鋒面來襲,一整個星期,台灣像是泡在雨水里的,又濕又悶的五月,教人無法擁有好心情。
夏雲雙剛由超商繳款出來,一手撐著傘,一手拿著剛繳完的賬單,站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下班時間原本就是塞車的高峰期,因為下雨,路況更加壅塞。
綠燈了,夏雲雙邁開腳步,小心翼翼跨過一個個水窪。
斑馬線上,行人手上各是一朵朵傘花,這時,不撐傘的人變成一個最突兀的風景,所以,她看到了他——
他一身的黑,步伐輕盈自信,雨水打濕了他的衣服和頭發,可他不顯狼狽,反而增添了危險又浪蕩的魅力,像慵懶的豹。他很自在,不因為旁人的注視而有一絲不自在。
她認識他,他就是那天讓她搭便車的陌生人。
她停住腳步。他越過她身邊,沒認出她就是那晚巧遇的「新娘」。
然後,夏雲雙做了一個人生中最瘋狂的決定——她轉身,快步追上他,顫抖地站在他身邊,再將雨傘提高,為他擋雨。
黎偉崧好奇地看著身旁的小女人。她很眼熟……他笑了開。「喔,原本是那天晚上落單的新娘。」
不知為何,他記得她,這讓她很快樂。「嗯,是啊,不過我不是新娘。」
「你是女童軍嗎,看到淋雨的人會主動提供雨傘?」
「嗯,但我不是女童軍。」她緊張地哽著聲。她會不會太沖動了?
黎偉崧笑了,拿過她手中的傘。「拿傘是男人的責任。」
她的小花傘在他手上顯得好特別,他們的距離好近,她的臉也好熱,呼,幸好現在是晚上,否則他就會看見她的臉紅得像發燒,那太丟臉了。
「你怎麼沒拿傘?」
黎偉崧瀟灑地聳肩。「沒想到。」
雨勢加大,小小的花傘謗本遮不住兩個人,黎偉崧自然地將她擁進懷里,夏雲雙嚇傻了,身體瞬間繃緊。
黎偉崧有趣地看著懷中的女人。「你很緊張?」
夏雲雙試著讓自己放輕松,干笑了聲。「不會啊,我為什麼要緊張?」
黎偉崧朗笑。「你很愛逞強喔。」
「我真的不緊張……」不緊張才有鬼,她都快石化了!
他還在笑,兩人一起走在人行道上,他身上淡淡刮胡水的味道撲鼻而來。她喜歡他的味道,也喜歡他體貼的保護,雖然讓她心跳加速,但也是她從未有過的經驗。
「我沒想到會再遇見你,小新娘。」
誰會料到呢?夏雲雙深吸口氣。「我送你到哪里?你是要去取車嗎?」
她必須找些正常的話題,任何危險或玩笑的對話都會讓她雙腿發軟。
黎偉崧笑看著前方。「我是要去取車,不過我會先送你回家。你還有其它約會嗎?」
這男人一出現,便不斷制造許多驚奇,教她承受不了,只好趕快拒絕。「我沒約會……不過,你不用送我回家,我自己搭捷運就好,不用麻煩了……」
他的車就停在路旁的停車格內,一樣的銀色BMW,他遙控開啟車門。「又不是沒送你回家過,別客氣。」
這不是客不客氣的問題,上回他有個女伴,這次只有她和他兩個人,她不知道該如何和他單獨在狹小的空間里,平靜地相處?
「請上車。」
「我——」
黎偉崧戲謔地眨眨眼。「還是新娘子習慣被抱上車?這樣正好,上回沒抱成,這回說不定有機會。」
他的玩笑總會讓她輕易屈服。她跳上車,這過程很熟悉,唯一不同的是,上回是後座,這回是在前座。
他上了車,車子平穩地駛進車道。
發覺他全身是濕的,夏雲雙由包包里拿出手帕,遞給他。「請用。這是全新的,我沒用過。」
黎偉崧接過手帕,擦拭臉上的水珠。他的動作很豪邁,碎花手帕在他大掌上很突兀,也很好笑。
「手帕我拿走了。」
她趕緊說︰「不用了,我拿回家洗就好……」
「就當是新娘送的禮物吧。」他將手帕折好,放在儀表板上。
「我不是新娘啦……」
夏雲雙一樣地正襟危坐,雙手置于大腿上,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她偏過頭,盯著車窗外飛逝的景象,時而由車窗上的倒影偷偷地觀察他。她的心里好不平衡,在車內有限的空間里,他陽剛而男性的氣息是加倍地強烈……
對她而言,這一切都太神奇,她發現就算已有第一次的經驗,他帶來的強烈沖擊,她依然難以適應,無法形容。
「夏雲雙。」
她一驚,轉頭瞪他。「你——」他知道她的名字?!老天,他是會算命嗎?他有水晶球嗎?那他有沒有算到她快嚇死了!
