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馭夫記 第七章

五月十六日

翔一哭了,心碎的離開了醫院,我的眼楮也濕了……

◆◆◆

是不是從來不知感激的人,最後就會像他現在一樣?

早上起床吃早餐,看著粒粒晶瑩剔透、淨圓如珍珠的米粒,及像往常一樣總等著他一起用餐的爺爺,還有靜靜站在一旁,一臉笑容為他添飯的佣人……他的心突然感到一陣疼痛。

他之前從來沒有對這些事情心存感激。

可是,如今他已無法確定明天是否也會有和今天一樣幸福的早晨。

他會不會醒來後,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

懷著對死亡早有準備的心思活著,他只覺得好怕,生怕一閉上眼,以後就再也睜不開。

他還能活多久?他到底該怎麼做?

什麼神仙都好,到底哪里供奉著能救他的神?

警覺生命的逝去,他想要抓住些什麼。

他祈求,他如果能像今天這樣,天天都像現在這樣,能和愛他的人、他愛的人在一起,他再也別無所求。

「翔一呀,你怎麼不吃呢?稀飯都涼了。」宮仁貴夾了塊菜脯蛋給他。

以前他最討厭吃這些東西,可是如今卻感到滿嘴都是幸福的滋味。

他傷心的低首猛吃,每嚼一口,便有某種感觸襲上心頭。

「嘿,難得你今天肯陪爺爺吃稀飯。」宮仁貴高興的拍拍他的腦袋。「你這幾天是怎麼了,淨挑些你平常不喜歡的菜吃?」

翔一抖著下巴,好不容易把嘴里的稀飯吞進肚,才揚起笑容。

「原來稀飯這麼好吃,菜脯蛋的滋味這麼有意思。」他滿懷感激。

「喔──」宮仁貴和佣人都驚訝的笑了起來。

「再添一碗。」他將空碗拿給佣人,下巴又忍不住的輕顫。

「我也一碗。」宮仁貴也趕緊轉開頭。翔一含淚的眼楮讓他隱隱感到不忍,于是他馬上當作什麼都沒看見。

翔一不再說話,心里想著,上帝,只要能再多給他一點時間,他發誓,他一定做到他發誓的每一件事。

佣人察覺到用餐的氣氛是如此的溫馨而又沉重,于是退了下去。

爆仁貴逮著了機會,問道︰「你什麼時候結婚呀?翔一。」

他沒把宮仁貴的話听進耳。

他正擔憂煩惱著,要不要讓遠在國外的父母知道這件事,他會不會等不及見他們最後一面?

可是想想,他又何忍破壞他們游玩的興致?

他們回來後得知真相的表情,他又如何面對?

「唉!」

「你嘆什麼氣?」宮仁貴馬上睜圓了眼。

「啊?」他趕緊抬頭。

「你也該結婚了,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你爸爸已經……」宮仁貴突然停住話,看著他。「我忘了他那時幾歲了。」老人家記性不太好。

翔一笑了出來。

「反正你該結婚了。」宮仁貴立刻又板起面孔。

「明白。」

咦,他還真的轉性了,竟然沒有跟他唱反調!爆仁貴暗暗驚喜的看著他。

「你有沒有合適的對象?」

翔一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溫柔的倩影。

那時,他抱著她,深深感受她為他流淚的悸動……

「爺爺,你怎麼忽然問這個?」他岔開了話題。

他沒有辦法回答有或是沒有,有誰願意嫁一個將死的人,尤其對方又是熟悉他病情的主治大夫?

