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湖州城里熙來攘往的人群點綴出繁華盛世的景況,而城外粉女敕夏荷開滿湖面仍嫌不足,順著彎延的渠這開進城里來,微風吹來,花影搖動,滿城皆是清香氣息。
稱得上是湖州至大酒樓的福滿樓,今兒個照例是高朋滿座,劃拳敬酒的吆喝聲不絕于耳,店小二滿場飛奔上菜斟酒招呼客人。
「好多人哪!」
突如其來的甜美嗓音引了店小二的注意,他好奇地止住忙碌的步戊,回身看向聲音的來源。
只見說話的女子窈窕修長的身形里在一襲紅色在裙里,烏黑柔細的發絲綰了個十分流行的高髻,上頭簪著翠鈿百步搖,細長的丹鳳眼則勾著燦亮亮的笑意,看起來是個少見的美人胚子,可惜眼楮以下的面容讓長長的面紗遮住,讓人看不真切。
「是啊,因為今天賈老祖要來說書,許多人都早早來佔位子。」店小二捧著滿手酒菜,轉到她身前笑道。
「那麼便勞煩小二哥幫咱們騰張桌子。」
低沉的男音響起,店小二這才驚覺紅衣少婦的小手正握在一個男人手中。
哎呀,可惜!怎麼這麼個妙齡女子竟會嫁給白發蒼蒼的老……店小二一下子瞠大了眼。他不老啊!甚至可以能長得挺俊的,怎麼會年紀輕輕便是一頭鶴發?
「小二哥?」
白發男子又喚了聲,店小二才回過神來,急忙騰了張空桌讓兩人坐下,酒萊才上沒多久,便听得一聲拍案,接著四周密起一陣熱烈的掌聲。
一名瘦小的老頭子不知何時坐上了搭高的台子,手中驚木又是一拍,福滿樓內立即安靜下來。
「老朽賈老祖先向各位客倌問個安,再給各位說上一樁事。今兒個老朽一出門便遇上一位外地來的爺,白淨面皮兒涂上了紅撲撲的兩個圈兒,說是教這滿城荷花給醉倒了,宣誓老朽問,這荷花在湖州怎地開得特美?我說咱們湖州自古以荷花聞名天下,可這荷花在這一、兩年開得出奇茂盛,您這是為什麼?各位客倌听了,便是為了咱們的新皇帝哩,你問皇上愛荷嗎?不,他也不頂愛,但是他的兄弟可愛極了!新皇登基未久,湖州城便沽水疏河,全是由于這貴人的一句話!您說怎麼沒听過哪位王爺愛荷?當然沒听過,因為這位皇上的兄弟,不是王爺,而是‘妖靈皇子’!」
話聲一落,紅衣少婦突然顫了一下,杯中茶水濺出些許,白發男子溫柔地握住她的手,「你若不想听,咱們就走。」
「不打緊,我只是沒料到我合成為說書人的題材。」她揚眉微笑,重新斟好茶水遞給他。
「妖靈皇子名喚玄玉,是先皇第二子,生母是古貴人。這古貴人的來頭不小,听說是從前五毒教主古鷹的妹子,閨名叫古梅,這話是真是假,沒人知道。倒是這個玄玉啊,別的皇子出生是龍翔鳳舞,偏偏他出生時可是陰風陣陣,有厲鬼號泣之聲,嚇得接生的穩婆差點暈了過去。先皇本來不信宮人所言,結果找來相士一批命盤,哎呀,不得了,可是亡國虐民、煞盡六親的破敗之命——」
賈老祖仍叨叨絮絮說著鄉野傳聞,玄玉卻噙著一抹冷笑,微微地垂下眼。
大皇兄道鴻的保密工夫真是到家,到現在百姓仍然深信多年前的傳言,沒人曉得當年父皇下令格殺,卻被偷渡出宮的並不是真正的妖靈皇子,而是她——皇後所生的長公主!
