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連著下了半個月,除了傅昕臣不時出去打點兒野味改善飲食外,三人幾乎一直窩在木屋中。葉青鴻甚少與他們交談,不是不想,而是他們不喜歡別人打擾,況且她話又說不清楚,更沒有人願意听了,所以她只能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們。不過沒關系,她喜歡看他們,尤其是那個男人。她喜歡看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他對他妻子那麼溫柔,那麼疼惜,一點兒也不像師父、師娘。那兩人仿似仇家一樣,想盡辦法要置對方于死地,害得她以為夫妻本應如此,現在她才知道並不是這樣的,夫妻之間也可以好好相處。
這一日,雪初霽,屋外一片茫茫。在冬日的映照下,雪地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不遠處的山峰冰晶玉潔,如聖潔的女子傲然挺立于天地之間。
「滑,上不去,雪線以上,冰。」葉青鴻想打消傅昕臣立即上山的決定。雪濡草生長在雪線以上的峭壁上,那上面終年覆雪,堅硬的冰層根本無法讓人立足。她曾經偷著上去過,最後卻因山壁的陡峭而被迫放棄,但是,那次她看到了它,高高的峭壁上數個艷紅的小點,雖沒看清楚,但她就是知道那是它──孤傲美艷的雪濡草。惟有它才能被雪滋養而不被雪同化,從單調的素潔中幻化出火一樣的妖媚,盡情釋放著生命的熱情。這樣的美麗不是能隨意采擷的,因此,就算她的師傅在此地住了數十年,卻依然只能遠遠地觀望,而不能用他肥丑的手玷污它的美麗。
「這是我的事。」傅昕臣不耐地打斷葉青鴻的話。十多天的等待已到了他的極限,眼看著妻子一天天衰弱,他再沒有多余的時間去等待上天偶然的惠顧,「你只要帶路便是。」
不待葉青鴻回話,他已轉向一旁的妻子,柔聲道︰「淨兒,照顧自己,等我回來。」對于愛妻,他實在是放不下心,但山中寒冷,道路難行,他無法帶她同行。
楊芷淨小嘴一撇,眼眶微紅,就要哭將出來。她也不放心哪,一年來從未與丈夫分開過半步,這次分開,即使只有一天,甚至半天,她都感到難過不舍得要死,更何況,那個有點兒痴的木美人要代替她跟在丈夫身邊,她怎能放心。但是她也知道自己再想不出更好的主意,為了長命,為了能永永遠遠伴在她的臣哥身邊,她只能無奈地妥協。
「好啦,我知道,你也要小心。」她強作歡顏地道。柔細的聲音帶著點點撒嬌、點點埋怨和點點的不甘以及不舍,惹得傅昕臣憐意大起,再次將她緊擁入懷,好一會兒方才放開,然後毅然轉身而去。
葉青鴻猝不及防,片刻才反應過來,忙小跑步匆匆跟上。
雪很深,葉青鴻一步一個腳印,深深地陷下去,再拔起來,行得異常艱難。而傅昕臣竟然毫不費力,越走越快,雪地上只留下淺淺的足跡,仿佛他是沒有重量的實體。葉青鴻吃力地追趕著他,卻見他離自己越來越遠,轉眼間便成了一個黑點。
「喂──」她心中一急,便要喊住他,不料心神分散,腳下一個踉蹌,跌倒在地。趴在雪上,一時之間竟然爬不起來,索性歇他一歇。冰冷的雪貼著臉頰,沁進了入的心中,她閉上眼,喃喃地道︰「你走得好快啊,我跟不上。」也許不用她,他也可以找到雪濡草吧。
「起來!」低沉不悅的冷喝在耳邊響起。
葉青鴻一驚,睜開眼,看到的是一雙大大的靴子,不用說也知道靴子的主人是誰。大喜之下她慌忙爬了起來,毫不介懷他陰沉的臉色。
「你不是走遠了嗎?」疑惑和不解充塞她的心間,第一次她說出了連貫的話語,听起來真讓人覺得受用無比。
奈何傅昕臣乃不解風情,只淡淡地看了一眼她被雪凍得紅通通卻美艷無比的小臉,一言不發,攬住她的腰大步向前方的高山行去。
葉青鴻被他攬著,幾乎腳不沾塵地往前疾奔。寒風在耳邊呼嘯而過,刮得她粉女敕的小臉生生作疼。厚厚的夾襖抵擋不住入侵的寒意,她忍不住哆嗦地縮起身子緊偎向他,小手不自覺地抓緊他的貂皮長袍。
沒有理會她的小動作,傅昕臣展開腳力在雪地上飛馳,不一刻已來到山腳下,這時才驀地發覺此山的高險。大雪將入山的路蓋了,渾白的一體,根本模不清該從何處入山。站在山腳下,他冷靜地思索著可行之道,完全忘了身邊還有一個活生生的指路碑。