「我急呀!」宮仁貴生氣的放下碗筷,只要一提起抱曾孫,他就一臉迫不及待。「難道要等到我兩腿一伸,你才帶你兒子來墳前看我?」

「不,不會的。」他一驚,臉色有些發白。

「不會?」宮仁貴湊近他,要他看清楚。「你知道爺爺幾歲了?」

翔一倒抽了口氣,驚覺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可怕,驚覺自己以前是如何的讓爺爺操心、生氣。

「爺爺的腰一天比一天彎,」宮仁貴沉重的看著他。「你難道都沒發現?」

翔一的心仿佛被什麼刺穿,痛苦的狂跳著。

「爺爺總是擔心,怕眼前忽然一黑,往後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不──」他叫了起來,驚得再也坐不住。「不要說了,爺爺,求求你,你會長命百歲的。」

「但願如此。」

「爺爺,你會兒孫滿堂,你不會這麼早走的。」

「嗯。」很好、很好!爆仁貴在心中大笑。

翔一這才驚覺,他若走了,真的什麼都沒有留下。

他發現,失去了健康之後,財富變得沒有意義,他最想留住的是他的親情和家人。

他驚惶不已,難道他就這麼走,什麼都沒有留下?因為他無法面對他們傷心的臉,所以一直不敢開口,可是,如果他有孩子的話……

他整張臉亮了起來。

這樣在他死了之後,他們就不會那麼傷心難過了,有孩子做他們的支撐,延續他對他們未完的愛。

他突然一臉感動,笑了起來。

對呀,這是個好方法!

原來上帝並不是那麼殘酷,生命有終止,就有延續。

對!他該結婚了。

他高興地緊摟住爆仁貴。

在他最絕望的時候,還是家人陪他渡過難關。

「爺爺,我會結婚的。」他高興的大叫。

爆仁貴吃驚的瞪大眼,頭一次見翔一說要結婚說得這麼高興。

「我會結婚的!」哈哈哈!他再也不怕死了。

他原本怕眼前一黑,腿一伸,怕莫名其妙的前往另一個世界,可是他現在什麼都不用怕了,因為他找到了希望!

「我要結婚。」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

等他痛定思痛,想主動出擊時,這才驚覺以前的自己是多麼幸福。以前他能放心地愛人時,他為什麼不去找一個能讓他開口大聲說喜歡的女人結婚?現在的他還有什麼資格?

可是當想結婚的意念成形時,誰也阻撓不了他。

他想結婚!

看來看去,只有紀大夫最適合。

對,只有找她,她最了解他的處境,最了解他的苦痛,而且,她是唯一能讓他放心地把遺產交給她的人,至少她不是為了錢接近他,也不會為了錢接近他。

可是他該怎麼做呢?該怎麼教她答應?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去找她再說。

◆◆◆

來到候診室門外,他並沒有像以前一樣直接沖進去,反而坐在長椅上思考、等待。

她會不會答應?她若不答應,他該怎麼說服她?

種種的思慮令他焦躁難安。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急于完成某件事,在乎得令他坐立不安。

她會不會笑他?該不會以為他病瘋了吧?

啊,別想了,他愈想愈呼吸困難,愈是坐不住。

他低頭找尋口袋里的香煙,忽然驚愕的捏了捏口袋,眼楮瞪得極大。

這才想起自從知道了生病之後,他就再也沒抽過煙了。

想不到他連煙都戒了。

以前他多努力地想要把握戒掉,卻總是不能成功。爺爺不知為了這件事痛罵了他多少次,他依然故我,可是現在,他卻在不知不覺中把煙忘記了?

啊……他捂著額頭站了起來,走來走去,完全沒注意到周遭投來的異樣眼光。

某種感覺呼之欲出,一時之間他卻無法抓住。

那是什麼,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是一種令人驚喜、無法言喻的感覺,很想見到……對,他眼楮一亮。

他很想見到她,很想感謝她!

