又加重了許多。」眼楮是不會說謊的,他的眼神里看得出悔意,讓月熠頓時對他產生憐憫之情。

「你變得好黑好瘦喔!」她轉移話題,試圖稍減範振綱的不開心。

「是啊!當業務就是得東奔西跑,太陽曬久了,就變成這副德行了。」

他以前是皮膚白皙的公子哥兒,少不更事,月熠總覺得他的心智成長速度與壯碩的體格不成正比,像個小孩子一樣純真;如今看來成熟許多,像月兌胎換骨。

在這種「面目全非」的情況下見面還能認得彼此,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業務?你不是學土木的嗎?怎麼跑去做業務啊?」

土木系在他們念書的時代,還是非常熱門的科系,更是志願排行檔的前幾名。

「現在建築業不太景氣,讀室內設計可能還比較有發展。當初的我不想整天待在工地里曬大太陽,覺得太辛苦才選擇走這一行,至少有個辦公桌可以坐;沒想到景氣低迷,連干個襄理都得四處拉客戶,到頭來一樣得曬大太陽。哈!真的都是命中注定,躲都躲不掉。」

「你也相信命中注定啊?」

「嗯。有些人不管怎麼努力,都無法出人頭地;但有些人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光鮮亮麗,就像我和你,不是嗎?這就是老天給我的懲罰。」他有些不平的說。

「你真的認為,藝人都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賺進大把鈔票?」月熠不禁暗笑他的錯誤觀念。

「一般人都是這樣想的吧!因為絕大多數的藝人不都是靠外表,不太注重內在修為及談吐嗎?」「那是對我們不了解才會這麼說,其實做這一行很辛苦的,光是面對兩面評價就得不斷重作心理建設、強化自信心,麻痹太容易敏感激動的神經。

「而且,事業剛起步的時候,熬夜上通告的痛苦你知道嗎?有時候在攝影棚里一坐就是一整夜,累了也不能睡,就為了等待不知何時才會輪到自己的一兩個鏡頭。大牌,都是媳婦熬成婆。」

好像講到工作經,每個人都特別帶勁,喋喋不休,滔滔不絕;月熠回首來時路,備感艱辛。

「好吧!做一行怨一行,算我舉例。不過,有的人談戀愛一次搞定,甜蜜一輩子;有的人卻要經歷風風雨雨的挫折才能覓得良緣,就像我和你一樣,是吧?!」

月熠不禁被他的言外之意震撼了,他看起來不像在欺騙,是很認真的表情;如果再早個八九年,在初相識的時候,她可能會很感動,但是現在只覺得好笑。

「月熠,其實畢業之後,我常去你的小劇團看表演。看你那麼認真地為理想奮斗著,我才反省起自己的渾渾噩噩,胡里胡涂所帶給你的創痛;我想做點補償,卻沒勇氣向你開口,直到你沒預警地離開了劇團,我才後悔又錯失了機會。這次你相信我,現在我不會做那種幼稚的事了,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月熠的心沒有任何的波動,突然,她這才發現那件荒唐事,不知何時起,已成了她愛情理的一段過往,只能當作茶余飯後的笑談罷了,自己早已不在意。

