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照著你當初的構想。」
「是的。」
「你說,你要好好教訓一下那只驕傲的犬,徹底摧毀他勢利自負、物欲貪婪的價值觀。」
「對。」
「然後,你要他付出所有,包括他的心,讓他一無所有之後,再將他緝捕回來……」
「沒錯。」
「那你為何遲疑了?為何時限到了,你還不動手?」
「因為,整個計畫有點失算……」
「失算了什麼?」
「我的心。」
衛相如看著趴在她病榻前沉睡的高銳,想起了她的意識被抽離身軀時,與從容的對話。
時間已到,她的元神已與身靈合一,原本,她該回到天庭歸位,但她的任務卻還沒完成。
「再給我一點時間。」她對從容道。
「時間不是由我給你的,般若,它掌握在你自己手里,你要何時馴服那只驕犬,如何馴服,你自己衡量,唯一不能違背的,是你絕不能空手而回。」從容的話中隱含警告。
般若。
是的,她是玉皇身旁的巨子「左輔」,衛相如只是她下凡後的凡人姓名,為了收伏高銳;她為自己塑造了這個角色,不論是個性,長相,人生,都由她精心規畫,這個叫衛相如的女人,是她用來收拾高銳的工具。
她,是下凡來當他的主人,而非情人……
但是,千算萬算,竟忘了將自己的心估算在內,現在,她反被困在這個角色里,困在高銳的愛情里,為了他,她忘了自己此生的任務,竟然寧可當個凡女衛相如,不想變回神官般若。
誰會相信,向來不被任何人事影響、總是我行我素的般若,竟為情迷惘了。
伸手輕刷著高銳的發絲,她的眼神充滿了愛戀和深情,以及猶豫。
這只驕犬,他並不如她想像中壞啊!
他也許冷酷嚴厲,也許囂張無情,也許強悍剛愎,也許自私自利;但是,他的心是熱的,他還懂得愛,不是嗎?他並非沒有人性,他只是武裝自己,他只想為自已而活,所以才月兌逃,這樣,有錯嗎?
不過,他的罪不是由她來判定,她是受玉皇之命,從容所托,前來收伏他,她的任務是將他帶回,而不是替他月兌罪。
那麼,接下來,她該怎麼做?
最初的計畫,正是用她的死來收他的心,犬兒天性忠貞守護,一旦動情,必會願意把心交出,到時,她的身軀就是封住他的容器,帶著他回返天庭仙界,接受發落。
可是,面對深情執著的他,她居然不忍心……
「你不睡覺在想什麼?」高銳突然開口,睜開眼楮,卻依然枕在床沿,任她撫梳著他的頭發。
「你醒了?」她深深地看著他,剛俊的臉上,寫滿了為她奔走焦慮之後的疲憊,她的心又抽了一下。
「嗯,早就醒了,可是我喜歡你這樣模著我……」他露出舒服的神情。
「你這樣就好像我的寵犬在撒嬌……」她心疼地笑了笑,指尖仍輕柔地順著他的後腦撫向頸背。
他屏息了幾秒,眼神微黯,自嘲地道︰「說不定我就是。」
「是嗎?」她眉一挑,抿了抿嘴,陡地用力將他的頭發揉亂。
「喂!你干什麼?」他輕斥一聲,起身傾向她,抓住她可惡的小手,也故意揉亂她的發絲。
「啊!」她問躲著,笑著。
「你一有力氣就又要作怪了嗎?」他沒好氣地笑道。
「不要弄啦……」她大笑。
他突然安靜下來,怔怔地看著她的笑容,眼楮一熱,將她的手緊緊握住,低聲道︰「我願意用我所有的一切,換得你現在這樣溫暖燦爛的微笑……」
她臉色一變,笑容僵在臉上,胸口頓時一緊,微微刺痛。
他為什麼要愛得如此濃烈?為什麼要愛得如此痴狂?他這樣叫她如何下得了手?
「別擔心,我已經在全世界搜尋適合你的心髒,請你再撐一陣子,我一定會有辦法救你……」他說著低頭輕吻著她的掌心。
從他唇間傳來的熱度幾乎要將她的靈魂燙傷,她猛地收回手,小臉刷白。
她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她苦,他會更苦,只有快刀斬斷情絲,才能減少對他的傷害。
「怎麼了?」他愕然地抬頭。
「我不需要心髒移植,高銳,不用再找了。」她強迫自己把感情壓下,現在起,她得理智點。
「為什麼?」他不解地睜大雙眼。
「我不想用個陌生人的心髒,我會排斥。」她正色道。
「我會找個和你血型與身體狀況都吻合的人……」他解釋道。
「心髒是人的另一個腦,它有記憶,有感覺,移植心髒等于是讓別人入侵身體,到時,我的感覺,我的心情,我的喜怒哀樂都會被取代……」
「不會的,有多少心髒移植的人都和以前一樣,沒什麼改變……」
「不會一樣的,沒了心,我對你所有的感覺也會消失,我不要那樣。」她把話導入主題。
「你別胡思亂想了,相如,眼下最重要的是要讓你活下去……」他急道。
「何苦呢?我這條命再怎麼救也沒用了。」她輕聲道。
「不要說喪氣話!我說過,我會用盡一切方法救你。」他不安地將她拉進懷中,輕擁著。
她偎在他結實有力的胸膛,吸取著他身上獨特的氣息,悸蕩地閉上眼楮。
原來,愛一個人的感覺就是這樣,心愛的人的臂彎,永遠勝過天堂……
只是,理智很快地就將這份短暫的迷醉清除,她黯然地提醒自己,神官不需要愛情,這些,都是虛幻。
她要的,是在他胸腔內跳動的那顆心.
