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龍鳳雙嬌 第一章

遠眺天際那層疊起伏的山巒,白雲淡繞,陽光下綺麗浩壯,非五岳,非名山,卻自有其渾然天成的雄偉氣勢。

一襲飄逸的身形獨佇于峻嶺上,吹奏手中的長簫,撩人的簫聲空靈地低回于山谷中。

簫之音,在大多數人心中的感覺,是帶著幾許憂郁的旋律,總有著淒,孤、寂,然而這深雅的音色,從風中送來,卻是這般輕柔無憂,彷佛滿月之光,既安撫的祥和,也如魔魅般的勾動人心,聞之,教人不自覺地深深陷入其中的意境。

此時清風徐來,拂動吹蕭者那綰起的垂腰烏絲,縴雅的容頻清妍淨麗,玉琢般的瓷膚面龐瓖嵌著一雙英氣之眼,瞳眸凝邃中帶著無比的堅毅,一身水藍緞的衣袍,在山靈穹蒼襯景下,氣韻悠悠淡淡,如水柔,如雲清,翩翩風華恍若絕塵佳公子。

持簫少年身後立著兩名軒昂男子,一藍衣身撼長弦箭簇,氣度內斂沈著,另一白衣執劍,神情清揚俊朗,兩人皆泰然地融入這毓秀的山景和那天籟般的簫聲中。

當一只翱翔于空中的大鷹嗥鳴而來時,簫聲停止,少年瀟灑地甩過手中翡綠的長簫,朝著天空伸出手臂。

「天下知音,可是唯你?」琉脆的嗓音對棲息到手臂上的飛鷹問道。

犀銳的鷹眼回以靈性的迎視,見此,「他」嫣薄的紅唇淺然一笑,看似稚子笑靨,同時流露無邪與莫測,就如「他」簫中的音律,迷眩而教人難以捉模。

「鷹兒呀鷹兒,你是我最快樂與煩惱的來源!」矛盾的話,一如主人所予人的感覺,當「他」解下鷹爪上大小如一節小指般的竹筒後,這屬于天地的蒼鷹再次展翅高飛。

秀麗的少年拿著的竹筒,並未取出里面的字條,只是一逕地望著眼前的碧雲蒼天悠然問道︰「清風,舞影,你們說這前方傳來的消息可是捷報?」

「捷報與否,不都在雪少主的掌握中?況且有將軍和雪少主連手,收服這南源的邊境蠻寇指日可待。」身後的藍方人清風笑道。

「說的好,捷報是早晚的事,只怕不出幾日便能凱旋回中原面謁聖帝了。」白衣人舞影也接著道。

少年彷佛無趣地一聳肩。「是與不是都教你倆說了,這最後的答案不看也罷。」說著,「他」將手中的東西往前方拋去,竹筒頓落萬丈深深崖。

見此,哪怕習慣了主人那隨興之的清風,舞影也不禁微怔。

「雪少主,萬一是將軍傳回的重要軍情——」清風深感不妥,前方的人卻只是舉手打斷他的話。

「重不重要,何不由他親自告訴我?」少年輕笑燦若,眸瞳慧黠盈漾。

清風,舞影不解。

「你們先退下吧!」看著眼前遲疑的兩人,少年不禁輕嘆口氣把玩著手中的綠簫。

「他來了,有他在你們還擔心些什麼,既不用怕我會失蹤,也不必怕有人對我不利,只要在他身邊,我就會是天下最安全,也是最危險的無助者。」

「無助者!」如雷的萬鈞笑聲震回山谷。