她淡然一笑,問他,「那你看得懂我在演什麼嗎?」

「完全看不懂,有幾次還睡著了。」

他的回答讓月熠發笑了。

「你這麼誠實,業績好得起來嗎?」

範振綱扯著領帶跟著傻笑,雖然月熠沒有正面回答,但他們卻都覺察到往日情事和遺憾已成煙塵,什麼也不留;就像再大的國仇家恨,終將被時間的洪流沖淡在記憶里。

街燈亮起,台北的天空還泛著微光,這就是六月天;即使到了傍晚,夏季仍在散熱。

從舞蹈教室回家,已經晚上十點了;月熠開了門就往沙發上一樣,不顧形象地像只哈巴狗喘著氣。

「怎麼啦?今天課多啊?這麼累。」李媽媽瞧她四肢癱軟,眼楮微閉的樣子,關心的問。

「唉!老啦!」月熠不注意的道。

「小心你說者無心,我听者有意啊!老媽子都還沒掛,你這充其量也只有歐巴桑的分,敢在我面前喊老!」李媽媽其實是心疼她會累壞身子。

「沒想到打著明星的招牌這麼好用,才一個月不到,招生名額全滿了。」

「看你的表情,就不知道你是高興還是痛苦。」

月熠帶著張苦瓜臉,卻配上一道微微笑,讓母親哭笑不得。

「媽,很有成就感哪!沒想到世界上愛跳舞的人還這麼多,累死都甘願。」

母親為她遞上一杯冰涼的柳橙汁,也獻上了滿滿的愛心;月熠用力地喝了一大口,然後心滿意足地放下杯子。

「唉!好不容易才盼到你不用像以前那樣作秀趕來趕去的,以為可以多在家陪陪我了,沒想到還是一樣忙,一樣一天到晚不見人影。」李媽媽的語氣里有失望,有心疼。

「我就是閑不住嘛!不過,體力是真的大不如前了,可能需要休息休息……媽!不如我們去加拿大度個假好不好?」月熠靈機一動的問。

「加拿大?不都講英文?我又不會,去那里不整天關在家里,哪兒都不能去?」

「我們可以去住華人區啊!溫哥華不錯!現在台灣這麼熱,那里氣候剛好涼爽宜人,空氣又清新,你也沒出過國,我們去兩三個月,沾沾那里的洋味也好啊!」在她的三寸不爛之舌誘導下,母親終于答應和她一起放自己一個長假。

其實,月熠知道要不是母親的勤儉持家,她們是很難有這麼一筆不小的積蓄,出外奮斗的這幾年,最對不起的也是母親。

名義上,她是為了理想抱負而努力,實際上,她是個離家出走的不孝女,就算別人怎麼在母親耳邊閑言閑語,母親就是那麼全心全意地相信她;俗諺說,「成功的人背後,一定有個不平凡的女性。」她真的很認同,在她們家里,那個不平凡的女性就是媽媽。

沐浴餅後,躺在床上,看著床頭櫃自己習慣排成一列,以便隨時溫習所有的日記本。日記,已經編到第二十號了,每一本都有她最真的心情故事;然而,後來的這四本里,魏萍的影子已然悄悄地消失,輪流登場的,也由蔡智杰漸漸變成了Eric。

她翻閱著日記本,不注意看到床頭上他送的手機,霎時竟有一股沖動想听他的聲音。于是她將手機抓了過來,按下幾個按鈕,然後……又立即關掉。

「這麼寧靜的夜里,你在做什麼呢?」

月熠對著空氣講話,腦海里,卻浮滿了他的面容。

毒辣的太陽,讓月熠怕得足不出戶。

因為借下個月就要出國,得做事前準備,所以她把舞蹈社委托給其他老師代勞,連出國手續也請旅行社代辦,跟朋友借度假別墅也僅以電話連絡,甚至還勞駕對方到府服務;她只要躺在沙發上撥電話,一切就可以搞定。

不上鏡頭後,她整個人都懶了起來,可能是彈性疲乏吧!不上妝、不趕通告、甚至不用出門,她幾乎將一整個星期六的下午耗在電視機前面,看完《櫻桃小丸子》,再看《艾莉的異想世界》,然後隨便選蚌電影台花掉兩小時,就等著《金田一少年事件簿》上場。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守著電視塞零嘴,百無禁忌;不到兩個星期,就長出了三四公斤的肥肉。

身材走樣後,就更別提出門這檔事,就連上超級市場都得戴墨鏡、遮遮掩掩的。于是,她只好央母親煮減肥湯給她喝,結果沒喝幾餐就餓得頭昏眼花,懷疑自己快要休克,最後減肥計劃當然無疾而終,連她母親都快受不了了。

「媽,我好肥喔!怎麼辦?」看月熠又呆望著體重計上的數字嚷嚷,李媽媽都習慣了,因為她只是喊喊而已,不會真的付諸行動。

「怎麼辦?我從來不會胖得這麼快,怎麼現在……」

「喏,你的。」李媽媽端了一球巧克力冰淇淋到她面前,自己則就著電視機前吃起來。

「謝謝……」看到心愛的冰淇淋,她的罪惡感消失,愉快地端起冰淇淋吃著,完全忘了剛才擔心的事。

吃完後,月熠突然很想念朋友們,在電話里,她得知蔡智杰因為工作的關系,認識了一位來拍藝術照的小女生,據說長得很漂亮,個性又不錯,大約半年前才開始交往;而同性朋友大都結了婚,有的還生了小孩,雖然生活都不是頂富裕,但從電話里的交談中能感覺得出幸福。

每次掛掉電話後,她的心里總有一陣無來由的空虛,讓她覺得和朋友之間的距離好似已變得好遠、好遠。

而現在的她有財富、有名利地位、有自己經營的事業,還有一個深愛自己的母親,這樣的她該是十分幸福了,但為什麼她仍舊覺得空虛呢?

