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梅無梅不精神,
有雪無詩俗了人;
日暮詩成天又雪,
與梅並作十分春。
──盧梅坡《雪梅》
大雪一夜未停,才只不過一夜的時間,整個世界已是雪白一片。寧海富商黃炯豐的庭院里,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失去氣息的人體。
「王爺,您答應過我們會從輕發落的……」眼見才剛一起把酒言歡的客人只一刻就成了雪地里的孤魂,黃炯豐的眼光變得有些呆滯。
「我確實說可以從輕發落。」
「但您──卻殺了他們!」
「他們該感謝我才是,畢竟,我讓他們死得不是很難看。」對于死因來說,賞全尸已是朝廷最大的恩典了。
「這就是您所說的從輕發落?」
「不錯,現在只剩下你了。」他傳遞著死亡的訊息,自雙唇吐出的句子卻優雅得仿佛是請人來賞雪看花似的。他看黃炯豐的樣子,更像是在看一個將死之人,「小夢吟,過來。」
夢吟?誰是夢吟?
方施聞言,不禁愕然但不知是誰在她背後推了一把,讓她踉蹌地跌出人群。
「給黃爺送壺酒。」
方施拿起那把黃金打造的精致小壺,依言在黃炯豐的酒杯里滿滿的斟了一杯。
「喝吧!這可是皇上的恩典,等閑之輩還喝不到呢!」
看著杯中澄碧的有毒液體,黃炯豐抖著手,酒撒了一地。
「夢吟,既然黃爺有些累了,妳不妨助黃爺一臂之力。」朱高煦邪笑著。
在他看來,主宰他人的生命一向是他的樂事,他從不願錯失其中的樂趣。
仿佛被催眠般,方施提起酒壺,重新斟滿那只杯子,然後……
鮮血自黃炯豐的唇角流淌而下。
「王爺,清點好了,共有十一箱黃金,玉石瑪瑙與各色事物合計五箱……」
「原來……滅族是假,抄家才是實哪……」黃炯豐嘶吼出內心的不甘。
「在你與方家攀上關系前,就該考慮到劍有雙刃。」弱肉強食自古亦然,「不過,好歹你也利用方孝孺的名義撈了不少,該夠本了。」
方孝儒是有名的大儒,不但門生在朝為官者眾多,而且,有不少官吏與他私交篤厚。打著他名號的寧海商人們,就像有了一頂極大的保護傘,不說別的,其中的便利就能獲利不少。
痛苦的抽搐之後,黃炯豐咽下最後一口氣,眼楮仍是暴睜的。
「妳也覺得我殘忍嗎?」
術赤知道朱高煦的平靜往往是另一次狂暴的開始,明哲保身的才能讓他悄悄退開半步。
方施未曾出聲,只是用一雙明眸瞅著他。她的眼神迷茫,心魂不知飛到哪里去了。
「說話!」朱高煦重重地扣住她的肩頭,強迫她開口。
肩頭上的劇痛喚回了她的神志,然後,她再度聞到自他掌中逸出的濃濃血腥味。
「嘔……」作嘔感充溢了她的心胸。
「不許吐!」朱高煦咆哮。
「不……嘔……」他的靠近使血腥味更濃了,她止不住胸月復間翻騰的不適感!
朱高煦見狀怒氣更甚,「妳別忘了,毒死黃炯豐的酒是妳送上的!」
她送上的酒?
方施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雙手已沾滿了鮮血,隨後她想起了自殺的母親,以及被她克死的祖父……
然後她醒悟到,原來自己的雙掌也早就沾染上鮮血!
炳!多麼可笑啊!
方施面如死灰,「為什麼……為什麼死的不是我?」
「我不許妳死!」朱高煦狂暴地叫道。
她才十四歲而已,可心靈上的沉重負擔已超出了二、三十歲的成年人。術赤知道她的承載力接近底限,一不小心就可能會崩潰,頓時,惻隱之心抓住了他。
「王爺,請您住手!她已被嚇壞了。」
朱高煦一松手,她的身體就順著他慢慢地滑倒在雪地里。
「方夢吟,我命令妳睜開眼楮!」朱高煦一把抓起她,「看著我!」
她順從地張開眼,可眼神卻是茫然的,她看著他,卻又像是什麼也沒看見!
朱高煦拒絕被人忽視,可一個凡人怎能與老天的意志抗衡?