「右手邊,那片雲杉,穿過。」葉青鴻沒有忘記自己與他同來的目的,挨著他,讓她有一種很舒服的感覺,這是她以前從不曾體驗過的,難怪那女子那麼喜歡偎在他懷里。
耳邊風聲再響,他竟然不假思索地便按她指的方向奔去,完全展現了他果決不疑的性格。他個子很高,以她的高度也只能及他下頜,要知道她比師傅還高上一截,師傅恐怕只到他的胸口了。她側過頭,毫不掩飾地看著他,他卻恍若不覺,目光專注地看著前方,似乎在防備隨時可能發生的危險。他的眼楮智慧而深邃,滄桑而憂郁,看人時專注得仿佛在他眼中只有那個人。在那里面她看不見那種令她厭惡的光芒──那種常常出現在師傅眼中的光芒。原來人和人的差別有這麼大。
穿過杉林,前面依然是白茫茫的一片,沒有路,枯萎的野草灌木在雪層之下露出黑褐色的枝干。在這銀白的世界里,人赫然之間顯得是那麼渺小卑微。
「從前面山口翻過,後面有一個大湖,好大,好美!」她眯起美目,看著自己呼出的氣在眼前成形,之後彌漫,之後消散。心中卻憶起多年前所見到的美景,碧水映著藍天白雲,周圍綠草如茵,五顏六色的野花星子般點綴在其中。那是盛夏時候的事了,不知那湖現在是否結了冰。
沒有說話,傅昕臣依言而行。此時,在他的腦中和眼中,除了雪濡草,再容不下其他。
上山的路陡而滑,傅昕臣展開輕功,即使手中帶了一人,依然如履平地,毫不吃力。葉青鴻只覺萬般新奇,美目在他冷峻剛毅的側臉和周圍被大雪淨化後的天地間溜來溜去,不知該看哪個才好。
「咦?」葉青鴻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眼前的一切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怎麼會──
站在山頭,傅昕臣也為那精妙的絕色美景所震懾。在這雪域之中環繞的竟是初夏的景致,澄碧的湖面上彌漫著氤氳的霧氣,與淺藍的天空相映成趣,湖邊繁花似錦,湖中水草茂盛而時見水鳥蹤影,在遙遠的對岸,一座如刀削而成的冠狀山峰巍然矗立,利劍般直插雲霄。
「真沒想到……」傅昕臣低喃,眸中射出緬懷的神采。曾經,在那遙遠的記憶中,也有過這麼一個地方,擁有了他少年時的記憶,他以為這一生不會再見呢。
「什麼?」葉青鴻沒有听清他在說什麼,收回迷醉的目光,轉首看向他。
暗昕臣淡淡地一笑,沒有回答她,睿智的眼神望向遠處的山峰,「是那里吧?」他看見了,那石與石之間,雪白的底色之上,不容忽視的幾點艷紅。
「什麼?」葉青鴻突然看到他的笑容,不由得呆了一呆。天,他笑起來真好看!
「那里!」傅昕臣沒有不耐,伸手指向遠處。因為即將到手的雪濡草,因為淨兒的命可以保住,他的心情大好,沒再同這有點兒痴的小丫頭計較。
「呃?」葉青鴻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恍然明白他的意思,趕忙點頭,「是,雪濡草,上面。」
「好極了!」傅昕臣再次攜起葉青鴻向山下沖去。到了湖邊,方才領略到這里不同一般的高溫。
「好暖和!」葉青鴻輕呼,俏臉上煥發出歡快動人的神采。這個世界好奇妙好美麗!活著,總是好的,不是嗎?
「你在這里等我!」沉聲吩咐後,傅昕臣一個起落已在丈許之外。
「喂,你──」葉青鴻不料他去得如此突然,想說什麼都來不及了,只能頹然地垂下肩膀,「危險啊!」她低語出心中的惶惑與無奈。那峰上的冰墜,在陽光中閃著奪目的光芒。
剎時,她對周圍的一切全失去了興趣,滿心滿腦地只掛著他。別出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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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西墜,晚霞染紅了天際,冰峰反射出瑰麗而柔和的色彩。在那里,她再沒看到那抹黑色迅捷的身影,他還好吧?