甩甩頭,月熠將幾本特別鐘愛的日記收進行李箱,她不願再多想了,因為明天早上的她,即將暫時告別這片土地,也遠離一切俗世煩擾。

她再看了擺在床頭櫃上的手機一眼,心想,算了,今天就破例做最後一次的凡人吧!

于是,她迅速抓起電話,用力地撥了幾個按鍵,忐忑不安地听著電話那頭的回應。

「抱歉!您所撥的電話號碼,正在通話中,現在為您轉接語音信箱……」

月熠的電話,隨著她緊握的雙手,由耳朵旁慢慢滑下心房,然後切斷。

「抱歉!您所撥的電話號碼,正在通話中,現在為您轉接語音信箱……」

Eric切斷了手機,心想,「真笨,現在那支手機已經不再專屬于我了,無論此刻她在跟誰通電話,只要她快樂,就夠了啊!

于是,他瞥了眼牆上的鐘,正好十點,他拿起紅色簽字筆在桌歷上今天的日期處,重重地畫上一個「×」。

熄了燈,摔上門,他毫不猶豫地投入辦公室外漆黑的夜色里。

不久,他來到熟悉的地方。

「好久不見啦!大貴人。」

蔡老板在擠滿眾多人群的陰暗店里,一眼就看見Eric的身影。他這次沒坐在台下的老位子,反而撿了個偏遠的角落坐下;雖然身處熱鬧之中,卻像是冷眼的旁觀者。

「誰教你把店改成這樣亂七八糟,連飲料名稱都看不懂了,怎麼還會想來。」

而這間PUB由在老板的巧思下,一向是推陳出新、不落流行,連飲料的名稱都順應時代趨勢而另類起來,什麼麻辣教師、鬼之棲家、魔女的條件……等等應有盡有,這可能就是它多年來能屹立不搖的原因吧!

Eric已經很久沒來這家PUB了。

Amanda仍舊在台上舞著春光,半果的年輕軀體在黑里閃爍螢光,配合著周遭此起彼落的叫囂,消暑還是加溫,也只有群眾自己知曉了。

「看來,你這次用情很深喔!」老板調侃這位已成為歷史的情里、作古的公子,而Eric只還給他一個淡淡的苦笑。

「Lily,她……還好嗎?」

「你跟Lily是怎麼啦?明明相愛,干脆在一起就好啦!吧嗎受這種無謂的苦,弄得非得這趟渾水,當傳信鴿,替你們兩個矛盾的怪人傳話、報平安,這不是很多此一舉嗎?」

老板無奈地嘲笑道,他雖關心他們的幸福,卻只能像個父親般,在一旁干著急。

「她很平安,那就好了。」Eric又點了另一根煙。

「你……你看你,現在落魄得像個流浪漢,從前的驕傲跟瀟灑到哪兒去了?」

「哈!有嗎?我有刮胡子啊!」

「這簡直在說廢話!吧你們那一行,不刮胡子還能見人嗎?我是說,你這副失魂落魄、提不起勁的樣子,就算是女鬼看到都不會愛上你。」

Eric一如往常地苦笑。

「黑面蔡,你真正愛過人嗎?」他的語調低沉而認真,眼神迷離卻痴情,恍如看見了下個世紀到來的景象,看身不可信的夢境般飄浮。

老板原本被他那副頹廢樣惹得有點光火,但在听到他這問題後,不由得地軟了心認真卻嚴肅地回答他,「每個男人」生中當然都會有個最愛的女人,智杰他媽咪就是我生命中的惟了也是最愛的女人。她離開後,我喪失了再娶的能力,不是身體的問題,而是心理的問題;因我把所有的愛情都給了她,一點不剩。如果有人愛上我,我也只能掏一顆空心給她,誰要啊?」

