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采臣——」無精打采地回到蘭若寺,能夠想起來幫忙的人只有一個,冬天游魂一樣地半飄半走,踏進西廂的書房。「書生——」
神思恍惚,一腳踹在門上的力道偏了一點,「 當」一聲,左側的窗欄整個掉落下來,詭異的是那層好像畫了些什麼亂七八糟圖案的薄薄的窗戶紙卻依然堅韌不拔地牢牢貼在窗上。冬天無意識地用力戳著,一面繼續,「寧采臣,寧采臣,寧……」
書生慌慌張張從半裂的門中探出半個腦袋來,「年,年姑娘,早,早啊!」
一陣陰絲絲的感覺頓時從那書房里蔓延出來,讓她本能地打了個激靈。
「也不早了!」冬天看看西廂的這間書房,「西廂那麼多屋子,你干嗎非要住這間?陰森森的,你不是最怕鬼嗎?」
寧采臣尷尬地笑了笑,「呃,小,小生貪這里還有幾本書……啊,年姑娘,你的面色很差,怎麼了?」
冬天抬眼瞪了他一下,恰好一陣風吹過,春寒料峭,「開門哪,快讓我進去,凍死了!」
「啊,啊?!」寧采臣一呆,「小生,小生的房間,亂,亂得很,姑娘,小生的房間不方便,這……」
「你還真是煩啊!」冬天心中煩得已經要死,懶得跟書生哈拉,一腳又踹過去,「你開不開門。」
「啊——」慘叫聲中,書生差點抱頭鼠竄,而後望著慘遭分尸的木門,「不開,也得開了啊。」
冬天被他的樣子逗得心情稍微好了些,施施然往里頭走,好像根本就是自己的房間一樣。然而進門一看,不由奇怪起來,「咦?還好嘛!」這個倒是令人詫異的,明明是個男生,為什麼他的房間會比自己的房間還要整潔,倒似天天有人來幫他收拾一般?「你有沽癖啊?」
寧采臣一愣,「什麼潔癖?」
冬天懶得解釋,把《奎華寶典》向著寧采臣一扔,「你給我看看,這里面有沒有說怎麼開天門的法術。」
「法,法術?」寧采臣拎著書一愣,「這個,問燕兄是不是更好一點?」
「不許提到他!」一提起這個名字,冬天就是一肚子的火氣與沮喪,「我現在就是問你!你幫不幫忙?啊?!」
「小生,小生只是一個讀書人吶!」誰來可憐可憐他啊,他住在廟里不就是為了讀書的嗎?為什麼這樣的事情也要找到他的頭上?
「所以我才把書都帶來給你看啊?」一張俏臉幾乎湊到了書生的鼻端,「你到底幫不幫忙?」
寧采臣被突如其來的女性幽香嚇得頓時從椅子上面滑了下來,「年,年姑娘——」他慘叫道,「你,你!」
「別你你我我的,幫不幫忙啊!」冬天蹲下來,「還是你想變成這樣?」拿著順手從窗戶上撕下來的窗紙一指一指洞穿它,「我的指力可是整條黑街都聞名的噢。」
「這個,這個還是問燕兄比較好啊!」寧采臣都要哭了,「他本來可是司天監的監正大人啊!」喘一口氣,「隔行如隔山,這種事情是不好有一點點偏差的吧。」
「都說了不許提他的名字!」冬天怒道,隨即卻又忍不住問,「四天見?」她說,「那是什麼東西?」
「就是,就是,國師啦!」
冬天至此徹底呆住,「那麼厲害?」那他為什麼要躲在這個破爛溜丟的廟里面?國師耶!國師不都是那種胡子長長三角眼的壞蛋的嗎?他那麼帥——當然這個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個人怎麼看都不像國師嘛!
「那麼現在的國師……」突然頓住說話並不是因為冬天終于反省到自己還是在對自己最痛恨的人研究追問,而是,「天怎麼黑了?」來的時候還是早晨不是嗎?
「門!門!」坐在地上的書生突然尖叫起來,「門不見了。」
「胡說!無緣無故門又沒有腿,怎麼會——啊啊,門到哪里去了?」冬天回頭一看,才頓覺大勢不妙,「窗戶,啊,窗戶也不見了!」
「這個情形好像有點熟悉。」寧采臣顫抖著發表意見,「好像不久前,我們也曾經——」
「嗯!」他這麼一說,她倒是有印象了,「就是我們剛來蘭若寺的那天嘛,還出現了一堆僵尸!啊,僵尸?!」
兩個人同時一僵,慘叫聲起!
