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洛杉機,經無雨的烈夏,幾度燒出焚風,像鍍上一層金黃,但那色調,不似太陽直曬地令人睜不開眼,而是溫熱透著暈光,彷佛反映著遠方大片秋熟的麥田。
盈芳站在俞家別墅的露台上,越過森林群樹,可望到房舍棋布的谷地,有錢人真好,生活比常人佔優勢,連好的風景也可以獨享。
「美國還有法律,可為大眾保留公園及自然風景區。中美洲就不一樣了,很多海岸線都被有錢的外國人買走,本國人想去沙灘玩,還得付昂貴無比的票價呢!」倩容說。
人生之不公平,有時到了荒謬可笑的地步,不是嗎?
像她,五年來罵了多少家志煩她纏她的話,一旦他不在了,又驚覺不能一刻沒有他。
時間也會玩不公平的游戲呀!
三個月了,他如空氣中的水泡,蒸至無形。悲觀的不敢想,只能成夢魘,沉沉地壓在心底;樂觀的又不實際,他怎麼能躲如此之久?難道不怕悶斃了嗎?
三個月,倒夠盈芳思量從前。自己待他,常常是又凶悍又霸道的惡女,有幾回根本就是妒忌到紅了眼楮,但他依然為她做這麼多事,養足了聖人的耐心。
他愛她嗎?他是把兄長的責任盡了,但他把她當女人嗎?他覺得她美嗎?有沒有……呃,「秀色可餐」呢?
她記得去PUB後的那一夜,模模糊糊的,家志嘴里說她是黃毛丫頭,眼里卻閃著異樣的光芒,像在挑逗,她卻一點都不以為忤,還別有滋味在心頭……
她對他是特殊的嗎?他可以答應她最怪異的要求,任她打罵割傷,為她違背程子風,退出北門幫,真是只為一份責任嗎?
他不在乎她嗎?不然怎麼不管她的死活呢?
一個個問題,日夜在她腦海翻騰,睡不好吃不好,原本甜美健康的漂亮女孩,瘦成古代的病美人,很明顯地害了相思病。
她設法表現正常,卻看起來更可憐。敏敏看不過去,硬押著妹妹到洛杉機度假。
「家志不敢露面,除了怕刺激程子風,也有可能怕惹毛你。你離開台灣,少一半壓力,說不定他就出來了!」敏敏干脆說。
好重的話,盈芳一傷心,就任姊姊拖著她出國看世界。
結果只有三個字︰沒意思。
一樣的綠色樹、藍色海、白色雲和金色太陽,只是排列組合不同,她心里深深切切想的還是家志。
唉!和他相識五年,不到十聲嘆息;才分離三個月,已是數不清的千百聲了。
比地的金黃漸漸掃漫到山頂來,天全面地亮了。
鳥聲啾啾,劃破寂靜。回過頭,西班牙式壯麗風格的俞家別墅仍在沉睡中,每扇窗都簾幕深垂,護住好夢。
這一次也奇,俞家三兄弟全到齊,振謙一高興,開個盛大的宴會,把僑界舊友新知都請來,昨晚還燈火輝煌地晚熱鬧到深夜。
除了精致的食物外,盈芳對什麼都沒興趣,因為這並不是她的世界;但敏敏偏偏為她找來好多年輕人,怪聲怪調的中英夾雜,快把她悶死了。
他們也都算是英俊體面,但眼楮鼻子嘴巴,都老湊在一起,盈芳根本分不清誰是保羅,誰是丹尼爾,陷在其中,她更想念家志。
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那個叫Roy的日本男生,沒辦法,他實在太酷了。
盈芳很早就注意到他。他生得頎長俊美,濃黑的眉毛下有雙斂光深沉的眼楮,挺直的鼻梁,性感卻無笑意的唇;最特別的是他的頭發,長及肩膀,一束披下右眉際。如果是一般男生,可能會流里流氣;但在他身上,更顯出他的男人味。對了!就彷佛日本漫畫中,好看得不像話的男主角,還得是城堡里貴族王子那一型的,長手長腳、尊尊貴貴地走到現實生活來。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的魅力,一臉傲氣,對來來往往的男女不理不睬,只站在窗邊,像展示品一樣,任人注意,他只偶爾和男鋼琴師說幾句話。
