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從百葉窗射了進來，在灰白的地面上形成一束束的光影，室內彌漫著淡淡的藥水味和百合花的香味。

病床上，江虹雙靠著枕頭坐著，無意識地望著地板，有時夾雜著虛弱的輕咳聲，齊耳的短發垂在臉側，將她的臉孔襯托得更加蒼白、脆弱。

自從她清醒得知自己流產的噩耗後，她不哭不鬧整日也不言不語，宛如失去所有的知覺。

為什麼？難道注定她不能擁有一絲的平靜與滿足？

她還記得小孩流失時，那種劇烈的刺痛，身體上的、心理上的，這種痛楚在在折磨著她，沒有一分一秒的停歇。

當她第一次被身體上的痛楚驚醒時，是在救護車上。楊淮焦急地守在她身旁。

「楊……」她禁不住痛，痛苦地申吟著。「……好痛……」

車子每一次的顫動就更增加她難以忍受的痛楚，她的淚早已無法遏止地順著眼角快速地流進頭發里，顫抖的雙手和置在她月復部上楊淮的大手緊緊交握著。「我……好痛……真的好痛……」

「我知道，我知道，你振作一點，醫院就快到了……」他俯吻著她毫無血色的雙唇，一滴接著一滴的男兒淚掉落在她痛苦的容顏上。「為了我，你要撐下去，你一定要撐下去……」

他心碎地看她猩紅血液染紅的白袍。「我不能沒有你！你不能離開我！」

她羸弱的生命，隨著血液流出體外，愈顯薄弱，一張小臉泛著瀕臨死亡的青灰色。

楊淮聲淚俱下無助地吶喊著︰「虹雙！不要離開我──」

「虹雙！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我求你不要。」

江虹雙顫抖著手撫著他淚濕的臉龐。「……你哭了……」她驚訝地輕皺眉頭。

「……我……我不要看你……流淚……」她心中的楊淮是強悍、偉大的，是不掉淚的。

楊淮的淚流得更急。「對不起！對不起！全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誤會你！全都是我的錯……你不要離開我……」他低頭伏在江虹雙的肩上，痛哭失聲。「不要離開我──我不能沒有你……」

江虹雙顫抖無力的手撫著楊淮的發絲，她吃力地輕啟雙唇。「……孩子真的是你的……我沒有騙你……孩子是你的……」

楊淮的淚流得更急，他手足無措吻著她干裂的雙唇，吻著她冰冷的手心。「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該誤會你！我該死！我該死！孩子是我的，孩子是我的……」他無助哭泣著。「我不準你離開我！不要離開我……我愛你啊！我不能沒有你啊！」

「……楊淮，孩子真的是你的……真的是你的……我愛你，你要相信我啊……我只有你……啊──」一股強烈的痛楚猛然席卷而來，她大喊一聲，再度昏厥過去。耳邊似乎還听得到楊淮破碎無助的吶喊聲……揚長好久好久。

經過醫院的緊急急救，她肚里來不及成長的孩子，終究剝離母體，離開這個他無緣參與的世界。

門緩緩打開，江虹雙拭去臉龐的淚水，換上冷淡的面孔。

楊淮走了進來，他手里拿著一籃水果。「你醒了，覺得如何？」

他柔聲地問，放好水果，在病床一旁坐了下來。江虹雙沒有看他，只是面無表情望著前方。

「我要出院。」她的語氣里沒有任何一丁點的溫度。

楊淮黯淡無光的眼閃過一絲無措，他輕輕一笑。「再過幾天嘛，醫生說……」

「什麼時候？」江虹雙不耐地說著。

楊淮蓋住她的手試圖安撫她的情緒。「耐心點，你的身子還很虛弱，還需要一段時間調養對你比較好。」

她大力抽回手，狠狠瞪著他。「你知道什麼叫對我比較好嗎？」現在關心她有什麼用，一切都太遲了，孩子已經沒了，她的孩子已經沒有了……

楊淮臉上滿是愧疚和悲痛。他笑笑，轉移話題。「虹雙，今天天氣很好，要不要出去走走？好久沒有出太陽了。」

她不語，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

「那有沒有想吃些什麼？我去買。」

她依然不語。

楊淮看著她只覺得心痛。在他心目中，虹雙一直是個精力旺盛、熱情、直率而充滿活力的女人，她總是那麼高傲，那麼有自信。可眼前這個脆弱、僵直、尖銳的她卻令他害怕不已！楊淮鼓起勇氣，提起自她清醒後就一直避免談起的話題。

「我很抱歉，虹雙，我不敢要求你的原諒，但給我一個機會彌補好嗎？失去孩子我也很難過，讓你吃了這麼多的苦，我真恨不得殺了我自己，虹雙，你可以罵我、打我，可是不要不理我！我好痛苦你知道嗎？」

