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清晨的陽光已灑滿病房。方瀅然環視一周,觸到了床上依然昏迷的身影。立刻,睡意醒了大半。這不是夢?!
??走到床邊,溢之的呼吸已經平順下來,可以看出情況大為好轉了。可父親呢?
??四處不見父親的身影,過了一會兒,護士走了進來。
??「知道我爸去哪兒了嗎?」瀅然問著,心中奇怪,按說這時父親是不該離開溢之身邊的呀。
??「他天沒亮就出去了,也沒說去哪兒。」
??很不尋常。瀅然囑咐護士看護弟弟,懷著忐忑的心跑了出去。父親在做什麼?
??到布店,父親沒來過;回到家,父親也不在。沒辦法,她又轉回到醫院。
??進了病房,瀅然一震,小弟正躺在病床上,睜眼看她。
??「姐……」沙啞的聲音由方溢之口中逸出,他的眼迅速紅了。
??「別哭,別哭。」瀅然坐在床邊,柔聲安撫他,「你醒來就好了,沒事的,安心養傷,很快就會復原了。」
??可他眼中的淚還是流了下來,「不,不是……對不起……」他語無倫次地低喃。
??她心一跳,敏銳地捕捉到他語氣中的絕望,「怎麼回事?」
??「我……我欠了人錢,他們要三天內還清……」方溢之垂下眼,低聲敘說。
??「你缺錢?為什麼不向爸爸要,反而向別人借呢?」
??「不是……是我輸的……」
??「你輸的!」如遭雷殛,方瀅然震撼了,「你去賭博?」
??方溢之不再言語,只是神情早已承認了。
??「你、你只有十七歲啊,還是學生,怎麼……」瀅然未出口的指責在看到小弟低垂的頭時咽了下去。深吸一口氣,她努力平息心中的波濤,最後發出低柔的嘆息︰「好啦,你欠了多少?」
??「十萬……」
??「十萬?!」她驚跳起來,「怎麼這麼多?」
??「沒有的,姐,我根本沒輸這麼多。是他們獅子大開口,都是他們說的!」
??方瀅然閉上眼,十萬!傾家蕩產都還不起呀!驀然睜眼︰「去巡捕房告他們勒索!」
??「沒用的,姐。」方溢之淒然搖頭,「巡捕房也沒辦法,他們是青幫的人。」
??方瀅然頭一陣眩暈,不支地坐在床邊。她終于明白了,明白了昨天父親為什麼會有那種表情,今天又不知蹤影。他是借錢去了!
??可是,能借到嗎?有誰可以一下就拿出那麼多來。
??「姐,我該怎麼辦?」
??********
??夜幕低垂,方瀅然帶著失落回到家。
??進門後,發現父親正坐在椅子上,低垂著頭。
??「爸……」瀅然低喚出聲,心一陣絞痛。她怎會不明白父親的哀傷?辛苦了一輩子,最終卻是這種結局。
??走到父親面前,她蹲子,仰頭看他︰「爸爸,我已經都知道了。我們該怎麼辦?」
??方世澤失神地搖頭,一句話也不說。
??「難道沒有任何人可以借錢給我們嗎?」不會這麼絕望的,不該呀。
??方世澤抬眼,眼中有一閃而逝的異彩,但隨即回復空洞,仍是搖頭。
??瀅然看到了,心中燃起希望︰「有的,是吧?」
??方世澤仍是搖頭,但瀅然不舍地追問︰「是誰?」
??「沒,沒有!」他忽地厲聲說著,神情瞬間激動,而後又轉為疲憊︰「我累了。」他緩緩起身,走上樓。
??********
??「方瀅然,有人找。」
??瀅然正在呆呆看著小弟的睡顏。今天是第二天,明天就是最後期限了。父親仍在四處奔波,而她只能在這里發呆,好沒用!
??外面的呼聲驚醒了她的沉思,她起身走了出去。
??門前站著一個男人,四十來歲年紀,錦緞長袍,面容精悍。
??他是誰?方瀅然確定自己並不認識他。
??「方小姐是嗎?」男人有禮地點頭,笑容可掬,「我是陸公館的管家,敝上請方小姐一敘。」
??「陸公館?」他指的是紡織大王陸恆榮家?
