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令府邸座落于金陵北大街,這條街上多是富貴人家宅邸,不若市集人來人往,此刻放眼望去,整條街上只有他們兩人。
「你跟著我干嘛?」
「誰跟了?」東方展言一哼,「這條路就你能走?」
也是。余小小沒有反駁,轉身繼續往回家的路上走,听見身後腳步聲又起,一時起了玩心,加快腳下步伐。
後頭的人也跟著大步流星。我沖!
這還不叫跟?余小小揚笑,忽然停步。
「嚇!」後頭忽然發出奇怪的聲響。
這家伙……差點顛僕在地的東方展言咬牙,怒瞪前方十步外的身影。
「你會不會走路引又走又停,也不怕跌倒。」真是!一邊抱怨,一邊拍去方才緊急止步時不慎沾上衣擺的泥塵。
抬頭,發現對方正看著自己,東方展言趕忙藏住狼狽,雙手反翦身後裝沒事。
余小小忍不住莞爾。
「你真不是普通愛面子。在別人面前裝模作樣真的那麼有趣嗎?」
「誰在裝——咳咳……」
「快回家泡茶喝吧,難得有一張好看的臉,總要配上相襯的好嗓音才叫相得益彰不是?」她勸。
東方展言花了好一會工夫才止住咳嗽,再抬頭,發現她人已經衣袂飄飄,走遠了。
他沒有再追上去。
或者該說,他沒有力氣、也沒有臉再追上去。
此刻,他是真真切切地明白了——余小小並不像其他姑娘會設法找理由接近他,或為了引他注意,假裝討厭他、對他的行事為人大肆批評。
是了,她或許也覺得他好看,但她不喜歡他;他許多作為惹她生氣,但也沒讓她因此討厭他——兩人之間,說不上是陌生人,但也不是朋友。
朋友……東方展言想起自己曾從她口中听見這兩個字,但那是為了阻止她娘拔刀砍他的權宜之計。
那晚幫他上藥療傷、方才為他看診叮囑,是因為她自許為大大,醫者父母心。
她對他,不刻意討好、不嬌柔造作,知他是東方展言,也只當他是東方展言。
她用平常心,甚至多了點無視的態度對他︰也用不多言、迅速離開的疏遠舉止一再告訴他——
道不同,不相為謀。
在她眼里,他不特別,也不重要。
東方展言變了。
近日里,金陵城里傳得沸沸揚揚的莫過于這則消息。
一向自詔風流、舉手投足翩然優雅得有些刻意的東方展言變了。
這改變,要從某天他忽然凶性大發,在茶館里與一向相談甚歡、過從甚密的賢才俊彥們大打出手的事兒說起。
話說那日之後,東方展言是不出戶,也不見人。
有人猜是因為茶館那場架受了重傷,不得不在家中休養。
在等了十天仍不見人後,開始有人猜或許是鬧出這等丑事氣得東方老爺將人送山城……等等編得出、編不出的流言傳來傳去。
餅了近半個月,才見他踏出東方府;怪的是,才一天又不見了。
謗據東方府家丁傳出來的可靠消息指出,東方展言稍早還高高興興地走出家門,可回府的時候表情哀感,也不知道足受了什麼打擊,回房後就把自己關在里頭誰也不見;到了隔天還是一樣,之後除了送茶水、送飯的家丁,沒人見得到他。
總之,就是一整個不對勁。
而日子在閑人旁觀不解的疑惑巾繼續前進,不知不覺又過了一個月。
就在金陵人心想東方展言大概就這麼悶壞了、玩完了的時候,他又出現了,大步流星地沖出家門,氣勢磅躪地殺到余人居門前,和余家夫人你來我往大吵,甚至上演全武行,被余家夫人給打趴,派人扛回東方府,休養了大半個月,又開始英姿煥發地穿梭在金陵的大街小巷。
