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水再收豈滿杯,棄妾已去難重回。
迸來得意不相負,只今惟見青陵台。
——唐李白
迎月樓的帳該收了,骨董鋪、錢莊的帳簿昨兒入夜纔送來,今兒得記著看,午飯後錢掌櫃會過來商討經營的事……
人還沒起床,玳青的腦子已轉得飛快,一大堆該做卻還沒做的事,自動浮上了腦海。
身為活財神的每一刻都是忙碌的,可她從不抱怨,因為忙碌比讓人忽略的感覺好多了。
扯一下榻旁的絲繩,立刻清脆的「叮呤叮呤」響徹了整個宅院,這意味著忙碌的一天又開始了。
梳洗罷,她走進專門供她辦事的財神居。隨即,忠叔就同一大堆帳簿一起出現在她面前。
「放著吧。」玳青指一指書案。
生意一向能令她振奮,纔看到這些帳簿,她殘余的幾分睡意就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是。」忠叔有些擔心的看著近來越發消瘦的女主人,忍不住必切的道︰
「少夫人,您又瘦了,要注意身體啊。」
這些年來,她在經商上的成就,即使最優秀的男人也無法與她相抗衡,可身為她的總管,他也目睹了她一路行得辛苦。
「知道了。」玳青隨口應道。
敷衍的說辭以及那迫不及待一頭埋進帳簿里的樣子,無不昭示著她並未真的將他的話听進耳里。
「少夫人,您能不能……」忠叔忍不住搖頭又嘆息。
「忠叔,迎月樓的帳收了嗎?」玳青眼尖的注意到他又有碎碎念的征兆,趕緊轉移他的注意力。
不過,平常他總是一放下帳簿就忙不迭去處理其他事,為什麼這次……
莫非他有什麼難處不好啟齒?
玳青思忖著,終于下決心推開手邊的帳簿,「忠叔,你有什麼難處盡避說。」
對她來說,忠叔就像她的家人,沒有什麼不能擔待的。
「我……我新雇了個男僕,不知少夫人意下如何?」忠叔有些忐忑。
「雇男僕的事,忠叔全權做主好了,我沒有意見。」原來只是在煩男僕的事,玳青放下了一顆心,再次專注于帳簿上。
「那……我就退下了。」這次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嗯。」她已經全心沈浸在帳簿里了。
「少夫人……」忠叔欲言又止。
「還有什麼事呀?」忠叔並非不爽快之人,為什麼這次……
玳青有些疑惑。
「花嬸托人捎信來,說小少爺很想您呢,所以我就斗膽送信讓她帶小少爺過來。」這也算是他布的局吧,希望小少爺的存在能對今後的局面有些助益。
畢竟,少爺以前確實太虧待少夫人了,以少夫人的硬脾氣,要想得到原諒恐怕很不容易,更別說重新接納他了。
「這樣也好。」雖說她只打算逗留個三、五個月,可梁兒能來陪她也不錯,畢竟她已兩個月沒見到他了。
「那老奴就告退了。」
「下去吧。」
忠叔退出了財神居,財神居再次變得沈寂。
她一向很能享受工作之樂,可也許是昨兒個見到了東方玨,也許是忠叔提起了櫟兒,她的心緒變得紛亂。
她想忘記過去,可櫟兒越來越酷似他的瞼,總一再提醒她過去的傷痛。于是,她只能以攫取金錢來填補內心的空洞,既然他說她俗,她就給他俗到底!
她要看看在現今這世上,是他的清高有用,還是她的金錢魅力更大!
她曾無數次幻想他折服的樣子,可五年後當他再次有求于她,她竟感覺不到該有的快意!
她唯一能確定的是︰他們都變了,一切再不能回到從前了啊!
多年來第一次,玳青放下了手里的帳簿,抬眼看向窗外的風景。
窗外涼風肆卷、紅葉飛揚,季節已步入了秋,此時家鄉的菊花一定開得正盛吧!
她的思緒不由得恣意飛揚。
那年秋天,杭州城菊花盛開,整個城市都籠罩在清幽的菊香里。賞菊花會是杭州城每年的盛會,那年她在父親的左哄右騙下,生平第一次擠身在熱鬧的人群中。
本以為如斯的熱鬧中,沒人會注意她的跛足,誰想和家人走散的她,仍成為眾人嘲笑的對象。是他,這個溫潤如玉的男子替她解的圍,也讓她本已絕望的心升起了希望。
她就像被熊熊火光吸引了的飛蛾,理智知道,文才斐然又俊朗無比的他,絕不會看上商賈出身,又跛了一條腿的她,可她仍忍不住偷偷想他、念他;搜集他的詩詞歌賦……
那年冬天,她沈醉在自己編織的綺夢里。
她的付出本不奢望回報,她只想默默關注他、愛他而已,可當他的家境敗落,連祖傳的老屋都不能保全時,她的痴心似乎終于有了回報。
深愛女兒的爹用千兩黃金替她買到了夫婿,她如願成了他的妻子,可他的溫柔已不再,甚至連正眼都不看她一眼!