「高家的晴雪聰穎冠絕天下,一個令男人都望莫及的女諸葛,誰能令你無助!」男子啞醇的嗓音道明了這皓玉般的雪艷少年,真實的身份是純質淨麗的少女。

迅即的,連從何而來的身形都未教人看清,只感一股疾風掠過,晴雪的身軀已卷入來人之懷。

「將軍!」

清風,舞影認出這聲音趕緊恭敬行禮。

來人卻一刻都未曾停抱起懷中人,往更高之絕崖峭壁縱身而去。

「清風,舞影,你們先下山吧,邊境之亂已平,明朝將班師回中原。」來無影去無蹤的身影,消失在高山雲霧中,渾厚的聲音只留下這道命令。

白雲輕環繞,人煙絕跡峭崖,清風陣陣徐拂,在那孤崖的岩壁上有兩具交纏的身形,男子一身金衣戰甲,黑發狂亂散揚,尚能感受得到那僕僕的風塵,更添粗獷不羈的豪情。

他緊攫著那柔女敕的唇瓣,一再地加深唇齒的深嚙,哪怕那粉艷的櫻唇已在他窒息的索吻中紅腫,也教他痴醉的不想放開,只是將她那縴雅的嬌軀箝制壁和他迫人的身軀。

「晴雪……,晴雪……」雖離開了她的唇,卻緊擁著懷中的馨雅人兒,男子的面龐低摩著抵靠在胸膛上的螓首,摩挲著烏緞般的發際,他的唇一再吟喚芳名,充滿火熾的情和濃烈的思念,彷佛就只剩一口氣,他也將喚著她到最後。

這陽光映照下的男子,剛毅的面龐黝黑如銅,身材偉岸高拔,一身結實的肌肉,長相並非俊俏,卻十分具有個性,尤其那峻偉的身軀線條,恍若天生的武將,充滿狂放的野拓,卻有一雙內斂的眸子,溫柔的神采和煦如春風。

而懷中人既無抗拒也無回應,清澈的瞳眸純真濯然,這勝雪的清艷女子永難教人明白那看似絕塵的風姿下,究竟心思為何?

她總是露出一貫的淡柔的微笑。

「南源的邊境事已平,待回京覆命後,你就名正言順地屬于我了!」

他撫著她濃密的雙眉,這月兌俗無華的佳人,不似一般女子描繪柳眉,素雅的容顏,有著一雙在女子臉上少見的濃眉,使得她端麗的清柔中,流漾英氣,本該是矛盾的對比,在她身上卻顯得如此自然。

「是嗎?」她濃眉淡揚。

「當然,這一戰,可都是為了你呀,晴雪!」他親昵地捏捏她的下巴,再次想擁住她。

她卻搖頭一笑,抽身退離他懷中。

「將軍,言重了,晴雪所做的,不過就是替聖帝傳言,上華山請出名震天下的江湖奇俠浪風行,下山掃蕩邊境蠻寇,而您是當今聖上的九皇弟,這一戰是為你朱家天下而打,如今戰亂既平,是聖帝鴻福,將軍之能,晴雪何敢居功!」

「好個何敢居功!」浪風行炯亮的瞳轉暗墨,如春風的神采略沈。

他的來歷和身份,在皇室並非秘密,在世間卻少有人知,常年隱逸于華山,更絕少有人上得了位處聳入雲霄的朝雲樓,其主人是以神秘和奇才名滿江湖的浪風行,竟會是當今聖上的第九弟朱麟。

「我曾立誓不再輕涉天下事,只想悠游于世外,連皇兄都難以請得動我,然而,這一切因你而改觀,你可別忘了,‘當狼煙平定,就是雪上朝陽時’如非為了這句承諾之人,我是絕不理會這些煩惱的紅塵俗事!」