他眼中閃著光,接下了Eric遞來的煙,狠狠地吸了一口。突然,兩個男人,心領神會地相視而笑。

加拿大的機場,月熠的母親初次見著異國的陽光,十多小時的飛行,在灑滿和煦日光的機場環抱中,疲憊全數消除。

攔了部計程車,她們依朋友給的地址找到了未來暫住的地方。

三層樓的獨棟別墅,台灣罕見的純白色拉丁式建築,簡直就像置身在中古世紀的歐洲,讓月熠等不及要過過公主的癮,她一下車沒多看幾眼,就喜滋滋的抱著行李沖進屋里。

「哇!好美呀!台灣藝壇首席紅小生就是不同凡響,品味卓絕、出手闊綽,嗯……這個朋友真是交對了!」

月熠這番略微夸張的贊嘆,不知道是在稱許別人還是自己的眼光。

「那我們怎麼不也買一棟跟他們作鄰居啊?」李媽媽顯然也愛上了這屋子,發出不經大腦的奇想,像一盆水潑醒正在做夢的月熠。

「媽,這麼貴的房子,我們一生中能住兩三個月就得感謝上蒼的眷顧了,其他的認命點吧!你女兒我拼了老命也只有這點兒能耐,只能偶爾跟別人借來孝敬你,委屈你啦!」月熠的語氣有點兒酸酸的,讓母親覺得很不好意思。

「月熠,媽跟你說對不起,我是一時太興奮,失了分寸,媽不是那麼貪圖富貴的人,怎樣舊的房子我們都住餅了,你應該知道現在我已經很滿足了!」

「媽,沒能讓你早享清福,我已經很過意不去了,你別這樣,我會難過的。」月熠抱著母親說著,過去的清苦一幕幕涌現眼前,如今是該滿足,再無怨懟了。

「好啦!晚餐我下廚,好好孝敬你!」月熠說完,才發現傍晚的夕陽已經露了臉,連忙找廚房去。可一進廚房,她發現竟沒有爐火?糗了!現在過了上班時間,申請也來不及了,想想,背包里還有飛機上發的點心沒吃完,勉強可以搭配剛剛途中購買的一些芹菜做生菜沙拉;可是今晚該不會就這樣果月復吧?太慘了!開始新生的第一夜,居然比原始人還原始。

「怎麼啦?」李媽媽來到廚房,看見愁眉苦臉的女兒再看看周遭,已明白了一切。

「對了!他給了我車鑰匙,我們開車去吃館子!」月熠突然靈機一動。

「可是你還沒有國際駕照啊!這樣不會有問題嗎?」李媽媽擔心的問。

「‘大丈夫’啦!我很有辦法應付臨檢的。」月熠對警察的善良有信心,跟母親拍胸脯保證,然後拉著母親跑到樓下車庫。

「沒油?怎麼可能?那家伙買車來觀賞的嗎?」月熠望著車庫里靜靜端坐的長型美國車,心像玻璃碎了一地;這下子真的無計可施了。

「鈴……鈴……」

「有人按電鈴耶!」李媽媽說道。

「我們才剛到,怎麼有人認識我們?不可能是來找我們的吧!」月熠有些不解的說。

「鈴……鈴……」鈴聲再度響起。

「還是去看看吧!」母親說完,徑自走到大門處,門一開,不禁愣住了。

來訪的是一老一小,老的頭都禿了,而小的年紀大約二十出頭,發色烏黑,看不出是哪里人;最重要的是,她忘了自己一句英文都不會說,只得支支吾吾地「啊……」了半天。

「請問是李小姐嗎?」老人見月熠隨後出現,先開口問道,而他一口的外省腔調,霎時讓月熠母親心口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人生最大樂事之一就是「他鄉遇故知」,這可讓她樂到心里頭去,瞬時換上燦爛的笑容迎接客人的來訪。