??陸恆榮是上海商界重量級的人物,單他手下的「鴻昌」紡織廠就有十三家分廠,更不用提面粉廠之類的副業了。陸家也是她父親布店最大的供應商。
??而她知道陸家卻是因為曾回絕了陸家大少爺的兩次提親。她不認為這次找她會有什麼好事。「抱歉,我現在沒空。」沒心情給不相干的人好臉色。
??「我家老爺要說的是與方小姐切身相關的事。」管家看到方瀅然不曾停頓地離開,揚起聲音,「難道方小姐甘願被青幫搞得家破人亡?」
??方瀅然的身形忽然頓住了,而管家臉上是意料之中的微笑。
??********
??坐車來到西區。這里是高級住宅區,一幢幢獨立花園洋樓,風格各異,清雅幽靜卻是主旋律。車子終于停在其中一個鐵門旁。向內看去,郁郁蔥蔥的花園不知有多深,在遠處綠樹掩映下露出白色洋房的一角。
??庭院深深,說的就是這種情形吧。瀅然在心底思量著。她不喜歡這里,很不喜歡,美侖美奐的景色,卻沒有和諧親切感,只是冰冰冷冷的一片。
??這想法直到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時還是沒有變化。
??身側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下一刻,她面前站定了一個人。
??這就是商場巨子陸恆榮?他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他五十上下年紀,穿著合身的家居長袍,冷肅的臉龐有些瘦削。他並沒有身為商人該有的精明神色,事實上他的管家更象商場中人,但他卻有著無法言喻的氣勢,那是霸氣。
??「方小姐?」陸恆榮的聲音也如其人般沉肅。
??「我是。」方瀅然點頭,「不知道陸先生找我有什麼事?」
??陸恆榮坐下,看著方瀅然也大方地落座,眼中閃過一抹激賞。一個二十不到的女孩子,在他面前還能保持從容自若,本就是不簡單的事。
??「我知道令弟的事,也知道你們正為這事煩惱。」他直切入正題。
??「陸先生願意幫我們?」方瀅然其實是沒抱太大希望的,陸家怎麼肯好心地拿十萬元這麼大筆錢財做善事?除非他另有目的……
??「我當然可以拿出這筆錢來,不過……」陸恆榮停頓了下。
??「不過什麼?」早知道他會開出條件。
??「不過請方小姐答應嫁入陸家,」陸恆榮微笑,這時他才露出商場老狐狸的狡詐,「一旦方小姐成了陸家長媳,親家的事我自然義不容辭。」
??********
??氣憤,這是方瀅然唯一的感覺,並且持續到她回到醫院。
??她沒想到陸恆榮會卑鄙到以此來要挾她嫁入陸府。她有準備會听到不合理的要求,為了父親和小弟,她也願意答應任何要求——但這件事除外!
??她當場回絕了,並且口不擇言地譏諷︰「以陸家的財勢,長媳的人選很少嗎?需要用這種不入流的卑鄙把戲?」
??她明白惹怒陸恆榮是極不明智的,但被侮辱的感覺讓她不由自主地開口還擊。
??但陸恆榮並沒有象她想象中的勃然大怒,只是臉色沉了下,隨後又扯起笑容︰「我知道這個要求突然了些,你可以多考慮一會兒,想通了,隨時可以來找我。」
??他以為她會出賣自尊和驕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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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在密閉的房間,在做著匯報。
??「剛才方瀅然去了陸家。陸恆榮提出她嫁入陸家作為交換,方瀅然拒絕了。」男人報告著才收到的消息。
??「她會答應的,叫幾個人去催一下。」陰沉的聲音命令著。
??「是。」男人退出房間,找人來吩咐幾句,才自言自語︰「奇怪,為什麼他會對陸家那麼關注,還要導這出戲?」想了半天,搖了搖頭,「算了,堅哥的事還是不要多管的好。」
??********
??「老板!」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跑進來。
??「阿全,怎麼啦?」瀅然站起身,嚇了一跳,認出是布店的伙計。
??「老板不在?」阿全驚慌地四面瞅著。
??「什麼事啊?」瀅然看著他滿臉的血,心咚地一跳,「快去包扎一下,你受傷了。」
??「店、店被砸了!」
??「什麼?」瀅然一驚,忙朝外跑,一邊說︰「你留下,我去看看。」
??布店是被砸了,另一個伙計也被打了。
??「他們說,明天中午再湊不齊錢,他們就不只砸店,還……還要命!」伙計心驚膽戰地轉述。青幫啊!老板怎麼會惹上這些人呢?