她瞪大雙眼,眨著長睫毛,紅唇微啟,像忘了上發條的機器女圭女圭,可愛的表情讓黎偉崧大笑。「夏雲雙是你的名字?」他問。
老天,他真的知道?!她點頭,雙手撐著座椅,整個人縮在車門邊,一整個孬種害怕的樣子。
事情太詭異了,他怎麼會知道她的名字?
「你一定很好奇我怎麼會知道你的名字吧?」
夏雲雙用力點頭,拚命拉開距離,腦袋里猜測著無數種可能。
他會不會是畫室其它家長的朋友,所以知道她的名字?他會不會也是某個學生從未現身的爸爸?她想啊想,其中還包括水果日報每天駭人听聞的標題,什麼「殺人魔鎖定目標」、「單身女子遇襲」……
她的表情好嚴肅、好認真,雙拳緊握、全身緊繃,一臉戒備的模樣像是要和壞人來個生死格斗,黎偉崧又笑了。
他指指她大腿上的賬單。「上頭有名字。」
名字?她愣愣地低頭,看到放置在腿上的賬單收據,上頭端端正正印著「夏雲雙」三個字……
厚!借用一下妹妹巧玉的發語詞,她在想什麼?笨死了!怎麼會認為他是算命師呢?還殺人魔、水晶球呢!一張收據已經泄漏她的底細,她糗斃了,恨膛得挖個洞把頭埋進去!
夏雲雙立刻恢復原本的坐姿,她轉頭瞪著車窗外,這回連偷瞄都不敢了。
「你的名字很好听。」
「謝謝。」她嗓音沙啞不自然。
「你在這附近工作?」
「是,這邊有個畫室。」
「你是畫家?」
「不,我是老師,學生都是幼兒園的小朋友或小學生——」她突然懊惱地發覺自己太多嘴了,人家也許根本不好奇她的身分……
「那很優秀,我就很佩服我外甥女的畫畫課老師,耐心十足,要我跟那個小惡魔待在一起兩小時,不如把我下放到山林野外。你是怎麼收服一整間的小惡魔?」
他的笑聲有濃濃的寵愛,他對自己的外甥女絕對不如話語中的無奈。
那份情感令夏雲雙放松下來,她輕輕微笑。「其實,小朋友都喜歡涂鴉的,各式各樣的畫筆和鮮艷的顏料就是我們最好的工具,隨手一點,小朋友都會听話合作,其實難度不高。」
談到工作,她的神情漸漸自然,白皙的臉上有柔和溫柔的笑意,就算是沒有任何色彩妝點的素顏,她依然綻放光芒。
她,是他生命中遇過最特別的女人,他習慣女人的愛慕和崇拜,但夏小姐身上只有拘謹和保持距離,她特別得讓他好奇,更想探究。
「或者下次我帶我家小惡魔讓你好好教教?」
「當然——」還沒說完,她就後悔了。工作上,她嚴格禁止和學生家長有任何亂七八糟的交集,可是這個舅舅會讓她胡思亂想,一想到還有可能再見到他,她的心跳就莫名其妙地拚命加速,這樣她要如何教導他的外甥女?