客人很自然地坐在大廳沙發上,李媽媽則手忙腳亂地在廚房里模索著飲料的下落。

「請問,你們認識我嗎?」月熠有點狐疑的開口。

「我們不認識你,但是我們認識林任中。」年輕的男孩起身向她走去,搶先回答。

「喔!那麼你們是來找任中的嘍!」

「不!我們是來找你的。」

男孩故弄玄虛地笑道,讓月熠心里有些發毛。

「找我?」

「任華,別胡鬧了!來這坐好!」

在老先生的一聲令下,男孩無趣地回到原位。

「任華?莫非是任中的弟弟……那您就是林伯伯嘍!」她茅塞頓開,喜形于色的問。

「哈……任中告訴我們,你們會在今天晚上到,所以我們才帶了自己烤的培根卷來拜訪新鄰居,這是一點心意,請笑納。」

在廚房的母親聞言,趕緊跑了出來,她們母女倆不禁對他充滿感激,不是因為他的慈眉善目,而是因為他手上那條剛出爐、熱騰騰的培根卷。

真是及時雨呀!她們暗自慶幸著。

「咕……」

月熠差點餓扁的肚子唱著快樂頌,引來林任華的竊笑,使得場面變得有些對立與尷尬;她不客氣地給他一記斜眼,報答他的缺乏同情心。

「李媽媽,找不到飲料嗎?」林任華故意出她們的糗,起身就往樓上主臥室走去。

「喂……」月熠想出聲阻止,但繼而一想,這里可是人家的這,自己有什麼資格多說話?只好目送他的背影離去,而比起她們什麼都陌生得可以,她真期待他能找得到可以解渴的東西,畢竟剛才的折騰,她和母親的耐力也都已到了極限。

「對不起啊!我們家任華就是這樣沒大沒小,被他哥哥寵壞了。」

「千萬別這樣說,男孩子嘛!好動一點兒無所謂的。」

老先生替男孩道著歉,李媽媽則是笑著圓場,而一旁的月熠看著,也只好禮貌性的一路陪笑著。

不久,林任華即抱著兩罐生啤酒及兩罐鋁鉑包櫻桃汁蹦蹦跳跳地下樓來了。

「哇!在哪里找到的,太神奇了!」月熠渴死了,伸手就把他夾在臂彎里的生啤酒搶奪過來,咕嚕咕嚕地往嘴里灌。

「啊!還冰冰涼涼的耶!」

看到月熠的彎月眼,還沒機會對她剛才的粗魯行為下評論的林任華,不禁看傻了眼,之後,卻瞪著她一直笑個不停。

「你笑什麼啊?」月熠覺得他這種咯咯的笑聲很輕蔑。

「你知道嗎?我覺得你很神奇耶!你不笑的時候像媽媽,笑起來就像女兒,差別好大。」

林任華止不住笑,讓月熠愈听愈火大,一旁,兩個看對眼的老人有默契地想幫忙,于是開口想擺平火爆場面。

「你看,年輕人的玩法,我們愈來愈不懂了。」李媽媽笑著說。

「可不是嗎!炳……」林伯伯附和道。

然後,月熠仍是一副臭臉,他們顯然幫了倒忙。

「你知道嗎?我剛剛第一眼看到你,還以為你是個卡車司機咧,哈……」

見他變本加厲,月熠簡直快失去控制,但是她肚子實在餓極了,看在那條培根卷的分上,她只好費力地將不滿情緒鎮住,裝出一個肥皂劇里的滑稽笑臉。

悄悄地低頭看看自己的打扮,在車庫里熱得月兌到只剩棉質紅背心,露出兩只古銅色手臂,加上一頭非洲須發情急之下隨便扎成的馬尾,這種組合真的有點像是開卡車的女司機,連月熠也不禁莞爾。

唉!算了,寄人籬下,這種下場就算是命定的吧!

經過一連串的「驚喜」,月熠好不容易才把這一老一小送到門口,誰知兩個老的竟佇在那兒十八相送,拖延了好一陣子才終于把大門關上,重獲失落的寧靜。

「咕……」

母女對望一眼,便很有默契地沖到客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瓜分那條培根卷,就著現成的飲料搭配食用,這時的她倆,宣覺那真是人間少有的美味啊!

「媽,我們到底是在度假還是在逃難啊?」月熠塞滿食物的嘴不安分地動著。

「管他,反正都是頭一次。」

母女倆的心又回到初臨此地時的快樂。

解決了民生問題後,李媽媽扭開電視機,好奇這里的節目與家鄉有何不同,轉來轉去,什麼語言都有,都一樣听不懂;正當她想放棄時,她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臉孔……

「胡瓜!月熠,你看,是瓜哥耶!」她像是遇見了久未重逢的親人般,眼淚差點沒滾下來,一個年過半百的女人,現在的笑聲與用語卻有如小嬰孩般純真,教人難以想象。

「瓜哥?叫得好像是你拜把的一樣。」月熠嘲笑媽媽,但心里卻有著和她相似的感動,畢竟在陌生的國度看見熟悉的臉孔,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備感溫馨。

