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個黑暗混亂而輝煌的時代里,中國因為戰亂與紛爭而形成了群雄割據,東南西北中各有強國雄霸一方的局面。這五國分別是——東杞,西鉻,南恆,北圭,中瀠東杞,屬木,蒼龍坐鎮,以木德王。
西鉻,屬金,白虎坐鎮,以金德主。
南恆,屬人,朱雀坐鎮,以人德王。
北圭,屬土,玄武坐鎮,以土德王。
中瀠,屬水,黃猿坐鎮,以水德王。
筆事,就由東杞徇帝嫁女開始說起……
東杞,都濟陽,蒼龍坐鎮,以木德王。皇室復姓慕容,乃鮮卑人慕容氏後代子孫。逐鹿中原,五分天下之後雖然漢化頗深,但國內依舊保存著胡人習俗,民風豪邁而熱情。
元月十五,正逢元宵夜實之時,宮內舉行了盛大的蹴鞠游戲,許多年輕的王孫貴族、諸候公卿都下場踢球競賽。輝煌燈火之中,只見一個個年輕公子們奮力踢球,嘻笑喧嘩,連撞落宮燈也不管了。
徇帝坐在高台之上,看著許多王孫公子在燈火繽紛之中奔跑搶球,互不相讓,拼賽得甚是激烈。不由得龍心大悅,向端坐身旁的沐儀皇後笑道︰「你瞧,這些孩子們玩得多開心?比起漢人文謅謅的賞花燈、猜燈謎,咱們的蹴鞠游戲可不是好玩多了?」
「是啊,就可惜了藝事房太監們的一番心血。」沐儀皇後啜著杯中的琥珀酒,笑道。「這些花燈可耗費了他們三個月的功夫才做出來的,也不知過了今夜之後,還能留得幾盞呢?」
徇帝看著被踢毀而散落一地的宮燈,哈哈大笑起來。「這些孩子們玩起來真是沒個節制,看來朕得想個法子救救這些可憐的花燈才成。」
他拍了拍手掌,原先奔逐追球的貴族王孫們都停下腳步,抬頭望著徇帝所在的蒼龍台。
「眾愛卿,你們爭賽了兩個時辰,至今未分勝敗。依朕看,就算你們踢到明日清晨,依然不會有輸贏。」徇帝笑道。「這場球呢,到此為止,就算和局——」
台下眾人大嘩。太子慕容愷挺身而出,不服地道︰「父皇,這場球不能算和局。兒臣有把握,由兒臣率領的青龍隊定能打敗由安豫小王爺所率領的朱鳳隊,奪得元宵頭采。」
徇帝拈髯笑道︰「你當真如此有把握?」眼光一瞄,瞥向靜立一旁的華貴公子,笑道︰「安豫小王爺,你又怎麼說?」
那年輕公子頭戴束發紫金冠,只見他面目俊雅,顧盼神飛,實是極俊俏的華貴人兒。「臣和愷太子自幼一起長大,蹴鞠之爭,從來不曾輸過。如果太子今夜執意要分勝負,臣也只好奉陪到底了。」
徇帝呵呵笑道︰「是啊,你自幼進宮當太子伴讀,和朕的皇子皇女們一起長大,感情索來深厚,朕向來也拿你當親身兒子般看待。若是今夜愷兒和你定要一爭高下,倒是教朕為難了。」
他伸手一指,指向蒼龍殿的朝天雙闕。只見闕上各懸掛著一盞官燈,龍鳳相對。
「這樣吧,咱們來個新鮮的游戲。」徇帝笑道。「誰要是能把球踢過龍鳳雙燈之間的縫隙而不毀壞雙燈,便可以得到朕的賞賜——」
台下眾人大噪,只因雙闕直插中天,離地有數丈高,別說將球踢過雙燈了,就是要將燈踢到闕頂都是絕無可能之事;更別提龍鳳雙燈高懸闕端,要想將球踢過雙燈而不毀壞雙燈,簡直是難如登天。
「臣斗膽,冒昧請問皇上,若臣真能辦到皇上所求,可以得到什麼樣的賞賜呢?」安豫小王爺楚逸安雙眸生光,熠熠燦燦地望著徇帝。
徇帝豪放地笑了。「若卿真能依朕所言,將球踢過雙燈而不毀壞雙燈——賞賜,任卿所求。」
楚逸安心中一凜,眸中閃出異光。「聖上一言九鼎,莫要忘記自己親口所說的話。」
