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下起雪來,巴掌大的雪片迷蒙了視野,封鎖了山道。卿洵並無絲毫焦急,很早的時候他就學會了忍耐,他有狼一般的耐力,靜候最佳時刻出擊,而非暴躁焦急,以至功敗垂成,他不能進山,傅昕臣自然也不能出來。
小店中有現成的木柴及米糧干菜,足夠兩人吃個把月的,對于卿洵、焰娘這類高手來說,平日二三天不吃不喝也無大礙,只是既然在這里住下來,倒也沒必要如此虧待自己,一日一兩餐對于終日無所事事的兩人並不能算是麻煩。只是張羅飯菜的卻非焰娘,而是卿洵。多年來時分時聚的相處,對于焰娘的廚藝卿洵已深有領教,以他的不挑食程度也無法忍受,自然不敢再讓她糟糕食材,焰娘樂得享受卿洵難得的「體貼」。
因為用心,再加上時間,焰娘幾乎快模透卿洵這個在外人甚至父母兄弟眼中陰沉難解的「怪物」,他的潔癖對人而非物,他不喜歡人是因為人們拒絕給他表達善意的機會。他重承諾且對情執著,雖然一意孤行得不可理喻,冷酷殘狠得令人膽寒,但孤單寂寞的他卻讓她加倍心疼。越了解他,便越陷得深,以至到現在的無法自拔,她是用盡整個身心在愛著他呵,他可感覺到了?
咚咚的敲門聲打斷焰娘的熱情痴望,起身去開門。
一旁盤膝佯裝打坐的卿洵立覺渾身一輕。她的心思他早已明白,但是那又如何?先不說他早就心有所屬,只說她的出身,一個人盡可夫的蕩婦,他怎麼會將心放在她身上,而最最讓他難過的是,對于她的身體,他既嫌惡卻又渴望莫名,往往在踫過她之後,便要立即徹徹底底地清洗一番,將她的味道完全洗去,否則他會渾身難受,坐立難安。這樣的女人,他怎會動心。
「焰,焰姑娘,這、這是野、野雞……」門外傳來一個男人發抖的聲音,不知是因為太冷還是太緊張,卿洵張目望去,卻只看見焰娘窈窕的背影及飄飛的雪。
「奴知道這是雞。」焰娘含笑嬌媚的聲音傳進卿洵耳中,令他胸口升起一股悶氣,「大哥,有事嗎?」她明知故問,絲毫沒有讓來人進屋的意思。而事實上,也沒人敢進來,這些日子常發生這種事,鎮上男人都想接近她,偷偷看她,卻又害怕卿洵,女人心中不滿生氣,卻也只能忍著,只因有卿河鎮著,誰也不敢亂來。她們不知道的是,卿洵根本不會管她死活。
「我、我……送給你。」男人將捆住的雞往她面前的地上一放,連遞到她手里的勇氣也沒有,轉身就往雪里沖。
焰娘不由嬌笑出聲,膩聲道︰「多謝大哥!」聲音遠遠傳出去,落進那人耳中,喜得他不由手舞足蹈,只差沒引吭高歌了。
焰娘彎身拾起雞,關上門時不由幽幽嘆了口氣。這些男人心里想什麼,她難道不明白嗎?可是即使是這種想法,在卿洵身上也是不可能的,一直以來都是自己主動親近他,甚至強迫他。可是她畢竟還是個女人,還有起碼的自尊心,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到什麼時候,她只是一直心無旁騖地追逐著他那顆幾乎遙不可見的心,不敢停下來好好想想。
回過身,正對上卿洵冰冷的目光,焰娘心中一跳,不知他想到了什麼,眼神這麼嚇人。臉上忙浮起媚笑,將雞丟在角落里,雞撲撲拍了兩下翅膀,動了一動便安靜了下來。
「怎麼了,卿郎?」焰娘裊娜地來到卿洵身前,坐進他懷里,吐氣如蘭地貼近他的唇,卻見他頭微仰,避了開來,目光中透出讓焰娘羞慚的不屑,卻什麼也不說。
焰娘閉上美目,將其中的難堪隱去,俏臉上依舊掛著顛倒眾生的媚笑,香舌輕吐,舌忝上卿洵頸上那明顯突出的喉結。
卿洵身子一僵,惱火地一把推開她,沙啞冷漠地道︰「找別的男人滿足你。」他痛恨她動不動就挑逗他,讓他知道自己可以操縱別人的性命,卻無法控制自身的。他惱恨被人擺布。