「年年年姑娘,你你你跟著燕燕燕道長學了那麼久久久道術,可可可不可以救救我?」
「我我我也不過學學學了一點點皮毛啊,這這這樣大的場場場面,還是你你你出馬比較好好好啊!」嘴里說著不負責任的話,自己的身體卻好像有意識地就擋在了書生的面前。
冬天心中奇怪,僵尸出沒的地方應該是陰氣最重的地方,只不過這大白天,蘭若寺里又有燕赤霞的結界,為什麼僵尸會出來?
猛地心中一動,低頭向手上剛剛用來威嚇寧采臣的窗紙看去,果然!她什麼不好撕,撕下來的卻是燕赤霞用來布結界的符紙。
所以說自作孽老天也看不下你活著危害世人!嘆一口氣,冬天開始努力思考,書上怎麼說,僵尸是怎麼對付的呢?
想了又想,猛地又發現一個要命的問題。書上說了再多也沒用,因為她的手頭根本就連一件法器也沒有,不要說收妖了,能不能活著還是一個問題了。
怎麼那麼倒霉啊!即便是再怎麼豁達的人在這樣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嘆氣的吧,沒有想到來的第一天就從僵尸口下逃生,而走到最後卻還是回到了這個宿命當中。
但是,別以為我這樣就會認輸了!冬天大喝一聲,手指連彈剎那間祭出十朵三陰火——沒辦法,這是目前為止她練得最熟悉的功夫了。
青光盈盈里,三陰火縹縹緲緲向著門的方向掠過去,接觸到牆壁的時候,卻听見「滋」一聲,就好像烤肉那樣裊裊還升出了幾縷白煙。
「吼——」猛地一聲震耳欲聾的嘶吼似乎就在他們的耳邊爆開,頓時整個天地都好像顫了一顫,抖了一抖。
地震嗎?冬天蹙著眉頭思忖著。然而還沒有等她想出個明白來,就發現了比僵尸出現還要恐怖的事件。
「我們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寧采臣扯著嗓子喊起來,「我們要死啦——」
頭暈眼花,頭暈眼花!冬天撫撫額頭,突然間這樣中氣十足的嗓門爆發在自己的耳邊,即便是黑街大姐大如她也實在很想哭。
「我們,我們要死了,要死啊!」寧采臣的哭泣依然驚天地泣鬼神,冬天已經抬起了手正準備一掌劈暈了他,然而手停在半空當中卻怎麼也劈不下去。
上一次也是這樣,被關在一間殿堂里面對著一群僵尸。可是那個時候,這個呆頭書生說的是「小生,我死了」而現在他說的卻是「我們要死了」。原來就在這樣的不知不覺當中,屬于自己人的稱謂已經變成了復數。
當然這樣的事情在這種時候並不值得特別高興,但是就因為這樣一點點的領悟,冬天的心情卻突然好起來。她把已經要劈出去的手轉而往下一把捂住制造噪音的嘴巴,口中則低聲喝道︰「閉嘴!」
「嗚——」黑漆抹烏的什麼也看不見,卻猛地出現一個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剎那間寧采臣幾乎活活嚇死過去。
「不要亂叫亂叫!」冬天低聲道,「你想把僵尸引出來嗎?唉!我們也未必會死,你看上次我們不也一樣是活著出去的?何況現在我怎麼說也算半個天師,你要對我有信心!」
天師耶!寧采臣顫抖的雙目當中閃過一絲希望。
冬天深吸一口氣,開始念咒︰「吾‘揍’(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告……嗯,無極三界……不知道幾方,嗯官嗯府……」
丙然只是半個啊!寧采臣覺得自己還是死了比較好。
「我赦,我令,我,急急如律令……他香蕉個天師的,你倒是給我令啊……」冬天咆哮著,顫抖的手捏著劍訣,只可惜還是半點作用也看不見。
這一次看起來怎麼樣都是死路一條了,寧采臣突然有了這樣的感慨——果然是老天要你死,不管怎麼樣也逃不掉啊,只是可惜了他這樣的一個未來的棟梁之才。悠悠然嘆了一口長氣,書生一坐在地上,「嗚呼哀哉,倒也不亦樂乎!」
耳邊卻驀地听見女孩于清脆的「撲哧」一聲。