雙足一蹬,飛身躍上高台,在眾人驚呼聲中,撲向殿檐,如只大鷹般地掠上了殿椽。
愷太子見他躍上了殿頂,登時恍然大悟,跺腳道︰「哎呀,這小子使詐!怎麼我就沒想到這一招?」
楚逸安站在蒼龍殿頂,此時他和闕頂距離不過十余尺了,要將球踢過去是輕而易舉之事。他將球盤在腳下,趁雙燈被風吹開了些距離時,起足一踢,鞠球破空而出,弧度完美地從雙燈問飛射而過。
蒼龍殿下掌聲雷動。楚逸安微笑著掠下了殿頂,向徇帝行禮道︰「僥幸達得聖上所求,臣獻丑了。」
「愛卿雖然使詐取巧,但聰敏機智,輕功卓絕,實是難能之至啊!」徇帝開懷大笑,眼中充滿了激賞。「說吧!愛卿,你想要什麼賞賜?但教卿有所求,朕無不應允。」
「微臣不要任何賞賜,只是有個心願,懇乞皇上成全!」楚逸安心口一熱,磕下頭去,懇切而情摯地道︰「臣斗膽,求皇上賜婚,將含情公主許配給臣——若能得含情公主為妻,臣萬死無憾!」
他此言一出,眾人騷動,紛紛大嘩鼓噪起來。
慕容含情——徇帝的九皇女,有月兌俗之姿而琴藝卓絕。她出生時值霜降,枯萎的蓮池中卻一夜之間盛綻了千百朵的紅蓮。更奇怪的是,她所居住的蓮華殿中自此蓮花常開,四季不謝,加上她容貌清雅婉麗,儼然觀音,所以東杞國人都深信她是觀音轉世。每逢含情公主生辰之日,總是蜂擁至宮外奉獻蓮花,希望能得菩薩保佑,禳災祈福。
徇帝一怔,臉色登時沉了下來。「你一句話,便想要了朕最珍貴美麗的紅蓮公主?」
楚逸安重重磕頭道︰「臣自幼便深慕含情公主,娶她為妻是臣唯一心願,懇乞聖上成全——況且君無戲言,聖上既已金口一諾,答應只要臣有所求,無不應允,又豈可失信于臣下?」
徇帝重重一拍椅幾,怒道︰「你當情兒是元宵賞賜嗎?婚姻大事,豈可草率從事?情兒是何等美麗尊貴,朕豈會輕許她的終身?」
「父皇,含情妹妹已到了婚嫁之齡,放眼東杞國中,除了安豫小王爺,又有誰能與她匹配?」愷太子挺身為楚逸安說話,他和楚逸安自幼一起長大,雖然兩人事事競爭,互不相讓,但早已培養出了比親兄弟還要深厚的感情。「況且兒臣和安豫小王爺一同長大,深知安豫小王爺自幼便傾心于含情妹妹。正所謂‘易求世間無價寶,難得天下有情郎’,含情妹妹若不嫁給安豫小王爺,又能嫁給哪位更杰出深情的皇族親貴呢?」
徇帝拈髯沉思,嘆道︰「放眼東杞國中,確是沒有比逸安更適合情兒的人選了,可朕真的舍不得將情兒遠嫁豫州,這山遙路遠的,往後朕要再見情兒一面,可就難了。」他望向楚逸安,正色道︰「這樣吧,你回去和豫王商量,若他許你婚後長住爆中,朕便允了你和情兒的婚事。」
楚逸安面露難色,垂頭不語。
沐儀皇後微笑道︰「皇上,您這說的可不是孩子話嗎?女孩兒家大了,總是要嫁人的,求得良婿是第一要緊之事,豈有管路途遠近的?逸安是豫王的獨生愛子,您要他長住爆中,豫王是斷然不會肯的,您就別刁難他了吧!」
徇帝呵呵笑了起來,向楚逸安道︰「看來朕是無話可說了!皇後、太子都為你說話,再加上君無戲言這頂大帽子扣下來,朕不將情兒許給你都不成了!」
楚逸安欣喜若狂,熱血如沸地磕下頭去。「謝聖上和皇後成全!」
徇帝哈哈大笑。舉起手中酒杯,朗聲道︰「今宵朕為愛女許得了佳婿,實是人生一大樂事,聯實在是太開心了。眾愛卿,干了你們杯中的酒。今夜,不醉不歡!」
諸侯公卿們轟然歡笑,攀起酒杯放懷暢飲。並紛紛向安豫小王爺敬酒祝賀。而沉浸在極端歡樂之中的楚逸安更是酒來杯干,毫不推拒,在醺然悅意中迷了心、醉了魂。