「雪上朝陽時?」對他的慍惱,她只感有意思地眨眨眼,像無心的淘氣,又似惡意的嘲弄,道︰「將軍,朝陽一出雪就化了,怎麼上呀!」說著禁不住的揚聲大笑。

他凜眉,有一種被耍了的感覺。

他這江湖中人敬畏有加的游龍奇俠,只要遇上高晴雪,他那禪修的定力修養,總是瞬間失控。

「晴雪」他突地低聲一喚,伸手撫著她彤柔的面頰。

「無論你如何善用謀策,別將它用在我們之間的承諾上,二十八年來我第一次動心,為你,不惜破誓言出朝陽樓,下華山,渡紅塵,如果換得你拿它當戲言看待,我不會輕饒你的。」

輕柔的聲音下是嚴厲的警告,此刻的他,軒昂的器宇更形明耀,卻反透著令人幾近恐怖的感覺。

然而,眼前的人只是綻出愈加燦爛的笑容。

「你生氣了?」她邊說,邊毫無顧忌地將身體貼入他懷里,仰起的螓首,看似煙媚如惑。

晶瑩剔透的眸瞳益發無邪,朱唇僅離他寸許,彷佛無心的撩撥,如蘭的氣卻無誤地逸入他唇縫。「可是,我從未要你愛上我,諾言不過順你之意而說,非我親許呀!」

「晴雪!」他猛地將她整個人用力壓上自己,咬牙地怒視她。

她不禁吃痛低呼,他那身堅硬的金甲戰衣,重達數十斤,刀劍難入,非一般人穿起和忍受,更何況她那皓雪似的軀體。

「風行……」高晴雪如告饒般輕嗔,眸光無限蹙鎖,卻不曾開口發出任何求全之詞,只是指責地的看著他,像怨他毫無憐香惜玉之心。

「呀……」更加一聲倒喘的嬌吟,他的手指扣入她的腰際,欲令她的柔軟融進那鋼鐵的身軀中,剛厲的神態絲不想放松對她的折磨。

她明艷的雪顏在陽光燻暖下,眸光掠過游戲般的狡黠,粉臂主動勾上他的脖子,調侃的戲情,甜密地在他的耳邊道︰「這樣也好,就這麼死在你懷里,誰都不能將我們分開了,風行你可千萬別放開我,否則——我會飛的,飛得無影無蹤,教你找不到,追不著,到時,你氣得瘋狂,可別恨我呀,是你不該放手的。」

她那雙美麗的琥珀瞳眸充滿興致的迎視,瞳中反射出他凝肅的神情,玩味的對比。

他該高興自己找到對手了嗎?

在世人眼中的浪風行,平時雖溫藹帶笑,卻鎮靜如磐石,內斂的光華如一潭靜流的深水,看似平靜卻玄機暗藏。

然而,他懷中的人兒,更是絕對的飄忽莫測,虛虛偽偽,難辯其真。

當今世上,如何有人能擁有冰清的聖潔,卻又散出連神佛都為之震懾的嫵媚,唯有四大家族中的高家當主,高晴雪!

平時她為主持整個家族和方便出席朝中各類場合,總是易裝扮成少年出現,清逸俊俏,渾然天成的高貴優雅,恍若昆侖懷璧,風采出絕。

他眯著眼,扣在腰上的鐵指雖漸漸松開,卻改而握住她的下巴,厚沈的聲音不無誓地道︰「對你,我絕對不會放手,相信嗎?我會吃了你!」

「呵。」她笑,未及他再次啟口,甜美的櫻唇便湊上,粉舌挑情的探出,緩緩舌忝過他的唇縫。

浪風行全身一僵,纏膩的嗓音挑逗回應。

「就等你吃了我呀!」頓如沸騰之水,滾燙的在體內奔竄,卻在他想攫獲她的唇舌回應時,她已再次靈巧地旋身離開他的箝制,拿出腰上的綠簫,淺笑盈盈道︰「將軍,既是大獲全勝,讓晴雪為你吹奏一曲吧!」她再次喚著他的職稱,提醒他目前所處的環境。

浪風行無言注視眼前那總是冷靜自持的紅顏,柔煦的微笑再次回到面龐,陽光下的他,又是往常那一逕瀟灑的深沈。

「也好,今日就要你的簫聲伴著本將軍,在這峰崖之頂,觀日落,賞皓月,到明朝的日出。」

「只要杜痕,冷揚兩位統領不急著找主人,晴雪奉陪又何妨。」杜痕,冷揚自幼便跟隨在浪風行身邊,哪怕他們的主人後來闖蕩江而至隱居華山,也始終相隨守護。

「他們未見我下山,便已知情。」他泰然環胸,不讓她有任何逃開的藉口。

晴雪嫣然一笑,轉過身,面對著眼前這片雲煙縹緲,令人忘憂的愉悅流暢心胸,她拿起手中的簫,正欲放到唇邊時,身後的浪風行堅決的聲音卻又傳來。

「晴雪,我知你雖為女兒身,卻有更勝男子的凌雲壯志,且以你之能,要實現絕非難事,但是,繁華總有落盡時,我生于宮中感受太深也太多。因此,縱然你有穹蒼的鷹心,也請你為我停泊,相信我,我能給你另一種不一樣的生活。」