哼!有什麼了不起?紙女圭女圭一個,風一吹就倒,家志若畫到漫畫里,鐵定是器宇軒昂的英雄人物,一拳就可以把王子撂倒。
「你怎麼都不理人呢?」敏敏走過來,循著盈芳的視線一看,笑著說︰「你也對Roy有興趣嗎?」
盈芳一副無所謂的態度說︰「誰是Roy?」
「雪子她娘家哥哥的兒子。」敏敏說。
「日本人?難怪小鼻子小眼!」盈芳哼一聲說︰「你可別把他介紹給我!」
「他?我才不敢呢!他脾氣太古怪,非常孤傲,大概和他少年得志有關。」敏敏說。
「他又得什麼志呢?不過是靠家里有錢罷了!」盈芳不屑地說。
「你錯了!他所走的路和家族的企業完全不同,有一陣子還被趕出家門。」敏敏說︰「他現在是日本的偶像人物,如果你喜歡看日本雜志,就會發現他的音樂、藝術、設計各方面,都造成了大旋風,也為他帶來了源源不斷的財富。」
哦!盈芳開始覺得有趣,可惜他很快就離開宴會了。
唉!沒有家志,日子是千遍一律地無聊。她好想回台灣,但才來幾天,連時差都尚未調過來就走人,會讓好客的俞家很尷尬。
她打個呵欠,有些疲倦,想回房躺一下。
由露台轉向花園,才要撥開樹叢,就發現花架下有人。而那和她一樣早起的鳥兒,竟是最怪的Roy和她最敬而遠之的俞德威。
他們正在喝咖啡,桌上有一迭厚厚的報紙,可以看個把小時的。她該怎麼辦呢?如何才能安全穿過,不被那兩個人看見呢?
幾分鐘過去,一只粉蝶卻在她頭上晃了幾圈。Roy站了起來,俊臉看向她,點一下頭,沒招呼也沒任何表情就離開花園。
連聲音都懶得出,看到她傻立在樹後也不覺得奇怪,這個Roy實在有毛病。
「出來喝杯咖啡吧!」德威頭也不回地說。
他在叫她?那麼說,他們早听到她的腳步卻不吭聲,讓她就在那里像白痴一樣罰站?盈芳有些尷尬地走出來。
「坐吧!咖啡自己倒。」德威說完又看他的報紙。
盈芳本想拒絕,但又說不出口。
俞家三兄弟里,她可以和信威大小聲,和智威開玩笑,但一看到德威,就成了叔伯的長輩人物,連手腳都不敢亂動。
不是她一個人沒膽,俞家上上下下無不尊敬這位大哥,稱他是一只傲嘯山林的虎,不是沒有理由的。
德威就如他的名字,德高又威重。平日話不多,出口就是金言,怪的是連俞家二老都讓他三分。
盈芳有時覺得,德威是故意的,他把自己「悶」起來,不願和大家打成一片。或許是因為生為長子,什麼都最早去闖的關系,所以也最老成嚴肅吧!
其實她挺同情雪子,若非有日本女人逆來順受的訓練,還停留在跪地穿鞋月兌襪那一套,可能早就鬧離婚了。
喝完咖啡,德威仍在看報,頭抬也沒抬一下。盈芳只是和他獨處一會兒,就感覺四周空氣大塊凝聚,沉重得令她喘不過氣來,當他的妻子兒女一定要有超人的耐力吧!
她正擬好告退的句子,突然想到紫晶水仙由雪子到了他的辦公室,念頭才一轉,話就月兌口而出說︰「紫晶水仙在你那里嗎?」
「是的。」德威看她一眼說。
「大嫂說你要改運,我看不出你的命有什麼不好的。」盈芳說完,嗆了一下,她的愛沖撞毛病又犯了。
德威放下報紙,直直看她。
盈芳第一次有機會和他面對面仔細觀察,才發現他的五官有俞家最端正的遺傳,信威的瀟灑神情和智威的放電眼楮,到德威身上,都沉到靈魂,成了一種教人心動的氣質。四十四歲的他,把中年男人的魅力發揮到極致。
德威似乎沒察覺,或者不在乎她的審視,只說︰「命是天生注定的,無法改變。你現在只看到我的命,命好的人不見得運好;運好的人也可能命不好,這兩者是不全然相同的。」
他竟然對她談哲理?盈芳一緊張,結巴地說︰「可……可是紫晶水仙上有三滴血,呃………
它吉利嗎?」
「一滴是信威的,一滴是智威的,他們不是幸運嗎?」德威淡淡地回答。
「可……可是,那是有關愛情……」她在說什麼呀!