「年姑娘,小生落魄至此,何以還以恥笑來侮辱小生視死如歸的大丈夫胸襟。」寧采臣忍不住哀怨,「如今你我同走陰間路,一路之上還需有個伴……」
冬天正在「令」得火大,听見寧采臣的說話,只當他月兌線,理都懶得理他。
然而寧采臣的耳朵里卻依然傳來女孩子嬌柔的聲音,「書生——這陰間路上,你就不要別的人陪嗎?」
那話語微微帶著一點蘇州的口音,嬌嗲無限,柔媚的幾乎可以滲到入骨頭里去。寧采臣愣了愣,「年,年姑娘,你就不要捉弄小生我了,這都……」
「嘻,你眼里只有這個年姑娘啊?」那個聲音輕輕一轉,「哎,人家本來還想救你的呢。」
寧采臣本來要去抓頭的手猛地僵在半空當中,「你,你到底是誰?」
「好沒良心的男人!」那個聲音說,「虧人家還每日幫你收拾房間,你的眼里心里就只惦記著這位年姑娘嗎?」
寧采臣抬頭低頭左搖右晃,可惜眼的依然一片黑暗,然而听她的意思,自己的房間原來每日是她收拾的,先前還以為是燕赤霞的道術呢。那麼想來「她」也應該不是惡鬼才是——
哎喲,只怕自己想的也未必對。說不定是這個女鬼看自己實在太瘦,想著法子讓自己不要辛勞可以養點肉出來,那麼吃起來的時候倒也有些嚼頭。
一想到自己這根未來的國之棟梁竟然在女鬼的口中被嚼個稀巴爛,寧采臣頓時一陣悲哀,「既然,既然你一定要吃了小生,那可不可以就把年姑娘給放了?」反正要死,自然要擺出男人的氣節來,書生又嘆了一口氣,漫聲吟道︰「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冬天听著背後寧采臣的自說自話,越听越覺得不對勁,「寧采臣,你真的瘋啦?」然而一轉頭,隱隱約約卻看見一個青色的人形飄浮在寧采臣的身邊。
「何方妖怪!」冬天顫抖著,「快快現形!」真的是鬼,生平第一次這麼清楚地看見鬼魂耶。沒有嚇暈過去,她總覺得是自己黑街大姐大做久了夠煞氣的緣故。
「咦!」女鬼料不到自己的身形會被她看破,自己也嚇了一跳,「你看得見我?」
其實也不太真切。冬天隱約看見這個女鬼挽著一雙髻,長長的頭發披散著卻不怎麼嚇人,于是自己的膽色就大了起來。
「廢話,否則跟你說什麼話!」冬天斥了一聲,指指大門消失的方向,「是不是你搞的鬼?」
女鬼青色的身影飄浮起來,卻偏偏就是不答她的問話。
「喂!」冬天抱起雙臂,這個鬼時代的女生為什麼都那麼不可愛?「我在問你話呢!」
「你問你的,」女鬼飄過來在寧采臣頭上抹了一下,浮餅去又在寧采臣耳廓上捏了一記,「我又沒有說要回答你。」
冬天勃然大怒,一伸手,「三陰火——」
女鬼悠悠然就躲了過去,剛要嘲笑這個半料天師,卻因為沒有攔住那三陰火讓它燒在于漆黑潮濕的一片軟壁上面。
「吼——」驀然又是一聲大吼,整個空間抖動得好像篩糠一樣。
「怎麼又來了?」雖然有了剛才那次的經驗,但是寧采臣還是覺得這樣的事情不要發生比較好,「救,救命啊!」
冬天在黑暗中卻看見那女鬼也跟著抖動起來。「你要死的話不要連累別人!」女鬼說,「半料子的天師,你還不如我這麼一個女鬼!」
「我不如你!」冬天幾乎跳起來。
「好啊,那你別跟著來,」女鬼冷冷一笑,雙手合什施了個法術,書生的身體頓時就飄浮起來,寧采臣卻只當自己就要被吃掉了,「哇嗚」慘叫一聲就此昏迷,那個女鬼輕輕一笑,右手猛地一伸,一道長長的水袖「咻」一聲飛射出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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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天師!」女鬼斜斜地坐在殘了半邊的大雄寶殿里面,而昏迷過去的寧采臣就躺在她的身邊,「你不是不跟著我嗎?怎麼出來的!」
冬天只要一想到剛才從那軟軟臭臭,如同腐肉一般的軟壁當中爬出的感覺,嘔吐的又一次攀升上來。