??方世澤也來了。看著支離破碎的店面,他呆了。
??「爸!」瀅然難忍地看到父親跪倒在櫃台前,看到他輕撫著零亂的布匹的顫抖的手,看到他泛著血絲的眼盈滿了水光,看到淚一滴滴落在手上、衣上、布上……
??夠了!
??她轉身飛也似的跑遠。
??「小姐,去哪兒?」司機看著身後的女孩兒,好蒼白的臉啊!
??「霞飛路,陸公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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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慮清楚了嗎?」陸恆榮似乎早料到她會去而復返,悠然自得地笑著。
??「如果我答應,你就會拿出十萬元?」
??「不錯。」陸恆榮點頭確認。
??她的心沉了沉。不知道心里的感覺,也不知道自己是該喜還是該悲。陸恆榮殘忍地向她提供了這一條生路,唯一的生路!但或許她更希望他不曾提過。
??嘴微微開啟,卻發不出聲音。她該怎麼回答?
??「你願意等我嗎?」溫柔的語音仍在耳邊,那寂靜的夜……
??「明天中午再湊不齊錢,他們就不只砸店,還要命!」
??「等我,等我!等我……」
??幾道聲音交錯,她頭暈目眩了。
??「姐,我該怎麼辦?」溢之的無助,父親的哀淒,逐漸蓋過另一道深情的凝睇……
??「好。」她听到自己的聲音。心猛烈地絞痛,為什麼她還沒有心痛至死?她寧願死啊!
??「好,我等你。」她懷著羞怯,做出允諾,那時心里是怎樣的喜悅呀。
??「我嫁!」她終于把話逼了出來。
??在吐出這兩個字之後,她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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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匆匆而過,轉眼,一個月悄悄溜走。
??陸恆榮信守諾言,保住了方家三人和布店。
??方世澤感激莫名,去陸家道謝時才知道女兒應允了什麼,卻已無法挽回。
??後天就要舉行婚禮了。
??方瀅然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游蕩。這是一個月來她最常做的一件事,因為——她已無處可去。
??還記得在震驚與狂怒之後,父親滿臉的哀傷,「爸沒用,真沒用!一輩子到頭卻讓女兒受這種委屈。」
??「姐,都是我不好,你打我、罵我呀!」小弟哭喊,他永遠都不會忘記姐姐犧牲了什麼,那個挺拔俊俏的大哥呀!
??她受不了,受不了在滿心絕望時還要強顏歡笑地安撫家人,所以她寧可走出家門。
??醫院,她更不會去。事實上,自她把自己賣了的那一刻起,她就已決定斬斷一切,包括學業、包括理想,包括——他。她已沒資格想他了。
??天色漸漸暗沉下來,血紅的太陽在吐出最後一絲光亮後,終于隱沒在地平線下,喧鬧的城市,處處燈紅酒綠,燕歌笙舞,在紙醉金迷的極度繁華背後,隱藏的是墮落。
??如今的她不也是墮落人群中的一員嗎?
??又走了一整天,她仍不想停,盡避雙腿早已疲軟,身體早已虛乏。
??突然,一具身體逼壓過來,隨著撲面的酒氣,一個陌生的聲音嘿嘿笑著,含混不清地說︰「小妹妹,一個人寂寞吧,要不要哥哥我陪陪你呀……」
??她的身子被一雙粗壯的手臂緊箍著,隨後,酒氣夾著口臭混成幾欲作嘔的氣味欺近,放肆的言辭仍在繼續,方瀅然只是拼命地又絕望地企圖掙月兌這桎梏。
??「放開我……」在她的叫聲終于伴著嗚咽逸出時,悶悶的撞擊聲響起,那雙手臂一松,同時傳來呼痛聲。
??她身子不穩,隨勢欲倒,耳畔響起另一道溫和的男聲︰「小心!」隨後,一雙手扶住了她。
??「放開!」她終于崩潰了,在淚瘋狂流下的同時,手亦狂亂地揮舞掙扎。為什麼所有人都要欺侮她,為什麼連一個獨自哀痛的空間也不給她?