「你的心跳強而有力……真好……」她喃喃地道。
「它,是為你而跳動。」他吻著她的發絲道。
「真的嗎?那麼,如果我要,你會把它給我嗎?比起其他人的心,我寧可要你的。」她閉上眼,痛苦地說著言不由衷的話。
他身子一顫,霍地將她拉開,驚訝地盯著她。
拒絕我,快拒絕……她在心里祈求著。
「我怎麼沒想到,找遍了全世界,或者,那顆能救你的心,就在我身上!」他驚喜道。
她徹底地呆住了。
他……竟然沒有一點點的遲疑,竟然像是听見了什麼天大的好消息……
「我去找醫生驗一下血液,不,可能得先做個體檢……」他說著放開她,迫不及待地想沖出病房。
「等一下!你听清楚我在說什麼了嗎?」她驚急地喊住他。
「當然,我听得一清二楚,你提醒了我,我的心,也許可以救得了你!」他笑道。
「你這個笨蛋,你還笑得出來?真要把你的心給我,你就死了!」她大聲嚷道。
「不,我不會死,我會和你一起活著,活在你心里。」他一點都不在乎這條命,幾千年,他活夠了,如果他的心能救她,那就給她。
「你……」她怔怔地望著他,心從來沒像此刻這麼痛過。
誰說畜生都貪生怕死?他,簡直是不要命了,為了她,命都可以不要。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不管用什麼形式。」他認真地笑了。
她無法呼吸了,她的整個靈魂,就要被他深不見底的愛給淹沒了。
這場追緝,她輸了,因為,她發現,到頭來被收伏的……
是她自己。
「你休息一下,我去找醫生……」他轉身扭開門把。
「回來!不用去找了!」她蹙眉喝道。
「怎麼了?」他回頭看她,一臉困惑。
「我不會做任何移植手術,高銳。」她冷然地道。
「為什麼?」他擰眉。
「因為我根本就不想活了。」
「什麼?」他驚愕地瞪著她。
「我的任務即將結束,不必再留在人間……」她看著他,緩緩地道。
「什麼任務?」他俊瞼一凜。
「把你緝捕回去的任務。」她說著,攤開手,手中倏地出現一個銀色項圈。
他一看到那個項圈,立刻驚恐地向後跳開,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
那個鎖了他千年的項圈,為什麼會出現在衛相如的手中?難道……她……她真的如奉滔天所說,是……
般若?
他瞼色僵冷泛白,大腦停止運作,久久無法反應過來。
「很熟悉的項圈,對吧?本來,應該是將你的心帶回去之後,再用這個項圈鎖住你的形體,不過,我懶得再繞圈子了。」她拔下點滴,跨下床,朝他走來。
「你……」他一步步後退,全身的血液正逐漸凍結。
「你不該太輕敵的,高銳,更不該不相信貂兒的警告。」她將他逼到牆角,輕嘆道。
「你……真的是……『左輔』般若?」好半晌,他才困難地擠出聲音。
「是的。」她看著他慘白的神情,心像是被什麼撕扯著似的,又繃又痛。
「你接近我的目的……就是為了緝捕我?」他瞪著她,彷佛此刻才認識她這個人。
「是的。」
「衛相如,口譯專家,和我相遇,相戀,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設計的?」他愈問臉色愈陰沉。
「是的。」
「就連愛上我……也是假的?」他寒著瞼又問。
她心頭一奎,頓了片刻,才緩緩地道︰「對。」
她每承認一次,就如同在他胸口多刺上一刀,每一刀,似乎都在嘲諷著他之前的付出有多麼愚蠢。
滿腔的愛,來不及轉換成恨,就已化為利刃,將他自己傷得慘重。
「很好……結果,我只是個落入陷阱的呆子。」他喃喃地道,怒火漸漸在心里竄燒,從一開始,他就被算計了,「衛相如」這個女人,只是般若為了捕捉他的一個餌!
