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隱坐在客廂花園的小亭內,獨自悠閑自在地品茗。他那不為凡塵所擾、一無掛礙的樣子實在容易讓人心生嫉妒。
「明昭先生。」龍一悄然來到,神色之間有著淡淡的落寞。
白隱沒有回頭,唇角一徑噙著輕淺的笑,對于龍一的出現似乎毫不意外。端起茶杯,沒有喝,只是專注地看著澄澈的茶水,「我不知道世間的女子都是這麼傻的。」如清風一般的低吟,帶著看透世情的無奈,不著痕跡地浸入听者的心中。
龍一怔住,她什麼都還沒說,他為何像已知道她的想法,又或者他正在想著其他的事?
「請坐。」白陷笑得溫柔,然後從茶盤中翻過一個精致的瓷杯,優雅地斟上一杯香茗,放到龍一面前,「這青芽香葉只有在雪凝宮中才能喝到,既然來到這里,就不要錯過。」
听著他欣悅輕快的聲音,龍一覺得心中煩悶一掃而空,也不由露出放松的微笑。似乎只要在他身邊,這世上便沒有什麼事值得勞心費神的,甚至連掩飾自己的情緒,對于他也是一種褻瀆。
「很香。」緩緩啜了口他提供的清茶,龍一毫不吝嗇地贊美。
「明昭先生,龍一有事相求。」她沒忘記自己來找他的主要目的。
白隱灑月兌一笑,俊美無比的臉上有著了然的無奈,「為他換血,用你的。」陳述的語氣,讓人知道他看透了眼前女人的心思。
毫不驚訝他會猜到,龍一肯定地頷首,目光中透露出不會讓人錯認的堅決。
「即使你會沒命?」白隱聲音微沉,一絲憂郁浮上眉間,不知想到了什麼。
龍一沒有注意到他神情的輕微變動,美麗的臉上有著義無反顧的專執,「那不重要。」若他活不了,她要這條命做什麼。
「他不會願意。」白隱輕啜了口茶,悠然吟道。看得出來,那個男子不是那種會用別人的命,尤其是女人的命來換自己活著的人。這女子一廂情願的做法,恐怕會讓他終身都不快樂,那樣的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知道白隱的意思,龍一垂下頭,隱藏住眼中一閃而逝的脆弱,再抬頭,已唇含淺笑,「我不會讓他知道。明昭先生,請你幫我。」後面一句已是卑下的乞求。
白隱眼中銀芒一閃,仿佛銳利的箭矢射進龍一的眼中,直探她的內心,「你想怎麼做?」
被他突轉凌厲的眼神看得心弦一顫,龍一有些失措地別開眼,卻不改初衷,幽幽道︰「我會讓他以為我已經離開了,今生都不會再見他。而換血給他的人……請你告訴他是紫霄小姐。」那樣一來,無論是出于感情還是出于責任,他都可以和心上人在一起了。早在來雪凝宮前她就下了要撮合他和紫霄的決心,只是沒想到會是用這種方法罷了。
「不要忘了,他自己也是一個很出色的醫者,不會不知道換血給他的人幾乎沒有活著的可能,要怎麼對他解釋凌霄花主仍活得好好的情況?」白隱犀利地指出她計劃中的最大漏洞,神情卻是一貫的優雅從容,似乎只是在說著無關緊要的閑話。
也許已經想過這個問題,龍一看上去胸有成竹,只是看向白隱的眼神讓他一向平靜無波的心微微發毛。
「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他反常地輕斥,顯然已預感到她的計劃。
龍一罕有地露出諂媚地笑,柔聲道︰「明昭先生是焰族的醫皇子,有起死回生的能力,這是大草原上人人都知道的事。你不過是施展回春妙手,及時挽救了紫霄小姐的命,這有什麼好懷疑的。」這是她想好的借口,頓了頓,她神色恢復肅然,方又道︰「請明昭先生成全。」一切的關鍵都在白隱身上,他不答應,計劃再周密也沒用。