??那雙手放開了她,但顯然手的主人並沒有遠去,因為在之後她的一個踉蹌中,手又適時地遞了出來,給予有力的支撐。
??她沒再掙月兌,因為全身早已無力,只有無助地流著淚,只想將淚流干、流盡,讓她再也感不到痛。
??周圍喧嘩的人聲漸漸模糊,霓虹燈似也不再閃爍,眼前一黑,她暈了過去。
??********
??「她沒有大礙,只是一天沒有進食,饑餓加上精神郁悶導致的昏厥,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陸庭軒坐在床前的椅子上,微蹙著眉,耳邊還回響著醫生的話。
??一天不曾進食?她就是這樣精神恍惚地走了一整天嗎?
??眼光流連在細致的容顏上。毫無血色的面容、未干的淚漬、緊鎖的秀眉……
??心忽然一陣刺痛。天,她怎會變成這樣?那個輕靈飄逸的身影呢?那個在陽光下燦爛微笑的女孩呢?
??他已知道事情的始末,知道她為何會答應婚事,知道她一定會不好受。可是,他卻不知道這事會帶給她這麼大的影響!
??下午見到她時,他受到最大的沖擊,那沖擊將他滿心的喜悅洗刷殆盡,轉而換上濃濃的心痛。她的淚、她的愁、她的憔悴,是他帶來的,他知道。不忍傷她,所以寧可強抑渴望,退出這紛爭。可是,命運最終仍是將他們拉在一起,讓他不可避免地成了傷她最重的人。
??床上緊閉的眼瞳忽地動了動,在瞬間拉回了他的思緒。濃密的睫毛輕顫,終于緩緩揚起。
??白色的牆壁,白色的燈光,白色的床褥,在方瀅然睜開眼後,一切都是刺目的白。她在哪兒,她怎麼了?
??「你醒了。」溫和的男聲自身旁響起,她眼光瞬時一偏,看到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
??聲音有絲熟悉,仿佛……之前的記憶緩緩倒流入昏沉的大腦,她在街上游蕩,她被人糾纏,她哭了,她暈去……
??眸光倏地又拉回至男子臉上,是他救了她?
??我在哪兒?她想問,卻不料出口的是一串低微的申吟。
??陸庭軒顯然看清了她的疑問,忙回答︰「這里是醫院。剛才你突然昏過去,來不及作其他處理,就帶你到最近的醫院。放心,你沒事,先喝了它,等精神好點再出去吃飯。」說著端起還冒著熱氣的稀粥,舀了一匙,欲喂她。
??方瀅然側首避開。她無法接受一個陌生人做出這種近似親密的動作,即使他剛救過她也一樣。
??感到對方的動作微滯了一下,隨後收回手,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歉疚。他一定很尷尬吧。「謝謝你。」她輕聲將謝意逸出。
??回應她的依然是一貫的平和,「不要謝我,方小姐,事實上我該說抱歉。」
??她的眼光又揚起,不掩訝異,他怎麼知道她姓方?
??「我叫陸庭軒。」對方輕輕送來一個答案。
??而後,方瀅然瞪大了眼,盯住他微微含笑的臉龐,完全呆住了。
??********
??直到在餐廳坐下好一會兒,方瀅然才逐漸清醒過來,終于接受了對面坐著的就是陸家大少爺、她未來丈夫的事實。她打量著他,眼中漸升疑惑。
??這些日子以來,她自然打听過陸庭軒是怎樣的人,可是父親給她的答案居然是他也不知道。即使目前「鴻昌」大半是由陸庭軒主持,這位陸家大少爺在人們眼中依然是神秘人物。只知道他留過洋,半年前才回國,繼承了父親的家業,並且經營得有聲有色,可他從不涉足社交場合,所以眾多商場人也只聞其名。
??她也曾想過陸庭軒不公開社交的原因,驕橫?丑怪?面目可憎?總是不好的吧,否則陸恆榮也不會用這種方法選長媳了。但所有推測在見到陸庭軒之後都不成立了。
??他有張端正的臉龐,稍嫌清瘦但不會稜角分明,兩道微微上揚的濃眉顯示其性格中堅毅的一面,而之下的那雙幽深黑眸中流動的溫柔卻柔化了這陽剛的部分,使他給人一種安全的舒適感覺。
??他身上絲毫沒有富家子弟的驕矜,也不象商人般彰顯精明氣勢,反而流露出溫文儒雅的書卷氣。剪裁合身的藍色長衫,襯托出他頎長的身形,更襯托出他如詩人般的憂郁氣質。他或許不算俊美,但他有自己獨特之處,而他的特色也是迷人的。
??憶起初遇時他有力恆定的扶持,病房內體貼關懷的動作,面對她謙和有禮的態度……
??不,他不該是這樣的!她寧可他如她所想的丑陋橫蠻,也不願他是這樣一個溫柔體貼的男人!這樣的他,讓她怎麼面對?