「她恐怕是封閉自我了!」術赤略通醫理。
她的感應能力極強,對血腥也敏感得驚人,這些年來又一直生活在重重的壓力下,方仁與黃炯豐的事正好成為她崩潰的導火線。
「不!我不許!」朱高煦大聲咆哮。
他對方施的在意讓術赤大感意外。畢竟,在朱高煦的眼里,世界就是一個大競技場,優勝劣敗是其中的唯一規則,他甚至不只一次說過,無用的生命就該消失掉。
可此刻,他卻在意一個十四歲的孩子!
「王爺……」術赤有些擔心,這是朱高煦第一次為皇位之外的東西失控!
「我沒事!」朱高煦說服自己,該害怕的是她才對!
「王爺?」術赤擔心地輕喚。
「什麼?」
「王爺會殺了她嗎?」術赤小聲問。
「殺?」朱高煦的大手停駐在她縴細的頸項上,五指微微一收。
在她細弱的頸上,青色的血管隱約可見,只要稍一用力,他就能捏碎她的喉骨。理智告訴他,她會是他的危機,他該結果他的危機,可……
「治好她,不管你用什麼方式!」朱高煦冷聲命令。
雪大起來了,紛紛揚揚地飄落在黃家的院子里,也落在方施的臉上。她的臉不知阿時染上一抹輕紅,仿佛是涂上了產自北地的胭脂。
「即使傻了,妳也想逃開我!」他固定住她的小臉,強迫她看著自己,「夢吟,妳只能依附我而存在!」
他的聲音穿透了心靈迷霧,讓方施為之顫抖不已!
可若真傻了,也許就不會這麼痛苦了!
此刻,天地因白雪而變得肅殺,方施有預感,他們命盤已悄然被改動了。
不過,未來怎樣,誰又能保證?
她的眼前升起了黑霧,然後,她真的暈倒了。
☆☆☆
朱高煦暫住的寧海縣衙,亦被漫天大雪沁染成玉樹瓊枝的天地。
寧海縣令被處死後,朱高煦接手所有寧海縣的事務。五天後,一度被寧海縣令攪得一團糟的地方事務,終于步入正軌。
有關方氏余孽的搜索工作仍在緊張地進行著,不過,矛頭已從地方鄉紳,商賈,轉向一般的讀書人與平民百姓。
一切正如朱高煦所要的,按照他的計畫井然有序地進行著。
不過,方施的出現卻是個例外。他知道藏匿欽犯並不是理智的行為。可她那落寞的身影、寂寞的眼神,喚醒了他內心的孤寂。
在世人的眼里,他是叱 沙場的猛將、是最受聖眷的二皇子,沒人知道在二皇子光鮮的外衣下,他擁有的只是孤寂的靈魂。
初遇她時,她那雙琉璃也似的眸子竟似鏡子一般,折射出他內心的孤寂。那一刻,他有著被人窺視到心靈的顫抖。
理智告訴心靈,他該殺了她──這個窺見到他內心隱秘的女孩,誰知在她的眼中,他竟看到同樣孤寂的靈魂!
殺了她,就等于殺了一部分的自己!
他──怎能出手?
「王爺。」侍衛推門報告。
「什麼事?」朱高煦放下手中的卷宗。
「術赤大人請王爺過去。」侍衛恭謹地道。
那天她暈倒後就一直高燒不退、昏迷不醒,他委派術赤全權處理有關延醫的事務,現在術赤派人來請他,就表示她已經醒了。
一陣窸窣的紙張聲後,朱高煦手里的卷宗已被捏成了一團廢紙!
「妳還好吧?」術赤滿意地發現她的額頭已不再火燙。
「頭痛。」
「別擔心,妳的風寒很快就會好的。」術赤倒了杯水給她,「大夫差點以為妳活不了了,如果不是王爺堅持救治,恐怕……」
「活著很好嗎?」她的眼神很空洞。
「妳還只是個孩子,不該如此悲觀。」術赤規勸著,鑽牛角尖對誰都沒有好處。
「是嗎?」她淡淡地一笑,雖然她才只有十四歲,可有時竟覺得自己已經活得太久了,「我……還能自由嗎?」
她覺得好累、好無奈。
「想自由?等下輩子吧!」朱高煦突然現身了。
「王爺。」術赤行禮。
「想死也不可以!」朱高煦看著她的眼楮道。
「為什麼?」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她只是一個不祥的妖孽,他們不該有牽扯的。
也許他還會成為未來的帝王,因為在他身上,她曾感受到一種濃濃的天子氣。可為什麼這股氣息似乎越來越淡了呢?
