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齊文件走出法庭,一路上遇見不少同行,在擦身而過的瞬間頷首致意,梁雨萍深深感覺到台灣法律界的狹小;也因此,偶爾會有大學時代的學長姐出現在同一個法庭上,成為審判中三方主角的情況。
忽然,一陣嘈雜牽引她注意。
「據可靠消息指出,警方在偵訊過程中,對于以連續殺人案起訴的被告周少民曾施以刑求取得自白,針對這點,何檢有什麼意見?」
「無可奉告!」好煩!哪來的可靠消息她怎麼不知道?
「周少民的辯護律師聲稱已向高等法院提出上訴--」
「算我服了你們傳媒的緊追不舍行不行?」啕!
同一條川廊,氣急敗壞的聲音的四周跟著記者群雜沓的步伐,以麥克風為武器,攝影機為盾,氣勢磅礡地殺向被圍在中央的孤軍。
一名打扮亮麗的女子在記者簇擁下困難地前進,試圖沖出槍林彈雨。
是最近頭條新聞,強盜殺人案的承辦檢察官。認出人,梁雨萍同情地瞄了幾眼,閃到角落靠牆走向樓梯,嘈雜的聲音緊追在後。
她清楚听見女檢官不滿的怒氣︰
「偵查不公開、偵查不公開,我不是說了偵查不公開嗎?等司法程序結束之後你們想不知道都難,現在別煩我!」
「何檢,民眾有知的權利--」
「我听你在放--」不能做出有辱公家機關形象的行為,女檢官握拳忍住嘴里最後一個字,悶聲直往前走,三轉四轉,轉到樓梯口。
媒體記者鍥而不舍追上,人群中不曉得哪一位記者踉蹌了下,身體往前傾,手里的麥克風敲上檢察官的背,在骨牌效應的推波助瀾下,位在那團人群最前頭的無辜者,化身代罪羔羊就這麼被推下樓。
無巧不巧,梁雨萍正是那位羔羊小姐。
「啊!」
「啊--」
兩聲慘叫的同時,一只深咖啡色事務包依循圓周運動沿切線方向甩出去,而它的主人也慘遭同樣命運,感覺自己像被丟出去的布袋。
老天!她不敢想跌落地面之後,自己會是什麼慘狀。
想象中的疼痛在幾秒之後仍未襲上身,梁雨萍睜開眼,努力定神注意四周,發現自己靠躺在一堵溫暖的肉牆上,厚實的肉牆成功化去她的重力加速度。
抬眸迎入一張內斂陽剛的男性臉孔。「謝謝你的--」
得她幫助穩站台階上的女檢官急忙下樓,打斷她的謝詞︰「妳沒事吧?」
「不、還、還好。」只是心有余悸。
「那我--」發現媒體記者因為這小意外楞在原地,此時不溜待何時。「沒事就好,先走一步了,多謝。」閃人去!