「痛苦？為我？何必呢！」江虹雙譏誚地笑了。「你願意承認他是你的小孩嘍！我是不是應該磕頭拜謝您的大人大量？」

深刻的傷痛充斥在楊淮的臉上。「我很抱歉誤會了你，請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失去孩子讓你受苦，我也很痛苦。」他低聲央求。

江虹雙抬頭看著他，眼里盡是冷漠、譏嘲。「失去孩子你會感到抱歉？我不相信；你痛苦？我更不相信！楊淮，你是個殘酷的人，自私而且無情，我不會再有機會讓你欺負我、傷害我！你可以走了。」她別過頭去不再理他。

「虹雙！傍我一個機會讓我好好彌補你好不好？」楊淮心急地抓住她，她的冷漠令他恐懼。

「彌補？你確定孩子是你的嗎？用得著你好心彌補嗎？」她大力甩開他的手，狠狠瞪著他。「你可以走了，以後也不用再來了，我不想見到你。」

「虹雙，不要這樣對我。」楊淮低聲懇求著。

江虹雙毫不領情。「你都這樣對我了，還能要求我怎麼對你！你可以走了。」

「虹雙，我很抱歉。」

「不用抱歉，我只求你放我一條生路就好。」她冰冷地說著。

楊淮的心恐懼極了，他知道自己愚蠢的行為真的讓他失去所愛了。「虹雙……」

江虹雙恨意沖天的怒光瞪向楊淮。「你不走是不是？你不走我走！」

「不。」楊淮按住她的肩慘然一笑，不再堅持。「我走。」他黯然離去。

必門的聲音回蕩好久，江虹雙的淚水終于決堤而下，她的心好痛好痛！

為什麼事情一定要弄成這樣子！她的孩子！天啊！她無辜的孩子……

※※※

「來，吃隻果。」

宋倩切了一小塊隻果遞到江虹雙面前。

「我不想吃了。」

「不吃小心我揍你！」

所有來探病的朋友，每個人都是倍加呵護、小心翼翼地深怕刺激她，只有宋倩敢對她惡言相向，一點也不懂得體貼病人。不過，也只有宋倩會每天準時來醫院看她，逼她吃東西、炖補品給她吃，她身體會復原的如此迅速完全是宋倩的功勞，宋倩逼人吃東西的狠勁是一流的，她也只有乖乖听話的分。

「對了，後天出院我跟宗忻會過來幫忙，你身體才好一丁點，不能提重的東西，你不要自己偷偷出院回家，懂了沒？」

「可是我每天在醫院好悶哦，我還在想明天就出院呢。」

「少來哦！怎麼會無聊？我之前拿給你看的小說都看完了啊？速度這麼快。」

宋倩將最後一塊隻果往江虹雙嘴里塞。她收拾著桌面，笑看著一臉不高興的江虹雙。

「吃隻果補充鐵質耶，你干麼一臉不高興。」

「我發現你愈來愈凶。」

宋倩翻了個白眼給她。「喂，拜托好不好，我多溫柔啊，你都沒看見我每天為你下廚煮麻油雞、鱸魚湯的賢淑樣，說有多賢慧就有多賢慧，我哪里會凶？我老公還為了這件事差點跟我翻臉呢！那個大醋桶在嫉妒我每天都下廚弄好吃的東西給你吃而不是為了他！唉，這種事他也能嫉妒？真受不了他。」宋倩甜孜孜地說著。