是因為她的手上沾著血漬,不再潔淨,以致無法再感知的緣故嗎?
「妳是屬于我的,夢吟!」所以,即使是她的意志也得圍繞著他轉才是。
「我不是夢吟!」
「只要妳活著,就是我的夢吟!」
「那麼……你能命令死亡嗎?」方施笑得很哀傷。
「妳──怎敢!」如此激怒他?朱高煦抓起她。
在沙場上,他們得殺掉十倍百倍的敵人,才能換得自己的生存權,可她竟如此踐踏寶貴的生命!
「夢吟,妳惹怒我了!」
「叫我方施!」
他們的目光對視,他的猙獰,她的則如水晶鏡,晶瑩剔透,唯一的陰影是他在其中的投影。
雖然她有著江南女人脆弱的外表,她的精神卻該死的堅韌!這樣的她,絕不會輕易死去的!
朱高煦的嘴角突然逸出微笑,心忖,既然她意識不到這點,那麼他會讓她意識到,哪怕必須不擇手段!
「王爺,您要將她帶到哪里?」術赤有些擔心。
她還只穿著單衣呢!他可不想她的病才剛有起色,就又加重了!
畢竟,她的異能讓術赤感到很有親切感,他想,自己的師父一定也會很感興趣的,如果能把她弄到手,師父一定會更開心。
不過,朱高煦拋給他一個「你敢跟上來就死定了」的猙獰眼神。
深知失高煦一向言出必行,術赤只得收住腳步,眼睜睜的看著那高大的身影挾持著單薄的她躍上馬背,消失在漫天的風雪中。
☆☆☆
大雪多日未停,山川原野極目望去浮是一片雪白,所有的血腥與暴力被掩蓋在皚皚白雪之下,天地看起來好干淨。
朱高煦勒住怒奔的駿馬,身後已看不見縣衙府的影子。
「你想做什麼?」寒冷讓她的嘴唇變成青紫色。
「妳不是很想死嗎?」朱高煦的表情讓人不寒而栗,「我正想讓妳看看我怎樣召喚死亡!」他自馬上扔下她。
雪很厚、她不曾受傷,可雙腿虛弱得撐不住身體,以致坐倒在雪地上。雪地很冷,她的體溫很快便融化了身下的積雪,雪水滲透了她薄薄的單衣。
「你終于要殺我了?」
朱高煦不語,只是凶狠地盯著她。
面對他猙獰的目光,即使最勇猛的武士也會雙腿發顫,可他竟看到她的唇畔有著上揚的微笑!
懊死!
「那麼──動手吧!」方施揚頸受死。
她曾答應母親會好好活下去,可活著好累!既然她承諾了不能懦弱地自殺,那麼借他之手給自己一個解月兌,應該不算是違背對母親的承諾吧!
「妳──該死!」
朱高煦的話充滿了血腥的味道,她相信他就要殺死她了,可──
「這是什麼?」下意識握住他塞到她手里的東西,方施不解地問。
「骨哨!我會告訴妳它的來歷。」
「不!我不想知道。」許多時候,無知就等于快樂,這一世,她的不幸就在于她擁有預知的能力,如果有來生,她會乞求老天賜予她無知的幸福。
「這是人骨骨哨!」朱高煦箝制住她的小臉,強迫她面對自己嗜殺的雙眼。
「人骨?」他的眼神讓她不安,他的話則逼出了她的恐懼。
「對,取自我殺的第一個人!」
那年他才十四歲,卻已體會到死亡的滋味,也知道作為朱棣的兒子,他這一生注定與平凡安適無緣!
鼻哨滑出方施無力的手指,掉落在雪地里。
「想要命時,就吹響它!」朱高煦屈膝拾起那只骨哨,強塞進她的手里,然後躍上馬背狂奔而去。
馬蹄疾馳,掀起了漫天的風雪,遮蔽了她的臉,也迷失了她的神志。
風定雪止,天地茫茫,只留下她一人獨坐在茫茫的白雪之中。她的手里仍握著那只骨哨,然後幻覺突如其來──
尸橫遍野、血流成河的……
這──該是沙場的情景吧?
那麼,這只骨哨又該是哪一具尸體的指骨?
然後,她看見了那少年的身影。
揮下的刀鋒帶起一溜的寒光,腥紅的血自戰袍中噴涌而出,頭顱翻滾在腳旁……
觸目所及的都是一片血紅啊!
