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致小宴設在玉軫閣二樓的廳堂之中,宴無好宴。秦無聲扶著樓梯慢慢登上樓去,這熟悉的舊居,一桌一椅無法不讓她心中五味雜陳。
慕容曜執起酒杯來一邊斟酒,神態安然地同君逸閑敘著人生瑣事︰「閣子雖然舊了,也還整潔干淨。這里有人定期清掃的。」
「看起來將軍很愛惜這里。」君逸游目顧盼,「空閣無人居住,擺設卻還一塵不染,難得。」
「呵——」他輕笑,向一語不發的她看去,「不瞞世子,因為這里是我最心愛的女人住餅的地方。」
她忍不住震動地看向他——雙目相接,她無言以對。
「哦!」君逸微微詫異,留意到他的目光,一怔,「是將軍夫人?」
「不。後來她走、離開了江南。」不過現在又回來了。
「人生自有悲歡離合,將軍須看開些最好。」
「唉。」慕容曜故作惆悵長嘆起身,「天下最狠的莫過于女子的無情。抽身一去,便將情義盟誓拋得無影無蹤。真情換來她的背叛,信任落得她的欺騙。世子,如果是你,將會如何?」
「慚愧。」君逸低頭思索,「如果是我,將棄之如破履。」
「是嗎?」他回頭,星目閃爍,「世子可不計較心愛之人的欺騙嗎?」
「……」君逸啞口,他沒想過。
「我會計較。我會把賬算個清楚。」他冷邪的笑容直刺秦無聲。
她先是如坐針氈,隨即一顆心落入冰窖里——他不會放過她!
「對于男人來說,愛是一回事,恨也是一回事!」手中一緊,瓷杯應聲碎裂。他豁然起身,幾步邁到廳堂右側一個一人高、由輕軟的淡紅色錦緞覆蓋著的長形物事邊,陰沉的眼神落在錦緞上。
「你們看。」他冷冷地一笑,伸手扯下遮蓋著的淡紅色錦緞。
錦緞飄落在地上,秦無聲和君逸不約而同在心底驚呼一聲。
那是一人高的一座玉像,玉質純淨得沒有半點雜粹,玉像鬟髻錯落,步搖丁冬,身上衣裙飄飄如仙擺,斜垂臻首,左手捧心,右手扶門,眉目優美如畫,眼神微愁憂郁,形態赫然就是秦無聲的樣子,臉龐的線條起伏甚至都沒有半點差錯。
君逸忍不住轉首看向秦無聲,這玉像分明就是她!
慕容曜露出俊邪的笑容,譏消輕笑,‘秦先生’的樣貌剛剛巧跟我的女人很相似啊。」
她拂袖而起,翻倒高爵瓊液,急欲離席而去。
他身形一閃,正好阻攔在她面前,「‘秦’先生」何必急著走?」
她沖突不過,反被他逼得後無退路。他輕佻地掇住她的下巴,冷冽的眼神鎖住她的雙眼,輕曬一聲︰「這麼慌張啊?我會吃了你?」
她臉色面白如土,嘴唇微抖,知道決計逃不掉了。
「告訴他,你是誰!」他聲音陡然凌厲。
「我是秦無聲。」
「告訴他,你是誰!」語氣森然,他陰沉的面孔逼近她。
「說過了,我是秦無聲。」
「告訴他!你是誰!」他提高聲音喝令。
「……」她的嘴唇抖個不停,在他面前,一切過往昭然若揭,她無所遁形。
「告訴他,你是誰!」將那個「是」吐得很重,他索性抓住她的雙肩,不容分說地,「你是慕容夫人,我慕容曜的妻子!三年前我說娶你為妻,這句話到現在都不曾改變!」
她被他鉗制,雙眼定定地看著他,他眼里不復當年的溫爾,明顯多出歷經滄桑的陰鷙,但是不容欺騙的稟性依舊跋扈,變本加厲。
「放開她。」君逸一步步走近,年輕的面孔上亦是陰沉不悅。
「放開她嗎?」他偏過頭看他,以輕佻的聲音反問,「世子啊,你好像沒有這個資格來命令我吧。」
「她是我先生,也是我準備娶的妻子,我不會允許別人侵犯她。」君逸冷靜的聲音里,同樣是驕烈的稟性,他對上他的臉,不卑不亢地說著。
秦無聲只見慕容曜雙眼幾乎冒出火來,笑得怪異,忽而給他用力一帶拉到懷里,猝不及防,臉撞到他胸頸,一顫,是久違的熟悉的味道。