見那背對他的身影始終毫無回應,浪風行幽然一嘆。

「無論你心中怎麼盤算,這戰我已履行了當初的承諾,現在就等你的承諾,明朝回中原見過皇兄後,我就要帶你回華山,我絕不會再接受皇兄任何的封賜榮祿,你也得卸下高家之主的權位傳予你的義弟,好嗎?別辜負我們之間的諾言,否則……」他淡垂眼瞼,然而自其中銳射出的危險眸光,卻難以掩飾。

「我的懲罰,你受不起呀!」

前方的人幾乎無任何遲疑的動作,彷佛就等他說完,好繼續舉簫就唇,吹奏出悠揚的旋律。

簫聲回蕩整座山巒!

艷陽天,繁華熱鬧的帝都街道鑼鼓喧天,人民皆高聲歡呼著凱旋而歸的軍隊,爆竹和群眾的喧鬧聲交織成空前盛況。定國大將軍浪風行僅花數個月,便平定南源邊境多年來戰亂,消息如燎原野火般瞬間燒遍整個中原,尤其此次還有絕智之才的高晴雪為軍師,更讓這支浩蕩的軍隊備受矚目!

「看到沒,前方馬背上那個一身金衣戰甲的男人,就是皇上親封的定國大將軍,江湖奇俠浪風行!」眾人看著昂首高魁的男子,無不驚嘆。

「在他身邊那兩個看來嚴肅的人,就是杜痕,冷揚了。」盛傳杜痕,冷揚終年隨侍在主人身邊,風采各異,也是當代的武林高手。

「听說定國大將軍威武非凡,擅于兵法,卻終年居于華山最高峰,而且他所居住的朝陽樓更是雲深不知處,天下少有人能上得了朝陽樓!」

「豈止呀,還有人說這定國將軍一旦狂起來,百來人都壓不住,簡直天賦神力呀!」竊語的喧嘩隨著夸張的驚叫,更添三分的渲染,只見眾人莫不爭破頭想親睹這些傳奇人物。

「傳言是高家宗長親上華山,請得定國大將軍浪風行下山平亂。」

「高家宗長!哦,原來是有‘帝都名花’高晴雪親自出馬,難怪能請得出江湖奇俠渡紅塵!」

「對呀,莫說高晴雪貌美絕倫,光憑她那諸葛才女的名號,一旦有心,還有什麼不成功的!」大家一言一語地再貢獻出自己的第一手資料,人言之可佩與可嘆,在于任何事只要經過流言再傳頌,到最後,去蕪存菁的新版就是——他們眼前所見者,都不再是凡人,個個都是天降的神人,供人景仰的。

只可惜耀眼的光采總帶點遺憾,因為「帝國名花」是不隨意供人瞻仰的。她坐在轎子里,簾幕掩住了佳人嬌顏。大家無緣一睹當代絕色,雖感失望,但,依舊有人活靈活現地形容起這朵「帝國名花」因為朝廷能有史官依史料紀錄歷史,民間大眾也絕對能靠「流言」來串編一本「民間傳說」。

這會兒,萬頭鑽動的民眾是更熱烈了。

皇宮城外,朝中宰相率其他重臣和四大家族的宗長,除了高家由執事長輩代表外,其他的段,陸,蘇三大家族的掌權者皆親自相迎。

「賀喜將軍凱旋歸來!」眾人對著浩蕩的隊伍行禮恭迎。

杜痕在主人示意下一揚手,整個行進的隊伍停下。

「將軍,一路辛苦了!」宰相朝正下了馬背而來的浪風行作揖。

「相爺,風行一介晚輩,怎敢勞老相爺親自迎接!」浪風行對這個他自小就敬重的長者,誠然回禮。

「是將軍謙虛了,莫說老臣是奉旨傳達聖意。今朝將軍揚我中原天威,令邊境賊寇聞之喪膽,這份英雄豪氣,就足夠令老臣大禮迎之。」

「奉旨傳達聖意!」听得此言,他不禁皺眉。都已要進宮了,還有何事要當朝宰相候在皇城前?