東杞含情公主的婚姻大事,在元宵蹴鞠之夜中,就此底定。也埋下了日後她遠嫁豫州之時,命定的劫難之因,改變了她原本榮華尊貴的一生……
☆☆☆
蒼天已定鴛鴦偶,卻教平地起風彼。
蓮華殿。
沐儀皇後走過蓮花池的璇石橋,走上雕滿五瓣蓮座的青玉階,只听得一縷空靈沉淨的琴聲悠悠回蕩在午後靜謐的殿閣之中。
她示意宮女們噤聲,悄悄走進了清香氤氳的琉璃閣,只見一個容儀婉媚的端麗少女獨坐青木幾旁,正輕拂七弦琴,琴音清淡舒展,裊裊不散。
輕煙繚繞之中,只見那少女眉如曉月,眼似雙星,顏若蓮華。流盼間有一種奪魂的嫵媚,絕艷中卻又有著說不出的尊貴清華。一頭烏黑光澤的長發綰成盤龍髻,繡輕飄,宛如佛經寶卷中所描繪的妙女觀音,出塵月兌俗,端麗無雙。
沐儀皇後也不驚動正在彈琴的絕姿少女,悄悄在倚窗的青緞靠背水晶榻坐下了。一個容貌俏麗,身穿蔥黃雙繡裙的宮女立即從內殿捧來海棠雕漆盤,跪著奉上給沐儀皇後。
沐儀皇後取餅盤上的海棠凍石杯,只覺冷香撲鼻,茶未入口,已是涼沁心脾,不由得月兌口贊道︰「好茶!想必又是情兒花心思烹制的吧?」
琴聲戛然斷絕,只听得一個輕柔婉約的聲音軟軟揚起。「這是采集了蓮花露、霜降水、梅花雪,收藏在花甕之中,在土里埋了一年,今晨才開封的。」輕靈絕俗的慕容含情推開幾前的七弦琴,起身走到沐儀皇後跟前,款款行了一禮,笑道︰「這花甕水加上白芍熬茶,可降心火,解熱毒。兒臣正打算放在冰窖里鎮涼了之後,要宮女送一壺去給父皇和母後嘗嘗呢!」
沐儀皇後細細喝了,果覺沁心透脾,清淳無比。不由嘆道︰「你出閣之後,只怕母後再沒有好琴可听、好茶可喝了。」
「如果母後舍不得兒臣,那就去向父皇說,別讓兒臣這麼早出閣。」慕容含情伏在沐儀皇後膝上,輕聲道。「兒臣情願終身不嫁,一輩子留在宮中侍奉父皇和母後。」
「傻孩子說傻話。女孩兒家大了,總是要許人的,豈有終身不嫁的道理?」沐儀皇後輕撫慕容含情的面頰,慈憐溫藹地道。「就算父皇和母後再如何舍不得你,也不能耽誤你的終身大事啊!」
慕容含情輕蹙雙眉,默然不語了。
沐儀皇後看出她眼中的輕邑,不禁皺眉,溫言問道︰「情兒,自從你和安豫小王爺的親事定了之後,始終不是很開心——母後倒忘了問你,你對安豫小王爺是不是有什麼意見?」
慕容含情搖頭,輕聲道︰「逸安哥哥自幼就對兒臣極好,只是……」她有些猶豫他說︰「兒臣向來當他是兄長一般,實在沒想過要嫁給他。」
沐儀皇後溫顏笑了。「孩子,你要記住——嫁夫,不求富,不求貴,只求同心不變,白頭不相離。而天下女子衷心所盼,也不過是求能嫁得專情致一的夫君罷了!況且你和安豫小王爺自幼一起長大,對彼此都有一定的認識和了解,嫁給他總比嫁給一個你不認識的陌生人要強啊!」
慕容含情點頭,輕聲道︰「兒臣明白母後的苦心了。只是……」她幽幽嘆道︰「豫州實在是太遠了,兒臣以後再不能承歡父皇和母後膝下了。」
沐儀皇後心中一痛,涌上濃烈的不舍和離愁。強顏笑道︰「母後和父皇實在是舍不得你,不過禮部官已經卜過吉凶,也合定了六和之日,半月後,你便要啟程前往豫州完婚了。」
她雙掌一拍,兩個侍女捧著一件金翠輝煌、碧彩閃爍的大紅霞帳走了進來。
「來,試試你的嫁衣。這是特地由波斯王朝運來的雀金裘,是用孔雀毛拈了黃金繡線縫制而成的。全中土就只有這麼一件呢!」
爆女們服侍著慕容含情換上嫁衫,只見繡服閃爍,絲羅披肩五色掩映,隱隱泛轉著彩虹般的流光。映著慕容含情的絕雅麗容,更將她烘托得清艷奪目、光彩逼人。