他的心被感動漲得滿滿的。

「宮先生。」護士朝他露出微笑,請他進診間。

「謝謝。」

見到他,薇柔親切的向他問候,「你還好嗎?」

他瘦了好多。

翔一摘下太陽眼鏡,完全不介意讓她看見他紅腫的眼楮。

只有醫生才能看到他的脆弱。

她一臉不忍,心感到微微抽痛,可是她還是冷靜下來。

「坐。」

他一直盯著她,握緊了拳頭,要自己下定決心。

「坐呀。」她看他似乎又要發作,已有心理準備。

突然他跪了下來,把她嚇一跳。

「請你嫁給我!」他大喊。

「啊?」薇柔嚇得差點暈過去。

他……他說什麼?

她只覺得頭暈目眩。

「請你嫁給我。」他勇敢的再說一次,向她求婚。

「你……」她震驚的望著他。

作夢也沒有想到他會朝她跪下來,請她嫁給他。

「你怎麼……」她覺得好像在作夢。

她夢想了千萬次她嫁給他的情景,卻從沒有想過他會是在醫院里向她求婚,而且沒有鮮花、鑽戒。

可是他一臉誠懇……她呼吸急促了起來。

「你怎麼會……」她小心的控制住聲調,不讓語氣泄漏出情緒。「你怎麼會想向我求婚呢?」可是她好高興,他該不會真的愛上她了吧?

他滿是苦痛的告訴她,他不能不孝地就這麼離開人世。

他至少要留下點什麼,而孩子能帶給他爺爺和父母活下去的勇氣。

而她又是醫生,知道能懷三胞胎的方法。

她愈听,眼楮瞪得愈大,感到不可思議。

如果這世上有什麼「超級混蛋」的頭餃,大概非他莫屬。

「你這個混蛋!」她大吼,真是氣死人了。

他向她求婚,竟然是因為她知道能懷三胞胎的方法?可惡,她要宰了他!

「我知道我不對。」他慚愧的低下頭,可是他已沒有別的方法可想了。

薇柔氣呼呼的扠著腰,想拿什麼往他頭上砸!真……真會把她氣死。

「可是除了你以外,我想不出還有誰可以幫我。」不是為了錢,而是真心對待他。

啊!她氣得快發瘋。原來對他來說她是這麼便利,有就好。

「你別生氣……」他看她氣沖沖的模樣,覺得真對不起她。

「我怎能不生氣?」她又吼。

真教她痛心呀,翔一!

「我也是不得已的。」他痛苦的直搖頭。

什麼?他向她求婚只是因為不得已?

「只有妳最了解我的病情。」

如果她是男的呢?

「只有妳才能教我放心。」

如果她是個歐巴桑呢?

「請你答應。」

「哼!」

「請你考慮,我除了快死了之外,其他條件都不錯。」

她突然泄氣的垂下肩膀。

「唉──你呀!」她又好氣又好笑,又是同情他。

她心中感慨萬千,把翔一整成這樣,她于心何忍?

「我不能答應。」

「我求妳!」

他以重金誘惑,除了給爺爺、父母的那一份絕不能動之外,他名下的許多不動產全都給她。

至于生機飲食連鎖店,他父母還年輕,撐到小孩子長大絕沒有問題,只要她同意,他會把一切都安排好,只求她答應嫁給他。

薇柔一臉哀傷的看著他。

「錢是買不到某些東西的,翔一。」她頭一次輕喚他的名字。

「我知道……」他也一臉哀傷。

他沉痛的閉上眼眸問自己,為什麼這些很早就知道的道理,得等到親自嘗到那種滋味之後,才猛然覺悟?

「我是不可能答應的。」

她該不該生氣?他可以忘了青梅竹馬的約定,向另一個女人求婚,她……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請你答應!請你答應吧!」他懇切的直嚷。

「不,」她下定決心。「這世上還有愛你的女人。」他得仔細想想,努力地把那些遺忘的過去找回來。

「我不要!」那些愛他錢的女人有什麼好的?

她瞪大眼楮。他連回想一下和她的過去都不願意?

「你……」她氣悶。

「我只要妳。」

薇柔心中一震。

「妳比那些女人好太多了。」

什麼?她差點氣得昏厥。

這家伙,她真的會被他氣死,他什麼都不好比,偏偏拿她跟那種女人比?