??他是害她痛苦萬分的罪魁禍首,她該恨他的!可是……可是在面對這樣一雙溫柔的眼眸,她唯一涌起的感覺竟是歉疚!無心的自己會傷了他呀……
??對于方瀅然近似無理的盯視,陸庭軒只是包容地微笑,未曾顯露半點不悅或不耐,直至飯菜端上,他才打破沉默︰「眼楮是解不了饑餓的,你不妨先填飽肚子,才有力氣繼續看下去,怎樣?」他的話語含著一絲戲謔,但用輕柔的語調發出,卻讓人有了種備受寵溺的感覺。
??方瀅然眨了眨眼,回過神,有片刻的赧然,微垂了眼︰「對不起。」
??他低笑,「該是我說謝謝才對,因為我知道我的長相絕對達不到‘賞心悅目’的標準,能受注目這麼久,是我的榮幸。」
??方瀅然訝然抬眼,半晌,一縷笑意沖破層層郁悶的封鎖,釋放出來,攀上了她的唇角。在茶飯不思的這些天後,奇跡似的,她又有了飽餐一頓的興致。
??她埋頭吃飯,從而漏掉了她展露笑意的一瞬,陸庭軒眼中流轉的強烈眸光。原來……他也是能讓她展顏的……
??滿足地輕嘆口氣,她放下筷子,靠上身後的椅背,「好久沒吃過這麼地道的川菜了,我怎麼從沒听說過這里呢?你也愛吃川菜?」不然不會帶她到這里吧。
??唇邊帶著笑,陸庭軒怎能告訴她,在知道她愛吃川菜後,他就幾乎跑遍了全上海的川菜館,為的只是幻想與她共同進食的溫馨?而今,他的夢想實現了。「這家是才開的。」
??「今後要常來。」她意猶未盡。
??「好,只要你高興。」
??陸庭軒溫柔的回應剎時震動了她的心湖,使方瀅然驀然發現自己剛說了什麼話。她怎會在他面前用近似撒嬌的口吻提出要求,又得到他寵溺的回應,仿佛他們已是最親密的家人……
??空氣因她表情的凝滯而靜止,原本和諧的氣氛在剎那間添了份尷尬,一時間,大家都沒說話。
??許久之後,陸庭軒用低緩的語調打破沉默︰「我想,這件事帶給你很多困擾,是嗎?」他的微笑消失了,眸光變得深沉難測。
??方瀅然知道他所指的是他們的婚事。還用說嗎?她苦笑。
??「听說你退學了。」他開口,心里卻知道自己該說的不是這個,放她自由,才是他該做的,可是,該死,他說不出口!「如果你願意,可以繼續讀下去的。」自私的他呀!
??繼續讀?不,她不認為有這個必要。「不需要,」她抬眼望著陸庭軒,渾不知深濃的悲哀已至眼底,「我不願再去學校了。」
??她看到他沉靜的黑眸飛快地閃過一縷異光,類似——心痛……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到家時,夜已深了。
??「瀅然。」看到她要進門,陸庭軒忽地開口叫住了她。可當她轉身看他時,他的嘴張了張,硬是逼不出決定了的話。「好好休息。」最終,如是說。
??她點頭,目送他的身影上了路邊的汽車,急馳而去。
??********
??方瀅然回轉身,要開門。突然,一條人影從黑暗中沖出,隨即,一只手已抓住了她的手臂。掌心的熱力炙痛了她,她震驚地掙扎,在呼聲未沖出口之前,熟悉的感覺忽地涌上心頭。剎那間,她停止了掙扎,仰起臉,已毫無血色了。
??星光下,那張被心痛折磨的漂亮面孔真實地出現在她眼前。淩亂的黑發不羈地垂在前額,濃密的劍眉緊蹙著,烏黑的眼眸炙熱地、一瞬不瞬地盯著她,薄薄的唇緊抿得發了白。他沒說話,但他的眼,他的手已說了更多。
??方瀅然完全沒了反應,怔怔地與他對視,怔怔地任他拉進一旁的小巷。
??「他是誰?」話由齒逢逼出,眼中是遭背叛的痛苦與狂怒。
??顫抖由心開始,擴散至全身,他的話拉回方瀅然游離的神志。是他,是他回來了!她瞪大了眼望著他,渴望地、震撼地,巨大的喜悅與巨大的悲傷翻涌著,她渴望撲進他的懷里放聲大哭,哭盡這些日子的委屈和痛苦。可是……
??「不關你的事。」表情轉為疏離。
??「不關我的事?承諾了要等我的人卻說這不關我的事!你……算了,還說這些干什麼?」他冷笑著自語,狂烈的神色淡漠了,以一種完全陌生的眼神看著她,「你不說我也知道,他是陸庭軒吧。有錢有勢的陸家,你的眼光還真好,一輩子可以錦衣玉食、榮華富貴,這就是你要的吧,是吧!」