他的俊美依舊月兌俗,風采仍然翩翩,可眉宇顧盼間多了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英韻,驕蠻倨傲的個性也改了不少,甚至會主動向人打招呼,笑臉迎人——短短不到兩個月的時間竟變了這麼多,任誰都無法不注意。
可,奇怪了,他們發現變得更吸引入的東方展言不再與城里的青年才俊登高望遠、吟詩作對、執樽對飲笑談天下事。
包奇怪的是,他們經常看見東方展言追著一個人跑,不把對方的冷淡態度放在眼里,近乎死皮賴臉地瞎攪蠻纏,不顧形象。
而被他死纏活纏的那人——
「余小小,等等我!」
因為發育,長了個子更顯頑高的東方展言就在大街上當著眾人面前,用他尚未變完聲的嗓子呼叫前方相距十五步的姑娘。
那姑娘,有著江南姑娘所沒有的高姚身板,一襲胡裝襯得她英朗不群,若不是面容溫和淳善、眉目嬌柔,乍看之下很容易被誤認為是男子。
「你又怎了?」柳眉微鎖,帶著說不出的困惑與困擾。
東方展言小跑步到她面前,笑容可掬。
「听說你要出城去劉家村義診?」
「嗯。」余小小點頭。
「我陪你去。」
「嗄?」
「最近城外不太安全,你一個姑娘家容易出事。」東方展言說著,趁她不注意,搶過藥箱背上肩。「走吧。」
「嗄?」余小小傻在原地,看著他經過自己,往城門方向走去。
「快一點!」發現人沒跟上,東方展言停步,回頭催促︰「遲了趕不回來別說我沒提醒你。」
「嗄?」更傻眼,這人是怎了?
前些天突然沖到她家,說什麼寧可讓她娘砍上七刀八刀,也要交她這個朋友雲雲的瘋話;又為了當朋友,成天圍著她打轉,可以說是陰魂不散,現下竟然還想陪她出城義診听說他把自己關在房里一個月,莫不是關出毛病了吧?她想。
也听說,他那票豬朋狗友在茶館的事情之後就跟他不相往來,連招呼都不打。
好好一個人,因為個性太差,把自己弄到這地步……
真可憐,余小小盯著他後腦勺,無法不同情。
「還愣在那干嘛?」東方展言走回來,索性握住她的手,大搖大擺地當街牽人走。「別讓劉家村的人久等。」
「哦。」算了,隨他去,看他鬧騰到幾時。
沒有被甩開,東方展言樂得繼續握住掌中比自己的只小了一點的手。
溫熱結實、富有彈感的觸感——嗯,還不錯。
就這樣,前一後,一男一女。
男的走在前方,陶醉在只有自己明白的得意;女的跟在後頭,沉溺于自己的思緒。誰也沒有注意到四周驚訝的目光,更沒听見沿街目睹此景的姑娘一顆顆芳心落地碎成千片萬片的聲響、以及那肝腸寸斷的嗚咽。
時方仲夏,金陵城內,許多年華正俏的姑娘卻覺身心枯槁如入寒冬,滿目蕭索,連片殘存的綠葉也沒有。
東方展言變了,真的變了。
不只外形、不單氣勢,就連眼光——
也、變、了。
在這個時代,並不是每個人生病都有能力去找大夫的。
尤其是城外的農民,在收入都不見得能養活一家老小的情況下,生病也只能靠世代相傳的救急偏方自救;真到病入膏盲,也很少人會往城里找大大,不是等死就是拜大地求神跡。
若是處于亂世,農民的日子更是苦不堪言。
雖然,江湖傳言余人居的余神醫性情古怪,醫病不忘整人,特別是因為打殺導致傷病求診的江湖人,下手絕不留情,治療過程往往跟死過一輪無異,診金更高得讓病人寧可去死也不是沒有過的事。
但對于窮苦人家,余神醫非常大方,當余人居在金陵站穩腳步後,便與城外農村約定每個月固定巡診。
余小小不是第一次到劉家村,也不是第一次帶人來。