就在慕容含情試嫁衫的同時,原先那身穿蔥黃雙繡裙的俏麗宮女走上前來向沐儀皇後福了福。
「方才禮部官派人送來陪嫁品的清單,侍蓮這就念給皇後娘娘听听——宮緞三千疋、紫金如意鐵六千錠、吉慶銀踝六千錠,古玩十箱、瑪瑙十箱、南海珍珠百斜、玉器百件、紅麝香珠百串……」
「夠了——」沐儀皇後蹙眉,揮手打斷了官女侍蓮的話。「陪嫁品和豫主府送來的聘禮就交由禮部官去操心,本宮只想知道,這從濟陽到豫州千里迢迢的,皇上指派了誰來保護公主的安全呢?」
「回皇後娘娘,皇上指派了平漢將軍夏存威率領百名禁衛軍,保護送嫁隊伍至豫州;安豫小王爺也會率領迎親隊伍至開封等待,親迎公主入豫王府。」
沐儀皇後點頭,緊皺的雙眉舒展開了。「夏將軍武藝高強,膽識過人,有他護著,途中定然不會出岔子。」她向那俏麗宮女溫顏笑道︰「侍蓮,你聰敏伶俐,又是自幼服侍公主的,向來就是個最貼心的丫頭,如今公主遠嫁豫州,這一路上,你可要好好照看著公主了。」
「皇後娘娘請放心。九公主對侍蓮一向親厚,侍蓮一定會盡心竭力的伺候九公主。」
沐儀皇後點了點頭,轉向慕容含情,拉著她的手在水晶榻上坐下了。
「孩子,你出閣在即,母後有樣寶貝要給你。」沐儀皇後從懷中取出了一個白王雙連環,遞給了慕容含情。「這是咱們慕容氏的家傳珍寶,是當年母後和你父皇大婚之日,慈聖先太後賜給母後的!」
慕容含情接過那白玉雙環,只見玉似羊脂,瑩白溫潤,是由一塊無瑕的和闐玉所雕成的雙連環。兩只玉環相扣不解,一環蟠著龍紋,刻了二字小篆「球琳」;另一環蟠著鳳紋,刻了二字小篆「合瑞」。
「球琳合瑞?」慕容含情把玩著這精致珍貴的雙連環,沉吟道︰「球琳是美玉的別稱,合瑞是代表著合和的意思——這白玉雙環是合婚禮器?」
「沒錯。連環一直是合婚必備的禮器之一,因為玉代表著堅潤不渝,環代表著始終不絕,而連環則是相扣不解——玉連環所代表的涵義就是希望能夠‘情生死不渝,愛始終不絕,命運相扣不解!’」沐儀皇後輕聲說道。「不過你手上的白玉雙連環是極稀奇特殊的,傳說它是個情環,能將有情人緊緊相系在一塊兒。」
「情環?」慕容含情心中一動,仔細端詳著手中的雙環,「它有什麼特別之處呢?」
「你仔細瞧瞧,這雙環一個雕著龍紋,一個雕著鳳紋——龍鳳本是一對,所以這連環是可解開的。如果是有情人,必能解開雙環,然後男執龍環,女執鳳環,相系一生,相愛不絕;直至死時,合葬一處,兩環才能合而為一。」沐儀皇後道。「所以如果是手執龍鳳雙環的男女,必會同生同死,兩情不渝——這玉連環會將他們的命運緊緊相扣在一起,生死不離。」
慕容含情抬起燦如列星的雙眸,望著沐儀皇後。「您給我這龍鳳玉環,是希望逸安哥哥能解開連環,愛我至死不渝?但是如果逸安哥哥解不開連環,不是兒臣的有情人呢?」
「那你就當這情環只是個傳說,反正自古至今,也沒人解開過這白玉龍鳳環。」沐儀皇後眼中掠過一抹淒傷。「當年大婚之夜,你父皇也沒能解開龍鳳環,所以他始終不能專情于你母後一人,嬪妃一個接一個的納進宮來,倒是越老越風流了。」
慕容含情見沐儀皇後傷心,急忙摟住她的脖子撒嬌笑道︰「母後,您當初該要父皇學春秋時代的齊王後啊。」
「學春秋時代的齊王後?這又是什麼典故了?」沐儀皇後果然被她轉移了注意力。