她抱住膝,將臉埋入臂間,心中充滿了恐懼與不安。不會有事的,她對自己說,然後再一遍又一遍地斥責自己多慮。時間仿佛停滯了一般難熬,卻又似快若閃電。無助的等待在夜幕降臨、寒星漫天時宣告結束,她站起身,決定不再枯守。那山峰的險峻她怎會不知,師傅曾不止一次試圖攀上峰頂,但都屢屢被迫放棄,畢竟這世上再沒有任何東西,包括雪濡草,在他眼中勝得過他的生命,他是永遠不會做舍棄生命這種傻事的。但這個男人不同,他想得到雪濡草的決心勝過一切,不管前途如何凶險,他都會毫無顧忌。這些,她知道,都是為了他的妻子,所以──
她猛地甩甩頭,發帶松月兌,長發四散。不,不要亂想,他不會有事的。她沿著湖,奮力地邁著雙腿向對面的山跑去。他的輕功那麼好,早上上山時一點兒也不吃力,那山峰雖高了點兒、陡了點兒,也應該不在他眼下才是,怎麼會有事呢?她太多心了。可是──她好害怕,好害怕,不,他怎能丟下她不管,他說過讓她等他的,那他一定會回來,一定會的,他不會騙她。
山那麼高那麼陡,上去當然要很多時間,他又不是神仙,怎能說上就上,說下就下,不花一點兒功夫呢?是啊,他又不是神仙,怎能在結冰的懸崖上攀爬?想至此,她鼻子驀地一酸,嚇得她趕緊用手捂住唇,也捂住喉嚨中的嗚咽。不,不準哭,他人那麼好,一定不會有事的。
夜好深,唧唧的蟲鳴在這空曠的山中顯得格外清冷,初時美麗的湖泊在此刻竟有如鬼域。風過,水草發出沙沙的響聲,霧氣散了又重聚,如一層穿不破的牆,將兩個世界隔開,惟有前面的山峰依然清晰地閃著銀光。
夜,從來沒有這麼恐怖過。她蹣跚的步伐踏在草上,寂靜無聲,仿佛夜色濃烈得將聲音也吞噬了。一股顫栗涌上心頭,腳下不知絆到了什麼,她狠狠地跌撲在地上。好痛!手肘及膝蓋傳來陣陣刺痛,直刺入心里。她向來不懼這種小痛的,今天怎麼了,怎麼會這麼痛,痛得她直想掉淚,痛得她爬不起來。
「你,不要有事!」她忍不住趴在草地上嗚咽起來,淚水直接浸入土中,冰冷的泥土氣息撲入鼻中,引得她淚水泛濫成災,「你,妻子,還在等你……」
絕望與悲淒籠罩住她,渾不覺有人來到身邊。正當她哭得稀里嘩啦之際,只覺背心一緊,人已被拎了起來。
「沒見過這麼不愛干淨的丫頭。」微帶笑意的輕斥在黑暗中響起。
葉青鴻一驚,隨即大喜,一把抱住聲音的來源,「你……沒死……」
「蠢!死人會說話嗎?」傅昕臣沒好氣地將她拎離自己,雖然在他眼中,她還只是個小丫頭,但對妻子的忠誠,使他與所有雌性動物都絕緣,帶她上下山只因迫不得已。
一點兒也沒察覺到他不動聲色的疏離,葉青鴻只是傻傻地笑著,一顆心被喜悅漲得滿滿的,只因他平安地回來了,其他的一點兒也不重要。
「雪濡草?」她輕問,明知多此一問,但卻忍不住不問。
「找到了。」傅昕臣聲音中充滿了愉悅,「我們這就下山去。」語畢,抑制不住滿腔喜悅,長嘯出聲,摟住葉青鴻借著雪光向來時的路大步而去。
「你……」葉青鴻欲言又止,一雙星眸貪戀地留連在他神采飛揚的側臉上,心中輕嘆,自己竟是這麼擔心他,這可是從來也沒有過的事呵。
在銀蛇般的山巒間,只見一道黑色的影子箭一般地向山下飛馳,悠長清越的長嘯在山谷之間回蕩,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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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葉青鴻胸中充滿了濃濃的惆悵與不舍。小比又要恢復以往的寧靜,但是再也不會和以往一樣了。
他說他叫傅昕臣,她叫楊芷淨,但是她卻不知道怎麼寫,他們寫給她看,她也不認得,因為她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在他們眼中,她一定很笨很笨。
他們走得遠了,卻一次也未回頭,直到消失在山岔口。這里……這里原是沒有任何東西值得他們留戀的啊。
葉青鴻閉上眼,無力地靠在木柱上,心口隱隱作痛。她是怎麼了?他們和她不過萍水相逢,為什麼要為這些不相干的人傷神?這個世上沒有人憐惜她、關心她、在意她。不過,她一個人不也活得好好的?她倔強地挺直腰,毅然轉身回刻屋內。
可是──她回身關門的手停滯住,目光不受控制地望向他們消失的地方,一種如絲般纏綿粘人的情愫似有若無地包繞住她的整顆心,令她欲舍難離──他們是十六年來惟一待她溫柔和氣的人,她真的好喜歡他們,好想和他們永永遠遠在一起,即使他們不理會她也沒關系。只要他們會偶爾看她一眼,對她笑一下,或說一句話什麼的,她就會心滿意足。
這是不可能的!寒霜浮上她的眉宇,她責備自己的貪心及痴心妄想,手卻怎麼也無法將門關上,任寒風灌進屋內。她和他們不一樣,她屬于這個山谷,而他們屬于外面的世界;她從出生就注定孤苦伶仃、受人欺凌,他們卻是成雙成對,幸福歡悅。她憑什麼去妄想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人還是不要太貪心才好。
皺了皺眉,她放棄關門的動作,走回爐邊。冷風從屋外吹進屋內,吹得爐中的火明滅不定。她裹緊身上的衣服,任風刮割著她柔女敕的臉頰,撩起她的發。一絲淡淡的笑容浮上她的唇角──那風,帶著他們的氣息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