焰娘摔倒在地,臉上的笑隱去。他竟然叫她去找別的男人!他可以嫌她、不要她、卻不該這樣糟蹋她。一絲冷笑浮上唇畔,焰娘緩緩爬起來,伏在他耳畔,悄然道︰「如你所願。」說罷,在他頰上輕輕一吻,轉身向門外走去,一陣狂風卷著大大的雪片由打開的門刮進屋內,然後一切又恢復原狀,但那抹幻影卻已消失在迷蒙的雪中。
良久,卿洵的目光落在那扇緊閉的門上,不禁有些怔忡,她終于走了。
可是他連思索那莫名使自己變得有些煩躁的原因的時間都還沒有,門再次被推開,焰娘俏生生地站在門口,笑吟吟地看著他,狂風吹得她頰畔的發絲狂亂地飛舞。
「這樣的大雪天,儂叫奴到哪里去找男人?」她嬌膩地道,轉身關上門,而後裊娜地來到卿洵身旁,坐在一旁的木凳上,縴手支額,目光落在燃燒的炭火上,怔怔地出了神。
方才她一氣之下沖進雪中,被冷風寒雪一激,整個人立時清醒過來,才知道自己竟和那個不開口則已,開口便刻毒的大木頭生氣,胸中滿腔怒火委屈立時消了個干干淨淨。要走的話,早在九年前她便該走了,又怎會耗到現在,和卿洵賭氣,唔,不值得,想到此,她白了一旁自她進來後目光便一直沒有離開過她的卿洵一眼,看到他面無表情地回視自己,卻不再有開始的輕蔑及冰冷,心情不由大好,拾起一根木棍,一邊撥弄火,一邊輕輕地詠起焰族小調「月色蘭」來。
听到她輕柔婉轉的哼聲,卿洵臉色不由漸漸柔和,雖然他不想,卻不得不承認,在看見焰娘回轉的那一刻,他在心底緩緩松了口氣,至于原因,他不敢細想。
☆
焰娘和卿洵在小店中住了整整四個月,等雪停,已是來年二月。因住在鎮上,只要有錢飲食並不成問題,這四個月里,卿洵依舊不大搭理焰娘,常常由得她一個人自言自語,自哼自唱,只有在焰娘迫他的時候,他才勉強有點反應。兩人似乎都已習慣了這種生活方式。
這幾日雪下得小了,戶外牆角、石板間隙隱隱可以看見幾點女敕綠色的影子,卿洵開始常常出門。
焰娘知道他這是準備要去殺傅昕臣了。五年來,他一刻也沒忘記過這件事。
可是,傅昕臣身為龍源之主,豈是易與。何況,即便他殺得了傅昕臣,又怎逃得過龍源眾高手的報復。要知龍源可不比宋家,聚集的不是朝庭中威名赫赫的權臣,便是江湖中數一數二的高手,這其中無論誰跺一跺腳,都可令地皮震動三分,卿洵獨自一人怎能與之抗衡。
心中如是擔心著,這一日卿洵回轉,正在門外撢掉披風上的細雪,焰娘如常走過去為他解下披風,像一個溫柔體貼的妻子。
「卿郎,我們去找一個風景秀麗的地方住下來吧,不要再過這種我追你逃的日子了,好不好?」焰娘突然開口,臉上依舊浮著嬌媚的笑,可眼神中卻透露出渴望,「你喜歡哪里?江南?或者是塞外大草原?如果你還沒想好的話,沒關系,我可以陪你慢慢找……」
卿洵淡然地看了一眼她,向屋內走去,雖未說話,拒絕的意思已表現得很明白,他和她永遠不可能。
焰娘雖明知他會有如此反應,卻依舊難掩心中的失落,跟在他身後,她思索著怎樣才能打消他刺殺傅昕臣的念頭。
「楊芷淨死了很久了,你醒醒吧,卿洵。」焰娘決定下猛藥,他再執迷不悟,她真沒轍了,「傅昕臣現在與奴兒過得好好的,你干嗎非要去拆散人家。那個小泵娘可沒得罪你。」多年來,在他面前,她一直噤口不提楊芷淨,可是現在實在是看不下去他這麼折磨自己了,就算他會生氣,她也管不了那麼多。
出乎意料地,卿洵連回頭看她一眼也沒有,仿似沒有听到她的話。
連和她說話都嫌煩?焰娘不禁有些氣餒,頹然坐到凳子上。她從沒踫到過難纏如卿洵的人,跟了他九年,卻依然無法讓他多說幾句話。他這人也真行,打定主意不理一個人,無論那人與他相處多久,也決不會有任何進展。還好他的身體夠誠實,否則自己和他說不得還形同陌路之人呢。
「好吧,我們來打個商量。」焰娘思索良久,現今或許只有一個辦法可打消他的念頭。她雖萬般不舍,但為了他,」她什麼都願意放棄。