白隱沉眉斂目,唇角含著若有似無的笑意,讓人看不出他的心思,「這樣做,值得嗎?」盡避知道她的答案,他還是忍不住再一次確定,這情字當真害人不淺哪。
龍一聞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顯然沒想過這個問題,「我不知道,總之只是想他好好活著吧。」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道盡她所有的情意,其間的深濃也許只有她自己才能體會。
「傻女人。」白隱嘆了口氣,不再追問。沒有拒絕,對于他來說,就算是允了。
龍一松了口氣,「謝謝。」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還能用什麼來表達心中對他的感激。
白隱恍若未聞,目光落在白雲浮動的天際,仿佛在追憶著什麼。
「那之前,你還有什麼其他心願?」也許是被觸動了內心中的柔軟,他主動詢問,顯然打算一並為她完成。
她能有什麼心願?龍一露出一個苦澀的笑,正要搖頭,卻突然像是想到什麼。
「我死後,請明昭先生將我的身體一把火燒了,灑在洛蘭湖中,不要留一絲痕跡。」
她說得平靜淡然。她不貪心,不想要任何人記著她,她只要劍厚南平安快樂地過完一生。
「走了?」
紫霄的閨房小廳內,緩緩地響起劍厚南溫和的質疑聲,沒有氣急敗壞,也沒有懊惱失落,只是淡淡的質疑。
「是,樓主讓月奚將這封信交給劍先生,便離開了。」明月奚微笑著將手上的信遞給劍厚南,神色間看不出對龍一冒然離去有何想法。但她其實是惱怒的,所有雪凝宮的人都很惱怒,畢竟眼睜睜看著殺害了數名本宮姐妹的龍一大搖大擺地離開,卻什麼也不做,那實在是一件很讓人氣忿的事。但誰叫雪凝宮自古就有規定,凡能活著從地穴中出來的人,無論犯了什麼十惡不赦的罪,雪凝宮的人都不能再向其追討。所以真要責怪,那就只能責怪枉顧宮規的凌霄花主紫霄女才對。更何況,因著黑宇殿的勢力,雪凝宮就算真想打破規矩要找龍一報仇,那也只能將她囚禁,而不能取她性命。這又何苦呢?
平靜地接過信,劍厚南連眉也沒皺一下,神色如常地打開。
沒有諄諄叮囑,也沒有細述離因,更沒有約下相會之期。一張素箋,只有四字馨墨。
「後會無期。」
是後會無期!她不想再見他了。
垂眉斂目,劍厚南面無表情地將信箋重新折疊好,然後放進封套中,收妥。一揚眼,發現明月奚和紫霄女都瞪著美眸看著他,于是唇角上揚,露出一個溫文的笑。
「她走了,咳……那也好。」語氣是一貫的柔和平緩,仿佛在說著一個不相干的人的去留。只是因為突然的咳嗽,那本沒有什麼血色的清 俊臉上飛快地掠過一抹奇異的紅暈,然後變得更加蒼白。
見他毫不在意龍一的去留,紫霄心中竊喜,于是伸手挽住他的臂膀,柔聲道︰「南大哥,陪霄兒去花園走走吧。霄兒都快悶死了。」她心情很好,對于前夜龍一當著她的面親吻劍厚南的嫉恨突然一掃而空,不再留絲毫芥蒂。
劍厚南身體一僵,不著痕跡地將手臂從少女柔軟的懷中抽離,尚未回答,一直冷眼旁觀的明月奚開了口。
「劍先生,是否要月奚為先生備船?」她心思敏銳,從劍厚南細微的表情變化推斷出他並不是如臉上表現出來的那麼淡漠。何況對于劍厚南和龍一進雪凝宮後的一舉一動她簡直是了若指掌,包括那日早上兩人在園內堪比戀人的親熱。
紫霄眉梢一揚,不悅浮上清麗的小臉,顯然不喜歡明月奚的多事。
劍厚南搖頭,「不必了。」說著,他邁步向外面走去,竟忘記了招呼紫霄一聲。
紫霄一怔,急忙跟上,她記得是她要去花園走走的。