梁雨萍原本不懂對方沒有邏輯的話,但之後看見媒體恍如夢醒,重起追逐的動作,才明白個中真意。
那位女檢在謝她轉移記者注意力。
回神的記者群以忽有龐然大物的拔山氣勢沖下來,不死心地想追上趁機想溜回地檢署的女檢官。
錯肩的瞬剎,一只熱掌箝住她的腰往旁邊帶,躲開推擠的場面。
「再度謝謝你。」
男人撿起她的事務包送到面前。
「謝謝。」這是第三次了,唉。
今天恐怕是不宜出門日,還是早點回事務所的好。
才轉身,與擦身的人撞上,腳踝突然劇烈的扭痛差點逼出她的淚。
她的腳……今天果然不宜出門。
「我送妳到醫院。」身邊降下來的話帶著一點好笑的意味。
在短短兩分鐘之內救同一個人三次的機率很難謂之高。
「第四次謝謝你。」
糗到這地步,她已經無話可說了。
踉蹌踮腳走出診療室,梁雨萍看見送她到醫院的男人就坐在外頭。
「醫生怎麼說?」
「輕微扭傷,回去後做點熱敷,兩三天就沒事了。」真丟臉。「謝謝你送我到醫院。」
「妳一直道謝,讓人很難接話。」
「除了道謝,我不知道該跟你說什麼才好。」伸出手向他。「梁雨萍。很高興認識你,孟先生。」
孟谷驚訝地握住她的手。「妳認識我?」
「剛剛在診療室才想起來,上個月在《律師通訊》拜讀你針對刑法第一百八十五條之三危險駕駛罪,以及同條之四肇事逃逸罪之立法作出評論的文章,印象深刻。」
「這次輪我向妳致謝了。」孟谷看人的眼神增添了激賞。他向來欣賞有腦袋的人,不論男女。「我送妳。」
「怎麼好意思再麻煩你。」
「就當有緣,我想更認識妳。」
這答案愣住了她。
孟谷,就她所知是近幾年在律師界竄起名號的知名律師,領有美國及台灣兩地的律師執照,精通商事法主打民事訴訟之余,也涉足刑事案件,後者案量不多,但件件都是引人注目的大案,包括最近法院才裁定再審的強盜殺人案。
律師是一項有機會名利雙收的職業,如果再加上出色的外型與單身未婚的條件,那會成為多少顆芳心趨之若騖的目標?
答案是可想而知的「多不可數」四個字吧?
而這樣的人--
「梁小姐?」簡單的一句邀約竟讓對方考慮這麼久,孟谷開始懷疑自己的行情是否正在他不知不覺的時候往下走。
「抱歉,我無法想象這樣的話會從你口中說出,我以為你是--」
「我怎樣?」
「呃……」這算不算酸葡萄心理?「我見過不少知名律師對不同行的人甚至是同業的態度並不--恕我冒犯,並不親切。」
孟谷不怒反笑。「妳以為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曾以為。用狹隘的刻板印象以偏概全是不好的習慣,我向你道歉。」
下一秒的坦然認錯,更讓他驚訝!
不諱言,沖著她不拿喬、坦然道歉的舉止,他愈來愈欣賞她。
「這表示妳答應我的邀約,一起共度午餐?」
「咦?」
打開「獨身主義」的大門,梁雨萍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對坐在吧台前與老板陸雲槐聊天的頤長背影道歉︰
「抱歉,我遲到了。」
斑腳椅循聲旋了九十度,是一張曬黑的男性臉孔。
是她大學時代的學弟,也是老朋友。
「好久不見了,烈旭。」
「好久不--妳的腳怎麼了?」
說話同時,柏烈旭已站起身,扶她坐好。
「妳應該打個電話告訴我,不必跑這一趟。」一雙黑眸牢罕鎖在她腳踝上的白色繃帶。「我可以去接妳。」
「我們約好在這踫面,怎麼可以說改就變;再說,陸大哥為了慶祝你退伍,準備不少東西,我只是扭到腳,是那個醫生太夸張,硬要包成這個樣子,沒事的。」
仗著身高,他像個大哥哥似地拍了拍她發頂。「妳就是不懂得照顧自己。」真糟糕。
「那是因為你跟葉秋太照顧我,如果我變成生活白痴,也是你們兩個害的。」