這一連串的謊言起因于後妃爭寵。
皇後楊婉無子而王貴妃育有大皇子道鴻。後宮本已不平靜,偏偏古梅入宮不久便有娠,而楊婉也在同時懷孕,王貴妃害怕若兩人均產下皇子,自個兒的孩子便難以坐上太子之位,于是買通穩婆、相士,說出一套妖靈皇子的故事。但是沒料到,楊婉卻偷偷藏起新生皇子,沒幾日她分娩產下公主,為保住皇後之位,便將親生女兒送入五毒教,而以古梅之子假作自己所出,取名道源。
從此,她便女扮男裝,代替道源成為眾人口中的妖靈皇子。
原以為日子會一直這麼地過下去,沒想到卻遇上了他。
白發男子發覺玄玉溫柔的凝視,嘴角揚起一抹笑,無悔的眸光將兩人拉回初見的那一夜……
黃昏的夕陽斜斜沒人重重青山背後,尚遺留在人間的金黃徐暉,透過密生竹葉,灑落在竹林內的一座墳堆上頭。
墓碑前置著三牲素果,墓碑上則刻著「恩師柳朝賢之墓徒弟江寒謹立」的字。略為斑駁的字跡顯示墓中人過世已有一段時日,整理整齊的冢則明白昭示墓中人仍為人所深深懷念。
而惦念他的人,此刻正跪在墓前,手捻二炷清香,喃喃祝壽。
這人身著黑衫,左臉上也覆著半片黑紗,看來詭異萬分。但無人可以否認的,這人的長相很美。
略斜的鳳眼黑白分明,冰冷偏又風情萬種,粉女敕的薄唇揚著抹若有似無的笑意,賽雪玉膚凝著光華,在半片黑紗的映襯下美得魅惑人心。
不過這種美卻令人感到不舒服。這人美得太過虛幻,也美得太過邪魅,通常人們只敢遠遠地看著不敢靠近。
「柳叔,玄玉又來探望你了。今年玄玉很乖,沒讓人發現我是女兒身,也沒讓人看見我的真面目,還把五毒教管理得好好的。江湖人現在听到我玄玉的名字,都會嚇得發抖呢!迸鷹邏說他今年病若好不了,就要把教主的位子傳給我。雖然我並不想當教主,可是你放心,玄玉記得柳叔說過的話,我知道該怎麼做,不會讓柳叔失望的。」
山風再度卷起,翠杉飄動,玄玉將香插進土里,身形略微一動,整個人忽然立起,陰森邪魅的氣息頃刻間盤據了墳堆周圍,手中綢扇‘刷’地展了開來,朗聲而出的口氣卻是淡漠,「我還以為你不打算來了。」
「師父的忌日,我身為徒兒,怎麼可能不到呢?」江寒彎身,在竹籃里抽出三拄香點燃,也跪下祭拜。
玄玉在一旁開始焚燒冥紙。
江寒上完香,習慣性地凝望著玄玉浸在裊裊香煙中的絕塵美顏。
每回見到她,他總是有股沖動想上前揭開她臉上的半片黑紗,看看光憑右臉便能教宮中嬪妃皆失色的玄玉,究竟美到何種程度。但是他永遠只是想想而已,花花世界他還沒享受夠呢,怎麼能先慘死于某種不知名的毒物下?!
玄玉美則美矣,但那份邪總教人心驚膽戰。
收回打量的目光,江寒拿起一疊紙,蹭到她身邊,「公主殿下這回打算在湖州待多久?」
玄玉眼中快速地閃過一抹怒氣,「不要叫我公主!」
「微臣遵命。」江寒不甚誠心地頷首。
微臣?他稱什麼微臣?當她是傻子,不知道他的其實身分嗎?
