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自己的意料,耿夢天非常能適應在美國的生活,這里的自由學風,忽然讓他得到了新生,也讓他稍微拱月兌了父母的控制,雖然還是在一個以嚴格出名的德國老師門下學琴,不過,他相當喜歡在學校的生活,也立志要上音樂學院,有了這個目標後,相對的,練琴便不再是那麼痛苦的事了。
他十四歲的時候赴美,十八歲進了著名的茱麗亞音樂學院,從他一進校門,幾乎每一個人對他的評語都是絕佳的,他在各大小的音樂比賽中,得獎無數,就連一些脾氣最古怪的老教授們,也一致認為只要他繼續朝這個方向走下去,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眾人都認為他是這方面的天才,但他自己卻不這麼想,他正在成長的腦袋里,自有他獨特且不為人知的想法,他不過是在等待一個適當的時機,將他的想法付諸行動。
和他同一班上樂理課的鐘宜生,是個同樣來自台灣的漂亮女生,據說是因為在宜蘭出生,才取了這個名字,她來美國的時間比他早,而他們從一開始的互別苗頭,到後來形成莫逆,這中間足足花了一年多的時間。
他們雖是同學,且同為來自台灣的中國人,之前卻從沒有往來過,而且,老實說,耿夢天對她的第一印象,可說是非常的差,從他一進校門,就早早听說了AllisonChung的大名,她的音樂才華、漂亮長相和富裕的家世,自是不在話下。
但更叫人嘆為觀止,引為話題的是,她那永遠沒有一天重復過的名衣服鞋子,以及經常性更換的男朋友,她的男朋友一個比一個有來頭,一個比一個家世好、地位高,听說還有一些是參議員的兒子、名律師、科技新貴……等等,都是些有條件上報的名人等級精英份子,她的行情比起其他白人女同學都要來得好,在她身上似乎看不見所謂的種族問題。
最教人不明白的是,她在勤于換衣服、換男友的同時,還能把學校的功課搞好,從不曾在練琴時遲到早退,耿夢天才來美國四、五年,還有著中國學生一貫保守的態度,中規中矩、不好出風頭,但她美國化的程度非常的深,完全不是中國學生那一回事。
她和耿夢天同樣主修小提琴,一年級選的課又都差不多,因此兩人見面的機會不少,上課時她的意見和問題,總是特別的多,向來不吝于舉手發問,有時老師光是應付她一個人的問題,就得花上十來分鐘,因此耿夢天雖然不得不承認她的小提琴,確實是拉得很不錯,而且她有一把耿夢天所沒有的,價值不斐的格列齊名琴,耿夢天羨慕她、也嫉妒她,對她的態度永遠是敬而遠之,上課上了都快一年了,這同樣來自台灣的兩個人,卻從來沒有交談過。
直到有一次耿夢天睡過了頭,匆匆趕到上音樂史的教室。他急就章的在最接近教室門邊的位置坐下,赫然發現隔壁坐著的,就是鼎鼎大名的AllisonChung,她穿著一件V字領的黑色緊身上衣,黑色的皮裙,襯托出玲瓏有致的身段,烏黑的頭發看似散亂,卻又十分有型的披在肩上,不知道她剪這麼一個頭,要花上多少錢。
夢天慌亂的整理好自已的東西坐定下來,打開了書,望著空無一字的黑板,卻根本不知道現在上到哪里。
鐘宜生用她那上著最時髦的銀白色眼影的眼楮,看了他一眼,輕聲用英文告訴他教授正在上的章節。
夢天感激的看了她一眼,並用國語和她說了聲謝謝。
鐘宜生卻只是面無表情的看著他,什麼反應也沒有,耿夢天以為她听不懂國語,就用英文又輕聲說了一遍,這才見她冷淡的點了一下頭,又逕自轉過去看著講台,沒有再看他一眼。
下了課,她收拾著背包、時髦的乳白色羽毛外套站了起來,穿著高跟長筒皮靴的她,個子沒有比耿夢天矮多少,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有義務要和她說說話、稍微寒暄一下,正想要開口用英語搭訕幾句,她卻用國語問了他。
「我听說你是台灣來的?」她一邊套上皮手套,一邊說道。
「對。」夢天想不到她會說國語,一下有些愣住。
「我也是。」她說。
「我知道。」
她畫得細長精致的眉毛一揚,下面是一對很有中國味道的丹鳳眼。「你怎麼知道?」
「你在學校很有名。」
「是嗎?希望不是壞的有名。」她呵呵一笑,涂著亮紅色的唇角微揚,她雖然這麼說,語氣中仍是自信滿滿。
「我不知道你會說國語。」耿夢天說。