女鬼幸災樂禍地看著她,「好受吧!」
冬天吐了半天,直到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吐了,才緩了一口氣,「算你狠!」心中暗暗算計著,「說起來,你不會真的就是那個聶小倩吧?」
女鬼剛剛還得意洋洋的臉一僵,半響陰側側地道︰「你怎麼知道?」
冬天搖搖頭,「我算你也該出來了。」否則電影不是就白拍了?好說,這個女鬼還是女主角咧,只不過自己終究是輪不上主角的命啊!口中卻繼續笑著胡說︰「所以說,法力高深這種事情不是說你,而是說我!你看,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你是什麼東西了。」原來多看電影還是正確的。
「你才是什麼東西呢!」聶小倩大怒。
「你想做不是東西我也沒有意見哪!」爽啊!冬天簡直得意起來了,「而且我還知道,你看上我們家書生了,是不是?」
「寧公子什麼時候成你們家的了?」聶小倩青色的身影飄起來,連頭發都有往上豎的趨勢。
「那你干嗎從剛才就不斷吃我的醋?」冬天嗤笑一聲,「雖然我的確長得花容月貌,美若天仙,但是太多的愛也讓我很困擾耶!」
從來沒有听見過這樣自戀瘋話的女鬼當場愣住,過了好半響才從牙齒逢里擠出一句,「我現在可是明白了,為什麼就連和尚道士都不要你——」
瘡疤見血,直中紅心!
冬天顫抖顫抖,咬牙切齒,「你,你為什麼會知道?」
聶小倩抿嘴一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可是無所不通的呢!」她雙眼一轉,「怎麼樣,想不想知道更多一些?」
冬天心中一跳,「不!」她說,「我沒有興趣知道。」
聶小倩這下反而愣住了,半晌後忍不住道︰「听你這話,只怕你心里多少也明白,只是偏不想知道真相……」
「閉嘴!」冬天大怒,跳著腳,「閉嘴,閉嘴,閉嘴!」
「喲!」聶小倩冷冷笑道,「老貓燒須了?」一面說一面避過冬天發過來的幾道三陰火,「其實何必呢?人家已經擺明了不要你……喂,你瘋啦,你發瘋沖著我來就好了,干嗎去打寧公子?」
冬天冷笑著在寧采臣的頭上又狠狠拍了一下,「你要是再多說一句,我就扁他一頓。一句話換一頓打,你自己看著辦!」
「小,小人!」聶小倩半透明的身體顫抖著,「卑鄙無恥!」
冬天的手往下移,模到寧采臣的褲帶,「更加卑鄙無恥的事情我都做得出來,你,要不要看看?」
雖然是鬼,聶小倩仍忍不住閉上眼楮,尖叫道︰「不,不要,不要,不要……」一邊尖叫著,一邊更加透明的水珠就從她半透明的眼眶里泛了出來,「不要!」
乍見鬼哭,就算是冬天也不由心中一軟,「算了,你不要哭了。」她轉身離開寧采臣的身邊在一旁坐下。
聶小倩看見冬天離開了書生的身邊,連忙飄過去,急切地想模模他,看看他怎麼樣了。然而探出的手卻徑直穿越了寧采臣的身體,忽悠悠好似一場碎夢。
聶小倩和冬天一起呆住,半晌她才苦澀地笑起來,「我可是忘記了,剛才是在沒有道士結界的地方,我才能模到他呢。」她望著寧采臣,透明的水珠掛在半透明的臉上,「真是可惜,終究是,是沒辦法讓他看見我了——」
冬天忍了又忍,終于還是問道︰「為什麼?」
聶小倩含淚的雙目白了她一眼,「你是怎麼學的法術,不知道陰陽有別嗎?我剛才為了蒙你才從道士下了符咒的空間里逃出來,只是這里陽氣太足,我待不長。」她縴長的手指雖然動不動就從寧采臣的面上穿越過去,然而專心致志地還是努力地在勾畫著他的臉頰唇形。
冬天嘆口氣,雖然明明知道是她在裝乖賣巧,卻還是不忍心看她魂飛魄散。自己站起來走到門口把燕赤霞貼在門框上的朱砂符咒一並撕毀抹掉。
隨著她的舉動,聶小倩的身體也漸漸地凸現了出來,實實在在地變成一個俏生生梳著雙髻的女孩子。