??他怎能這樣說她?他怎能把她看作貪戀富貴的女人?她不是的,她也是被逼的呀!「沒錯,陸家是有錢有勢,做陸家的長媳當然比跟著窮學生要好得多了。」她知道這些話出口後,他們真的完了。
??冰冷的話語一字字地砸過去,季卓雲手一松,倒退了一步,沉沉地抽了口氣。「很好,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了,恭喜你啊。」他閉了閉眼,硬是壓下酸澀的水光,「我真蠢,竟沒看出你是這樣一個人,還對你……」話語頓住了,好一會兒,他驀然睜眼,眼中只剩下一片清冷,「今天起,我們再無關系,我不會再見你,永遠!」
??永遠?!方瀅然看著他決然的背影消失,心忽地空蕩蕩的一片。他不要再見她了,她真的失去他了!而且是她親手推開了他!終于抑制不住,淚狂泄而出。
??前所未有的寒冷包圍了她,讓她只能無助地蜷縮在牆角,無助地啜泣,無助地任淚爬滿面頰。
??最後一次,就讓她放縱地哭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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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嘆息,幽幽逸出。
??在浴室,陸庭軒月兌下禮服,換上家居衣袍,對著鏡子靜立,看到鏡中人眼里的惶惑,再一次自問,他做的究竟是對還是錯?
??結婚了,在今天。和自己深愛的女子結為夫妻,這夢寐以求的渴望,他實現了。可是,本該狂喜的心卻只有迷惘。
??緩步出了浴室,看到縴細的身影依然坐在床邊,保持著同一姿勢。
??今天的她,驚人的美麗,但也美得毫無生氣。記得兩天前相遇時,她還不象這般。即使悲傷,即使憔悴,但情緒依然表露在外,會哭也會笑。但,今天他見她時,唯一想到的,是「哀莫大于心死」這六個字。她始終垂著眼簾,任人擺布,仿佛一個絕美的玩偶女圭女圭,而看到這樣的她,他心碎了。
??他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累了嗎?要不要先洗個澡,換換衣服?」他站在她身邊,柔聲說著,「忙了一整天,你該早點休息。」方瀅然面無表情地點頭,手輕輕抬起,卻是要解開他的衣服。
??陸庭軒一震,倏地握住她的手,眼中竄過一縷火光。「不要這樣。」他低聲說,聲音喑啞,「听我說,瀅然。」
??他蹲下,雙手攏住她的小手,微仰著頭望進她低垂的眼眸,讓她也看清楚自己眼中的認真與炙熱。「我為我的自私向你道歉。但是,相信我,我會做一個好丈夫,終我一生,憐你,寵你,瀅然,我發誓!」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兩雙眼眸的對視仿佛經歷了天長地久,終于,慢慢的,她臉上死寂的空虛漸漸融化,在他熱切的許諾里,在他真摯的眼光里,她無法不動容。淚逐漸濕潤了乾澀的眼瞳。她被溫柔地擁入溫暖的懷中,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語︰「不要在我面前強忍什麼,瀅然,如果想哭,就好好哭一場吧。」
??冰冷的液體由衣襟慢慢滲透進肌膚,他摟著懷中顫抖的身子,閉上了眼,心里辨不出是喜還是悲。他為她能敞開心扉而欣慰,可是,她是在為另一個男人哭泣啊,在他們的新婚夜。
??她也不明白,在因他而被迫背棄承諾,悔掉一生幸福之後,對這個男人,她為什麼激不起絲毫恨意,反而是躲在他懷中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