「秦昭王曾派遣使者送齊王一只玉連環,說以齊王的多智,是不是能解開玉連環呢?這齊王可被考倒了,他也和父皇一樣,解不開玉連環,他拿著玉連環詢問群臣,也沒人能解開,最後是他的王後拿了一把錐子,把連環敲破,對秦王的使者說——這可不是解開了嗎?」慕容含情眼中閃過一抹淘氣神采笑道︰「母後,您放心好了,如果逸安哥哥真的解不開龍鳳連環,兒臣就要他學齊王後,拿把錐子敲破玉環,不就解開連環了嗎?」
沐儀皇後被她逗得笑了。「你這孩子就會逗母後開心,不過母後可不許你唆使安豫小王爺毀壞了白玉龍鳳環,這只玉連環可是慕容皇室的家傳珍寶呢!」
「兒臣明白。兒臣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毀壞咱們慕容氏的傳家之寶啊!」慕容合情溫言軟語地道,「將來兒臣還要傳給女兒,還要傳給女兒的女兒,還要傳給女兒的女兒的女兒……就這麼一代代的傳下去,您說可好?」
沐儀皇後噗哧地笑了。「你淨會頑皮,什麼女兒的女兒的女兒啊?說得母後頭都暈了。」說著突然嘆了口氣,低語道︰「母後倒寧可逸安能夠解開連環,和你相愛一生,死後兩環合一,同穴而葬……也不願見你一代代的把連環傳下去,因為那表示逸安沒解開連環,不是你的有情人……」
像呼應她的話般,靜躺在慕容含情手中的白玉龍鳳環發出了暗沉沉的幽光,仿佛預告著不能悟解的命運,一場傷傷重重的情劫正悄悄逼近……
☆☆☆
含情公主出閣之日。濟陽百姓紛紛扶老攜幼,傾城而出,爭相目睹這位傳說中觀音轉世,尊責無雙的紅蓮公主。
卯時一至,只听得炮竹聲喧震天,無數男女手執鮮花,擁向皇城,把皇城內外方圓百里之地,擠得幾無立足之處。
送嫁儀仗于卯時出宮,絲竹合嗚之聲遠遠響起,百姓們騷動起來,齊聲歡呼道︰「來了!來了!皇室的送嫁隊伍來了!」
只見儀仗隊前導開道,鳳妾龍施,雉羽官扇,華蓋寶傘一對對地行出宮門。等儀仗一隊隊過完,然後才是十頂八抬大紅轎子,坐著陪嫁宮女。最後面是十六個太監抬著一座金頂銀紅繡鳳喜轎,十余個明眸皓齒,彩衣蕙帶的妙齡宮女扶轎隨行。
「瞧,是含情公主!是有清蓮之姿,觀音轉世的含情公主……」
百姓們紛紛擠上前去,想看清楚坐在金頂繡鳳喜轎之中的慕容含情。
紅緞喜橋是用淡紅珊瑚串成珠簾,覆以黃金薄紗,在初升的曉日中閃爍生光。透過黃金薄紗望去,隱約可見轎內身披彩鳳翎紗,頭戴瓔珞寶冠的慕容含情。只見她神情沉靜安詳,姿容清雅無雙,令人見而忘俗,自然而然生出莊嚴親近之心。
「現今天下五國並立,可除了我東杞之外,其余四國都是動蕩不安——南恆,雍王奪位,太子玄煜流亡于途;至今生死不明;中瀠,暴君執政,百姓民不聊生,暴亂四起;西鉻,以佛治國,可世尊佛爺卻棄位出走,不知所蹤。西鉻人民又不肯另立佛王,雖有攝政喇嘛代為執政,但至今仍陷入舉國無主的混亂之中;北圭,雖無動亂,卻有著太子爭位的隱憂;唯有我東杞,因為有菩薩轉世的含情公主,所以才能風調雨順、國強民安啊……」
在民眾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中,完全流露出了對慕容含情幾近神化的崇拜及尊敬。
太子慕容愷率領著諸候公卿及四品以上官員隨駕送出皇城,典禮異常盛大而隆重。民眾紛紛跟著儀仗隊伍送出城來,並奉上手中鮮花,以鮮花鋪道,恭送慕容含情出城。
到了城外,十六個大監放下金頂繡鳳喜轎,牽來四匹白馬,扣上車轡,將鳳輦抬到了馬車之上,登時變成了一座華麗異常的鳳輿。