「求求妳!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說愛,也沒有資格愛人,可是在相守的這段時日里,我會當個好丈夫的。」他發誓。

盡避時日無多,他甚至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撒手人寰,可是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他絕不會讓他的家人受委屈的。

他的話令人感動,深深切切的勾動她的心。

可是他愛的是另一個女人啊,雖說那人還是她。

而且她只是剛好是他的醫生,她怎能答應?

「唉……」她扼腕地一嘆。

「你同意嗎?」他急切的問。

她蹙眉思索的模樣給了他希望。

「我們可以先交往看看。」他希望能速戰速決。

看著他誠懇的模樣,一直長跪不起,讓她的心中對他的不滿與嗔怪一點一滴的融化。

她是愛他的,她何不就此答應?

可是如果她沒和宮爺爺設計這一切,他是不是仍是那個浪蕩的少年郎?這樣他還能讓她托付終身嗎?

啊,她怎麼又心軟了?她責怪自己。

「也許……」她欲言又止的看著他。「愛你的人,並不在你交往的那些女人當中,而是更早以前。」

「喔?」他蹙著眉思索。「是大學時?還是高中時?還是更早的國中時代?」

「都不是!」她氣得嚷道。這只豬!

「都不是?」這可難倒他了。

有哪個人的學生時代不是一段青澀的歲月,有這麼一個肯真心為他付出,而且還為他流淚的女孩嗎?好像沒有。

他直接這麼告訴她。

「你……」她氣壞了。

「真心對我好的就只有你。」他誠摯的說。

那一天她為他真心掉淚,讓他覺得他把一切都送給她都行。

這真是教她想氣也難,想不氣也難。

「你真的是無可救藥。」

可是他重新對她展開追求不好嗎?她又問自己。

「請你相信我,我一定會好好待你的,等我走了之後,你隨時可以找個更好的男人結婚,我給你的你統統都拿走沒關系,但唯一的條件請你一定要留下我們的孩子。」

「你這麼有把握,我們一定能生出孩子?」她眼中冒火。

「我有把握!」怎麼可能沒有把握?別的不行,他這方面最行了。

「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她又故意嚇他。

翔一一驚,咽了口口水。這麼短是多短?

可是他不能喪志。

「我會努力。」

他的話讓她臉紅心跳,別開臉不敢看他。

「你能答應我考慮考慮嗎?」話雖這麼說,但他已經下定決心非纏到她答應不可。

「也許我會把你的孩子抱走喔。」她嚇唬他。「到時候你就什麼都沒有了。」這個行事只顧前不顧後的家伙。

「千萬不要!」他捂著胸口道。「我什麼都給你,能拿的你都拿去了,就只剩下孩子。畢竟我是為了孩子才跟你結婚的,別忘了!」

「你這個家伙!」她不禁咬牙切齒。

這家伙分明是居心不良,色胚一個!

「我錯看你了。」還以為他是真的誠心要跟她交往看看呢!可惡!「早知道到了七歲還會尿床的男生,長大了不會是個好東西,我根本不必考慮。」

「你知道我到了七歲還會尿床?」他驚得叫了起來。爺爺怎麼連這種事也跟她說?

哼,那時他家院子里的竹竿上掛了滿滿的「地圖」,全世界都知道。

「可是我早已經不尿床了呀!」他不懂,這跟他打算成為好男人有什麼關系?

翔一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醫生,只是奇怪她怎麼聲音愈拔愈高。

她雙臂環胸走近他,睜圓了眼。

「你的小柔呢?」

「我的小柔?」哎喲,爺爺,你可把我害慘了!

「是呀,你的小柔!」她一臉發狠。

想不出來,就休想她這輩子會教他如意。

「小柔……小柔……」他臉上滿是疑惑,不知道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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