「我還會說台語呢!我是六歲才來美國的,況且家里都說國語和台語。」她的國語和她的英語一樣,听起來完全沒有任何口音。
「真的?」
「當然!」
「可是剛才……我跟你道謝,你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她停了好幾秒,似笑非笑的看著他,終于說道︰「那是因為我以為你不會跟人道謝的。」
「我看起來是那麼沒禮貌的人嗎?」
雹夢天皺著眉看她,不知道自己的家教表現,在別人眼中看來,居然是那麼的差。
她笑著搖了搖頭。「你看起來那麼驕傲,我以為你是從不會跟人說謝謝的。」
夢天听了瞠目結舌,看來他們對彼此的誤解還真足不小。
有了這個奇特的開始,從此,他和鐘宜生成了不談男女感情的莫逆之交,她常常開著她的紅色敞篷車,載著他一同到中國餐廳吃頓晚飯,考試的時候,兩人一同窩在耿夢天的宿舍里讀書,只因她不想接那些永遠響個不停的邀約電話,他們還會在彼此拉琴的時候,互相給與最嚴格的批評,有時被批評的一方,也不免會惱羞成怒而起了沖突,但往往隔不了多久,兩人就又言歸于好了。他們很有默契的,從不涉及感情,各交各的男女朋友,各自向外發展感情生活,若是有人對他們的友誼生疑,他們會一致的選擇友誼,而不是愛情,這幾年下來,沒有一個人能介入他們的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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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鐘宜生幾乎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除了他的夢境。
那像是一個無法啟齒的可悲秘密,他已經無法確切指出這個夢境最早出現在什麼時候,只知道他出現的時間頻率,一次比一次密集,已經到了他無法置之不理,無法裝做沒這回事的地步。
那一天他又作夢了,他又見到了平靜的湖水和草原,他又夢見了那個屬于他的女人,她正躺在他的懷里,兩人之間契合的程度,是他一輩子也想像不到的,也是天下所有的有情人所夢寐以求的,他用手指輕撫著她柔軟的唇瓣,兩人深情的眼神對望著,她握住他的另一只手,在他的手心默默地寫下了ILoveYou幾個字,他正自慶幸自己何德何能,可以擁有她,卻就在他要吻她的同時,她又再度如空氣般的消失了。
他慌亂的尋找著,無助的嘶喊著,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一種無法克制的心痛,開始快速暴烈的漫延,幾乎要把他整個人都撕裂了,但卻再也喚不回她,她再一次從他的懷里消失了,他知道自己又再一次的失去她了。
他嚇出一身冷汗的驚醒,對著一宿舍的冷空氣,逐漸的清醒過來,他的手腳都快凍得結冰了,他掙扎著下床,找到搖控器,打開中央空調暖氣,一月底的紐約市,還是有著足以讓人凍死的低氣溫,他一點也不想在異鄉當個亡魂。
他起來到小廚房去煮了咖啡,不明白何以只是一個夢境,卻能讓人陷入如此沮喪、孤寂的地步,這個女人陰魂不散,糾纏了他好幾年了,而且她出現的頻率和次數,開始愈來愈近,愈來愈多,她一向只讓他夢到她,卻從不讓他得到她。他不知道自己必須再忍受這個折磨多久。
他一直都有女朋友,因此並沒有所謂欲求不滿的問題,也因此使他更迫切想要弄清楚這個夢境,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開始不停的上圖書館找資料,企圖弄清楚這一切,解釋這件怪事可能發生的原因,可惜卻沒有任何結果,他的夢境還是持續的、沒有任何規律和周期性的出現,而他連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不敢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他可以預見別人的反應,不是以為他想女人想瘋了,就是以為他根本精神不正常,這兩種結果都不是他想要的,因此他寧可獨自痛苦,而絕口不提,他也不敢找心理醫生,他爸、媽雖有著高等教育的背景,但卻都還有著傳統的中國腦袋,他不想被自己的父母視為不正常。