君逸橫步他面前,「放開她!」
慕容曜大笑。抬起懷中女子的下巴,她竟無法掙得過他,被逼得去注視他的眼楮——實在無法想象這三年他武藝又精進到何種程度,一雙臂膀堅如鐵桶。
他笑聲未絕,唇一撇,冷然誚道︰「她是我女人的那會兒,你都不知道在哪里!」
秦無聲的心如被生生一揭,「你……放開!我說過,你認錯人了。」
「認錯?你說我會認錯?」他笑得凜冽,「你記得我說過嗎?你的聲音我太熟悉了,盡避你改了個名字,叫什麼秦無聲,但只要你一開口,不用看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辨得出,何況你壓根就沒變!」
「天下相似之人何其之多!」她冷冷地說道。
「但天下的秦如月,只有你一個!」他的手放在不該放的地方,微一動作,她扳著他肩推拒的手不由得揪緊,腰身亦在他掌中輕顫。
「可我是秦無聲。」
「不用再掩飾了,你好像忘了這個……」他抓起她的手腕,譏嘲的笑容無比得意,扯掉她手腕上的巾帕,靈鐲的光芒竟然此時大放異彩,「你不要告訴我這個也正好是巧合吧?」
懊死的鐲子!她取不下它!
她不再堅持自己,「你放開,我不想同你廢話。」
「你以為我現在放開你,你就可以再次逃之夭夭?听著,你秦如月無論生死都只會在我的掌心里,我不會再給你機會逃月兌,生,你是我的人,死,你是我的鬼。」
「抓得住表?」她冷笑,針鋒相對,「我即刻死了,看你如何抓得住。」
他面色始終陰沉,「你說對了,你不會活得太久的,你死也只會死在我手里!」微一停頓,「三年前你為什麼走,這個底細我們真是應該究查個清楚!」
他瞟了君逸一眼,輕哼一聲,握住她的手腕拉她下樓。
「你要將先生帶去哪里?!」君逸探掌攔阻,掌風凌厲。
他轉身閃過,「世子,我相信她的所為與你並無相干。你好好地做著你的世子,莫要惹怒我。」他敢染指他的女人?他會讓他活不到年終!
「我不會讓你帶走她。」
「想跟我較量嗎?可以,不過現在我沒有時間。」慕容曜微微一嗤,示意樓下,只見是執劍荷戟,兵甲列張。
「君逸,」秦無聲止住他,「不要這樣魯莽,你做好自己的事!我跟他去便是。」
「先生!」他的面孔上青筋微賁。
他看著她被慕容曜帶走,無能為力的感覺讓他萌發痛恨。
他痛恨自己目前人質地位的無能,他不甘心落到今天任他人擺布的局面,他是有著主宰權欲的世子,幼年的辛苦鍛煉造就了他的深沉隱忍,他能曲,但不折,他此刻的隱忍一定要讓對方付出代價!
她很早就教過他,只有強者,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他以前不曾明白,直到他走入爭斗的中心,才漸漸地領會到能得到天下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而得到天下就是得到一切!
他是參,慕容曜是商,參商相形,勢斗西東。
人去樓空的玉軫閣再次沉寂,他一拳狠狠地打在欄桿上。他不會屈居人下太久的,他暫時的屈居亦是有著遠大的目的。
金鱗本非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
走回驛館的他面容上有著桀驁的陰沉。天下並非無人,慕容曜的凌厲霸氣並非戰無不勝,他君逸能隱忍,就是慕容曜所不能有的特色。
他命令精心挑選出的隨侍。
「隱虎,按照秦大人留下來的上策,我要進入臨江大營。」
做好自己的事……他明白她的意思!