「是的,臣特來傳達陛下口諭,聖上體恤眾位將領遠征長途跋涉之苦,特命將軍和高家宗長今日免上朝回奏,待回府休養生息後,明朝再上朝面聖。」

「皇上真是愛護臣民,既是如此,將軍,相爺還有諸位宗長,晴雪失禮先行一步了。」坐在轎內的高晴雪,擁皇帝所允諾的權利,隨軍遠征,可于簾幕後接旨或傳達命令,如非必要,不用特意出現于眾人前。

因軍隊向來沒有女子上戰場隨行,而此次事出特例,為怕她的女子身分和絕色的容顏影響軍心,才授此一特權!

簾幕後的聲音朝前來迎接的高家執事長輩高千東命令道︰「千東叔,走吧!」

「晴雪,」浪風行喚住她。「記住你的承諾!」回應他的是那熟悉的飄忽淡笑。

浪風行的目光始終鎖住在清風,舞影護送下已走遠的高晴雪,直到宰相的聲音傳來,才拉回他的注意力。

「將軍,陛下另有交代,要你回府前先入宮面聖。」

斑家。

晴雪在婢女的服侍下沐浴淨身完畢,換著染著白櫻花瓣淡紫色綾羅,綰起的發垂絲飄散,一身士人的裝束顯得清艷端雅,眩惑得令人難以移開目光。

「宗長,是否要先命人傳膳好提早休息,否則明朝破曉就得上朝面聖了。」隨侍的婢女們關切地問道。

晴雪微笑地揮手斥退周遭人。「清風,舞影!」

「雪少主!」一直守護住房門口的兩人進來。

「你們也下去休息吧,這幾個月來夠辛苦了,在高家不會有什麼事的,讓我一個人好好靜一靜。」清風,舞影帶有武將的骨性,以命令和主人的生命為第一,晴雪明白若不特別加上後面一句,他們還是會堅守到底。這兩人是皇帝別派來保護她的,是以稱她為「少主」而不以高家人的「宗主」稱呼,嚴格講來,他們隸屬軍隊,是浪風行的麾下。

「是!」這兩人一听,趕緊退下,不敢打擾她的休息。

「月梵幽築」就像紅塵中的桃花源,是高家一處閑人勿進的禁地。兩旁的木棉樹正當茂盛時節,絨般的細雪盤結枝椏,縷縷絲白,隨風抽絮飄飛,擬如化外幻境。

迸箏的旋律隨著潺潺流水傾瀉,令人心神俱醉。

走過台階,沿著鋪陳開來綠茵,每一處都漾著風雅的韻致,走進庭院深處,但見碧澈的湖波上,白石雕砌的亭台掩在垂柳綠蔭中,一位極為俊美的孺衣少年,撫著石桌上的箏琴,案上一只香爐輕煙裊裊。

斑晴雪來到「星誅亭」的石階前,這少年的箏琴音韻停了下來,雖是弱冠之齡,卻有著沈雅氣度,雙眼更有洞燭世情的犀銳,如璧玉般的面龐凝著輕幽,絕塵的氣質與高晴雪十分相似,他卻將冷完全流露于外,帶著距離的孤傲。