「只要你放過傅昕臣和奴兒。」沒等他回應,她已接著說了下去,眉梢眼角盡是掩不住的笑意,誰也不知道她得費好大的力氣壓下心中的痛楚苦澀才能說出下面的幾個字,「我就離開你。」
乍聞此語,卿洵全身幾不可察地一震,轉過身來時,棕眸中是淡淡的嘲調,「憑你?不配。」他胸中翻攪著怒氣,不知是因她要離去,還是因她為了救傅昕臣而甘願離去,他沒有思索,口中卻吐出傷人的話。
「你……」焰娘只覺一口氣堵在喉口,讓她說不出話來,突然,她格格嬌笑起來,笑得花枝亂顫,笑得頻頻喘息。
卿洵冷眼看著,沉默地等待她開口。
誰知焰娘卻並不再說話,笑聲漸止,她起身走出門去,長發未束,在細雪中輕輕飛揚。
有那麼一瞬間,卿洵恍惚覺得眼前的不是一個煙視媚行的女人,而是一團在雪地里燃燒的火焰,而那雙晶瑩剔透的赤足,干淨得不染絲毫縴塵。
☆
一聲長嘯,卿洵飛掠過廣闊的曠野,向對面山腳下竹林旁的木屋疾馳而去,平原上去年枯萎的野草夾雜著新綠的芽兒,頂著未化淨的積雪,在仍帶著絲絲寒意的春風中瑟瑟顫抖著。
在掠過原野中央的時候,他腦海中驀然浮現幾天前,焰娘穿著一件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素白衣裙出現在他面前,微帶扭捏地問他好不好看。他沒回答,但目光卻無法從她身上移開。從沒見過她這樣的神情,這樣的打扮,如非片刻後她故態復萌,他還以為自己見到的是另外一個人。只是當時她說了些話,讓他至今仍隱隱不安,似乎會有什麼他並不樂意見到的事要發生。
「我想你喜歡的女人是這樣的,所以……你可要記住我現在的樣子啊,別忘了,我以後是再不會做這種打扮的……」她的話及行為太過莫名其妙,讓他額際不禁隱隱作痛。
今天早上出門時,她仍慵懶地睡著。見他走,只是貓一般地睜了睜眼,然後愛困地打了個呵欠,便又睡了過去,想是昨晚她熱情得過了分,才會如此累吧。
接近木屋,卻一絲動靜也沒听到,卿洵心中微凜,趕緊收攝心神,將精氣神迅速提升至巔峰狀態,以應對任何可能的變化。這一次與往昔不同,他要應付的是威震武林,武功神秘莫測的龍源主,任何一點失誤,都會令他賠上性命。
踏上台階,他腳步絲毫沒停,用掌風將門扇開,人緊隨而入,出乎意料的,沒有攻擊,更沒有傅昕臣,木屋中炭火邊的草墊上只跪著那個容貌絕美的玄衣女郎。
見他進來,只是淡然一笑,然後繼續編織著手中的花籃,卻是那日與傅昕臣在一起的女孩,數月不見,她似乎長大了許多。
卿洵棕眸中浮起詭異的光芒,緊盯眼前在忙碌中仍顯得十分恬靜的人兒,「傅昕臣呢?」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殺意。
眼前的女孩讓他產生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很明顯的,她是淨兒的勁敵。
將垂落眼前的發絲撩回耳後,葉奴兒明眸回轉,一絲光彩在其中閃過,「他走了,去找淨姑娘。」她淺淺的笑中帶著誠摯的祝福,讓人不解她的心思。
卿洵微怔,訝然看著眼前這個似是一張白紙,卻無人可看得透的絕美的女郎,第一次,他被一個女人的反應迷惑,她不是喜歡傅昕臣嗎?。
「你有什麼心願?」盡避如此,他還是要殺她,為了淨兒,因為他看得出傅昕臣對她的不一般,就算現在傅昕臣離開了她,也難保有一天他不會改變心意,再回來找她。他決不允許那種情況發生,而殺她,此時是最好的機會。
「心願啊?」奴兒蹙眉偏頭想了想,然後微笑,「葉奴兒一生注定要孤單一人,也沒什麼可求的。」
她說得雲淡風輕,但聞者卻不禁為她語中的淒涼心酸。
「難道你不想和傅昕臣在一起?」不知是因她超越一切的美麗,還是那讓人不解的恬淡,本來從不管別人想法的卿洵此刻卻忍不住問了一個自己都覺得多余的問題,就算她想,他也不同意啊,但是偏偏地,他就想知道她是怎麼想的。這樣與眾不同至令他也忍不住要多看幾眼的女子,他還是首次遇上。