明月奚眼中掠過一抹興味,出乎意料地也舉步跟了上去,她突然很想知道劍厚南是否會一直這樣平靜下去。
似乎不知道身後跟著兩位女子,劍厚南負手緩步走在花園中的鵝卵石小徑上,唇角含著淺笑,讓人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青芽馥郁的馨香在庭院內彌漫,從未消失過。朝陽的光芒穿過高大的樹枝間隙,映照在樹下被露水潤濕的青苔上,留下斑駁陸離的光影。清脆的鳥叫聲從樹梢上傳來,喻示著又是一個好天氣。
三人或前或後地走著,卻一點聲音也沒有,安靜得讓人覺得詭異。
紫霄看著劍厚南挺拔筆直的背影,咬了咬下唇,張口欲言,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只得作罷。相比之下,明月奚倒真像是散步來的,一臉愜意地感受著清晨的美好。
突然,劍厚南沒有任何預兆地停了下來。兩女自然而然也停了下來,這才發現是在一株粗大的榆樹下,劍厚南定定地站在樹前,不知在想什麼。
一絲異光在明月奚眼中閃過,她記得凌儀說過,那日早上她便是在此踫見劍厚南和龍一在這株樹下抱在一起,臉挨得很近,好像在……她嚇了一跳,沒看清楚就跑掉了。想到此,明月奚失笑,凌儀才十五歲,對男女之事尚處于懵懵懂懂之時,乍見這樣的事,自然會驚惶失措。只是她實在很難想象一向溫文爾雅的劍厚南竟會做出如此大膽狂放之事。
顯然紫霄也听過了這事,她的臉色看上去比較難看,一跺腳,她準備往前走。就在這時,劍厚南突然伸出手撫上粗糙的樹干,讓紫霄不由自主打消了念頭。
就在那一剎那,劍厚南原本堅定挺直的背脊似乎不堪重負變得有些佝僂,只是這細微的變化,立時讓他全身被一層深濃的孤寂和憂郁包圍住,仿佛再也掙月兌不出來。
明月奚心弦一顫,忙別開眼,不忍再看。
「南大哥?」看到他這樣,紫霄心中微疼,忍不住試探著伸出手想要安慰他。卻在踫到他背的那一刻突然怔住,而後失聲驚叫出來︰「南大哥!」
明月奚听聲有異,急忙來到劍厚南側面。赫然發現他雙眼緊閉,額上滲出豆大的汗珠,臉色蒼白猶勝死人,渾身也在劇烈地顫抖著,似乎正在承受著巨大無比的痛苦。
「劍先生!」她大吃一驚,忙伸出手去扶他。
「不用擔心,他只是舊疾復發而已。」就在這時,白隱溫潤如清風一般的聲音在三人身後突兀地響起。
明月奚和紫霄驚喜地回過頭,看到那一頭在陽光下閃爍著奪目光華的銀發時,都不由明顯地松了口氣。只要白隱在,劍厚南應該不會有什麼事。
「白隱先生,請你救救南大哥。」紫霄美眸中漾著崇敬的光芒,急切地請求道。
別有深意地看她一眼,白隱嘆了口氣,走上前來到劍厚南身邊。看出他強忍痛苦不肯發出一聲申吟的固執,不由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轉向明月奚道︰「明姑娘,勞煩你為我準備一條船,我要帶劍兄弟離開此處。」
明月奚微訝,卻仍點了點頭,她知道白隱這樣做一定有他的用意,而她選擇相信他。
下一刻,白隱已抱起雖還堅持站著,意識卻已模糊的劍厚南往外走去。這突然的一幕把紫霄和明月奚都嚇了一跳,但他神態自若,即便抱著一個男人,依然優雅從容,不顯一絲狼狽。
走了幾步,他突然回過頭來沖紫霄一笑,「你要去嗎?」這突來的眷顧讓紫霄心中一跳,慌忙點頭如啄,不理自己虛弱,急急跟了上去。
明月奚看著這一切,晶瑩剔透的黑眸中浮起一抹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