「什麼事?」他連頭都不回地吐著無溫語調。

「特地來看你,不高興嗎?雲弟。」高晴雪逕自綻放清柔的微笑,毫不在意地走進亭中。

少年正是高家前代當家主的唯一嫡傳獨子,高雲朗,也是高晴雪的義弟。

「現在你看過,可以走了。」

「好段時間不見,何忍這麼冷淡,莫不成是怨我沒死在戰場上?」她輕笑自若地在他眼前坐下。

斑雲朗淡睨她,冷笑道︰「將你丟在一堆惡人中,最後存活的絕對會是你,一個戰場結果得了你嗎?」

「唉,原來在我親愛的弟弟眼中,我這姊姊是天下惡人之最!」她無奈地以食指敲敲自己的額頭,反倒顯露幾分稚氣。

「哼,我還寧願你是天下大惡人,純粹的惡,只可惜你什麼都不是!」

「哦。」她有趣地雙手支頤,天真地眨著眼,像是一個听故事的小女孩。「那你說我是什麼呢?」

「你可以是好人,壞人,也可以是大善人和極惡人,這才是最教人可怕的,因為你是同時共有‘聖’與‘邪’的禍根!」

「密謀協議!你說晴雪對我的一切都是假的,全都是為了讓我出華山!」皇宮偏殿里,浪風行對著他的皇兄中原聖帝吼著。

「阿九!」皇上沈聲喝著九弟的小名。「你往常的冷靜都到哪去了?以你這種樣子,就一輩子等著被高晴雪耍到底!」看著平日總是穩重內斂的么弟,此刻煩噪地怒扒額前亂發,像頭關在牢籠里的猛獅正慢慢被激起!

「耍?不!不會,皇兄,你錯了,晴雪不可能,也不會耍我,她對我是真心的!」難以接受這刺眼的字眼,浪風行完全不理眼前的人是他的大哥——當今聖上——只一味地駁斥這令他深覺荒謬至極的話。

「阿九,睜開你的心和眼,江湖奇俠浪風行,無論文武皆堪稱絕代,你擅兵法,擁有天生的神力,對事情更有精闢的透析能力,一遇上高晴雪你連神智都被蒙了嗎?」皇上一嘆。「如非為了讓你出華山相助,我是無論如何都不和高晴雪談這樣的條件。」

九皇弟朱麟和他雖是同父異母,更相差了二十多歲,卻自幼便由他督導成長,雖為兄弟,但是對這個外型與能力皆出眾非凡的么弟,他待他更如愛子般,也因此,就像每個兄長或父親的期望,他總希望這個生性豪野飄泊的么弟能定下來,有一番事業作為,明明是天縱的英才,莫說是他的皇弟,怎麼說,最具慧眼識賢的他,也不能放任這份才華隨波逐流隱沒塵世。

「不,我不相信,我知道她上華山是為了替你傳達旨意。但是,她不可能會拿感情來騙我,她愛我,她真的愛我,她的心和人是我的!」他咆哮,原本陽光似的瀟灑神采,早為狂狷的野茫給取代。浪風行永難忘懷和晴雪在「朝陽樓」的初逢,明月下,她的容顏,風采,是如何的令他驚艷!

華山之頂,地形高峻險惡,終年雲霧,更有崇高天下的氣勢,因而有許多靈跡仙蹤之傳。

而朝陽樓居然建于雲海奇石間,是奇觀,也代表了主人凜凜傲視的風骨與不凡,因為天下少有人能上得了朝陽樓,就算有絕佳的輕功登得了朝陽樓,也難破解樓中侍衛杜痕,冷揚的把守,所以江湖中,浪風行這個名字就是「高深,神秘」!

因他雖馳名天下,卻少有人見過。這些卻在一次月圓時,教一名女子完全改觀。

當一曲深幽的簫聲回整棟朝陽樓,令樓內的浪風行,杜痕,冷揚皆一怔,因為那靈亮的旋律,像在呼喚,也像在挑釁,這武林中無人敢擅入的朝陽樓,對這簫的主人而言,竟是悠然得如入無人之境!

然而簫聲是如此勾動心弦,當浪風行隨著簫聲來到屋後的亭子時,一名清塵絕雅的少年,持簫倚欄朝他淺然一笑。

這一笑,耀亮了周遭,也令他整個人完全愣住。

因為那雪冰般淨艷容顏,彷佛集天地之靈,美得清雅,卻又艷得聖潔,更令他明白,眼前是娉婷俏紅妝!