他昨日已經得到北狄的貴族派來的使節與慕容曜相議聯兵的消息,如果聯兵,實在是對江北極為不利的局面,目前使節居住在臨江大營內,最快捷最有利的方法,就是使江南與北狄的合議出現危機,而北狄千里迢迢遣人前來,這個人,就是事情成敗的關鍵。
成則修好,反則猜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冷酷的唇角微微一笑,這顆聯系的樞紐,他一定要拔掉!
他要讓江南無法對北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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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無聲靜靜地望著慕容曜的側面。
他一直坐在窗邊,無聲地看著外面,直到夕陽紅遍。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當初我們坐在玉軫閣的樓上看夕陽。」
他的口氣平淡得讓她心涼。
「以前的事,我不大記得了。」
他為什麼這麼平淡地提起以前的溫馨?他豈知她最痛在此?
他轉過頭來,背光的臉上晦暗的色彩看起來很復雜,「你是真的不記得,還是不願意記得?」
她不出聲,堅硬的心像有東西在一點一點地刨。
他站起身來向她走過去,「我是不願意僵持的,你沒有必要跟我僵持,你看清楚,你看清楚我是誰?看清楚我!」
他捧起她的臉,迫使她正視著他。久違的面容瘦削到剛硬無情,他眼楮的陰鷙中更多的是對她的無奈——他愛她,也沒有愛錯,她三年來朝朝暮暮強迫自己忘卻,卻更深刻地思念著的,不正是他嗎?他是她唯一愛過的人啊……她的淚不自覺地模糊了眼楮,伸出手指觸模他的臉——真實,她此生中竟然又能與他這樣相對了,她原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了!
淚水從她的面頰上滑落。
「昱明……你恨我嗎?」
「恨。」他咬緊牙關,「我最痛恨別人的欺騙,尤其是你……你為什麼要欺騙我?!」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然後你就來射我?斬我手足?」
「是的。」她承認了,「是我,我利用了你,我混跡江南的目的就是利用你。我的任務就是殺掉你的兄長……」
「我十歲那年,與妹妹流散在戰亂之中,我眼睜睜地看著我的親人在刀劍下死掉而沒有任何辦法,後來我七天沒吃東西,餓得快死的時候被救了下來,然後他們教給我韜略、陰謀、劍術,直到我成為一個出色的殺手。」
「作為一個殺手,成則生,敗則死,死亡對于我來說,並沒有太多的恐懼。從那時起,我就不知道一個正常的女人應該有什麼樣的生活……我只想說你錯了一點,我愛你我沒有騙你!我本不該有情,本不該對你有情。可是,我無法控制地愛上你,只因為你的愛給了我太大的誘惑……」
「我不知道我愛上你是錯是對,我只知道沒有人像你那樣明白我的琴意,能探知到我心底對這個亂世的無奈和脆弱,你要給我的真情和生活,正是我不能抗拒的……」她斷斷續續地道,凝望著斜陽無可遏止地緩緩地說著一切,這一切在她心中埋了太久,她終于有一天能這樣豁然地說出來……對他說……只有對他,他像是她的天,能包容她一切的自私和軟弱。
「我真的不知要如何處置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年一千零九十五個日日夜夜,他無時不在想著將她怎麼辦,今天一腔恨意想要復仇,明天滿心思念只想好好將她擁在懷中,日日歲歲年年,到頭來他仍是無措,他不忍他不忍!
「事到今日,你還相信我的話嗎?」
「你要我怎麼相信你?怎麼能相信你!你害的人不是別人,不是別人啊……如你所說,你當時為什麼不說出來?為什麼?!我會保護你,你難道連我也不相信嗎?!」
「我……不能背叛他……」她癱坐在榻上,手指扎進發里。
「所以你就可以背叛我,今天只能說是你自食其果。」他的口氣很冷,無情。
「你當真那樣恨我?」
他轉過臉去,他恨她……的確,可是為什麼他不忍下手傷害她……他還是恨她嗎?為什麼他遇到她的時候,一心只記得她是他的女人?