「當然好……」只不過在夏去雙的生命里,「拒絕」是她的死穴,她不會、也不懂拒絕,所以到最後只能咬牙點頭。
他像是滿意地笑了,把手機遞給她。這次不是衛星導航,是手機,手機啊……夏雲雙快得心髒病了。
「輸入你的電話,我再跟你聯絡。」
聯絡,喔,老天。夏雲雙深呼吸,穩住微微顫抖的手。「我的手機壞了,我、我留畫室的電話好了……」
「所以那天你才被困在路邊無法求救?」
「嗯。」
「你第二天有去牽車嗎?」
「有,我騎車上下班,所以機車對我來說很重要。」她牙一咬,氣自己又多話了。
「包括雨天?」
她搖頭。「雨天我就搭捷運。」
通訊簿新增加完成,她橫過身,將手機放在儀表板上,一時間過于親近,他的氣息又讓她頭暈臉紅、心跳加快。老天,她怎麼了?
紅燈時,他平穩地停車,側過身笑看著她。她因為他的注視而不自在,但又逞強地抬頭挺胸,勇敢地迎上他的視線,他相信這位夏小姐嬌小的身體里一定有著強悍的意志。
「你很特別。」
夏雲雙一愣,開始回想這兩次見面時,自己在他面前有何不同?想著想著,「兩顆太陽」才會說的冷笑話,就這麼不經意地月兌口而出。
「我是新娘?又是畫畫老師?還是一個會反擊卻也會好心借雨傘的小女孩?」
黎偉崧大笑。他真的忘了她是會反擊的。
燈號轉綠,車子往前。「你真的很特別,小雙。」
夏雲雙一愣。「小雙」是小時候媽媽對她的昵稱,長大後,就沒人這麼叫她了……
「沒有人這麼叫你嗎?」
「有,小時候。」
「那以後你就是我的小雙。」
她愣愣凝視著他。真正特別的人是他,他就像狂風暴雨般侵略她的心,對他,她的防線已全然撤守。
怎麼辦?她再也無法滿足僅僅兩次的魔法了,她想要更多……
「如果你外甥女要來畫室學畫,你、你可以打電話給我,我、我可以安排、事前的安排……」她急著想找第三次見面的機會,因此說得急促又不自然。
這時,車子平穩地停在她家門口。
「沒問題。」
說完,他便下車。她愣愣地看著,分不清自己是舍不得就這樣分別,還是被他急著離開的模樣給刺傷了?
他紳士地幫她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請,新娘子。」
她挪動雙腿,跨出車外。她的身高雖然只到他肩膀,氣勢與身形仿佛是黑豹和蚊子的差別,但她也是有骨氣的,要比骨氣,她不見得會輸!
夏雲雙仰頭。「我不是新——」
雨勢漸緩,只剩茸毛似的雨絲輕輕地、淺淺地灑落,溫柔地貼附在兩人身上,沾濕了肩,沾濕了發。她瞪大眼,看著好近好近的他,鼻間嗅得到他清爽好聞的味道。男人都應該使用刮胡水……她迷蒙地想,那會讓人更想靠近——
朦朧間,他吻她,薄薄的、溫熱的唇覆在她顫抖的唇瓣上。他摟著她的腰,讓她的身體融進他寬闊的懷里……
他吻她。
「後會有期,我的小雙。」
黎偉崧俯身,貼著她的唇畔說,眼中有盛滿的溫柔。
說完,他上車,駛離。
夏雲雙像腳底生根一樣,一動也不動。
「誰啊?」夏巧玉在家門後喊著。「姊,是你嗎?」
夏巧玉打開大門,看到姊姊像被下了定身咒一般,傻愣愣地站在小雨中。
夏巧玉哇哇叫︰「姊,你在做什麼啦?怎麼站在門口淋雨啦?!快點進來!厚,你以為自己身體很好嗎?淋雨很浪漫嗎?」
夏巧玉將傻傻的姊姊拖進屋內,一邊用手拍去她肩膀上的雨水。
「姊,你這是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沒……我回房間換個衣服……」
夏巧玉憂心忡忡。姊姊的樣子像丟了魂一樣,但向來平靜的眼神這時竟然異常地晶瑩閃亮。「老媽在炒最後一道菜,馬上就開飯了,你要下來吃飯喔。」
「嗯。」
「姊——」
「巧玉,我沒事。」
夏雲雙在妹妹擔心的注視下,走到二樓的臥房。她關上房門,上鎖,把自己用力地拋進柔軟的床上。
他吻她?
她仰躺,拿枕頭蓋住自己的臉。
「後會有期,我的小雙。」
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