「這只能怪你不夠聰明。」她低聲道。
「用二十五年布局,塑造成一個衛相如,你還真看得起我哪!般若大人。」他咬牙,恨恨地冷笑。
「要藏起仙氣接近你,就得先當個凡人,我認為,這比用暴力直接將你帶回去來得好。」她勉強一笑,差點被他散發出的恨意擊倒。
「那你是想藉此取走我的心?真陰險……以往听聞『左輔』是玉皇身邊善于謀略的愛將,果然名不虛傳,連『愛』這種東西都可以拿來利用。」他愈說愈憤怒,為自己的一片深情竟被她如此糟蹋而氣苦痛心。
「過獎了……」她把涌上喉嚨的酸楚咽了回去,強顏一笑。
「那你為什麼不演到底?你只要繼續演下去,或者我真的會傻傻的把心移植給你……」他眯起眼瞪她。
「我浪費太多時間了,已經沒什麼耐性了,你就乖乖束手就擒吧。」她冷冷地道,舉起手中的項圈。
「別作夢了!」他怒吼一聲,立即化為黑色巨犬,前腳壓低,全身警戒。
她眼底閃過一絲懾動。
黑亮的短毛,英挺威武的姿態,傲視群倫的氣勢,多美的一只犬兒啊,!這就是她深愛的高銳,她怎麼忍心將他再關回牢籠……
「別做無謂的抵抗了,你是贏不了這只專為你而設的項圈的……」她向前跨了一步。
「你現在只是個凡人,不會是我的對手。」他咧嘴狂笑。
「我的力量已恢復了八成了,要對付你綽綽有余。」她倏地高舉項圈,直逼近他的周身。
「別逼我出手!」他繞到一旁,低嗚。
「我就是要逼你出手。」她冷斥一聲,握住項圈上的長鏈,將項圈拋出。
項圈像是有靈,竟能追著他不放,他忍住怒氣,不斷地閃避,但她一次、兩次,接二連三地進攻,終于激起了他體內野獸的狂暴之氣。
倏地,他一躍而起,避開那閃著銀光的項圈,一個空中扭身,張開利口,毫不遲疑地就咬向她的頸背。
就在這時,她忽然轉身,以正面迎向他,丟開了手中長鏈,沖著他微微一笑,不做任何抵抗。
他大駭,但已來不及收勢,尖銳的牙齒刺入她的頸間,撕扯出一道又深又長的傷口。
「唔……」她承受不了他強大的力道,向後倒下,動脈的血管破裂,鮮紅的液體頓時染紅她整個胸口和左臂。
他在她身旁落下,驚愕、詫異、慌亂地杵著,完全想不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說什麼力量恢復了八成,她根本還是個軟弱無力的凡人……
她……簡直是自尋死路!
「你……還咬得真狠……」她因大量失血而顫抖著。
「你……你究竟在干什麼?在干什麼?」他回過神,隨即變身人形,發狂地抱起她的身體怒喊。
「我的……任務失敗……因為……我打不贏你……」她想笑,但臉已漸漸變得僵硬,脆弱的心髒抵不過大量失血,再也無法正常運作。
「你……」他驚恐得說不出話來,因為,他猛然意識到她就快死了……
「這次……我真的……得走了……希望……我們別再見面了……」她虛弱地看著他,眼神充滿了不舍。
「不!你不能走;你哪里都不能去……」他狂亂不已,雙手緊壓住她的傷口止血,然而鮮紅的血卻怎麼也止不了,不但沾染紅了她的身子,也染紅了他的手。
「你贏了……高銳……」她的呼吸愈來愈弱。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不還手?為什麼……」他從緊縮干澀的胸腔擠出發顫的聲音。
她什麼都沒說,只是伸手想撫模他的臉,但手卻伸到一半就落下。
時限到了,她閉上眼,血還溫熱,氣息猶在,心跳卻已停止。
他呆愣地抱著她,久久無法動彈。
這是怎麼回事?她就這樣……死了?死……了?
像夢一樣,感覺如此的縹緲,如此荒唐,如此空茫可笑……
她死了!他最愛的女人,結果卻死在他手里!
這是懲罰嗎?還是又是另一種計謀?
心底最深層的恐懼、驚慌和迷惑像鬼爪般緊攫住他的每條神經,不斷揪扯著,讓他痛徹心腑,讓他肝腸寸斷。
她不能這樣對他……不可以……
「不……你不能就這樣死去!你給我說清楚,你為什麼要這樣做?衛相如,回答我啊!回答我——」他捧住她的臉不停地驚斥怒吼,回蕩在病房內的聲音听起來就像在哀號。
但她已無法回答他了,走了,離開了,只留給他無數的恨惡、憤怒、困惑,還有刺骨的傷痛……
一陣搶天狂呼之後,他喘著氣,怔怔地撫著她漸漸冰冷的身體,然後,他突然笑了。
「呵呵呵……哈哈哈……」
他笑得如失心瘋般的顛狂鷙猛,如暴風席卷的雷火交加,笑得像是被掏空了整顆心,空洞而粗啞,淒切而悲愴。
難道,一切就這樣……算了?
不,他不甘心,她怎麼可以留下一堆問題給他就消失,怎麼可以不說清楚就用這種方式撒手?
這算什麼?
他不會就此罷休,他要答案,他要她給他一個解釋。
衛相如死了,但般若不會消失,他知道她會在哪里,在那個他曾誓死再也不會回去的地方,他一定能找到她。
一定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