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長命女 第3章(1)

那一年春天,野李花漫山漫谷都開遍了,白皚皚的一處一處,像是才過去不久的寒季留下的殘雪。

在經過近一個月不見天日的黑暗後,乍見這樣明艷生機的景色,讓人不由產生再世為人的錯覺。

冷風吹淡一洞的血腥,她眯眼,看著眼前清冷素雅的李花,突然覺得礙眼。

這是一個位于陡峭的崖壁中間的洞穴開口,黑黝黝的穴口仿佛一只正欲擇人而噬的怪獸張開的大口。她站在冷冽的山風中,沾著污黑血跡的襤褸衣衫仿佛破布一樣掛在瘦小尚未發育的身體上,被風吹得撲撲作響,凌亂的細發披散在身上,如衣衫一樣掛著凝固的血塊。

她就這樣站在那里,小手緊握垂在兩側,污跡斑駁的小臉上,一雙美麗的眼楮在瘦削的臉蛋上顯得異常大而明亮。只是在這對讓人驚嘆的美眸中,流瀉出的不是這個年齡孩童應有的天真無邪,而是缺乏感情的冰冷。

停了片刻,她的面前突然垂下一根長繩,連猶豫也沒有,她縱身而起,一把抓住繩端,順繩攀沿而上,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洞中那些與她年齡相若的孩童尸體一眼。

攀上崖頂,眼前是一座樸拙的草亭,一個壯漢拎著食盒正準備下去,看到她,他明顯地吃了一驚。

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她與他擦身而過,「不必再送了。」除了野獸般的嗥叫,已經很久沒有和人說話,她的聲音稚女敕中帶著沙啞。說完這句話,她揚長而去,只留下愣愣看著她小小背影的男人臉上露出濃濃的恐懼。

是,不必再送了,因為再也沒人能和她爭了。

前方是一片李樹林,雪白的花像雲霧一樣橫亙在面前。她微一猶豫,準備繞道而行。

「喂!」一個稚氣的童音在林中突然響起,她一僵,難道還有考驗?

一個從未見過的小男孩從一株李樹後面探出頭來,俊秀的小臉上掛著靦腆羞澀的笑,「姐姐……」他試探著喊,無視她的冷漠。

她眼中閃過一絲異光,「出來!」

男孩躲躲閃閃地從樹後面鑽了出來,「姐姐。」他再喊,蒼白的臉上有著淺淺的紅暈,雙手背在身後,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他穿著白色的衣衫,個子很小,才及她的耳根,瘦瘦弱弱的,仿佛一陣風就可以刮走。她眼中的戒備稍斂。

「什麼事?」緊盯他文秀的小臉,她猜測著他是從哪蹦出來的。

「我想請你……」他怯怯地開口,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然後,他將藏在身後的手拿了出來,上面赫然躺著一只羽翼未豐的小鳥。

她看著他,沒有不耐煩,也沒有接話,只靜靜等待他的請求。

「它從樹上掉了下來,沒有辦法回去了,如果不管,它會冷死的。」他輕輕地道,說了一會兒話,便不再像起初那麼拘束了。

它凍不凍死與她何干。她垂眼,已知男孩的意圖,可是卻無意幫他。這本不是鳥兒的繁殖季節,它的父母不顧這一點將它孵了出來,就應該承擔起應有的後果。

「我叫南兒。」男孩突然扯開話題,並沒有如她預料的那樣提出請求,「姐姐的名字呢,你也是山莊的人嗎?」回到這里有十多天了,卻一個小孩也沒見到,他其實很寂寞。

她一滯,而後出乎自己預料地回答了他︰「昭青。」

「昭青姐姐。」他喊,臉上漾起開心的笑,顯然為自己找到同伴而高興,「我們一起去把小鳥送回家吧。」說著,他將瘦瘦的小手伸給了她。

她看了看他干淨的小手,又垂眼看著自己沾著血跡的手,不曾動一下。

見她沒有回應,男孩小臉上的笑漸漸消失,代之的是不容人忽視的失落,也許她並不願和他做朋友。

一陣冷風起,刮得李花紛落如雪。男孩的臉色在那一瞬間變得更加蒼白,呼吸漸漸急促起來,伴著壓抑過後的細細咳嗽。

她一僵,驀然伸手抓住他惶然無措正準備收回的手。

男孩臉上浮起驚訝,「昭青姐姐。」原來是他誤會了,她是願意和他做朋友的。想到此,他臉上又掛起了讓人溫暖的笑容。

「走吧。」她說,踏前一步,為他擋去了部分冷風。

然後,在一株大樹下,只見一個渾身血污的小女孩,如獼猴一般爬上大樹,冷著小臉將一只雛鳥小心翼翼地放進鳥巢里。听到下面男孩拍手開心的笑聲,女孩的神情在那一刻突然柔和了許多。她知道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天,不會忘記這個叫南兒的病弱小男孩。