愷太子走到鳳輿旁邊,不舍地道︰「含情妹妹,皇兄只能送到此處了。此去豫州,有千里之遙,你一路上要保重。」
「多謝皇兄相送。」慕容含情輕柔溫軟的聲音從鳳輿內傳了出來。「含情此後再不能承歡父皇及母後膝下,就請皇兄代盡人子孝道了。」
「這是自然。只是在父皇及母後心中,恐怕誰也取代不了你的地位。」愷太子嘆道。「你嫁給安豫小王爺為妃,此後長居豫州,可要常常捎信來,以解父皇及母後思念愛女之苦。」
「含情明白。」慕容含情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皇兄請回宮吧!」
平漢將軍夏存威率領著百名禁衛軍緩馳而來。只見百名禁衛軍精壯威武,長刀勝雪,鐵矛如雲,人人騎著一色白馬。愷太子見了這等雄壯聲勢,微微點頭,上前對夏存威說道︰「夏將軍,這一路上,就有賴你保護公主的安全了。」
沉默寡言、卓爾不群的夏存威向愷太子抱拳行禮,說道︰「太子請放心,臣定然誓死保護公主安抵豫王府。」
愷太子點頭,舉手一揮,儀仗隊開始前行,送嫁隊伍在禁衛軍的保護之下,緩緩離開了濟陽……
☆☆☆
斜日,迫近了西山。歸林的昏鴉,噪叫著滿天亂飛。
「公主,您累了吧?喝杯木揮清露解解渴。」鳳輿中,宮女侍蓮取出子香露,倒在木揮茶中,調勻了端給倦臥在軟榻上的慕容含情。
斜倚在青玉枕上的慕容含情,接過木揮清露淺啜了一口,只覺甘甜香馥,潤澤心肺,倦意似乎也微微消褪了些,不由得嘆道︰「好蓮兒,這一路上幸虧有你呢!這十多天來舟車勞頓的,也難為你能夠處處服侍周全了。」
此時,一陣涼風襲來,吹開了輕軟低垂的黃金紗簾。慕容含情從叮當作響、隨風飄拂的珊瑚珠簾望出去,只見斜陽懸在碧山之外,一彎流水,靜靜環繞著遠處的小小荒村。天地,顯得蒼茫而遼闊。
「咱們現在是到了哪兒呢?」
「進了城,就是益都縣了。」侍蓮嘟起嘴,忿忿道︰「咱們今兒個又被百姓耽誤了行程,只怕無法及時趕到驛館,又要露宿荒野了。」
原來慕容含情出閣是舉國轟動的大事,百姓爭相搶著要親眼目睹這位儼若觀音、東杞國中最受景仰崇拜的九公主。送嫁隊伍所到之處,不管是大城或小鎮,都是萬人空巷,途為之塞,幾乎寸步難行,也因此走了十余日,竟還未出魯州邊境。嚴重的延誤了行程不說,還經常錯過途中的驛館而被迫露宿荒郊。
「以穹蒼為被,大地為床,也不錯啊!」慕容含情笑著安慰侍蓮。「你瞧,這大自然的壯闊景象多美?哪是皇宮里人工雕琢的假山假水可以比擬的?」
「是啊,風景是挺美的。可是咱們的行程再這般延誤下去,只怕在開封等著接公主入豫王府的安豫小王爺要焦急得發狂呢!」侍蓮嘆氣道。「照咱們這般走法,也不知何時才到得了豫州?要是誤了大婚的吉日良辰,那可怎生是好啊?」
寒鴉亂啼,劃破了岑寂的荒野,在暮色中回蕩著。
侍蓮听著空中聒噪淒厲的烏鴉叫聲,不禁揪緊了心口,胸中怦怦驚跳。「公主,不知為了什麼,我心中悸動得好厲害,眼皮也一直跳呢!您听,這烏鴉叫得這般厲害,是不是什麼不吉祥的兆頭啊?」
「你心口悸動得厲害?真是為了這烏鴉啼叫?」慕容合情取笑她道。「我瞧,是為了夏將軍吧?」
侍蓮羞紅了雙頰,嗔道︰「公主,人家是跟您說正經的,怎麼您倒不正經起來了?」