她白了他一眼,才道︰「你又想勸我回京?」
「道源封太子的事大概不會有變動了,你若再不回京,過了今年,恐怕以後都得戴著這黑紗過日!」
他邊說邊順手將冥紙卷成長筒形,有意無意地挑了下她的面紗,玄玉側身一斜躲閃。「別動手動腳的!」
她秀眉微蹙,認真地思慮起自己的將來。
當今皇上共有五個兒子,自玄玉有記憶起,朝中太子之位的爭奪戰,便不曾停歇過,特別是這幾年,諸皇子陸續參與政事,讓這場戰爭更加激烈。
原本大臣們最看好的是王貴妃所生的大皇子道鴻,因為他聰明好學向來最得皇上的歡心,誰曉得他愈大竟愈發懶散起來。王貴妃因病亡故後,他甚至避居他方,徹底遠離太子的爭奪戰。
代而起的是二皇子道源。
道源沉穩內斂,索有賢名,加上生母是皇後,身分尊榮,本來封太子當是無庸置疑之事,但不知為何皇上一直不喜歡他,反而對其他妃嬪所生的皇子疼寵有加,所以封皇儲的事才會一直被擱置著。
現在道源封太子之日既不遠,想來朝中異己已經鏟除得差不多了。難怪這幾日前來行刺她的殺手突然多了起來,看來道源是怕極了會有人發現十七年前被下旨掐殺的妖邪其實正好端端地待在宮中,而她這個天下人們恨的五毒教總執法,其實是個女扮男裝的西貝貨。
她端起酒杯,將酒汁撥向將熄的火堆,火光閃了一下。「他想殺我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江寒替她將祭品收入竹籃里,知道她還是無意返京,「你甘心一輩子都這麼過?」
她當然不甘心,但是她的身世秘密關系著無數人的身家性命,其中包括她那狠心的親姐——那個柳叔至死都惦念不忘的女人。
玄玉盯著快要熄滅的火堆,眸光閑沉,「我不能違背柳叔的遺願。」
當年送玄玉出官的便是身為禁軍統領的柳朝賢。
他明知事情真相,卻仍違背良心行事,只因為下命是楊婉。他對玄玉的種種作為,也皆導因于楊婉,甚至最後他為了楊婉壯年而逝,仍是無悔。
真不知該說他傻,還是該說他狠。
江寒瞪向斑駁的墓碑,心中暴氣不平,卻不敢罵出半句污言穢語。「你有這個誠心,那女人還未必信你!」
「錯,她信我。」玄玉揮開翠色綢扇,勾起一抹邪魅的笑意,「她要我回東北接古鷹位子。」
將來道源登基為帝,若是孝順便罷,若是想一不做二不休,連楊婉一起除去,還得顧慮著她統領天下第一邪教的女兒。
江寒嚷起眉頭,「你要听從她?」
成為五毒教教主,等于宣告她這一生都換不回女裝,永遠會被人識為該死的妖邪。
玄玉沉吟不語。
江寒怒氣更熾,「玄玉,你今年十六了,京里的姑娘在你這個年紀沒嫁人的,也都有婚約了!難道你要這麼一年拖過一年,拖到那女人咽氣了,才算完成師父的遺願?才可以月兌下這一身礙眼的黑衫?」
她也想摘下面紗換回女裝,也想像其他女孩子一樣穿上鳳冠霞帔風風光光地出閣,嫁給心愛的人。但是……
玄玉搖著綢扇,長長的睫毛覆蓋住眼中翻涌的思睹,「其實這樣的日子,過慣了就沒什麼了。」
她沒給江寒答話的機會,話聲才落,身形一閃,轉瞬間已飄遠了。
飛奔在林間,玄玉幾乎足不點地,連落葉都來不及沾在她身上,唯有東方漸升的明月如影隨形地跟著她出了竹林,來到湖邊。
玉足突然在湖邊立定,玄玉瞪著水面上的倒影,好半晌過後,才深吸口氣,「啐!我才不哭呢!有啥好哭的?」