葉奴兒聞言清清淺淺地笑了,目光落向門外曠野,渾身上下透出一股優雅寧謐的味道,「傅昕臣好喜歡淨姑娘,只有和她在一起才會開心。」她的眸中浮起向往,仿佛在說著一個美麗的故事,而非自己用盡一切去愛的人。
卿洵差點就被她的說辭及語態打動,但多年訓練出來的冷硬化心腸畢竟不是假的,很快他便收懾住心神,殺她的意念更為強烈。她既然可以令自己傾服,自也可令傅昕臣心動,只因自己才和她相處不過短短一刻,而傅昕臣與她卻已熟識,這樣的女子,傅昕臣怎會舍得拋下。
「對不起。」低沉地,卿洵第一次在殺人之前道歉,就在葉奴兒詫異地看向他時,他長發無風自動,神色回復木然,便似煞神降臨,早蓄積好功力的一掌飛快拍出。既然他不得不殺她,那就讓她死得沒有痛苦吧,這是他惟一能為她做的。
「卿洵!」
一聲驚呼,卿洵只憑眼前白影一閃,手掌已踫到一個軟綿綿的軀體,立知不妙,卻已無法收手,一股腥熱的液體噴到他臉上,白影飛跌開去,接著是重物落地的聲音。
「女人!」顧不得殺葉奴兒,卿洵神色大變,緊隨那如落葉般飄落的身影急掠而上,一把抱起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兒,一向冷酷木然的雙眸中射出不能置信的光芒及一絲復雜難名的情緒,她不是乖乖留在小店中嗎……
「為什麼要這麼做?」沙啞的聲音中波動著連他自己也無法明白的暗潮,沖擊著那鋼鐵般堅硬的心防。
焰娘秀眉緊蹩,一時之間竟回不過氣來應他,這一次是真的完了,可是她卻一點後悔的感覺也沒有。為什麼會這樣?
「焰娘!」葉奴兒撲在她的另一側,清澈的眸子中滿溢擔憂及不解,「你為什麼要打她?」她責備地望向卿洵,絕美的小臉上首次出現生氣的表情,這個男人真壞,焰娘怎會喜歡上他的?
焰娘的雙唇染著鮮艷的血漬,唇角還在源源不絕地溢出鮮血,一雙媚眼無力地半闔著,葉奴兒眼圈一紅,控制不住落下的淚來,「你好狠心……她就算不該喜歡你……你也不必……」語至此,她已泣不成聲,只能小心翼翼地為焰娘拭去嘴角的鮮血,卻再說不出話來。
「閉嘴。」卿洵暴躁地喝住葉奴兒的胡言亂語,咬牙切齒地道,「我要殺的人是你,不是她,是她自己多事。」這個女人是不是瘋了,竟然用自己的身體來擋他全力出擊的一掌,她以為她的身子是鐵鑄的啊,活該!可是,為什麼他會覺得五髒六腑都在抽痛!受傷的人並不是他啊。
「洵……」緩過氣,焰娘硬扯出一個嫵媚的笑,但眸中的痛楚卻瞞不過任何人,他在生氣,她知道,可是——
「你放過奴兒吧……傅昕臣就……和你一樣……除了……呵……除了楊芷淨……不會再喜歡別的人……她……不過和……和我一樣而已……」她阻攔了他的行動,他肯定很生氣,可是他很快就不會生氣了,因為他終于可以擺月兌掉她,一個人自由自在地想去找誰就去找誰,她一向裝作不明白,始終不肯放手,但這一刻,卻迫得她不得不看清事實。該是她放手的時候了,只是在放手前,她要確定他和奴兒都不會有事。
「你別說話,我帶你去找大夫。」焰娘從來沒有過的認真和虛弱令卿洵心底升起一股巨大莫名的恐懼,一時之間腦海一片空白,只知將內功源源不絕地輸入她體中,一邊就要抱起她往外走,救她,他惟一的念頭就是救她,卻不知在這荒山野林中,哪里去找大夫。
「別……這是……百里之內沒有人煙。」焰娘吃力地制止他,不想將惟一的一刻也浪費掉,「我……不行了,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卿洵趕緊將耳俯至她唇邊,「什麼?」