他想拋下她走出去,又舍不得,一恍惚看見她的淚眼,再多的恨都無法阻止他向她伸出手……
棒著涼涼的空氣,他遠遠地向她伸出手。
冷漠僵硬地,以手指拭掉她的淚珠。
「你是我的仇人。」他嘶啞著喉嚨。
她卻回應他說︰「但你是我的愛人。」
「你不該,不該再次出現在我面前!」三年的相思里多少次夢里也盼相見,三年後真正相見卻又……
「本來……我並沒有面目出現在你面前。那日夜襲將軍府,除了為找到我妹妹的下落,貼近你的寢處只想再看一眼你……」她別過臉去,「說到夏水……你待她還好吧?她是不是成了你的妾?」
「夏水?」冷不防地提到他最深的歉疚,他愕然。
「她是不是你的妾?」他為什麼是呆怔著的?
「她……是。」
丙然他是娶了夏水為妾的,她難抑酸澀,「如果你不肯諒解我,我本無怨。當時回到江北,我才知原來夏水就是我的妹妹……那一切陰謀跟她是無干的!她……她現在還好吧?多謝你替我照顧夏水……我只想,只想見她一面。」
他身體一僵。夏水竟然是她的妹妹!
她死在他手里……叫他如何跟她說?
原來上天竟是「公平」的,她謀害了他的兄長,他卻親手錯殺了她的妹妹,人生播弄下仇恨若不能善罷甘休,他二人是不是該拼到個你死我活?
一直以為她虧欠他血債如山,原來冥冥中已血債血還。
「她回昌……回…她現在怎麼樣?我…一只是想見她一面廣
她急切,不得不艱澀地向他提出要求,他為什麼愣怔怔地不肯回答她?
那是不詳的預感……
「夏水……她已經死了。」他終于艱澀地開口。
「死了?」她如遭霹靂。夏水竟然沒能等到她的親姐姐來與她相認!她死了!
「對不起我……」
眼見著她頓時淚如泉涌。
他猛地心痛無休,急切地握緊手指,似乎是害怕自己忍不住擁住她,顫抖的手指在空氣里徘徊,終于不舍得將凝望著她的眼移開,他忽然抓住她的肩,附下臉——她的氣息是久違的,她的紅唇也是久違的。
先是劇烈地迷亂——不由分說地噬咬著,吻中有咸澀的味道,是她的淚。忽然他的動作一僵,嘴唇冰冷,吻也冰冷下來。
「……」他忽然拉開她與他的距離。
他的手抖動著將她推倒在榻上,緩緩地站起身來後退,遠遠地看著她——然後掉頭而去!
他將她獨自丟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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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江南的氣氛突然凝重了許多。
先是淅淅瀝瀝無休無止的雨,後又是一夜一夜的狂風,撼得屋頂抖索樹葉狂落。
秦無聲沒有再看見過慕容曜,他不知是去了什麼地方。他不再來見她。她從他安置她的冷清小廂里走出去,竟然無人攔阻,府里好像有著緊張的氣氛,慕容曜和他常隨的人馬都無影蹤。
她回到驛館去,竟然也已人去室空,她有不好的預感,正欲尋找可能知情的人詢問,慌忙中接到了一封怪信,是一個神秘的人撞到她身上,半刻鐘後她突然從袖里發現的。
信是一張紙條,寫著︰「事成,初三夜,雪橋渡。」
是君逸的字,她的思維一頓!
她基本上能猜到是怎麼回事了,在街頭的茶寮中听見關于北狄使節被刺的傳聞後更加確信了她的想法。君逸已然得手,並且豁出性命,他不能再留在這里做人質,一刻都不能多留!
