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玉軫閣中冰冷孤寂。
女子和衣斜臥在湘妃竹靠椅上,高結的垂鬟分霄髻偏斜地壓向湘妃竹靠椅枕背,榴花點點,撲簌簌地落在她白紗碧羅裙上,柔軟得好像溶在那里。
是不安寧的睡夢吧。她的眉頭微蹙,紅唇時有蠕動,恍惚神思中,似逢魘魔。
……
冰冷堅硬的甬道,是他一個人在走。
銀冠壓頂,瓖三顆沉甸明珠,玉帶緊束了腰身,劍佩環扣發出沉重的金屬擦響,他只覺得步伐艱澀。
身邊流動著黑暗的氣流,似乎沒有光,幽幽晃晃的,沒有一個人出現。
甬道盡頭是一座穩坐夜幕中的大殿,蛟龍飛舞的台陛,虯蟠混雜的雕欄,高昂的檐角,都是極其熟稔的。
大殿中空蕩蕩的,沒有人在里面,他面無表情地環顧四周,面無表情地走上台階。
「秦無聲。」
深沉的嗓音突然自空蕩的大殿中響起,他定楮,瞧見暗黑的屏風後一個寬闊的身影負手而立。
「屬下在。」
「無聲,至今你跟我多少年?」
「十年三個月零二十四天。」
「這麼說來,你日間慣著男裝也已經十年之久了。」
「屬下僅僅是秦無聲。」
「但是你擁有傾城絕色之貌,卻做亡命男兒,不埋怨嗎?」
「屬下只是從二品蘭台廷尉秦無聲秦大人。」他淡淡地回應。
「為什麼?」
「佳人通常薄命。」
「還為什麼?」
「侯爺眷養之恩。」
「好。」那人呵呵而笑,舉杯一飲,「端上來。」
一列宮女手捧托盤魚貫而上,站成一排,托盤中紫帔華服,琳瑯玉環,步搖金釧,堆疊成小山。
他詫然一驚,「侯爺,這是……」
「我要你從今恢復傾國傾城之貌,閉月羞花姿容!」
「無聲不解。」
「因為我要傾國傾城的秦如月,解我江左之患,南顧之憂。」
「秦如月……知道了。」他要她是誰,她就是誰。她含咬下唇,雙手接過紫帔華服,琳瑯玉環。
「別忘了,你——是我最出色的箭。」他微笑著,伸手輕撫她的肩。
她的聲音,清清冷冷的。
「是,侯爺。」
他大笑著走回後殿去了。
「是,侯爺。」
「是,侯爺。」
她听見自己的聲音不斷揚起,四周刺耳的回音連續地振蕩著。
大殿一晃消失了,四面全是水霧,又仿佛置身江上,濃濃的迷霧里,依舊只有她一個人,而前路渺茫。
她的頭驀然開始絞痛,大汗迭出,莫名竟有深深的恐慌陷入眼眸……
呀——
她自冷冷清清中驀然驚醒!
夜涼如水。空氣中有醺然酒味、脂粉味,還有亂七八糟的昂貴香料的香氣……
這是華麗到雍雜的歌舞坊,不是空蕩潮濕的西園朝日殿……
入夜了。玉軫閣中這樣冰冷孤寂,冷清中突然是他的溫柔襲來,回憶令人無可抗拒。
「如月,跟我走好不好?」
「到哪兒去?」
「你說呢?」如同流波一樣多情的眼神,「到我家去,做我的妻子,慕容曜的妻子。」
「昱明——」她一驚,秀美的背一顫。
輾轉難寐,她香汗淋灕。
她不想告訴他她為什麼一口回絕他,因為她不能。
其實她不必一口回絕他的,因為她還沒考慮過自己的歸宿。
秦如月揩干了眼角殘留的水痕,傲傲地笑,「我不需要歸宿。」
遍宿?歸宿這個飄渺的定義在她的思維中剛出現的時候,就被她打入了地獄。歸宿?這兩個字,太奢求了!
她是個不要歸宿的女人,就像遠翔的鴻鵠,只有無盡地飛去,沒有棲留的溫巢。一切,隨遇而安,十幾年的艱難教會了她滿足,從她領悟這四個字的時候,她就決定不再費神想象明天。
舞影剪剪,又是飛絮落花時。
玉軫閣的日子,便在一弦一柱間,一顰一笑中,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