他手停在咖啡杯上,臉如化石,久久才說︰「是的,愛情。你是不是需要紫晶水仙,來幫你喚出某個人呢?」
她的心髒細胞一定死了不少,怎會提到她的私事呢?她當然沒有回答。
「我可以告訴你,你要找的那個人,就在中美洲,薩國境內的尼城。」德威若無其事地說,像在報告天氣。
什麼?他有沒有在開玩笑?不!不!俞德威不是吉普賽女郎,不是算命師,也不拿水晶球、看生辰八字,他一言九鼎,絕不會誆人,所以,那是真的羅?!
「你……你怎麼知道的?」盈芳屏住呼吸問。
「雖然他們都怕我曉得,但我弟弟妹妹們的事,我沒有一件不清楚。」德威說︰「如果你要找的人是劉家志,跟著智威走就沒有錯。」
「原來是他藏了家志!」盈芳激動地說。
「你現在不需要紫晶水仙了吧?」德威說。
「不需要了!謝謝你!」她說。
「我也謝謝你。」他露出一個難得的笑容說。
他謝她什麼呢?盈芳覺得奇怪,但沒空細思。她滿心只有家志。他還活著,在人間,不在地獄。她大大松一口氣,這才體會出,過去三個月她的神經有多緊繃,人有多強顏歡笑,騙自己,像在吸嗎啡一樣,不計後果。
她一定要找到他,好好算這筆揪人心腸的亂帳!
※※※
遠處的火山轟轟叫著,只雨聲,附近的雲就像受驚嚇似的,渾渾而散,染出了灰灰帶微紅的色彩。更遠的藍天,依舊閑閑地晴著,不知道發生什麼事,載著一朵又一朵浮麗潔白的雲。
家志光著上身,才由蓋好的木屋,走向被炸毀的石橋。眼前洪流滾滾,映著陽光,堆石的岸邊已有各國的工程師和義工,商量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搭一座簡便的橋。
「今天的工還沒有完呢!」宗祥說。
他是倩容的哥哥,被教會招來重建戰後的薩國。
「無所謂,反正在這里,工作是唯一的娛樂。」家志說。
「媽的,要不是巴西經濟不景氣,我又欠俞慶一大筆錢,我才不會被智威半強迫地來當苦工呢!」宗祥說︰「他是被我妹妹帶壞了。你呢?是交了智威這個壞朋友,被他拐來的,對不對?」
「不算拐,蓋房子、造橋是我的專門,而這個地方正合我的味口。」家志笑笑說。
沙石車來了,大家開始忙碌。
來此地已經三個月,幾句西班牙文都能听了。白天在烈日下工作,晚上睡在紅十字會臨時撥出的宿舍,台灣變得遙遠,那些醉死的夜,也像一場荒誕乖離的夢。
耶晚,撲向他的影子,是找了他幾天幾夜的智威。
「你要死,也起碼干淨整齊一點!」智威拖他回公寓清洗,沖下來的冷水激得他全身發抖。
「死得像條野狗,算什麼?真有失你劉家志的身分。」智威在一旁忿忿地說︰「要不然你可以去賽車、賽馬、打仗、斗牛或參加破爆隊等等,死得有名有目,毫不浪費,至少還可以討張訃聞,或蓋座紀念碑呢!」
「我什麼都沒有了,還在乎怎麼死嗎?」家志鼻嘴都是水,大聲叫著。
「你還需要什麼?有命一條就夠了!」智威丟來一堆毛巾說。
「我本來也以為如此……可是沒有她,心好空,我竟然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家志頭覆在毛巾下說。
「是她?還是他?心好空,不可能指你義父吧?!只有女人……哦……」智威把聲音拉得老長,曖昧地笑著說︰「原來是我們劉老大戀愛了!我真沒想到你也有兒女情長的一日,真是失禮啦!」