她一轉身,正要回去暫居的竹屋,腳下突然一絆,幸虧她應變迅速,立刻回覆平衡,才沒跌個狗吃屎,但,一張美顏已羞惱得紅透了。
她粗魯地踢了踢地上的人。
「喂!你躺在這里干嘛?吃飽沒事干,想害人跌倒啊?」
半天等不到回應,玄玉好奇地蹲子,「真的動也不動的,死了嗎?」
突然,他嗆咳一聲,一柄長劍朝玄玉的面門擊來。玄玉駭了一跳,反射性地揮了開舌,那人經此一震,勉強撐起的身子又跌回地面,痛得他申吟出聲。
「痛死你活該!誰教你打我!」玄玉啐了一口,拉起他的手腕診起脈來,喃喃自語道︰「還真的中了焚魂炙魄針,若是谷石他們下的手,怎麼會讓你闖到這里來?」
她每年來湖州掃墓賞荷,都居于此處,是以這附近布下了五行八卦的陣式,加上五毒教湖州分舵就在左近,沒道理此人中了五毒教的焚魂炙魄針,還能闖到此處。
玄玉疑惑地擰起眉,不經意地低下頭,忽然心頭震了一下。
這男人長得挺好看的嘛。
他的五官輪廓深刻,線條剛勁,兩道劍眉斜飛入鬢,雖然渾身是血,卻仍然英氣逼人。
玄玉一時興起,撕下衣角,拿到湖水中濡濕,再輕輕拭淨他的臉龐。
冰涼的湖水洗淨他的臉,也洗去了意識中的燥熱,狄霄緩緩地睜開眼,不由得震懾住了。
世上居然會有男子俊美如斯,芙蓉般的面容黑紗半掩,美麗與陰邪同時匯集,聖潔與魔魅同時並存,他該是狐,該是仙,不該是人間所有,更不該是男兒身。
「你是個姑娘?」他怔問,覺得自己仍在夢中。
玄玉一愕,突然笑了,「敢將本人人稱‘姑娘’的,你是第一人!你叫什麼名字?」
狄霄似乎被她鑼鐵相擊的奇特嗓音嚇了一跳,愣了一下才道︰「在下狄霄。」
狄霄?!
玄玉聞言臉色微變,目光落在他身邊泛著刺眼銀光的鋒利寶劍——闢邪劍。
他其是狄霄!
江湖上傳言狄霄的家人在二十年前全死在五毒教手中,只有他一人逃出,而後為賽華佗元傲風所救,從此他忠心耿耿讓持元傲風,即使成名之後,亦不改他護衛本分,而對于五毒教,他則是恨之入骨,據說他曾誓言誅盡天下五毒教徒,此人留不得!
玄玉嘴角泛起一抹冷笑,玉手覆上他的天靈蓋,「我叫玄玉,很高興認識你,可惜,這麼快就要跟你道別了,祝你一路順風了。」
他居然是玄玉!
以陰狠聞名江湖的五毒教總執法當然不會是女兒身,可是他竟然會因為玄玉的美貌,而失了防衛,輕易被他制住要害!
狄霄半是惱恨自己,半是痛恨地瞪著玄玉。
玄玉不以為意地迎視他不甘心的目光,綻出一朵邪美無雙的笑顏,「想殺我?下輩子吧。」
內勁正要送出,忽然遠方傳來角螺聲,玄玉一笑,玉手又收了回來,「我的手下來了,我把你送給他們,他們一定會很高興的。可是我一向不喜歡讓他們太高興,你說這該怎麼辦才好?」
狄霄沒有回答,只是瞧大盛怒的雙眼。江湖人說玄玉是五毒教中行事最晦澀毒辣的人,才能年紀輕輕便坐穩五毒教總執法的位子,可恨他身負重傷,不能手刃玄玉,替武林除害,為親人報仇。
「這麼吧,我就多留你一會兒好了。」玄玉站起身來,知道來人已到樹林中。「你們就待在那兒,別過來了。」
「是。」粗豪的男聲響自林間,「湖州分舵主谷石,率副舵主盧三並麾下堂主特來向大人請安。
「免了!今年湖州的荷花開得好,我才多盤桓了幾口,可不是要你們日日來打擾我的游興!」
「大人,屬下是有要事稟奏!」谷石恭敬的道。
「說吧!」