「塵間浪,醉天下,一奇俠!」來人以逸麗的笑靨,脆柔的嗓音道。「江湖奇俠浪風行,也是當今聖上的九皇弟!」

「你是皇兄派來的。」見到她腰間所系的金絲結帶,確定了她的身份。「皇兄可真是不死心呀,派了無數人,卻沒有一個成功。」從八年前老皇帝駕崩後,他便浪跡天涯,闖蕩江湖,最後隱居于華山朝陽樓。

歷年來當今聖上派出了無數人追查他的行蹤,一心要這個么弟返回朝廷,留在他身邊效力。

「這一次也不會成功嗎?風行。」她自然地呼喚他縱橫江湖的名,低喃中帶著天成的嫵媚。連自忖絕不會受所惑的浪風行都不禁心蕩神馳。

「邊境生亂,令皇上好生煩憂,益發思念他的九弟,在皇族中文武雙才的第一勇士朱麟,陛下常說,如能得九弟相助,必能揚我天都之威!」

浪風行朗聲一笑,「是皇兄抬愛了,朝廷人才濟濟,掃蕩狼煙何需要風行出馬,更何況我曾發誓不再輕涉天下事。」

「破誓!」他有意思地一笑。「那得看有什麼誘因了。」

「誘因——」她蔥白的指輕掩著櫻紅的唇瓣,水瞳微凝,風情自逸。「你愛這天下嗎?」

「誰不愛呢?卻還不足以讓我為它而破誓。」

「那何不為一個更愛它的人而破誓?我愛這穹蒼天地,更想當那舞空之雕,翱翔而下。」她走近他,雙手輕放上他堅實的胸膛,像個無助的小孩正在盼求願望。這應是無邪的,然而那如蘭的馨香卻是如此的媚惑感官。「風行,可願隨晴雪醉夢天下?」美麗的誘因,強烈地撼動浪風行。這女子竟是名震天下的高晴雪。好個靈慧絕色。

「如果一生能有你的相伴,又何樂而不為?」他也攬上她的腰。

「這是你的回答?」

「卻得先有你的承諾。」

「我的承諾,一如你的意願。」晴雪靠上他的胸懷。

「如此,我亦願為這天下而破誓!」浪風行笑著擁緊她。

往事猶在心海深處,卻已全然變調!

皇上見他那痛苦的樣子,只是搖搖頭,這樣的反應在他意料中,或者該說,以高晴雪的能耐,他毫不懷疑會是這樣的結果。

這一代的高家主,是個相當厲害的人物,深沈,冷靜,極富心機謀略,卻悠然得一副名利皆可隨拋的模樣,這個絕色尤物令人完全難以捉模。

「阿九,可能的話,皇兄並不想你再沾惹高晴雪,她就像株魔罌粟,一般的罌粟帶毒她帶魔,她不止令人上癮,甚至讓人連心魂都迷失,她的聖潔是真,她的蠱媚也是真,如果你真想得到她,就該拿出你的鎮靜和智慧。否則只是淪為她游戲中的玩偶,任她擺布罷了。」他拍拍浪風行的肩。

然而浪風行完全陷在自己的感情掙扎中,喃喃地自語︰「不會的,她不會騙我,她真的愛我,不是玩弄的擺布我,她承諾我的,她親口說的——」

皇上握住他的雙肩,逼他正視的叱道︰「夠了!她會承諾什麼,你仔細想想她有哪一件事,哪一句話,是給你明確的承諾?一切都是你的一廂認定,自以為是,她所做的不過是繞著你的語意,迂回地講著,而你……不,是任何人就在她那樣的語意和手腕下上鉤了,而事實是的真相是,她甚至不用說任何一句謊話,就能將人耍得團團轉,你還執迷不悟嗎?」

全是他一廂的認定,自以為是……浪風行難以置信地搖搖頭,猛吼的一掌擊碎身旁的桌子。

震撼的聲音驚動了外面的侍衛,全護駕地沖進來!

