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听到腳步聲般,女子在他們接近時,倏地轉過身來。
她有張小巧的臉蛋兒,皮膚白淨,身穿女敕綠窄袖襦衣,鵝黃對襟背子,布料花色有些褪染,則為蔥白褶裙,發絲以淡綠蓋頭覆之。
見到他時,她的雙眸閃過一抹俏皮,翟玄領則確信自己沒有見過她,因此對于她來此的目的興起幾許好奇。
「姑娘找翟某?」他先開了口。
「公子是翟玄領?」她眨眨眼,望著眼前高大的身影。
據她所探,他今年二十有八,是揚州有名的船幫幫主,人稱笑面公子,有著和善面孔,總是帶著微笑,甚少人見他動怒,可這並不代表他可欺,據傳惹怒他的人都讓他沉到江里,連尸首都找不著。
雖說傳言不盡可信,可多少代表了這人的脾性,今日一見,倒讓尹灩衣詫異了下,沒想到他真有張頗為和善的面容,笑容和煦,五官斯文,看起來頗為年輕。
「正是在下。」
尹灩衣露出笑。「沒想公子看起來如此斯文。」
翟玄領身邊的牛坤與馬沿輕笑出聲,他微揚眉宇,問道︰「姑娘來此是為了……」
「希望公子能幫個忙。」她接著他的話說。
「幫忙?」翟玄領揚眉。
她頷首。「這是送你的。」她將竹籃提到他面前。「公子是富貴人家,可能看不上眼,不過,我想公子會喜歡這份禮物的。」
「先說要我幫什麼吧!」他並未接過竹籃。
尹灩衣微微一笑。「能否借一步說話?」
「姑娘有話不妨直言。」
她頓了下,順著他的話說︰「就依公子之意。听說公子近日內將上翁府提親。」
他挑眉,沒料到她要說的是這件事,他不動聲色,只是頷首,對于她接下來的話語開始有些興趣。
「希望公子能改變心意。」她直接切入正題,而後毫不意外地瞧見眼前三人露出比方才更詫異的神色。
「為什麼?」翟玄領感興趣的微笑。
她停頓了下。「公子屬下……」瞧了翟玄領身邊人一眼。「牢靠嗎?」
「姑娘不需有此顧慮。」翟玄領說道。
她微微一笑。「灩衣沒有冒犯之意。」她打開竹籃,從中拿出一本冊子。「這是要送給公子的。」
翟玄領瞄了眼封皮上的題字──群芳錄。
一旁的牛坤忍不住好奇的開了口,「這是什麼?」
「是揚州城內相貌好、人品好的姑娘。」尹灩衣微笑地說。「當然,她們的家世也都能配得上公子。」現下與前朝一樣都盛行「財婚」,即財閥商賈互相聯姻,因此,她為他選的也都是有家世背景的閨女。
牛坤與馬沿楞了下,隨即笑出聲。
「這是我特地為公子做的冊子。」她將之遞到翟玄領面前。「有些我還附了畫像。」
「姑娘為何做這些?」翟玄領沒有接過的意思,但好奇心開始被勾起。
「听說公子對過門的妻子沒什麼特別要求,只要個性溫和,相貌過得去,晚上在燭火下瞧見時不至于嚇著便成──」
牛坤與馬沿的笑聲開始壓過她的話,以致她不得不停下。
翟玄領不悅地瞪了兩人一眼,牛坤與馬沿立即止住笑。
「姑娘是從何得知這些玩笑話的?」翟玄領詢問。
她垂下眼瞼,含糊道︰「公子該知這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
他微扯嘴角。「這些話並不是秘密,不過,我很好奇姑娘是如何知曉的。」畢竟這是他對兄弟說的玩笑話。
她抬眼。「我們還是轉回正題吧!」她並不想回答他的問題。「翁家小姐與我是表親,她央求我能替其傳話,希望公子能另覓婚配,為此,她定當一輩子銘感在心。」
「可我們當家的已開了口,沒有反悔的理由。」馬沿皺下眉。「婚姻大事不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翁家小姐何以如此?」
「大爺說的極是,可草帖未下,還有商量的余地。」尹灩衣低首翻閱冊子,將之移至翟玄領眼前。「這是藺府小姐,容貌秀麗,有文采,賢良溫儉,定能讓公子無後顧之憂。」
翟玄領看著冊上的人像,嘴角上揚,正欲開口,只見她又翻了一頁。「這是縣尉大人千金,雖有嬌氣,可有沉魚落雁之貌;另一邊是令尊好友之女,公子定當不陌生,徐姑娘雖才十五,可天性聰敏,對公子亦有傾心之情──」