比石叨叨絮絮地說起早些時辰的一場行動,玄玉站礙腳酸,于是曲腿坐到狄霄身邊,半眯著眼听谷石說話。只見狄霄的眉頭愈擰愈緊,服中的怒火愈燒愈熾,玄玉感覺到他高張的怒意,托著凝腮,斜眼觀他,「你也想說話是不是?」
她從衣袖里模出一顆綠色菜丸塞進狄霄嘴里。
狄霄只覺一股清香由喉頭滾落月復中,不一會兒已能發出低啞的聲音,「妖邪!不許你傷少爺!」
林中的谷石似乎愣了-下,「大人,你說什麼?」
「我沒說話啊,你繼續說吧!」玄玉笑了笑,俯身看著狄霄,壓低了音量,「我玄玉這輩子最恨有人叫我妖邪!」
「現下千疾醫書等于是囊中之物,只要大人一聲令下,屬下率眾兄弟一道前去,諒那霍草兒不敢不交出醫書!」林中的谷石說道。
玄玉眼中閃過殘忍的邪氣,「元傲風和霍草兒呢?」
「中了金線蛇毒,藏匿在河邊草叢中,一時尋他們不著。」
「金線蛇毒?那也不必尋他們了,反正世上能解此毒肯不超過三人。谷石,你這件事辦得很好,不過——」她看著狄霄痛苦地閉起眼楮,嘴角陰邪的笑容未褪,聲色卻忽然轉厲,「你們是哪只眼哪只耳听到我想要千疾醫書了?」
「屬下只是……只是猜想……」谷石立刻明白自己是馬屁拍到馬腿上去了,和手下一同跪下,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
「猜想我臉上的毒瘡,千疾醫書上定載有治法!」玄玉怒聲替他接完。
「屬下正是……正是……」
「閉嘴!我想要醫書,自己不會下手嗎?要你們多事!」
玄玉翻了翻白眼。
她一直被當成男孩撫養,直至七歲那年,古席突然覺得她的長相過于矯美,不似男子該有,派人用毒藥毀了她的容貌。
幸好她機智,只傷及左臉,後來學會了用藥解毒,便自己悄悄治好了。但為了避免麻煩,此後她極少見人,非見不可時,便將左臉化裝回膿瘡惡瘤滿布的恐怖模樣,再覆上黑紗。心情好些時,便把黑紗拿下來嚇人,所以谷石等人只道她左臉無可救藥,才會興起千疾醫書的念頭,算來也是為她好。
他的語氣緩了下來,聶兵呢?
「在林外候著。」
「把他攆走,今後不許你們同地打交道!他今日能背叛歧貧門,引你們殺他師佷霍草兒,他日便也能背叛我們五毒教!」忽然想起那日聶兵曾找上門嗦,教自己用蝕心粉給打發了,怎麼今日仍活在世上害人?玄玉眉頭皺起,問道︰「聶兵不是已經中了蝕心粉?」
「听說是讓賽華佗元傲風救活了。」谷石恭謹地稟報。「元傲風和霍草兒湊了一道,想必千疾圖書早讀熟了。」
「嗯。」號稱無藥可救的蝕心粉教元傲風解開了。玄玉並不要,好多午的,她便已研發出解藥了,蝕心粉並不真的無可救孽。「都起來!」玄玉揮揮手,不打算責罰妄動的手下。
「謝玄玉大人。」林中悉悉卒卒傳來眾人起身的聲音。
忽然副舵主盧三建議道︰「大人,元傲風和霍草兒放了不打緊,狄霄殺我弟兄無數,卻是非死不可。現下他受了傷,正是除去他的大好良機。」
玄玉噙著一抹邪笑,看回再度睜開眼楮的狄霄,「怎麼辦?他們要你死呢!」
狄霄別開眼,沒有答腔。
玄玉看著狄霄慘白的臉龐,月光下仍不掩他美男子的氣概,猶然英氣勃然,她忽然心生不平。
元傲風究竟是哪點好?他不過是七歲時突發善心,施舍了狄霄一碗飯,便換得狄霄一生忠心的服侍?而她解毒救活的人也不算少,卻個個都把她當妖邪看,五毒教里的人怕她,五毒教外的人想殺她,到底是她做人失敗,還是她根本就救錯人?