北狄與江南來往不通,使節之死必然關系到北狄與南北雙方的決定,如今使節死在江南,慕容曜自然是無法向對方交代,但若慕容曜敏捷,先行捉住君逸為證據送往北狄,解釋為江北所下的手,這樣又可以將局勢再次翻轉。
以慕容曜的敏銳,不難看出如今此事的關鍵在君逸一人身上,君逸的處境實在是驚險萬分。而君逸竟然不在事發之後按照預先安排立即逃遁,這就過于愚蠢。
君逸!你想死嗎?為什麼還不快走!
她立即縱馬趕往雪橋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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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橋渡是冷渡,荒蕪薄弱,是他們一早留意好的逃遁地點。
時值入夜。風蕭蕭,雨絲如芒。
「秦大人。」雪橋渡頭的草廬中忽而鑽出一個人來,她定楮一看,是隱虎。
「隱虎!世子在哪里?你們怎麼還在這里……為什麼還不快走?」她的聲音爆裂在冷風里。
「秦大人,世子他是一直在等您……」
她站在冷雨寒風里,眉目擰緊,薄衣狂舞亂抖,「君逸……」
君逸從草廬里冒雨走出來,急奔兩步上前,站住了,「終于等到你了,先生。」
她手腳輕抖,猝然上前,冷雨飛揚里,她狠狠地甩了他一個耳光,」為什麼你還在這里!」
「我不能丟下你!」
「愚蠢!你壓根不該派人送信給我!」他這傻瓜,他暴露了。慕容曜何其精明?而她又不能不趕來。
「先生難道要跟定慕容曜?」
「不想死得很難看的話立即給我過橋下渡,坐船回江北!」她敏銳的耳力突然听見風聲中輕微連綿的疾響。
「我們一起走!」
她掙開他的手,推他上橋,「走!快走!」
「先生!」他緊扣住她的手腕。
「君逸!」她急紅了眼。那連綿疾聲已經越來越真切,夾雜著金屬撞擊的清脆,明顯是追兵已經逐漸貼近,而他只是不走!
「要走一起走。」他的眼楮里滿是堅定,冷靜地。
她沉著一忖,「君逸,我必須留下來處理一些事情。你們先走,我隨後會立即回到江北跟你們會合。」她從懷里取出一封函,交到他手里,「這里面,是我要留下來辦的詳情原委,以及回江北的時間。你到了對面立刻細看,放心,我暫時沒有危險。」
「先生……」他聞言躊躇,看她的神情很是真切。
「快走吧!」
「先生要如約歸來!」他終于上馬,回頭叮囑。
「隱虎,快點帶你主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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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著雨的夜晚,寒氣直逼到人的心里去。
君逸鑽進溫暖潮濕的船艙里,閉上眼楮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他終于從江南全身而退,而且成功漂亮地阻止了慕容曜想聯合北狄吞滅江北的計劃。
可是,心里總還是有什麼牽掛著……放不下心。
「先生……」他呢喃。
他沒有想到先生和慕容曜原來曾有那麼悱惻的過往。慕容曜,那個鐵骨錚錚的男子,完全能看出,他對先生是愛恨交纏,愛,愛得深沉,恨,恨得毀滅。而先生曾說,她的心已經丟了,她原來是愛他的……
江上煙雨迷蒙。
他怔怔地看著艙外,心頭五味雜陳。先生的心里,莫非一直沒有他?