「給我酒喝!一醉解千愁呀!」家志痛苦地說。
「嘿!現在是風水輪流轉,該我下煙酒的禁令了!」智威得意地說︰「你以前不是說過,既然愛她,就去找她!我今天就把這句名言送還給你。」
「我哪像你?有金山銀山當後盾,是騎著白馬的英俊王子。」家志沮喪地說︰「而我,孑然一身,只有數不清的孽債。如今在台灣都無法立足了,又怎麼去找她呢?」
「那個‘她’是盈芳,對不對?」智威試著問。
家志不承認也不否認,智威心中有數,兩邊的情況看起來都不單純,不要說家志和盈芳強硬的脾氣,還有北門幫的麻煩復雜。
他考慮一會,說︰「你願意讓我幫助你嗎?」
「幫我?我現在是過街老鼠,你不怕惹禍上身嗎?」家志苦笑說。
「惹什麼禍?事實上,我是乘人之危呢!」智威說。
于是,在最脆弱的情況下,家志答應了中美洲之行。在嚴嚴保密之下,他走得神不知鬼不覺。
他一點都不後悔到薩國來,因為他看到了天地之廣,世界的另一邊,有人在極端絕望下,仍努力地求生存。比起來,他過去的三十年生命,充滿怨恨、爭奪、火並、械斗……就像盈芳所謂的桶里螃蟹,愚蠢又可憐。
從己身的痛苦跳月兌出來,稍微能填補一部分的心靈空虛,但發自心底最深的渴求,有關盈芳的,卻隨著時日而更加強烈。
這就是愛情嗎?違反邏輯的東西,無法用常理論斷。
他常覺得離她太遠,不能同在一塊土地上,也是一種遺憾。她現在好不好?他每天都自問無數次。
「盈芳到處在找你呢!」智威帶來消息。
她終于原諒他了,沒有花很長的時間。但對家志已是不夠,他要的,她不能給,回去,只能眼睜睜看她嫁給別人,那還不如隔個大洋,渺渺無音訊,痛苦會模糊些。
河邊一堆人在爭論,吵的是水位的問題。因為缺乏潛水夫,無法判斷河床的落石到底積了多少,橋基的擺置就成問題。
家志正專心凝听那快速的英文,智威走了過來,將他拉向一旁說︰
「我回來了。」
家志揚揚眉,回來就好,智威來來去去是家常便飯,何須特別報告?「盈芳也跟著來了。」智威又接著說。
「什麼?她怎麼知道我在這里?」家志亂了陣腳,激動地責問著︰「是你告訴她的嗎?」「天地良心,我一句話都沒說,倩容你就更可以信任了。」智威說︰「我想她並不曉得你在這里,只是踫巧要來而已。」
「你不了解盈芳,她每個行動都有目的。愈不尋常的時候,你愈要小心。」家志皺著眉說。
「那就見面嘛!你總不能躲她一輩子吧!」智威說。
「現在叫我去開自殺機,還容易些呢!」家志嘆氣說。
這時,有人走過來,問家志技術上的相關問題。或許他有些功夫底子,在機器缺乏的情況下,很多危險工作,他都自告奮勇,很快就贏得眾人的尊敬和崇拜。
「他們說,水位不解決,連個木橋都搭不起來。」宗祥再詳細翻譯說。
「我去探水位好了。」家志干脆說。
「你瘋啦!沒有潛水設備,水又深廣湍急……」智威在後面喊著。
家志做了幾個暖身動作,深吸幾口氣,縱身入水。
「你……真笨!一個盈芳來,就值得你跳水嗎?」智威頓足說。
大伙屏著氣息,關注著水面上的動靜。一秒、兩秒……家志躍上來,又接著沉下去。三秒、四秒、五秒……,又浮了出來。一次比一次換氣的時間長,終于,他決定游上岸時,全場人齊聲歡呼。