「可我不想你死了。」水亮晶眸凝起奇特的光彩。她倒要看看江湖傳言有恩必報的狄霄會怎麼對待她這個救他活命的妖邪!「隨你們去吧!不過狄霄武功不弱吃了虧,可得自個兒撐著,則妄想我會插手!」她打算將狄霄留在身邊養傷,谷石等人自然是佔不了他受傷的便宜。至于狄霄傷好之後,谷石他們要對付他當然會吃力了些,所以她才丟下這句話。
「屬下遵命!」
「沒事走吧。」玄玉懶懶地吩咐。
「屬下告辭!」
不一會兒,樹林間便只剩風打枝葉的聲響。
「總算都走了,累死人了!哦,對了,還有一個!」玄玉看向狄霄,似笑非笑地搖著綢扇,「元傲風死了,你對他的恩也算報完了,我若救了你,以後你就乖乖地跟著我,听我號令,你說好不好?」
狄霄啐了一口,不屑地道︰「我寧可死!」
「世人都想活,怎麼就你想求死?」玄玉闔起扇子,突然打了狄霄兩處穴道,「舒服多了吧,現下還想死嗎?」
狄霄微一運勁,果真發覺體內氣血順暢許多。雖然仍不能使用內力,但四肢已能活動。他明白玄玉是真的能救他,但是他行事向來古怪邪氣,若是真的欠他恩情,只怕這輩子恩仇再也難以撇清。
狄霄冷冷地瞟了玄玉一眼,站起身。
玄玉依然坐在地上,動也沒動。反正她只是暫時壓下他身上的毒性,沒讓他服下解藥前,他是走不出這片樹林。
忽然,狄霄猛一轉身,躍入湖里。
「喂!你干嘛?」玄玉嚇了一跳,立刻扯下系在頸閑一只銅鐵所鑄的東西,也跟著跳入湖中。
不料,甫入湖中,便見闢邪劍破水刺來,玄玉身形一閃,左掌劈向狄霄手腕,他右手一翻,橫揮過去,忽然怔愣住了。
他原想引玄玉入湖,拼著一命除去這個妖邪,沒想到卻引來了湖中仙子。
胸口突然一陣絞痛令他幾乎握不住闢邪劍,白眼一翻,便要暈厥,忽見仙子朝他游來,柔軟身軀緊緊抱住了他。
「嘩啦」一聲,玄玉抱著狄霄破水而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硬是把他拖回岸邊。
「喂!你有病啊?沒事玩什麼自殺?」她的聲音雖然怒氣騰騰,卻是出奇的好听。
狄霄虛弱地半睜開眼,「原來湖中真有仙子……」他眼楮一閉,陷入昏迷中。
「仙子?」玄玉不解的看著他,「不管了,我替你去撿闢邪劍,你先在這兒睡一會兒。」
她回到湖邊,正要下水,忽然看見自己的倒影。沒了黑紗和為掩人耳目的膿瘡惡瘤,月光下的她美得宛如出水芙蓉。
「仙子?」她伸手模了模自己的臉蛋,忍不住笑了,「狄霄,我一定要救活你。我要看看到最後,你是把我當成仙子還是妖邪?」
仿佛走了許多許多的路,通過無數似夢似真的迷離幻境,狄霄疲憊萬分只想沉睡。
卻每每在欲倒個時,發覺眼前出現一個女子,獨立水中,幽然嘆息。
每次他才想看清她,她便隱身煙霧中,他怎麼也看不清楚她的容顏,只知道她極美,也極邪,似水中仙子,更似狐仙幻化人形。
忽然,女子漸漸地凝聚成實體,狄霄想也不想,立即伸手拉住她,剛覺得似乎握住了一團柔軟棉絮,惱怒的聲音已在耳畔響起。「喂!藥被你弄倒了啦!」不是虛幻之人!