這十余日來,夏存威率領著禁衛軍保護送嫁隊伍的安全。他這人沉默少言、標悍絕倫,敢于百萬軍中,獨挽大弓射殺敵方將領,不到三十歲的年紀,便因戰功彪炳而被封為平漢將軍,這一路行來,只見他治軍行伍,嚴緩不苛,一飲一食,皆與士卒相共。不但收服了禁衛軍的心,也讓陪嫁的宮女個個芳心悸動,連侍蓮這個心慧靈巧、眼高于頂的大宮女也不例外。
「你說本宮不正經?哎,本宮原想進了豫王府之後,要逸安哥哥作主將你許給夏將軍的……」慕容含情假意嘆了口氣。「既然你覺得這是不正經的事,那也只好作罷嘍!」
侍蓮又羞又惱,啐了一口道︰「誰要嫁給那根木頭啊?」
原來夏存威性子剛直木訥,又常年征戰沙場,對兒女私情素來不縈于心。這一路上,竟目不斜視,對千嬌百媚的侍蓮視若無睹,也氣壞了向來自視甚高的侍蓮。
慕容含情正想再逗逗侍蓮,突然听得馬嘶聲淒厲揚起,只見數匹馬前足一蹶,跪倒在地,馬背上的禁衛軍被摔下馬來,其余的馬匹受驚,紛紛振鬣長嘶,東奔西竄,行伍登時大亂。
「穩住,別亂了陣腳,散開來保護公主!」夏存威大喝,見這場混亂來得突然,絕不是單純的馬失前蹄,心中有了警覺,立即策馬急馳到鳳輿旁邊,緊握著腰間的大刀,嚴陣以待。
馬背上的禁衛軍揮鞭約束,好不容易才穩住了馬群。突听得嗤嗤破空聲響,馬群哀嗚不絕,又有數匹馬翻倒在地。
「公主,是不是有盜匪啊?」鳳輿之中的侍蓮隔簾望出來,見這場變故來得突然,心中極是害怕,手也抖了,聲音也顫了。「怎麼馬兒一匹接一匹的倒了下去?該不是中邪了吧?」
「不怕的,侍蓮。有夏將軍保護咱們,不會有事的……」慕容含情安慰著侍蓮,心下也是微驚。若是盜匪攔路打劫,怎會不見人影?但若不是盜匪所為,馬群又怎會無緣無故一匹匹倒了下去?
夏存威上前察看那些跪地哀嗚的駿馬,只見它們的前腳竟全斷了,蹄旁都散落著一顆鵝卵般大小的石子,顯然是有人用石子打斷了這些馬的前足。
夏存威心中極驚,能用不到巴掌大的石子打斷奔馳中的駿馬前足,這份準頭及力道,實是他生平僅見,來人顯然是個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
「是何方高人在此?」夏存威提氣吐聲,一字一句在空曠的荒野中回蕩得清清楚楚。「閣下既敢攔阻皇室馬隊,為何不敢現身一見?」
一聲冷笑,自半空中輕輕淡淡的飄了下來。
眾人大驚,抬頭望去,只見道旁一株古松之梢竟端坐著一條青衫身影,身形飄忽,有如鬼魅。松枝在風中來回晃動,那人坐在上面卻是灑逸自如,平穩無比。
「公主,那……那是人是鬼啊?」侍蓮嚇得臉色都白了,身子不斷打顫。
「那是人——個武功很高的人。」慕容含情蹙眉凝神,想要瞧清那人的相貌,卻因距離太遠,那人又身子背光而完全看不清楚他的容貌。
「是人便好,是人便好!」侍蓮拍著胸脯,驚魂甫定地道。「就算他是盜匪,可只有孤身一人,總打不過咱們上百名武藝高強的禁衛軍吧?」
慕容含情眉頭蹙得更緊,一股不祥的驚悸感在心頭漫泛而來——孤身一人竟敢攔劫有禁衛軍保護的皇室送嫁隊伍?此人若非膽大包天的狂徒,便是有著莫測高深的武功及志在必得的把握。
夏存威心知今日遇上了生平未見的勁敵,揮手示意禁衛軍散開了作防衛隊形。朗聲說道︰「閣下擊馬攔路,意欲何為?可知這是皇室馬隊,沖撞了只有死路一條?」
「我既敢攔道,自然知道這是皇室馬隊,夏將軍的問話未免好笑。」那人聲音冷幽如魅,低沉中略帶溫煦,卻沒有絲毫暖意。「至于我的意圖也很簡單——留下馬車中的人,我可以饒你們一死。」他伸手一指,指向鳳輿!