「沒事,全都退下!」皇上揮退侍衛,繼續對浪風行道︰「阿九,你要她,朕一定會幫你,高晴雪再厲害也得服從君主,朕可將她賜婚予你。所以,你回來幫朕吧,朕封你為鎮南王,整個南源都交給你,再派二十萬大軍鎮守,賜你一座行宮,這樣你等于一方之王了,或是想要什麼,只要你開口,在能力內朕都可以給你,別回華山了,以你的能力隱居于山上,皇兄無論如何都無法答應!」

浪風行像沒听到他的話,只想著兄長方才那一語戳破的殘酷真相!她所做的不過是繞著你的語意,迂回地講著……「如果一生能有你的相伴,又何樂而不為?」「這是你的回答!」「卻得先有你的承諾。」「我的承諾,一如你的意願。」「如此,我亦願為這天下而破誓!」

我的承諾一如你的意願!

這是她當初在朝陽樓時的回答。

可是之後她總是回避他的逼問,而他所做的一切親昵舉動,她不曾拒絕,卻……也不曾回應,甚至戲弄地摟著他說︰「……我從未要你愛上我,諾言不過順你之意而說,非我親許呀!」任何人就在她那樣的語意和手腕下上鉤了,結果事實的真相是,她甚至不用說任何一句話,就能讓任何人為她沈淪的難以自拔……這怎麼可以,怎麼可以!他抱著頭,為了她,他連命都可以拾,就在失去她,他也絕難再獨活的情況下,才發現這一切都是虛假的嗎?晴雪不曾對他有過半點情,甚至一點點的真心,是真的嗎?他該相信這一切嗎?

「皇兄,你們的協議是什麼?究竟是什麼讓她願意和你聯合設計我,甚至不惜付出感情來欺騙我!」他冷冷地以眼光逼視兄長,完全無視他尊貴的身份。

皇上理解他的憤怒,當初為這件事他沈思良久,卻還是任其發展,況且當時在各方情況下,他確也急需借重浪風行的能力。而今,一如他所料,復雜難解!至此,他苦笑道︰「當初高晴雪為高家來找朕時,朕開出什麼樣的條件,現在你也知道了,她一口就答應,唯一的要求是無論她用什麼方法都不能干涉,也不為後果負責,成功後的回報就是將高家失去的榮耀還給高家。」

「高家榮耀!這的確是會在所不惜的誘惑,皇兄,你們兩人的心機是不相上下。」浪風行冷笑,知道高家對晴雪的重要性,也深知皇上本就有善于算計的一面。

「你可以怪皇兄,卻無法指責朕,因為朕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黎民百姓,甚至為你好!」對這一點,皇上永遠自認問心無愧。

「是,你們每一個人都有理由,但是當你們做這件事時,將我置于何地?一個可利用的工具,用完了再說對不起!」他淒然一笑。「你明白嗎?這就是我為什麼離開朝廷。在這里,付出真誠換得的心懷異圖,我的身份,地位,不過是每個人算計拉攏的好籌碼,當年母親就曾說,我太重情義,這樣的個性不適合生長于皇宮,否則終會換得傷害,我相信了!」他的母親是老皇上最後納的一任妃子,也是唯一武林出身的女子,有江湖兒女的巾幗英氣,當時的老皇上已有七十歲,老夫少妻,她甚受眷愛。然而,在宮中如此的危險復雜,尤其宮闈嬪妃間的明爭暗斗,其殘忍不亞于男子為圖名利的不擇手段,甚至更為陰狠,母親的得寵招徠禍端,終致遭受暗殺害,青春的風華竟比老邁的丈夫薄命,宮中之冷殘晦暗教浪風行認清,也因而待老皇帝去世後,他毅然遠離宮廷,遠離這個總是勾心斗角,充滿是是非非的權力漩渦。

「阿九……」皇上聞言心中惻然,深知這件事傷了他疼愛的九弟,卻仍不後悔如此做。

「皇上!」浪風行避過他伸來想安慰的手,恨聲道︰「臣弟與高晴雪之事,請讓臣弟自己處理,莫再干預,否則就是逼臣弟斷了對皇兄這最後的敬愛!」說完,連行禮退下之揖都未曾再有地拂袖離去!

身後的人是無言的默然,對浪風行而言是兄長騙了他,但對皇上而言,他是絕不會讓年紀輕輕的九弟終生老死于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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