「吻我……我想,可……」焰娘一時接不上氣,困難地喘息了好一會兒方才接道,「我想你吻我……呵……一下下就好……」美麗的眼中有著似不敢祈求的絕望,但其中又隱隱流動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渴望。
他的心向來冷硬,但卻自有其深情的一面,就是沖著這點,她豁出了自己所有的情。
卿洵怔住,深邃莫測的棕眸中透露出內心的矛盾及激烈交戰,他一向不將她放在心上,為何此刻卻為了她一個小小的要求而難以決擇。他應該不予考慮地甩袖自去,而不是像現下這樣無法放手。放開她,他告訴自己,然後只要轉過身去,從此他就可以獲得自由,可是心卻因這個想法揪緊,自由,似乎不再那麼具有吸引力,皺起眉,他清楚地感覺到心中一貫的堅持逐漸傾斜,瀕臨崩塌的邊緣。
他的猶豫遲疑令焰娘絕望地閉上眼楮,一滴珠淚從右眼角浸出,緩緩滾落額際。
不該奢望的啊,九年了,她為什麼還看不清楚,還要去乞求那永不可能為她展現的溫柔?心已經麻木了,為什麼五髒六腑還在痛,痛得她幾乎快要喘不過氣來。呵,就這樣死了也好,再沒有牽掛,如果愛人會愛到讓人連心也找不到,那麼來世,呵,來世她再也不做人,再不要七情六欲。
那一滴淚似火焰般炙疼了卿洵的心,她從來不流淚,不管他怎麼對她,不管她受到多大的委屈,她從沒流過一滴淚,可是現在她卻不再堅持,他的心中突然產生莫名的恐慌,為她的放棄,放棄一切,或者放棄——他!
抱住她的手不自禁收緊,她,只是要個吻而已。
焰娘瀕臨渙散的神志因感覺到唇上溫溫的熟悉的氣息而逐漸聚攏,奮力地睜開眼,那近在咫尺的臉令她詫異之余露出一個滿足的笑顏,他對她並非全然無情的。足矣,這一生!來世,她一定要做他的心上人。
提起體內殘余的真氣,焰娘吃力地迫自己回復常態,「儂終于上當了,卿郎。」他是有情之人,她不要他有任何的難過,也不要他親眼看到她死後的狼狽。她寧可他永遠討厭她、棄她。
卿洵聞言臉色一變,不待分辨已一把推開她。他沒想到她竟然無聊到開這種玩笑,立起身來,惱她的奸狡,更惱自己過激的反應,他額上青筋暴漲,雙眼凡欲噴出火來。看到仍躺在地上,姿勢極為撩人的焰娘臉上浮著得意的笑,他本來快要爆發的脾氣被突然升起的厭惡澆滅。這種女人,不值得他動氣。
「沒見過你這麼下賤狡詐的女人!」他鄙視地冷斥,一個字一個字便似冰珠般從牙縫里迸出來,仿佛想將她的那顆污穢的心凍僵。
焰娘身子幾不可查地一顫,強抑劇烈的心痛,露出一個風情萬種、騷媚人骨的蕩笑,嗲意粘人地道︰「還是儂了解人家。依不知道奴家方才可是鉚足了勁誘依上鉤,就怕儂這大木頭不解風情,讓人白費心思呢,還好儂始終是喜歡人家的,不枉奴家對依的一番心意。」口中如此說著,她卻知道自己快支持不住了,卿洵再不走的話,她可能真要白費心思了。
卿洵深吸一口氣,努力控制住自己蠢蠢欲動想伸向她雪白粉頸的雙手,唇角上揚,襯著臉上的血跡,形成一個猙獰駭人的微笑,語氣又恢復了日常的木然,「不要再讓我見到你,除非你想勾引閻王。」語畢不再看她一眼,轉身離去。她總是有辦法撩撥他的情緒,以後,他再不會給她這種機會。
在檐下他踫到不知何時躲到外面的時奴兒,面無表情地掃了她一眼,心中浮起焰娘的話,轉念間已越過她,步入荒涼的曠野中。
☆
卿洵一走,焰娘立時不支地倒伏于地。長發散落,嘔出大量的血,噴在地板上。
這一切都要解月兌了吧……
「為什麼要騙他?為什麼?」耳邊傳來葉奴兒痛心的責
問,那聲音遙遠得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她的頭被人抬起,放入一個很軟的懷中。
是誰?她奮力地睜開眼,看到一張沾滿淚水的美麗臉龐。奴兒!她在哭,是為了自己嗎?一絲淺笑浮上唇畔,那雙已不再光彩照人的美眸再次緩緩閉上。這一世,還是有人關心她的,她還要什麼呢?