「等一下。」翟玄領皺眉。
尹灩衣望向他。
「她對我有傾心之情?」他揚高眉。
她頷首。「可惜公子只當她是小妹般看待,倒辜負了徐姑娘一片情意。」
翟玄領露出吃驚之色。
「姑娘如何得知──」
翟玄領舉手示意馬沿住口。「都下去。」
馬沿與牛坤不情願地應了聲後,這才轉身離開。
尹灩衣在心里淺笑,她終于挑起了他的好奇心,雖然花了點時間,不過最後仍是如她所願地讓兩人得以私下交談。
「姑娘似乎知道不少事。」翟玄領估量著她。
「不,都只是些听來的只言詞組。」她再次含糊帶過。「我只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女子,听得的也大多是市井之言。」
「姑娘如何得知深閨女子之相,並將之畫在冊上?」他追問。
她抬眼注視他。「公子打算上翁府提親嗎?」
「你沒回答我的問題。」他的眉頭皺下。
「是的。」她應了聲。「公子打算上翁府提親嗎?」
他微扯嘴角。「你問過這個問題了。」
「是的,不過小女子還沒听見答案。」她微微一笑。
他的眼眸再次出現興味之色。「這是交換條件?」
「當然不是。」她垂下眼瞼。「公子怎麼可能會因為小小的好奇心而退了翁府的親事,這不合人情。」
「姑娘說話總是這樣步步進逼嗎?」
尹灩衣怔了下,但即刻恢復泰然之色。他果然比她想的棘手多了。「公子說話太過深奧,小女子听不懂。」
他露出一抹不可辨的笑意。「翁府千金退婚理由為何?」
「公子能守密嗎?」她望著他。
「我記得你才說這世上沒有永久的秘密。」他慢條斯理地說著。
「是的。」她感覺自己陷入了泥淖中。「沒想到公子如此深明大義,能體諒小女子無法泄密的苦衷。」
她一句話又將他堵了回來,翟玄領露出笑。「與姑娘說話很有意思。」
「與公子說話很累人。」這趟可能白來了,她在心里嘆口氣,打算試試最後的運氣。「公子想听秘密嗎?」
「我不想听秘密,我想听的是理由。」他緩道。「退婚的理由。」
「當然。」她不能再兜圈子了。她深吸口氣,準備做最後一搏。「听說公子的夫人五年多前過世。」
他揚眉,沒應聲。
「公子知道病因嗎?」她探問。
「病逝。」他配合地順著她的話說,因為他想知道她會將話題導向何處。
「公子錯了。」
「錯了?」他首次露出訝異之色。
「公子知道利齒之獸天生會找獵物嗎?」她轉個話題。
「這與我們的談話有何──」
「獅子、惡狼、老虎是狩獵者,會追可愛的小羊、善跑的鹿,那是本能。」她打斷他的話。
「所以?」他捺著性子。
「公子府上多的是豺狼虎豹。」
他愣住。
「翁府千金是小羊是白兔,嫁予公子難以活口。」她嘆口氣。「就像您的夫人一樣,望公子三思。」
他的眼神轉為冷硬陰鷙,尹灩衣一驚,連忙低垂下眼,他的目光讓她背後起了疙瘩,甚至能感覺手心微微出了汗。
他沒說話,她也沉默以對,他窒人的眼光讓她如坐針氈,但她告誡自己不能退縮,若在這里退縮,一切便前功盡棄了。
「你很有膽量。」他終于開口,聲音輕輕刮過她,冷冽的眼神注視她低垂露出的皓頸。
「不,小女子很膽小。」她握緊手上的冊子。「非常膽小。」
「你在暗示我妻子的病因是我家人引起的嗎?」他難得的露出厲色。
「公子莫要誤會。」她咬住下唇。「因為你讓妾身很緊張,而妾身一緊張就容易說錯話。」她不自覺地模了下發涼的後頸,而後鼓起勇氣抬起眼。
一對上他冷怒的眸子,她就覺得身子開始發寒。「听說公子的夫人溫柔賢淑,姿色才氣更是不在話下。」
他沒應聲,只是瞧著她,不過臉色已稍和緩,倒不是因為听了她對妻子的贊美之語,而是他向來少怒,因此,在覺察自己的怒氣後,便習慣地將之藏起。
「我的意思是,大房長媳的位子不好當。」她眨了下眼。「我無意編派府上任何人的不是,望公子莫要見怪。」
他沒有響應她的話語,只是問道︰「我好象還沒問姑娘姓氏,家住何處?」