冬天拍拍手上的朱砂,轉頭正好看見聶小倩得意洋洋的笑顏,不由有些惱火,「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裝可憐,只不過看你對這個木頭書生倒是真心實意得很,所以將就你一次。可沒有下回了。」
聶小倩輕輕笑道︰「原來,你真的是好人。」
冬天一蹙眉,正要說話,聶小倩卻搶在她前面嘻嘻一笑,「看在你這麼好的分上,我教你個法子。明天是清明,據我所知那只白狐精——喂,你不會不知道誰是白狐精吧?她明天要應四九天劫。道士為了她不惜走火入魔,要以自身修為對抗她的天劫,還在她家門口擺下了‘璇璣’陣助她月兌險。」
看見冬天發白的臉色,聶小倩得意地笑起來,「所以,你只要想辦法把狐狸精騙到王家大宅門外十丈,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而且你看這次你也不是做什麼壞事,只是讓正確的事情發生而已,況且你救了燕赤霞,誰都不能怪你的。」
猶豫了一下,「我雖然不是什麼好人,但是也不是什麼蠢人。」冬天握緊了拳頭,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剛才聶小倩對她說的話當中那股誘惑力有多大,心理的天平也不知不覺有些傾倒,「所以我怎麼想,你都沒有幫我的理由。」
「我當然不是平白地幫你。」聶小倩飄浮餅來,「你怎麼說都是學道術的,你應該可以讓我跟他見上一面吧?」她微微嘆息地看著寧采臣,「他是讀書人,陽氣足,我近不了他的身。但是遠遠地看他,那樣一夜一夜……原來做鬼是這樣辛苦……」
冬天緊緊擺著的手慢慢放松下來,「明白了。」她覺得自己說話的口氣簡直就是嘆息的後續一樣,但是心里卻知道自己已經被她打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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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法力已經越來越弱了,燕赤霞看著昏迷的書生,突然一種無邊無際的悲哀就這樣涌上來。今天蘭若寺里發生了這樣大的事情,他竟然一點預兆也沒有。而當他匆匆趕回來的時候,看見已經變成廢墟的書齋和躺在地下昏迷不醒的寧采臣,那一剎那的恐懼簡直就像一把惡火燒灼了他。
冬天呢?冬天在哪里?她究竟是怎麼了?為什麼不在?此刻她在哪里?
早上的爭吵一直埋在他心里的最深處,他害怕她就這麼一怒之下走了,卻又希望她就這麼回到她自己的世界,把這里的一切當做一場噩夢。
是,他就是這麼想的!他不要她再踏上他已經走過的旅程,像他這樣一路走過來,只有寂寞和責任可以守著。他貪戀她的生機勃勃,他羨慕她「命是我的,就算老天也不能玩」的勇氣,因為那都是他最迫切想要得到的東西。
從小在師傅的教導下,他卻常常尋思,這個天地間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不對的、不合理的事情。哪怕就是妖,就是怪,就是天道,千百年就沒有要改的時候嗎?
及至下山,封侯拜爵,官至一品司天監正,他的這思量卻慢慢淡了,因為在這個時候他的責任感突然強了起來。
要守護這天下蒼生啊,要除魔衛道啊,要以有生之年奠大明萬世基業啊……連自己也有時候忍不住要崇拜起自己來——啊啊,燕赤霞你啊,怎麼能就這麼偉大呢?
直到再一次看見嬰寧,那只幾乎是伴著他長大的小狐狸,她也到了要靠吸人精氣修煉的時候了。于是小時候的想法才又突然冒了出來。
妖也好,魔也好,就必須用這種方式生存嗎?如果這也是天道,那麼天道原來是要滅人的嗎?否則無端端生出那麼多的妖魔來做什麼呢?
若說妖孽的滋生源于人間的怨氣,那麼老天為什麼自己不來懲罰卻要假手這些牲畜呢?而當這些牲畜好不容易修煉成功,為什麼卻又千辛萬苦地要做這個會被老天滅的人呢?