「是啊，我知道。我會變胖還得歸功于你的補功，這還得謝謝你的巧手藝啊！」

「不客氣，你知道就好。」

兩人一同笑開。

「倩，我覺得你好幸福，左大金主真的好愛你，我好羨慕你。」

宋倩眼底閃過哀傷，她替虹雙的遭遇感到心疼。她捏捏江虹雙的手臂。「我真的希望你也能幸福快樂，你這麼善良，這是你該得的。」

江虹雙嘆了口氣。「希望。不過我現在好像只能要求平安無事就好。」

宋倩振作起精神笑了笑。「不會啦！事情會愈來愈好，我們要有信心才行！」

江虹雙看著宋倩挺著大肚子。「嘿，你為了我東奔西跑，你自己可要注意一點，別光為了照顧我而忘了你自己。」

「不會的，我有一個監視器二十四小時密切監控呢！對了，忘了告訴你，你要的業務助理已找到了，你可以安心地休假去了。」

江虹雙下個星期開始放長假回台南老家休息，老板任中找來一個助理幫忙宋倩處理企劃部的事情。

「我這一休假還真辛苦你了。」

「拜你所賜，我可累死了。」

「這可是你發揮實力的好機會呢，沒有人跟你吵架多好啊！」

「算了吧！我倒希望你在我身邊跟我抬杠！好了，不閑扯了，時間晚了，我要回去了，宗忻的車子應該在樓下等我了。」

宋倩拿了皮包和外套。「晚上早點睡，不要熬夜知道嗎？」她走向門口。

「倩……」江虹雙突然叫住她。

「嗯？」

「謝謝，沒有你我就完了。」

「不要這麼說，我們注定要牽拖一輩子的，況且我喜歡幫你。」

宋倩走出病房，她呼了口氣，抵著門，閉著眼沉思，為了虹雙她感到心中思緒雜亂。

「宋倩。」

宋倩睜開眼，面前的憔悴男人讓她嚇了一跳。

楊淮？他像被卡車輾過一樣，淒慘得不得了，頭發雜亂、胡子沒剃、衣服又縐又髒，整個人瘦了一圈，非常狼狽。

宋倩冷眼看著他。「虹雙不會想見到你，你最好不要進去，以免影響到她的心情。」

「我不會進去，我只要在外面守著她，我就心滿意足了。」

「她知道嗎？」

「知道，有一晚她出來倒水，看到我在外面。」

宋倩冷冷一笑。「何必呢？事情都到這種地步了，你覺得你這種苦肉計有用嗎？你知道你傷她多深嗎？口口聲聲說愛她，卻做出這麼讓人痛心的事情來！」她快氣炸了，恨不得一刀砍死楊淮！

楊淮渾身滿滿的自責，滿滿的悲慟。「她真的不會原諒我了嗎？」

「我怎麼知道！你傷她太深了，你竟然連她孩子的生父都能懷疑，我不知道你站在這里還能彌補些什麼？要不是我懷孕，要注意胎教，我還真恨不得狠狠揍你一拳，來消我心頭之氣！你這個大混蛋！」宋倩大聲罵道。

他低垂著頭，懊悔不已。

宋倩氣不過繼續破口大罵。「虹雙有多愛你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還有，你難道真的不知道虹雙懷的是誰的孩子？」宋倩皺著眉頭瞪著他，語氣中滿是致命的威脅。

楊淮徹底崩潰，宋倩說的沒錯，他的確是個該死的混蛋！「我當然知道她有多愛我！我當然知道小孩是我的……天啊！我……」

楊淮流下眼淚，無力地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我不是有心的！我只是嫉妒！我親手殺了我的孩子……」楊淮捂著臉，扯著頭發，自責地痛哭著。

「我真的不是有心的……我該死！」

宋倩驚訝極了，眼前這個無助的男人硬是觸動她的心弦。她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就算她有多氣楊淮，似乎生氣的情緒也在楊淮的淚水里慢慢沖淡。宋倩無奈地嘆了口氣，為了這一切覺得不舍。「你回去吧！不用把自己弄成這樣，虹雙不會喜歡你這樣的。你倒不如等她平靜一點，再慢慢跟她解釋，也許還有轉圜的余地。」雖然希望渺茫，但她不忍讓楊淮知道。

楊淮相當清楚虹雙的個性。「我不能沒有她！我愛她！她是我的生命，沒有她我等于沒了生命。」楊淮無助地哭喊著。

宋倩看著他，自己也淚流滿面，愛情真是相當磨人啊！

宋倩拿出手帕擦乾自己的淚水，也遞了張面紙給楊淮。然後嘆了口氣，靜靜地問︰「你要我怎麼幫你？」

楊淮訝異于宋倩的問題，他以為所有的人都只會責怪他，不會幫助他。

「我也不知道我這樣的決定是對還是錯，不過我唯一能肯定的是，就算你已經徹徹底底打碎了她的心，虹雙現在還是很愛你。如果有可能，我仍然希望你們能夠復合，因為我知道你是虹雙這一輩子的最愛，所以我想幫你。不過話說在前頭，如果你們真能復合，你就必須好好對待她，不能再傷害她，否則我第一個拿刀砍死你！這絕對不是威脅！」

希望在楊淮眼底升起。「我不會再傷害她，我保證！不過我不知……不知道該怎麼做？」

「我想也是。好吧，我會制造一個機會讓你和她談談，至于要怎麼說？要怎麼乞求她的原諒？你自己要好好想想。楊淮，你覺得如何，需要我的幫忙嗎？」

楊淮起身，他看著宋倩，眼楮閃閃發亮。「我非常需要。」

宋倩淺淺一笑。「好，下個星期一起虹雙開始放長假，她打算回台南老家休息兩個月才回來。這樣吧，我會去送行，你和我約在台北火車站，到時見機行事，我會想辦法讓她和你單獨見面的。」

楊淮展開了一個笑容，他好久好久不曾如此「放松」了。宋倩如果肯幫助他，他和虹雙復合的可能性大大提高，他一定要努力讓虹雙重回他的身旁！

「謝謝！」他誠心道謝。

「不用謝我，她值得你努力爭取。」

「我知道。」

「那我先走了。記住，那一天不用打扮得多好看，最好就是你現在這副德性，再更難看一點也無妨，這樣或許能激發她的同情心也不一定……好了，我要回去了，我會再打行動電話給你，再見。」

楊淮看著宋倩離去，他抹去臉上的淚痕，不過笑容是開心、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