「無妨,我可以負起責任。」柏烈旭咧出一口白牙笑說道。
梁雨萍回他一記白眼,掩飾自己听見他話時瞬間的怔忡。
從她畢業之後,因為比在學校更不常見面,「獨身主義」成了他們唯一交集的空間。
無論是不約而同或特定相約,總會在這里相遇,因為喜好老板一手咖啡絕活,因此在這里,他們有多年的交集。
梁雨萍忽然想起什麼,連忙從皮包拿出禮物。「送你,恭喜你退伍。」
「謝謝。」他接過,小心翼翼拆開,是一只手表。
「我挑了好久,覺得這個款式最適合你。」她說著,邊取來,自動幫他戴上。「你上次休假回來的時候,說你手表在出操時不小心摔壞了,我想你應該沒有換新的,所以想送你一只表,喜歡嗎?」
調整好表帶,扣上環--「嗯,很合。」她的眼光不錯。
正欲收手,柏烈旭突然有了動作,將她的手按在表上。
「烈旭?」
「妳送的,我就喜歡。」四指成勾,形成的虎口輕輕扣住她手背,無形中,為兩人添上一抹夾帶曖昧的深意。「謝謝。」
若有似無的感覺莫名萌生,梁雨萍想抽手,又怕造成尷尬的氣氛,吶吶然,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你……」
「幫我把咖啡送到客人桌上。」老板不愧是老板,一眼看出這對忘年之交的氛圍不對,以不變的悠然從容插手干預。「為女士服務是男人的天職。」言下之意,任誰都听得出來。
柏烈旭只好听命,松手接過,讓陷入錯愕狀態的梁雨萍得到喘息空間。
事實上,她真的松了一口氣。
「男孩可以在一夜之間變成一個男人,只要他用心,只要他想。」冷不防,陸雲槐冒出這麼一句話。
一張帶著疑惑的俏臉抬起,面對他。「什麼?」
擦拭咖啡杯的大手停了下來,表情帶著七分笑意。「我听說律師的特質是精明干練。」
「嗯。」她點頭,想了一會兒補充道︰「除此之外,還要冷靜細心,在對簿公堂的時候,才能找出對造陳述內容里的漏洞。」
「我針對的不是妳的工作,而是妳的感情。」
梁雨萍聞言,苦笑地攤了手。「我沒有時間考慮這些。」
結束實習,正式擔任律師接案才一年不到,她要學習的事情太多,沒有多余的心力。
「你知道的,我太忙了。」
「有時候是因為太習慣,所以渾然不覺。」
「陸大哥,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打啞謎了?」疑惑更上一層樓,愈來愈听不懂。
「有沒有人說過妳很遲鈍?」
遲鈍?梁雨萍對這個字眼不滿意地皺了眉頭。「為什麼你跟葉秋都說一樣的話?」
旁觀者都看出來了,就她這位當事人還不知不覺?
這會不會太遲鈍了些?
面對這麼一個遲鈍的對象--陸雲槐有預感,柏烈旭的感情路並不好走。
「陸大哥,你到底要說什麼?」今天晚上的陸大哥有點怪怪的。梁雨萍左看右看,就是覺得有說不上來的古怪。「有困難嗎?說出來,也許大家可以一起想辦法解決。」
陸雲槐笑得尷尬,別人的感情事,他從來不曾介入。初次干涉,顯然他的技巧不佳,才反而把自己推進困窘的境地。
「這個困難不屬于我。」而是柏烈旭。
「那是誰的?」她直問,雙眸閃動好奇。
「妳--」面對完全不懂的梁雨萍,陸雲槐還想再說更多,但眼角余光掃見柏烈旭已經送完咖啡往回走來,他只能點到為止︰「妳該學著敏銳一點。」
什麼意思?
欲追問,發現柏烈旭已來到身邊,打斷了她的問號。
「你們剛在聊什麼?說得一臉嚴肅的表情。」
「沒什麼。」陸雲槐搶白道,一派從容地拭干玻璃杯上的水滴。
柏烈旭只好轉向求教他人。
可惜,這個「他人」更是一頭霧水,只能聳肩響應。
她也想知道是怎麼回事。
「梁姐,妳的花。」
一大早,梁雨萍才剛踏進所屬的律師事務所,還沒進辦公室,她的助理林婉如便喜孜孜地送上一束花。
她愣了下。「我生日?」不是今天吧?