「不值得一提。」她小心回答。
「我查得出來。」他簡短地說。
「當然。」她附和。「家姓胡,西門桂竹巷內。」她順口?造,雙眼眨也沒眨。
「胡姑娘似乎知道不少事。」他露出和善的笑。
她也笑。「都是听來的碎言,在揚州,誰不知道翟家,我道听涂說了些事便自作聰明的在公子面前賣弄,希望沒惹公子不快?」
「不,你的話讓人印象深刻。」他溫和地說著。
他的話讓她愈來愈緊張,她覺得自己的背脊又開始發涼,她急忙導回正題。「關于翁府的親事……」
他打斷她的話。「你來說服我,帶著幾分把握?」
就算這問題出乎她意料,她也沒有表現出來。「五分。」
「五分?」他微笑。
她的手心又開始帽汗,她將視線移至他下巴上的胡碴子。「是。」
他沒說什麼,只是又問︰「你來見我,最壞的情況是什麼?」
「我的回答會影響公子退婚的決定嗎?」她回問。
「多少。」他模稜兩可的說。
她深吸口氣。「最壞的情況是公子發怒。」她頓了下又急忙補充。「不過,這不太可能發生,畢竟公子是明理之人,就算小女子得罪了公子,公子也不會與我一般計較。」
「妳很會說話。」他微笑。
「公子過獎了。」她福身致謝。「嘴皮子功夫不足取,耍弄的是小聰明罷了,公子才是有真才智。」
對于她的恭維,他沒有響應,只是又轉了話題。「婚事我會重議。」
尹灩衣難掩喜色,她以為還得再與他糾纏一會兒,沒想到他這麼爽快便改變主意了。
她欠身。「芙蘭……我是說翁府千金銘感五內,我在此替她謝過公子。」她再次福身。
「草帖還未下,還來得及補救。」他開始預估這件事將帶來的沖擊。
「毀婚一事勢必引起兩府大亂,我已為公子做了些設想,應當能彌補一些事。」她翻開竹籃,拿出另一本薄冊。
「這是公子府上委托『四司人』辦的喜宴菜色,我將之壓下了,希望公子不要見怪。」她打開冊子。
「你的神通廣大讓我吃驚。」他挑起眉,開始好奇籃子里還有什麼東西。
「公子誤會了,我沒有這等本事,因我娘曾是四司人的『廚司』,所以我與『四司人』還算熟絡。」她簡短地解釋。
「原來如此。」他的表情無太大變化。
「希望公子別怪我擅自壓下了單子。」她不想在事情難得順利時惹惱他。
「不,這麼做也省事些。」他溫煦地笑著。
她接著道︰「我為公子選了幾位有才能理家的姑娘,其中以藺府千金最適合。」她又伸手進竹籃內翻出一張紙。「公子記住了,若有媒婆上門說了藺姑娘的是非,千萬不可信,這面是信得過的媒人,另一面則──」
「你還列了張媒婆的單子。」他有趣地截斷她的話。「為什麼媒婆會說藺家小姐的是非?」
她垂下眼。「這件事我也得負些責任。」
「沒想到胡姑娘在這事上也插了一腳。」
他促狹的語氣讓她微紅雙頰。「我並非好管閑事之人,只是與藺姑娘說過幾次話,深覺她蕙質蘭心、溫柔體人,所以,當我听說媒婆替她選了位脾氣不甚好的夫婿後,出言警告了她幾句,後來傳至媒人耳里,所以惹了些麻煩,不幸的是,這次替公子說媒的媒婆正好與藺姑娘說親的是同一人。」
「原來如此。」他挑眉。
「劉媒婆不是什麼惡人,只是容易見錢眼開,俗話說︰拿人手軟,吃人嘴軟,公子應當明白。」
他頷首。「你是在暗示我翁員外塞了不少錢給劉媒婆,要她在我母親面前說好話嗎?」
她錯愕地瞪著他,隨即道︰「不,我並非指這件事。」她在心里嘆口氣,果然言多必失,不過,他的反應也太快了。「小女子還有事,不能久留,還請公子見諒。」再與他說下去,她擔心會泄漏太多事情。
「我還想听听姑娘的高見。」他溫和地說。
「該注意的事我全寫在這籃內,希望多少能對公子有幫助。」她遞出竹籃。
這次他毫不遲疑地伸手接過,微笑道︰「不送了,胡姑娘。」
她福身。「打擾公子了。」
「後會有期。」他在她轉身時,別有深意地說著。
尹灩衣沒回話,心里低念著,她才不想再跟他打交道,最好是後會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