聰慧如她,其實早在同意阿爸的「買夫」計畫時,就料到會有如此的結果,可她仍以為自己有足夠的耐心等待他的回心轉意,更相信全然的付出總會收到回報。
誰想強摘的瓜總是不甜,在一廂情願中傷得最重的是自己!
因此,這五年里她封閉了情路,一心以為這樣就不會受傷,不料當他再次出現在她面前時,她竟發現其實舊傷從未痊愈。
這五年來,她的外表並無太大的改變,可她的內心正滋長著一匹名喚「空虛」的獸。金錢似乎無法滿足那獸的了,她不知該用什麼來填補它越來越大的胃口!
玳青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到眼前密密麻麻的帳簿上,可每一個數字都變成了他的臉,英俊的、憔悴的、帶笑的、憤怒的……
不,她不想再與他有什麼瓜葛!
否則……否則她會再一次受傷……
心煩意亂之下,她的手胡亂的掃過桌上的帳簿文卷,「嘩啦」一聲,帳簿文卷連同書案上的文具掉落一地,摔碎了的硯台將帳簿文卷弄污了,可她竟—點也不在意!
「少夫人,出什麼事了?」丫鬟聞聲推開門,看見財神居里的一片狼藉,瞪圓了一雙大眼。
「沒事,你先出去。」玳青克制住想尖叫的沖動。
「是。」丫鬟退出去。
老天哪,他纔出現一下下而已,她卻已變得不像自己了!
不,這種情形必須停止,如果她再听任他主宰她,那她就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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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玨一退堂,就匆匆趕到菩提精舍,換上銀亮的僕役制服。
「這里不同于東方世家,以後的一切都要靠少爺自己了。」忠叔關照,心里忍不住再次祈禱自己不曾做錯。
「我明白。」東方玨應道。
他只想為她做些什麼以償前愆,即使是做僕役,他也甘之如飴。想到從此他就能光明正大的看著她、守著她,不由的,他的一顆心竟怦怦亂跳起來。
恍惚間,他突然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正要去幽會的少年……
東方玨,別胡思亂想了啊!以你的所作所為,玳青願意原諒你就該偷笑了!他訓斥自己。
「這是怎麼回事?」忠叔的質問聲喚回了他的神志。
東方玨這纔發現他們面前站著一個婢女,她手里的托盤仍裝著滿滿的飯菜。
「少夫人說不餓。」婢女怯怯的道。
「不餓?怎可能不餓呢?明明早上就沒吃,中午也……」忠叔碎碎念,「你就不會勸少夫人試著吃點嗎?」
「少夫人說……」婢女怪委屈的辯解。
唉,少夫人一旦拿定了主意,就是八匹馬都拉不回來,再說誰又拗得過強勢的少夫人呢?
忠叔嘆口氣,「算了算了,你下去吧。」
「玳青少夫人又沒吃飯?甚至連早飯都沒吃?」東方玨驚問。
「是啊,就連中午也只吃了幾口而已。」忠叔忍不住嘆息,「我都快不知怎麼辦了。」
「忠叔,能告訴我廚房怎麼走嗎?」東方玨沈吟了一下,終于道。
「您問廚房做什麼?」忠叔不解的看著他。
「我想再去試試。」東方玨囁嚅道。
原來……忠叔恍然大悟,看樣子他的老眼還是對的,少爺確實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呢!
「以後您就專門服侍少夫人吧!」
他突發奇想,畢竟日久纔能生情呀。
「可她的貼身婢女……」她不是有貼身婢女嗎?再說要他一個大男人去伺候女人也委實不便呢!
東方玨猶豫著。
「如果她們真能盡職的話,少夫人也不會這麼瘦了。」忠叔故作為難狀。
這日久生情的戲碼,他是越想越覺得好,當下說不得只好把那些個也算盡職的婢女詆毀得一塌糊涂了。
這倒是,東方玨眼前似乎又出現了那沒有動過的飯菜。
「好、好吧。」他不能看她這麼消瘦下去。
「沿著這條路,左轉就是廚房了。」忠叔趕緊指點他去路,以防他東想西想,想得後悔。
誰想話音還沒落,他已急著往那邊去了。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忠叔忍不住向上蒼默祈︰老天保佑這次會有好結果吧,少夫人值得更好的對待呀!
***
天色擦黑後,財神居顯得有些昏暗。
推開門時,東方玨曾以為里面已經沒人了,可——一腳不知踏在了什麼上面,那東西發出了折斷的聲音。
「誰在那里?」昏暗中一個聲音響起。
是她!