他望著小爐上的藍色火焰,聞著逐漸傳出的咖啡香味,發了好一會兒的呆,忽然才听見了一陣持續的敲門聲。
他鎖上了鐵鏈,這才開了門,站在外面一身時髦裝扮的,是等得一臉不耐煩的鐘宜生。
「你等一會兒?」他關上了門,拔開鐵鏈,把木門打開。
「怎麼回事,我敲了好久的門!」宜生一陣風似的卷了進來,艷光四射的她,替他的小房間帶進了點人氣。
她一邊月兌著黑色的皮大衣,一邊把黑色漆皮的手提袋,和一盒子Pizza隨手丟進了沙發,這才回頭看著他。
她一回頭,看到他慘白而泛青的臉色,不禁嚇了一大跳。
「怎麼回事,你的臉色好難看,你見鬼啦!」
「差不多……」他有氣無力的說。
宜生一听,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她驚懼的看了看四周,她知道這楝古老的公寓,已經有上百年的歷史了,事實上,這間公寓還是她替他找的,這里對房客的要求十分嚴格,但是鬧鬼這種事,她還是頭一次听說。
「你不要嚇人,好不好?」她心有余悸的,查看著他房間的陰暗處。
「我是見鬼了,不過,是我夢中的鬼……」
「你到底在說什麼,我怎麼听不懂。」
「Allison你懂不懂夢境所代表的意義嗎?」
「不懂,我沒修過心理學。」宜生直接了當的回答。「你是做夢夢見鬼了?」
「……一個像鬼一樣糾纏不清的人……」
「什麼?」宜生又听不懂了。
雹夢天涌上了一股無力感,他忽然覺得無以為繼了,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解釋,這時恰好他一轉身,看到了那盒PIZZA,立刻轉移了話題。
「真好,你出去約會,還會記得帶東西回來給我吃!」他打開了Pizza盒蓋。「有沒有加鰻魚?」
「當然沒有,我知道你不喜歡那個味道。」宜生不強逼他說,便順著他,轉移了話鋒。
「太好了……」他拿了一片,大吃了起來,他確實需要一點食物,好讓自己可以溫暖一些,他一邊嚼著,一邊含糊不清的告訴宜生,爐子上有咖啡,要她自己去倒。
這幾句話宜生听懂了,她走進小廚房自行倒了杯咖啡。
她走出廚房,用雙手捧著馬克杯,在耿夢天身邊坐下。
「你的約會怎麼樣?」
「別提了,那家伙外表稱頭,其實滿身銅臭,他以為交個學音樂的女朋友,就可以讓他的氣質好一點,還好我沒跟他上過床,真是亂來!不過,那家伙對選餐廳的眼光倒是很不壞,如果不是旁邊坐了這麼無趣的人,今天這一頓,還真是棒呆了!」
「那改天換我陪你去好了。」
「那你現在就得預約了。」
「這麼麻煩的餐廳?」耿夢天皺眉。「……那我看算了!」
「真沒誠意……」宜生數落著他,她知道耿夢天只是一時興起說說,他從不在乎吃什麼東西,更不在乎排場。
「這Pizza不錯……」
「就是這家餐廳外帶的羅!」
「喔……」
宜生看著他逐漸在恢復的臉色,頓了好一會兒。「到底怎麼了,我剛進來的時候,你看起來一副嚇破膽的樣子。」
雹夢天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你相不相信夢境?」
「夢?……這怎麼說呢?夢境是你的潛意識,我相信人會夢見自己所想的事,或者是特別擔心的事,可是我不認為夢境就代表了真實……」
「夢境不代表真實……」耿夢天喃喃的重復。
「……那,就好像有時候,我們會夢見親人死了,可是實際上並沒有,那很可能只是表示,你正在擔心那個人的健康而已……你該不會是夢見什麼人死了
「不是,」他放下手中咬了一半的Pizza,考慮著該不該跟宜生說,這件困擾了他好幾年的事。
「那是怎麼了?惡夢?」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耿夢天一陣沉默。
「那就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說吧!」宜生了解的拍拍他的肩後,起身站起來,走到了落地窗邊,掀開窗簾,看著外面紐約郊區的夜色,她不是那種會強逼朋友,一定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訴她的人。