她的耳里听見哭泣聲,心里泛起一種陌生的戰栗──那是初次殺人的恐懼!那少年的恐懼穿越了時空,擊中了她的心房。
手中的骨哨似乎變得好燙!
「不──不──」她不要再經歷一次了,真的不要再……她已無法再承受不屬于她的痛!
在驚叫聲中,骨哨滾落在雪地里,失去這現實與幻覺的媒介,恐怖的幻像終于停止了。
雪仍在下,不一會兒骨哨就沒入積雪不見了。
好冷!
漫天的風雪帶走了身體的熱量,一襲單衣更擋不住冬季的嚴寒。
不知過了多久,她不再覺得冷,只是她的全身都在痛,痛極之後就是麻木了。
方施知道自己就快死了,可意外的是,她壓根不曾覺得有一絲恐懼或是留戀,她的唇角是帶笑的。
不遠處,雪地里血跡殷紅,劫後余生的女孩听到這邊有響動,正掙扎著爬過來。
「救……救我……」
女孩仍記得母親用生命羽翼護著她時,對她說的那三個字──活下去!
于是,在這個無名的小山上,方施與方寧,這兩個都因方孝孺事件而家破人亡的方家女孩,在這皚皚白雪中相遇了。
「救我!」
一只被鮮血染紅的小手扯住了方施的衣襬。結冰後的布料比平常脆弱許多,「嗤」的一聲就扯制了,露出下面已凍成醬紫色的柔女敕肌膚。
「救……我……」
小手攀上方施的膝頭,方施的眼楮正對上方寧的,她發現那眼里有著恐懼,有著茫然,更多的則是無助,她下意識抱住了這仍然溫暖的小身體。
要活下去!
女孩的周圍凝繞著另一種氣息,方施知道那是母愛的力量,曾經也有一個溫暖的懷抱給予她愛,以及活著的力量!
她知道,她無法坐視這荏弱的生命死去。
雪越下越大,她們單薄的身影被雪埋住了半身。
鼻哨,骨哨在哪里?
方施被凍僵的手在雪層中模索,終于……她找到它了!
她顫抖著手,強忍善被幻覺沖擊的不適感,將骨哨送至唇畔想要吹響它,不料她已然凍僵的唇舌根本無法勝任這本來並不艱難的工作!
不──
她的心中充滿了挫敗感,淚水滑出眼眶,在漫天風雪中凍成了冰!
她知道不用很久,她們就會被白雪淹沒,成為雪神的祭品!
☆☆☆
朱高煦試圖專心的享受眼前的佳人美酒,可該死的,他的專注已遺失在那片冰天雪地中!
他忽然起身,艷姬正用櫻桃小嘴含了美酒哺喂到他的嘴里,卻頓時狼狽地被推倒滾倒在地上。
「王爺……」艷姬嬌嗔。
朱高煦理也不理她,只打開房門,大聲吩咐,「去請術赤大人。」
侍衛立刻如飛般的去了,不多時,術赤已出現在他面前。
「有消息了嗎?」朱高煦擰著濃眉,一臉的不悅。
看樣子,朱高煦正在火頭上,深知明哲保身的術赤當然不會傻得在這時捋虎須。
「還沒有,不過應該快了吧!」
沒人能耐得住嚴冬的酷寒,更毋庸說此刻只著一襲單衣的她。不過,一組隨時準備救援的士卒就守在半里之外,只等哨音響起,就能即刻行救人之事。
以他們的身手,絕對能在第一時間內將人救出,除非是她已經凍斃了!不過,在習慣燕地苦寒的他們看來,這天氣只能算是小寒而已,要說能凍死人,那簡直是笑話!
可術赤第一次意識到,在南方人的眼里,這天氣已冷得夠嗆!
何況……她還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一個縴弱女孩的耐寒力怎能與習慣了燕地苦寒的成年男人比!
老天!她該不會已經凍死了吧?
一念至此,術赤的一張臉變得煞白。
同時,朱高煦也意識到這點,霎時,他的一張臉竟變得比雪更蒼白。
「王爺……」
術赤還沒想好對策,朱高煦已沖出屋子,奔入馬房,躍上坐騎,狂奔出府。
「哎喲……」被王爺一把推開的艷姬站不住腳,發出了驚呼。
術赤適時挽救她免于跌倒,手指正搭上她的脈搏,這脈象動得有些異常。不過,此刻不是追究的時候,他得趕緊追上朱高煦才是。
「燒水。越多越好!」打馬出府前,術赤拋下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