狄霄睜開眼楮,發覺自己正躺在床上,而床畔坐著一名紅衫姑娘,她臉上戴青紅色面紗,只露出一對晶亮眸子,看來約莫十六、七歲。
她秀眉微蹙,不悅的盯著他,「還不放手?」
狄霄回過神來,慌忙放開手,「姑娘恕罪。」
「得了,幸虧我多煎了一碗藥。」玄玉放下碗,抽出手絹隨意擦了擦身上的藥漬,才將狄霄扶起,重新倒了碗藥塞進他手里,「你既然醒了,就自己喝吧。」
狄霄接過碗,正想將藥送迸口里,不料手才抬起,便牽動傷口,不由得顫了一下,玄玉見狀連忙出手穩住碗,「喂!小心點!」
「抱歉。」狄霄狼狽地低語。
「還是我喂你算了,省得待會兒我又得煎藥。」玄玉不甘願地拿回碗。
「多謝姑娘。」
「你除了道歉跟道謝,不會說點別的嗎?」玄玉白了他一眼,用調羹舀起一匙藥汁,細細吹涼,才喂進他嘴里。
狄霄被她一罵,怔了一會兒,忽然發覺自己赤果著胸膛,身上數處外傷都已包扎好了,不禁微覺赧然。「是姑娘救了在下?」
「廢話!你有看到這屋里有別人嗎?」玄玉口氣雖沖,喂藥的動作仍十分輕柔。
狄霄向來不擅與人交際,見她語氣不佳,一時竟答不上話來,遲疑了許久才問道︰「我出了什麼事?」
玄玉停下喂藥的動作,驚訝地看著他,「你不如道你出了什麼事?那你記不記得你是誰?」
狄霄被她問得怔愣住了,仔細地思索了好一會兒,發現腦海里一片空白,他一慌,額頭不由得冒出涔涔冷汗。
「怎麼會呢?」玄玉將碗放到桌子上,回身執起他的手替他把脈,「照理說焚魂炙魄針的毒性應該不會導致失憶才是……」
她的嗓音柔美而圓潤,有種令人放心的感覺。狄霄竟奇異地略微定了下心,「我中了毒?」
「嗯。」玄玉仍在思考。
「你會解嗎?」
「你以為我現在在干嘛?」她又瞪了他一眼。抄起置于他身側的闢邪劍,「認不認得這把劍?」
狄霄接過沉重古樸的闢邪劍.覺得相當熟悉,「我見過——」
「這是你們狄家的傳家之寶,你當然見過!」玄玉不耐煩地道,「你叫狄霄,記不記得?」
他搖了搖頭,一臉茫然。
「那麼元傲風?霍草兒?五毒教?」玄玉頻頻追問,狄霄仍是搖頭。
發現問不出結果,她嘴角一撇淡淡的說,「漫天恩仇,忘得一干二淨,真是好命。」
狄霄不明白她為何突出此言,疑惑地問道︰「我有何漫天恩仇?」
「你……」玄玉正想開口,突然又想到狄霄對五毒教恨之入骨,教內不少高手皆傷在他手下,偏偏教內這幾年忙若干預朝政,騰不出空來對付他。現在他既然已經忘了與五毒教的恩怨,她又何必多事提起。
「忘了就算了,反正也不重耍。」她起身至桌前拿回碗,繼續喂地喝藥。
狄霄也不追問,靜默了會兒,又問︰「我與姑娘是舊識?」
舊識?
稱不上認識,不過他想要她的命已經想了好幾年了。
她邪邪一笑,「神交己久。」
「敢問姑娘芳名?」
她叫什麼?
玄玉沉默了。她來不及有「姓」,便被逐出宮,來不及有「名」,便被迫玫換男裝。世人只認得男裝的她,名喚「玄玉」,現下狄霄眼中女裝的她,無人識得,也無人知道她是何姓名,就連她自己也不曉得……
狄霄見她眼神突然淒楚起來,心頭竟也跟著難受,「姑娘?」
「我叫‘玉兒’。」玄玉忽然道,「就叫我玉兒。」
「玉兒。」狄霄喚了一聲。
玄玉笑了,笑靨燦美如花,可惜全罩在面紗底下,狄霄只看到她的眼角勾著一抹迷蒙的笑意。
一陣風吹來,叮叮當當風鈴聲響起,狄霄循聲望去,這才發現窗上掛滿了各式風鈴,隨風搖擺,踫撞出一連串清脆音階。西斜的夕陽透過竹窗映在玄玉身上,紅衫浸在暮色中,仿佛一抹虛幻……
狄霄突然覺得他好像已經認識她好久好久,也失去了她好久好久。
咬著牙,他強忍住擁她入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