加拿大的夜,除了沁涼還是沁涼,站在白色的陽台上,一抬眼就可以望見滿天繁星;就著舒服的夜風,月熠母女倆在落地窗外是一臉的滿足,她們享受這有點陌生、有點刺激,又極其安祥的靜謐。「媽,如果教你一輩子都待在這種地方,你要不要?」月熠伸了個懶腰問道。

「我當然要啊!但是……無論這里的環境再好,還是沒有生長的地方那麼親切和有安全感;這種地方,連找個人說話都困難。」

李媽媽是習慣鳥籠式的台灣公寓建築,那種可以听見隔壁夫妻吵架聲音的感覺,會有一種人與人之間另類親近的感受。

「還好,不然我這一生可能無法達成你的願望了。」月熠笑著低下頭。

「傻女兒,媽的要求一向都不多,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像現在一樣可以多陪我說說話,看得見你幸福快樂,就夠了啊……說到幸福,你跟那位艾力克怎麼了啊?好些日子都沒听你提起過。」

「我們……不知道還有沒有緣分。」月熠把眼神眺向無邊的黑幕,若有所思的說。

「他是個蠻不錯的年輕人,媽知道你以前有過不開心,可是世界上還是有好男人的,媽沒福氣遇到,但是我相信你一定遇得到的;遇上了,就要把握,別跟自己的幸福過不去,知道嗎?」

李媽媽的語氣很平和,就像一切都過去了;不是、打死,而是坦然,這反而讓月照很不舍。

「媽,你難道都不會恨爸嗎?」月熠想到上小學時就棄她們母女而去的父親,對他的印象早已隨照片泛黃,不復記憶。

「你會嗎?」

月熠搖頭。

「那就對啦!連你都原諒他了,我怎麼可能還會怪他呢?他曾經是我愛過的人,也是我這輩子惟一的男人啊!」

月熠覺得此刻母親眼中閃爍的光亮,比夜空的小星星還亮,她知道那是曾經幸福的光,老一輩的愛都是這麼深刻的嗎?實教人深深感動。

「媽,你知道嗎?以前爸老是不在家,也不跟我多說幾句話,我總幻想他是FBI,得在美國工作,又困難又危險;而他怕連累我們,所以不能常回來,因為不能太重親情以防泄露工作機密,所以故意不和我培養感情。你說我小時候是不是很呆?」月熠笑得好開心,像在敘述一件別人的故事,無關緊要地流露情緒。

李媽媽也開心地笑著。

「其實還有更呆的,因為小時候的我沒看過鈔票,只見過零錢,所以我就幻想爸有一天會拖著一個麻布袋回來,里面裝了滿滿的銅板,有一元、五元、十元的,對我們說要讓我們家從此過好日子,不怕繳不起學費或沒錢買菜了。很好笑對不對!炳……」

李媽媽把她的頭摟過來,靠在自己肩膀上,眼角的淚水早已順著滿紋路的臉龐悄然落下,離開原本容得下它的世界。

「月熠,這一路上,讓你太辛苦了。」李媽媽感傷的說。

為了這個家,只有兩個女人的家,她早已沒有像這樣痛哭的時間和權力,她和女兒,只知道認真地活下去;為了彼此,即使天塌下來,沒有男人替她倆頂著,也得努力地活下去。而今晚心疼母親的月熠,也卸下了所有堅強、樂觀的表相,跟著痛哭起來。

「媽,希望以後不會再有男人使我們哭泣,讓我們的淚水,只為了我們自己的悲喜而流吧。」

月熠拭去母親臉上殘余的淚水,微笑著與她互相鼓勵。痛苦是應該結束了,如果世上真的有老天爺,應該也不忍再讓她們悲傷下去吧,月熠這樣想著,雖然她仍舊不相信老天爺的存在,誰教她從前有這麼多不良紀錄。

即使世上真有老天爺,她八成也是個調皮搗蛋的頑皮鬼,否則它不會派一個老是把箭射錯的胡涂丘比特當愛情特使,不但男女不分,而且好壞不分;否則它不會故意給她們母女類似的人生道路做實驗;否則它不該把男人塑得如此狠心,把女人造得如此痴心……

她似乎以看見人間的錯亂為樂趣,一切一切為愛受的苦、掉的淚,全是為了滿足她的犯罪心理、它的惡作劇。

這樣的話,要老天爺何用?她實在搞不懂。

不管了,她一定要繼續行使命運罷免權,把自己的人生交給自己來掌握,無論未來如何,都由自己一肩承擔。月褶在心頭這樣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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