……
船已經抵達江北的岸了……
他想起先生留給他的書函,從懷中取出,就在如豆的燈火下仔仔細細地拆封來看,寥寥數行,看完,他將書函隨風一扔,失聲狂笑。
飄落的單薄紙頁上只有——
君逸,為師想遠離,不必追尋。無聲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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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逸等人的身影剛剛消失在視線里,秦無聲就看到了慕容曜。
慕容曜也一眼看到了秦無聲。
她原來竟又可以這樣子面對他。狹窄的小橋上,只有她獨立的單薄的白色身影,在風雨里飄搖,卻一點也不軟弱,因為她的手中斜執一劍,那是肅殺掙亮的軟銀刺,在入夜的晦暗下閃耀著淡寒的藍光。
他驅馬駛近她。
「你在等著殺死我?」語氣令人寒心。
「如果你還要追下去。」
「你以為你擋得了我?」
「我絕對能擋得了你。」
「就為了你所謂的‘效忠’?」他的聲音冷到沒有溫度了。
「不,我不再效忠誰。」
「那你這又是為了什麼?!」
「為了我要保護的人。」她不能看著君逸死,她的心會痛!是她把他帶進腥風血雨里,她現在後悔得要命。她已經把他當成了相依為命的親人。
「哈哈哈哈!」他仰天長笑,笑聲狂烈蒼涼,「好,很好!秦如月,不,秦無聲,秦先生,我早該想到我們終有這樣一天!秦先生,你拔劍吧,須听著!用你的劍飲了我的血,我可放過你的好徒兒去!拔呀!拔劍!一概的愛恨,你難道不想了斷嗎?」
他這樣的歇斯底里,令她的心痛到如刀剜絞,一時間,竟舉不起劍來兵戈相向。
「拔劍……拔了!」他狂笑之後一縱躍下馬來,一步一步向她逼近,「想知道夏水是怎麼死的嗎?她就是死在我的手里!是我親手——親手把她殺死的!」
轟——
秦無聲一剎之間耳鳴目眩,顫聲道︰「你……說什麼?是你……怎麼會是……她有什麼罪過?!你為什麼要那樣待她?!」
慕容曜笑容一斂,沉聲道︰「她沒有罪過!只因為我把她當做了你!」
秦無聲從指尖到心窩如沐冰雪——原來他早恨不得殺了她!
慕容曜手腕翻動,驟然抽出凜若秋霜的湛盧在手,「認得這柄劍嗎?沒錯,湛盧!我命人修復了它,正是期有今日,用你的血來祭它!」
他緩緩抬手,雪亮的劍身指在她面前,喝道︰「拔劍!秦無聲!」
她一咬牙,抽動身形,旋疾中銀光宛若游龍,手中軟銀刺已經糾纏了湛盧,她于劍風凜冽中冷冷笑道︰「劍既拔,不留情。慕容曜,我不信這刻骨銘心的仇恨,只會要我秦如月的血來祭!」
她竟于無意中,再次說出「秦如月」三個字。
慕容曜驀然涌了一腔酸澀,「秦如月」這三個字于他曾是如何繾綣,那是須得用最溫柔多情的嗓音輕輕呼喚的三個字,如今說出口竟是這般肅殺決絕!
「如月。」劍風一搖,他呢喃。
她亦在心頭輕輕一顫,他喚她,他喚她!
恍惚中似有……
「如月,跟我走好不好?」
「到哪兒去?」
「你說呢?到我家去,做我的妻子,慕容曜的妻子。」
劍花瑯瑯之中,驀然天旋地轉,忽而「噗——」的輕微的一聲,天地都凝住了。
細听那一聲,原來是兩連聲,兩聲緊密疾迅,同時同刻。
只見慕容曜右手挺劍,劍刃插在秦無聲的肩頭。
又見秦無聲右臂僵硬,她的軟銀刺沒入慕容曜前胸。
兩人直直地對視,目光悲傷,卻都泛出一臉古怪的笑容。
他們的身體支架成一個傾斜的四邊,久久凝住。
血從他們的身體里流出來,淌成淋灕的妖冶的形狀,漬透了衣,盛開在腥甜的空氣里。
誰都沒有倒下去,凝固的空氣中有著越來越濁重遲緩的呼吸。
血「滴答滴答」而下。
這是死亡的靜寂——他們都清楚地感受著,但似乎要一起沉沉地睡去。
又過了很久,很久,天地都含糊了——
「你……釋然嗎?」她問。
「你……你呢?」他也問。
「其實……其實——我不恨你……不恨……你殺了我妹妹。」她斷續地說,眉目好沉重啊——酸酸的,澀澀的,冰涼的,漸漸模糊了一切世界的形狀,天地間好緊啊——悶得透不過氣——
她腿腳一軟,向前撲去。
「我……我,又怎麼……恨得起你?」
她漸失的知覺里,似乎听到有人微弱的、淒涼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