「河底沒有積石阻塞,任何位置都可以。」家志除了臉有些紅外,一切如常。
智威把身上的名牌襯衫月兌給他擦水滴,還一面罵說︰「你就那麼不願意見盈芳嗎?」
「見了又如何?反正都不屬于我,長痛不如短痛,早早死心罷了!」家志忍抑著說︰「你就幫忙到底吧!」
「希望不見就沒有痛,但你是嗎?」智威說︰「瞧你,來這麼久,身邊熱情的拉丁泵娘,你都不正眼看一下,你還有救嗎?」
「我怎麼沒看?」家志扭干襯衫說︰「我還打算在此娶妻生子,終老一生呢!」
「你?」智威愣了一會兒,冷笑地說︰「才怪!」
曾經滄海難為水,他不可能再為一個女孩子,寫三年的信,看兩年的午夜場電影,陪她歷險,隨她哭笑;也沒有一個女孩子,能和他這麼相知契合,一如盈芳。
※※※
「他簡直是在慢性自殺!我從公園將他撿回來,千里迢迢送他到這里來,可不是真的教他換個壯烈尋死的方式。我真的被他打敗了!」智威一回到天主教堂,看見倩容,就滔滔不絕的說著。
「我以為他已經恢復正常了。」倩容不解地說。
「我也是,但盈芳一來,他的馬腳就露出來了。」智威來回走著說︰「他這人,現在是活一天,算一天!」
倩容和旁邊的凱莉修女說幾句話,就拉著智威到回廊上,兩人面對著墓園,各種石碑立在草木森蔥之中,陽光一塊一塊篩著。
「我看,解鈴仍需系鈴人。」倩容說。
「他的心情我能夠了解,還記得為了你,我有跳崖射星的沖動嗎?」智威說︰「家志一听到盈芳的名字,就往水里跳,那份痴狂和我有得比。」
「怎麼比?人家是真跳,你有嗎?」倩容笑智威說。
「還嫌我不夠淒慘嗎?我可是陪著你槍林彈雨呢!」智威摟著她親一下說︰「我明天就去參加徒手攀崖俱樂部,或者無降落傘跳機訓練營……」
「你敢?!」倩容杏眼圓睜說︰「你若真的去報名,我就去當修女!」
「哦!你果然比我狠,我認輸了!」智威笑著說︰「對了!盈芳呢?」
「還在四處逛呢!她這次真奇怪,什麼地方都要看,還看得很仔細。」倩容說︰「我懷疑,她以乎知道家志在這里。」
「怎麼可能?我們可是小心保密,連信威和敏敏都沒有透露呀!」智威不以為然的說。
「透露什麼呢?」盈芳由陰影中走出來問,「你們鬼鬼祟祟的,好象有事瞞著我喲!」
智威和倩容嚇了一跳,不知道她听進多少。
「夫妻談心,當然要瞞著你啦!」智威反應迅速的說。
但盈芳不吃他那一套,只板著一張臉孔說︰「家志到底在哪里?」
「我……呃……我怎麼曉得?哦!他不是失蹤了嗎?問我就太奇怪了……」智威一個措手不及,結巴地說。
看智威夸張又心虛的模樣,倩容干脆說︰「事到如今,我們就告訴她吧!」
「不行,我答應家志不能說的,我不能違背承諾,喪失朋友的道義。」智威連忙搖頭說。
「去你的道義!」盈芳發現自己太粗魯,忙說︰「對不起……可是你們明明看到我如何辛苦的找他,這樣騙我,難道對我就夠義氣嗎?」
「不管了!家志根本就是需要盈芳的。」倩容對威智說︰「這秘密就由我來說,你也可以不違朋友之義了!」
「唉!你們女人真不足以共商大事!」智威無奈的說。
倩容瞪了威智一眼,逕自把家志在此的情況都說出來,包括他躲著盈芳的意願。
盈芳緊咬著唇,忍住不讓自己傷心。他是什麼意思呢?避她如蛇蠍,也要有膽量當面說清楚呀!