那一年,她十二歲,他十歲。

劍厚南來到龍一的房間時,她正手執酒杯慵懶地斜倚在窗邊的竹椅中,淡漠的目光落在窗外絮雲飄浮的澄澈天際,一向清冷的臉上有著淡淡的紅暈,顯然已是微醺。

「青姐。」他喊,猶豫著是否該在這個時候去打擾她。

龍一渾身一震,沒有回頭,「吃過藥了嗎?」她問得突兀。

劍厚南垂下眼,知道自己和紫霄的對話都被她听了去,心中卻也不惱怒,在這種時候她運功竊听周遭的一切是很正常的。

舉步踏進房中,他來到她的對面坐下。看著她因酒意而更增嬌艷的俏臉,她的關懷讓他的心中升起不能忽略的暖意,于是回答也不再如以前那樣生疏,只是緩緩道︰「吃過了。」

回過頭,龍一與他溫和的目光對視片刻,而後輕輕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杯子,「拒絕她,是因為自己的身體吧。」不是詢問。她太了解他了,即便見面次數不多,她也知道他心地寬厚,絕不是會記恨的人,尤其是對著自己喜歡的人。是的,她知道他是喜歡紫霄女的。

沒想到這個平日和他不是很親近的女子會如此準確地掌握到自己的心意,劍厚南有些吃驚,卻沒有否認。對于他來說,在這種事上為自己辯解沒有絲毫意義。他的確是因為自己的身體而拒絕紫霄,當初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的身體並沒有現在這樣差,但是這一年間,潛伏在體內的毒素已在逐漸蘇醒,若不能盡快找到解毒的方法,或許過不了多久,他就會離開人世。只是要找解毒的方法談何容易,兩位師父足足找了近二十五年也沒找到,他又怎可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尋獲。他不希望紫霄以後一直對著他這個行將就木的人,整日活得提心吊膽,害怕他隨時離去。

「傻瓜。」龍一低叱,目光落在他灰白的頭發上,心尖掠過一絲尖銳的疼痛。還記得第一次看到正值年少的他卻披著一頭灰白的發時,她心中升起的憐惜與不舍。只是這些他從不知道,她也永遠不會讓他知道。

听到她的話,劍厚南心中一動,想起兩人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她突然抓住自己的手,幫他擋去冷風,幫他將小鳥放回巢中。那時的她,不知是從什麼地方出來,髒兮兮的,渾身上下都是血污,神情冰冷得讓人心寒,但是他卻一點也不怕她,只想找她做自己的玩伴。只是後來卻害得她……

「不要總是為別人著想……有的時候也要想想自己。」龍一忍不住道,被他若有所思的目光看得極不自在,不自覺又拿起酒壺為自己斟上,然後舉杯一飲而盡。她並非貪杯之人,只是無意听到劍厚南與紫霄的對話,心中苦澀,便向雪凝宮的女子要了酒。

看到她臉上紅暈加深,劍厚南突然有一種感覺,那就是這個他一向認為殘忍冷酷的女子或許也有她女性柔情的一面。

「青姐,」他突然很想弄清橫亙心中多年的一件事,「那日爹爹為什麼要責罰你?是因為我嗎?」他從來沒見過那麼冷酷嚴厲的父親,那讓他覺得陌生而害怕。將一個才十二歲的小女孩綁縛在炙熱的炎洞中整整兩天,而不給一滴水喝,讓他不禁要懷疑父親是否想將她活活炙烤而死。

龍一微微一笑,搖了搖頭,「不是,是我犯了錯。」她說得雲淡風輕,仿佛早已沒將那件事放在心上。她怎會告訴他,那是因為她為他救了那只小鳥。師傅說過,你救了它,那麼看它是否會來救你。師傅是不允許她的心有絲毫柔軟的。可是她從來沒有後悔。

她還記得他因她受罰而苦苦哀求師傅不果後傷心流淚以至病發以及當她陷入昏迷後他偷偷拿水喂她的事。那時發生的一切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後來她避開他,不是因為害怕師傅,而是不想讓他再為她流淚,不想他瘦弱的身子再承受病痛的折磨。

雖然心中仍有懷疑,劍厚南卻知不能在這陳年舊事上糾纏過多,而且事情已經過去了,再追究也于事無補。

「她答應放了芸兒。」他這時才想起來找龍一的目的,告訴他此行的結果。盡避知道她大概已听到了,他仍決定再當面說一聲。

龍一微微點了點頭,目光如水般從他俊秀中透著濃濃書卷氣的臉上滑過,最後落在自己手執的酒杯中。

「我會讓我的手下送師妹回劍嘯山。」她幽幽地道,想到他的心中已有了另一個女人,就覺得胸口悶悶地作痛。可是不管他有沒有喜歡的女子,她都是沒有機會的。從她被師傅從乞兒堆中撿出來時,她就沒有機會了。頓了頓,她甩頭拋開心中的自憐,抬眼看著劍厚南不解的眼神,突然問︰「此去雪凝宮,你怕不怕?」明知他不會說出肯定的回答,她還是想問。只因她很怕,不是怕雪凝宮,而是怕和他相處的時間太久,會讓她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亂想。

劍厚南微訝,不知是否看出龍一心中的懼意,他臉上露出溫柔安撫的微笑,「沒有什麼好怕的。青姐,我會和你一起面對她們。」說出這樣的話,其實就是表明了他會和她同生共死。只因,龍一落到現在這個境況,他應當負起大半責任。

聞言,龍一秀長的眉輕輕蹙了起來。

「不要對我太好。」她冷了臉,別開頭,警告心地純良的他。

他卻只是淡淡一笑,不以為意。

看著蘭昭芸心不甘情不願地踏上虞伯——那個蹲在船頭叭嗒旱煙的老人的小木船,劍厚南沒想到這個不起眼的老者竟然是龍一的手下,而且一直尾隨在他們身後,卻沒人發覺。看來龍一真的是有恃無恐。想到此,他不由看向龍一冷漠中隱透著睿智的黑眸,再次感到她的深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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