想了很久很久,他終于恍然大悟,原來這個世上的「天道」並非都是對的,只是敢做改變的人太少,這世上的人又太懶,懶得像他這麼想究竟什麼是對的——那個時候他已經二十三歲。
命相說他活不過二十五,嘿!想來這也就是「天道」了,但是他卻不甘心。自己的生死其實很賤,擔心也無濟于事。不過如果可以讓他用自己的法力糾正幾個「天道」的錯誤,那麼這個世上,他也就不算白來了。
于是他把嬰寧托付給了一個誠信的君子,用似乎完全不知道嬰寧心情的表情期待著他們的圓滿和他自己的成功。
嬰寧真的可以變成人就好了,渴以生下是人的可愛的小寶寶就好了,那是他此生最大的夢想和惟一的野心,一個代替「神」給予眾生新生的夢想。
然而就在一次要去探望嬰寧的路上,他途徑蘭若寺才發現並不是所有的妖魔都可以被感化成人的。這座蘭若寺根本就是千年惡蟒肉身所化的,而這千年蟒精則是天道外的天道,它不屑成人,因為它根本看不起人。所以它要這世上的人都成它的月復中之物,而後妖精惡魔就可以是這世上的主人,而後它就是和神一樣的存在……
燕赤霞和它論道三天三夜,最後還是打做一團。只是他為了嬰寧的事情已經耗費了一半法力,傾已所能也只能一時封印住它。而那時候他已經近二十四歲。
為了找一個可以代替他守護天下並鎮住千年蟒精的人,那麼突如其來的一個女子——年冬天就出現在他的生命里。從此,他生命的最後一年就這樣熱鬧非凡起來。
就像遇見了烈火的春冰,明明知道這樣的結果是自己的融化,卻仍是不由自主地渴望烈火的靠近。直至體認到自己的寂寞和自私,箭卻已經在弦上……
然而不管怎麼樣,這一切都是源于他自己的自私,跟那個笑起來囂張跋扈,連傷心起來也驚天動地的女孩子是沒有關系的。所以不可以就這樣死去,不可以就這樣離開,不可以在他的前面已經放棄這如花的年華啊,冬天,你在哪里?
在哪里?
燕赤霞發了瘋一樣在廢墟當中扒、挖,他害怕看見她躺在下面,心底卻又隱隱盼望她就在下面等著他來救……可惜結果什麼都沒有發現。
就在他差點打算傾盡法力把整座蘭若寺拆毀的時候,寧采臣醒了一下下,剛說了一句「好像是年,年姑娘把小生,救出來的」,就在燕赤霞狂喜而不知節制的情況下被抓得又痛昏過去。
她沒有走,沒有離開,沒有死!在這種狂烈的歡喜下面,書生的死活自然變成一件極不重要的事情。
但是當歡喜沉澱下來,燕赤霞卻又不禁疑惑。如果沒有事,冬天在哪里?
——難道,她救了寧采臣以後才離開的嗎?不!這不可能。從那個已經變成廢墟的書房來看,要從里面救人她的法力已經耗損得七七八八,絕對沒有其他更多的力量來打開天門。何況自己對她說過如果她要走,必須等到清明、盂蘭和冬至才可以回去,想必她也不會忘記。
那麼她在哪里?
——難道,她已經決定不再見他了嗎?不,這更不可能。有些人天生就不適合悲劇的角色,而冬天就是這樣的人物。與其悲哀地躲藏起來不見他,更加大的可能是她沖出來揪住他的衣領把他的頭罵成香蕉或者其他的什麼東西……
但是,燕赤霞忽而又苦笑一下,是自己貪心了!
可以知道她還活著,還好好地在這里,應該已經很足夠了。如果要再見面,豈不是又要重現今天早晨的那段爭吵?這樣,也就這樣了吧——
他抬頭看看天色,時間已經差不多,是該去為「璇璣陣」做準備了。這一去,這一去大約就回不來了吧,自己已經耗盡了所有的法力在這上面,又因為把所有的賭注都壓在這個上面,所以退路也沒有留給自己。命相上所謂過不了二十五的說法,大約就是應在這個清明。
早就知道這一天會來的了,而且自己也是如此心甘情願,可是要真的說自己不怕卻是假的。連死的時候都這麼寂寞,連一個可以讓他訴說害怕寂寞感的對象也沒有。
已經春天了,這個花紅柳綠的世界,多看一眼都好。可是如果沒有人在身邊,即使看著看著,也只是讓悲哀越來越明顯。
多想讓你知道,我又多麼害怕、多麼寂寞、多麼不想離開這個世界……
「寧采臣,寧采臣!」驀地,一個清脆活潑的聲音沖入了他的耳中。剎那間是歡喜還是驚愕,是不舍還是滿足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還好好地生機勃勃著!
被了,這樣就很足夠了。
燕赤霞猛吸一口氣,推開窗戶掠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