她終于知道自己永遠也學不來為了生存便什麼都不在乎。曾經,她以為自己做到了,現在她才明白為了心愛的人,為了真正在乎自己的人,甚至僅為一句真誠的話,一個友善的眼神,她都願意用生命來交換。
焰族女兒的命一向不值錢,她又何曾例外,尚幸還有人會為她落淚,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
喂焰娘服下一顆司徒行遺留下來的治傷藥。葉奴兒將她移到自己的床上,輕輕為她蓋好被子。看著她蒼白安詳的臉,葉奴兒心中升起一股濃濃的恐懼,焰娘不想活下去了,說不上為什麼,她就是知道。如果她不想活,沒有人能救得了她。
「焰娘。」葉奴兒輕輕地喚道,縴手將她散在臉上的長發小心拂開。焰娘的痛她感同身受,只是怎能因此而放棄生存的權利,「卿洵不要你,傅昕臣不要我,那又有、又有什麼關系?在沒見著他們之前我們不也活得好好的?現在只是又回到那段日子而已……」嘴上雖如此說,葉奴兒卻知道再也不一樣了,心都不在了,怎會再一樣。
葉奴兒趕緊停住,讓腦中保持空白,只因害怕想起傅昕臣離開後的那段日子,那種痛苦勝過以前所受折磨的千倍萬倍,她沒有信心自己能再承承一次。
「焰娘,焰娘……」隔了半晌,葉奴兒壓下胸口蠢蠢欲動的痛楚,喃喃細語︰「外面的花都開了,到處都是,你和我一起去采好不好?奴兒一個人……很孤單……」她難過地將頭枕在焰娘臉旁,從側面看焰娘美艷的面部輪廊,感覺她幾不可聞的呼吸,怔怔垂下淚來。
焰娘是除傅昕臣外她惟一喜歡並願意親近的人,可是——
「活著很好啊,焰娘。我喜歡坐在溪邊看白白的雲朵,碧藍的天空被落日染成各種各樣的顏色,听風兒吹過竹林的聲音……」那聲音、那聲音就好像是傅昕臣奏出來的一樣,讓她常常在深夜的時候產生他仍在身邊的錯覺。
「焰娘,你喜歡什麼?你告訴我,等你好了我陪你去做。」葉奴兒輕柔地問,仿佛認定焰娘仍听得見她的話一般,她真的很孤獨,傅昕臣走後她便再沒同人說過如此多的話,「……可是,只有活著,你才能去做,是不是?」而且……只要活著,就還有見到卿洵的希望,不是嗎?她怎能放棄?
「活著很好啊……」葉奴兒再次低喃,淚水卻已模糊了雙眼,以至沒看見那緊閉的雙眼在如扇般長而翹的睫毛顫動之後緩緩睜開。
「我從沒感覺到活著有多好!」幾不可聞的嘆息發至茫然看著屋頂的焰娘,她本該安安靜靜地就這樣去了,從此不再煩惱痛苦,可是耳畔不斷傳來的低泣及細語卻令她徘徊難決。
奴兒一個人……很孤單……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她驀然回頭。
這一世只有奴兒真心待她,她又何忍棄奴兒不顧,可是她後面的話對她是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活了二十五年,她從沒有一天快樂過,活著又有什麼好了?生命不過是一種負擔而已,她歷遍世間冷暖,又怎會不知。
活著真的很好嗎?除了奴兒,誰會希望她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