他的心中掠過一絲復雜的情緒。
「是我。」他隨即鎮定住心神,「我替你送飯來了。」
他從廚娘嘴里得知,她的三餐從來不定時也不定量,總是吃一餐忘一餐的。這也是她近來清瘦不少的原因之一吧?東方玨發誓不讓她再瘦下去了,若有必要,他會親自盯著她吃下每一餐。
不過,當他向廚娘提及自己的雄心壯志,並請她配合時,得到的卻是一臉的同情。在她看來,要少夫人三餐定時定量,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
「听你的聲音有些陌生,你是新來的?」她的聲音仍有著剛睡醒的嘶啞,可精明的腦子已開始運作。
「是。」他將托盤放在一邊,模索著點亮了蠟燭,這纔發現自己剛纔踩斷了一枝上好的善璉湖筆。
玳青想看清這沒一點僕役意識的家伙,卻發現自己趴著睡久了,頭頸竟僵直得沒法動彈。
「過來,讓我看看你。」她命令。
她身後有腳步挪動的聲音,可人沒來到她身前,—雙男性的大手按在她的肩頸上。
大手按摩著她酸痛僵直的頸肌,那長繭的手掌撫過她赤果的頸子,就似……就似情人間的耳鬢廝磨……
雖說這算不得熟練的按摩確實紆解了她的不適,可這以下犯上的狂妄,以及她內心那份莫名其妙涌上的脆弱,嚇著了她。
她厲聲呵斥︰「大膽!你、你怎敢——如此妄為?!」
「我只想幫你。」手上的觸覺告訴他,她確實太瘦了。
「走開!」她起身猛推開他。
誰想用力過度,腳下失了平衡,整個人竟撞到花梨木的書案,當下痛得皺緊了眉。
「你哪里受傷了?」東方玨大為惶急,急著沖上前去查看她究竟傷到問處了。
當下兩人面面相覦。
「怎會是你?」玳青驚訝極了。
「我……是新來的男僕。」東方玨強迫自己垂下眼瞼,不與她的目光對視,就像所有安分的僕役一樣。
雖說他從沒做過僕役,可東方世家確實曾僕役成群過,他也確實知道順僕的表現該是怎樣的。
「你——男僕?」玳青瞠目結舌。
「確切的說,我是你的貼身男僕。」他澄清道。
「貼、貼身男僕?」她什麼時候需要貼身男僕了?
在她睡著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等她醒來一切都變了呢?她的雙腳忽然支橕不住身體,她必須找張椅子坐下纔行!
注意到她的異樣,東方玨趕緊扶起翻倒的椅子,扶她坐下,就像一個稱職的貼身僕人一樣。
「我原來的貼身婢女呢?」她覺得自己快尖叫了。
老天,誰來告訴她,這家里究竟還要發生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呢?
「忠叔說她有其他的工作。」東方玨將忠叔的原話告之。
老天,她及時醒悟到他們在玩破鏡重圓的把戲了。世人只知破鏡重圓是段佳話,可事實上破碎了的鏡子即使能重圓,還能算是完整的鏡子嗎?
她慘然而笑。
「你……你還是不舒服嗎?」她的失常讓他更擔心了。
「東方玨,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卻把我沈玳青看得太低。」此刻她眼底的脆弱都被冷凝所包裹,「你以為只要你勾勾小指頭,我就會追隨你嗎?」
「我……不敢奢望。」
開口的那一瞬,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內心深處仍有一絲期盼,期盼她還有些愛他、在乎他。
現在,這夢碎了一地。
心髒好痛好痛,可他沒資格抱怨啊。
因為這都是他該得的報應,誰讓他竟傻得拋棄了世上最珍貴的瑰寶呢?
「出去!」
「作為貼身男僕,我有責任將你照顧好,」東方玨堅持,「還是先吃飯吧。」
「責任?」玳青尖銳的譏諷,「哈,你在說你對我有責任?」
「是的,我對你有責任。」東方玨在書案上擺上碗筷。
「天下最可笑的莫過于此了,」她的聲音冷得像結了層冰似的,更像冰錘一錘錘擊打他的心髒,「你也懂得什麼叫責任嗎?東方少爺?」
「玳青,不要這樣。」他近乎哀求了。
「玳青這名字是你叫的嗎?你不過是一個卑微的僕役而已。」她再次找回了屬于她的冷然自制。
「是,少夫人。」一直以來,即使貧窮也無法摧毀他的傲骨,可此刻為了留在她身邊,他不惜在她面前卑躬屈膝。
「出去。」她無情的驅趕他。
「玳……少夫人,就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他近乎哀求了。
理智知道自己該無條件服從主人的命令,感情卻仍未死心,或許……或許她還有—點點在意他也說不定。
「機會?」究竟是誰沒給誰機會呀?玳青笑得苦澀。
就在他以為事情有了轉機之時,一只青瓷茶杯碎在地上,殘茶潑濕了他的鞋。
什麼意思?
他的心里—片茫然。
「東方少爺一定讀過唐詩吧!那就回去翻翻李白的『白頭吟』吧!」說完,她頭也不回的離開了財神居。
他自小熟讀詩書,甚至不需翻閱詩集就能背誦這首有名的「白頭吟」。他想她說的一定是那句「覆水再收豈滿杯,棄妾已去難重回」。
她這是在告訴他,他們之間就像那難收的馬前覆水一樣,無法重拾了。
可他不想放棄呀!
東方玨握緊了拳頭,無論怎樣艱難,他都會咬緊牙關堅持下去的,因為——他不願未經努力就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