「才不是,是追求。」林婉如興奮道。
「妳要追我?」今天才知她的小助理是女同志。「抱歉了,婉如,我不是妳那個世界的人。」謝過不收,梁雨萍轉進辦公室。
「什麼啊!我才不是同志!」林婉如跟了進來,跳腳抗議︰「梁姐,不是我要追妳,是這個人要追妳!」氣死人,在法庭上精明得嚇死人的梁姐,私底下竟遲鈍到這種地步,搞人格分裂啊!
梁雨萍微向後傾,以便看清楚小助理拿在她面前的卡片。
孟谷?
「他送的?」疑問爬上梁雨萍略施淡妝的俏臉。
昨天上午才第一次見面,之後為了謝他送她到醫院,她便接受他的邀請且堅持付費表達謝意,然後她就因為工作先行離開。
短短幾個小時的交談,她何德何能讓他破費送花?
疑問不小心說出口,被身邊耳尖的助理听見,還胳臂往外彎的幫孟谷說話,直替他抱不平︰
「人家孟大律師送花給妳,怎麼是這種反應?」不覺得太冷淡了嗎?
「不然呢?」她要怎麼反應才叫恰當?
「梁姐,妳該不會還想要考慮吧?孟律師可是上港有名聲,下港尚出名的菁英份子,又被稱為是律師界的黃金單身漢、不會跳票的長期飯票耶!」
年輕的助理妹妹何來如此市儈心思?梁雨萍自認跟不上。
「如果我是妳啊,一顆心早綁著火箭飛過去,把自己打上蝴蝶結送上去任他吃
干抹淨,就算尸骨無存也甘之如飴。」年輕助理的雙眼盈滿夢幻的星星,只差沒轉圈來個天旋地轉似的暈噘。「再說,孟律師長相性格,有男人味,梁姐,妳真的下動心嗎?那樣的對象好得不能再好了。」
動心?不,除了驚訝以外,其它什麼感覺也沒有,一絲悸動也無。
反倒是像不諳家事的媳婦,突然被婆婆要求燒出一桌好菜,望著冰箱滿滿的食材,兩只手卻不知道該往哪里伸。
孟谷是個好律師,也是個好人,在利益與正義之間自有一把尺臆度,在工作上,她佩服他的成就。
但如果他送花、邀請共進晚餐的用意是私人因素,那就……
「梁姐,妳有男朋友了嗎?」
「嗄?」助理好奇的探詢拉她回神。
「要不然像孟律師這樣的好對象送花給妳,又寫卡片邀妳共進晚餐,這麼好的事從天而降,妳怎麼好象手上多了顆烤熟的芋頭一樣,在手上滾來滾去不知道要丟哪里似的?」
「直接用『燙手山芋』四個字不行嗎?」偏偏要說得那麼白話。
「哎呀--」小助理淘氣地拍拍老板肩膀。「在小說上看到的呀,作者可以多打幾個字拉長句子好累積字數,讀者讀起來輕松又帶趣味性,人家就是覺得好玩才學起來的啊。」
「妳確定自己應該念法律系?」愛看小說應該往中文系跑才對。「我看妳休息的時候都在看小說。」
「別提我了啦。」逼供的人什麼時候換成梁姐了?「是人家在問妳話哩!」
「上班時間到了。」她指指牆上時鐘。「再玩,當心我向上頭告狀。」
「討厭,梁姐欺負人。」她也是一片好意關心的嘛,嗚嗚……
「別假哭了。」梁雨萍抽出幾份卷宗丟給她。「先把這些整理歸檔,再幫我謄幾份書狀,今天急著送件;還有這些--上面寫了我要的資料,妳盡快找給我。」
「呃……是。」林婉如接過,暗暗在心底嘆了口氣。
早知道就別進來了……後悔莫及,後悔莫及。
梁雨萍看著助理小妹一臉哀怨地離開,不知該氣還是該笑。
視線回到助理方才隨手擺放的花束,她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希望不會有麻煩,她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