「啊!下雪了……」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她靜靜地觀賞窗外雪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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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之間,沉默了好一會兒,耿夢天看著宜生,忽然心有所感。
「allison!」
「嗯……」
「我要是能愛上你就好了……」
宜生的動作忽然停格似的,停了下來。
「你有家世背景,又懂音樂,人長得又美,我父母簡直愛死你了……」
「那你呢?」宜生語調平平的問著。
「我愛你的性感身材和漂亮長相。」
一塊坐墊忽然凌空朝他飛來,正中耿夢天的臉。
「一點也不好笑。」她說。
「這可是來自你最好朋友的最高贊美。」
「我才不要這種贊美!說得我好像除了身材和長相,就一無是處似的。」
「你怎麼會是一無是處,至少你的小提琴就拉得很不錯,基本上只比我差那麼一點。」耿夢天又開她的玩笑。
「比你差一點?」宜生裝出一臉橫眉豎眼的模樣,尖聲說道。
雹夢天笑了,他抱著她丟過來的坐墊,他必須用這種開玩笑的態度來緩和一下,他也只能在宜生的面前有這樣的表現,否則他真的會當場尖叫出聲。
「Allison!」他吞了口口水。
「嗯?」
「我們是不是朋友。」他前所未有的正色說道。
「當然。」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可是……我想要告訴你一件事,這件事情,是我從來不曾告訴過任何人的,你是唯一一個可以說的人,而且,我知道如果我再不找個人說一說,我一定會瘋掉……」
「到底什麼事?」
「我希望你听完以後,能不要用異樣的眼光看我。」
宜生皺著眉。懷疑的看著他。「你是同性戀?」
「不是。如果有這麼簡單就好了。」耿夢天吁了一口氣。
「到底什麼事?」
他遲滯了一會兒,就開始慢慢的說,開頭是最難的部分,可是一但他開了口,其他的就都自然而然、源源不絕地,從他口中透露了出來。
這個秘密他已經憋得太久了,從來都沒有人能傾吐、宣泄,而這輩子唯一可能說的對象,就只有宜生,于是他便把那個從青少年時期,就開始困擾他的夢境,全部說給宜生听。
這個一向頭腦清楚,思考敏捷的鐘宜生,生平第一次,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她看著耿夢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只知道再這樣下去,我會瘋掉,但是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開始踱步,沉吟了好一會兒之後,這才慢慢的說道︰「……听著,夢天,我有一個朋友,他認識一個非常有名的心理醫生,那個人在曼哈頓執業,也許,我幫你預約個時間,我們可以過去看看他,和他聊一聊……」
「連我最好的朋友都認為我瘋了,看來我是真的快完蛋了。」耿夢天把自己的頭,埋進了沙發里。
「夢天,我不是說你瘋了,只是……只是這種事,很難叫人相信,而且難道你真的打算花一輩子的時間,去找一個你不知道名字,不知道她住在哪里的人,更何況,也許她根本不存在,也許她根本只活在你夢里……」
「不是一輩子……」他藏著頭,含糊不清的說,宜生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
「啊?」
「不是一輩子的時間,我的時間只到三十歲,如果我再沒有找到她,我就永遠見不到她了。」
「看來你是真的相信,否則你現在不會這麼說。」
「如果你幾乎天天夢見她,如果你跟我一樣,被一個相同的夢境。糾纏了好幾年,你怎麼能夠不相信。」他抬起了頭,臉上深沉的痛苦,讓宜生也不禁懾住了。
宜生看著他認真而痛苦的表情,咬著唇無言以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