「余大夫……」臥病在床的劉大成一雙眼時而瞟向外頭,時而回到年輕女大夫身上,表情很不自在。「那個……這個……」
「劉老伯,你也不是第一次讓我看診,不好意思什麼?」
「不、不是啦!」劉大成紅了臉,探頭看窗外。「那、那位公子——這怎麼好意思……」
「別怕鋤頭壓壞他,他拿得起來,只是不知道能做什麼就是——」余小小按住老人家身子,要他別妄動,依次在穴位放上蒜片,再將蠶豆大小的艾炷置于蒜片上施灸。「放心,要是弄壞你的莊稼,我讓他賠你,他付得起。現在,你要做的就是閉上眼楮好好休息,等會叫你。」說著,邊捻著針往風池穴上一落。
「哎喲,大夫……」劉大成不再哼唧,沉沉睡去。
余小小趁著艾灸的時間起身,為了方便看顏,只走到門邊就停下。
門外菜田上,華服俊鮑子拿著不相襯的鋤頭忙得很起勁。
這人真奇了,堅持陪她出診,原以為是想跟著學醫,卻見他老在農田或菜園子里打轉,要不就跟農產們聊天,一點想學醫的樣子也沒有,真是愈來愈怪了他。
「你又在做什麼?」
「把土壓實。雖然土松易扎根,但太松也不行。」東方展言一邊拿鋤頭壓土一邊說。「這園子的土太松,保水不易,菜都給種蔫了。」
「你真的會種田?」之前都不是玩的?
「……你要笑就笑,我不在乎。」話雖這麼說,俊臉卻紅得像要滴出血了,不知是太陽曬還是因為羞赧。
「誰笑你了。」還真是愛面子,務農有什麼可以拿來笑話的?不懂。
「我爹,還有上頭幾個兄姐,」東方展言沒有抬頭。「以前我曾在自己的別院種東西,卻被他們笑話、說我犯傻,後來就沒再種了。」
「你真傻。」
鋤頭倏地一頓,東方展言回瞪,「你也一樣說我——」
「听人把話說完好嗎?」脾氣真差。「國以農為本,你諳農是你本事,他們笑話你是他們無知,而你竟認真听了進去,放棄自己的才能,這還不傻?」東方展言愣了住,她無心的一語驚醒他這個渾噩多年的夢中人。
「你……真這麼覺得?」
「如果你打算種田的話,可以種些西瓜嗎?」想到那汁多味甜的滋味,余小小整張臉亮了起來。「人說暑天半個瓜,藥物不用抓。如果每年夏天都有西瓜吃不知有多好……」不曉得金陵買不買得到?
「西瓜嗎?」東方展言手肘頂著鋤頭長柄,認真思考起自己務農的可能性。
那廂,余小小崩量艾灸的時間差不多到了,轉身進屋。
「……嗯,它的皮入藥可以清熱解暑,籽具潤腸通便之效,蔓葉亦可入藥,是食物也是藥物——」
藥、藥物?忽地,一道靈光閃過,東方展言顫抖了下,興奮地看向農舍的門。
「余小小,我想到——人呢?」興奮聲調因發現門口沒有某人身影而蔫了一半。
可憐復可嘆的東方四少,好不容易立定自己的志向,馬上慘遭無人分享的打擊,瞪著無人的門口好半晌,才默默地拿起鋤頭繼續壓土去。
幾天後,金陵城又開始沸沸揚揚,為了另一則更詭異的消息。
天啊!這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為什麼東方家的四公子開始種田了?甚至不惜為此與東方老爺大吵一架,最後被趕出家門,斷絕父子關系!難不成這東方四少真的在前些日子悶出病,壞了腦袋?還是因為庶出啥也干不了,在東方府過得憋屈,灰心喪志之不決定離家務農去?
這東方四少還真是愈大愈奇怪、愈活愈下品……
可憐哦,好好一個風姿颯爽的翩翩公子竟落到這步田地——
真的是太可憐了,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