侍蓮驚呼一聲,捉住了慕容含情的衣袖,顫聲道︰「公主,這……這匪徒是沖著您來的!他真是向天借了膽子啦,難道他不怕砍頭嗎?」
慕容含情凝眉不語,掀開珊瑚珠簾極目望去,竭力想看清楚那人的模樣。
日光西落,一彎斷虹隱約斜掛山頭。那青衣人端坐樹梢,清 的身形一半隱在樹色暗影之中,一半映在淡金暮色之下。半暮半光的身影就仿佛是他正邪難辨的冷狂神采,即使隔著遙遠的距離,都可以感到那份棄世的孤絕與寒涼。
「大膽狂徒,竟敢意圖挾持九公主?」夏存威驚怒至極,原以為這盜匪是為了陪嫁的金銀珠寶而來,沒想到他的目標竟是慕容含情——東杞國中最受人民崇敬與喜愛的紅蓮公主!「單憑你方才那句話,便是欺君犯上的砍頭大罪!你當真以為你孤身一人,可以從我百名精兵手中劫走慕容公主?」
「能或不能,你何不試試?」那人幽幽一笑,淡漠地瞥向鳳輿中的妙麗身影。「不過我勸你別試的好!傳聞含情公主是觀音轉世,如果她真有傳說中的菩薩心腸,只怕不會願意見到百條人命為她而死吧?」
夏存威怒極反笑。「我征戰沙場,什麼樣凶狠的敵人沒見過?倒從未見過像你這般狂妄自大。目中無人的大膽逆賊。想要我禁衛軍百條人命?行,先過我夏存威這關!」
抽出腰間大刀,縱身而上,撲向那株古松,大刀往那人面門直劈了過去。
眾人只見銀光一閃,那人衣袖微擺,手中已多了把閃著冷冷銀光、又輕又薄的長劍。他劍尖微側,竟不擋格夏存威大刀,長劍直指夏存威胸口,出手之凌厲迅捷,簡直是匪夷所思。
這一劍後發而先至,夏存威大刀還未觸及對方衣袖。胸口已然中劍,大喊一聲,身子軟軟摔下樹來。
禁衛軍們見威名素著的夏存威竟只一招便敗在青衣人手下,人人變了臉色。侍蓮更是嚇得魂飛魄散,一顆心幾要迸出口來,驚喊道︰「夏將軍!」不顧慕容含情的攔阻,跌跌撞撞沖下鳳輿,踉蹌奔向倒地不起的夏存威。
那人青衣一晃,飛身下樹。對倒在樹下的夏存威和狂奔而來的侍蓮視若無睹,只是緩步走向被重重禁衛軍保護在中央的鳳輿。
百名禁衛軍大聲齊喊。沖殺面前,圍攻青衣人。
那青衣人眼眉一挑,對百名侍衛精兵竟是全然不放在眼里,只見他行若無事,趨退如電地在禁衛軍人牆之中穿插來去,手中劍如風馳電掣,每出一劍,必有一人倒下。片刻之間已有數十名禁衛軍慘死在他劍下,鮮血漫天噴濺。
慕容含情腦中一陣暈眩,眼前所見的是她最恐怖的夢魔中也不曾出現過的景象——劍光、鮮血、驚呼、哀號,交織成一片人間煉獄的可怖景象。
殺戮,一場驚心動魄的慘烈殺戮在她眼前展開……
「住手,不要再殺人了!」看著禁衛軍們死傷慘重,一個接一個的倒下,慕容含情只覺心痛難忍,再也忍耐不住胸中的激憤,悲怒欲絕地叫道︰「不便再殺人了!」
那青衣人听到她淒憤的叫聲,眯起雙眸,不再理會禁衛軍的糾纏,飛身而起,直撲鳳輿。
慕容含情只覺眼前一花,那青衣人已撲到了鳳輿之前,長劍一撩,劃破了黃金紗簾,削斷了珊瑚珠鏈。
珊瑚珍珠,落了一地,在荒野中滾動著晶瑩的虹光,而慕容含情也終于見到了青衣人的容貌。
日向黃昏,湛藍的天空抹上了金紫色的霞光,絢麗的暮色映在那青衣人蒼白的面容上,竟也不能為他增添絲毫血色,只見他眉眼清俊,容顏清華,渾身籠罩在一股神秘如謎的幽獨氣息之中,卻又有著如雲出岫般的清逸和雋冷。
慕容含情一顫,心中瀠過一絲莫名的、教人心慌意亂的驚惶與悸動——這男人,她見過的;卻是在何時?在何處呢?
像一種千年難喻的互古因緣,一抹似識又不相識的恍惚感流過她心底——她幽幽恍恍看著那豐華神秘的清俊男子,一時間,悸惑無語。
而他——矜冷不言,靜靜矗立在夕陽余暉的光影中,如落日魅影,遺世而孤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