她堅持地說︰「不管他高不高興,我都要見他!」
「問題是,你一出現,他就跳山跳水的,只怕會跑得連我都找不到他了!」智威仍是猶疑地說。
盈芳唇咬得更深,一臉可憐。
倩容突然心生一計說︰「有了!我們可以下迷藥!」
「下迷藥?」智威和盈芳同時叫道。
「家志既然不肯見盈芳,我們就把他迷昏,將他抬到盈芳的房間,任她處置。」倩容微笑地說。
「這個主意爛透了!」智威猛搖頭反對。
「一點都不爛!這還是家志自己發明的。」倩容回駁,「你忘了當年他是怎麼對我的嗎?我只不過反將一軍而已,如果你不幫忙,我就自己來!」
智威一想到老婆去灌其它男人的酒,臉就拉長下來,很不情願地說︰「我有沒有別的選擇?可不可以別用這種有傷男性自尊的方式呢?」
「沒有可不可以。」盈芳搶先回答,隨即又拉著倩容說︰「一切就拜托你了!就今天晚上,我回旅館準備一下。」
「還需要準備什麼呢?」智威瞪直眼楮說。
「大刑伺候呀!」盈芳皮肉不笑地說。
回廊又剩下智威和倩容兩個人,一陣陰涼的風吹過。
「我還是弄不懂,盈芳是怎麼知道家志在這里的?」他百思不得其解。
「也有可能我們是被她套出來的。」倩容說。
「還是不對,我們家里一定有密探或千里眼。是信威?敏敏?還是佳洛?雲朋……」
智威一個個猜,倩容一個個否決,由回廊走到祈禱室,連最離譜的名字都出來了,他們還是沒有猜到俞德威。
※※※
夜已經滲進房間來了。盈芳住在旅館一樓最靠樹林邊的房間,推開窗,可見天主教堂巍巍而立的塔樓,襯著褪紅的殘陽,有一番精致之美。
街上人煙漸散,遠處的難民區亮著微微的燈火。這棟樓因住著聯合國招來的各項救災專業人員,所以門口還熱熱鬧鬧地有人進出。
夜如此靜,很難想象那死了數萬人的內戰,曾在這美麗的國家里進行。
比起來,她的「戰爭」就單純多了。
敲門聲響起,盈芳迅速開門,黝黑高大的家志立即進入眼簾。她百感交集下,差點忽略兩旁扶得氣喘吁吁的智威和宗祥。
「呼!這小子一身精壯,可真重!」宗祥抱怨著。
「你們似乎喝了不少酒。」盈竹聞味道說。
「是呀!他的抗體強嘛!」宗祥笑嘻嘻的說。
智威把家志安置在床上,很不放心地說︰「你可不要人虐待他呀!」
「虐待?」宗祥擠擠眼說︰「有這麼漂亮的小姐,哪叫虐待呢?」
他那曖昧的表情,讓盈芳微微臉紅。她沒好氣地將兩人推出去,她只是要「談話」而已,卻被惡意抹黑!
「等一下。」關門前,智威交給她一封信,「這是給家志的。他醒來,就讓他看。」
室內又恢復寂靜,盈芳把信放在桌上,就坐在床邊。
三個月不見,家志曬得和黑炭一樣,臉的輪廓更堅硬,也散發著更多的男性氣息。她幾乎看呆了,明白了自己的愛,眼前的他已跳月兌英俊或迷人的字眼,只是如逢親人,有份痴迷,有份感動,到想流淚的地步。
她情不自禁地畫著他高高的額頭,直挺的鼻梁,柔軟的唇,到下巴喉結。平滑溫熱的肌膚,給她極好的觸感。
情緒略定後,她才注意到他一身的髒臭,T恤及牛仔褲都沾著泥塊污跡,在潔白的床單上很不協調。
盈芳眼珠一轉,唇角露出了一抹頑皮的笑容。他以前曾趁她不省人事月兌她的衣服,此刻不正是報仇的最好時機嗎?
她愈想愈有趣,于是費盡力氣,月兌下他的衣物,只留一條內褲在身上。當完成任務時,盈芳的臉又整個緋紅。她並非沒見過家志果腿或打著赤膊,但都不是在這種毫不設防的情況下。
外面的夕陽已完全沒入山後,四周黑影幢幢,床邊小燈所投射的光芒,透著一種柔幻似夢的氣氛。
盈芳沉迷于家志的體格之美,那壯碩有力的男性線條,和她如此不同。她再仔細看,上面散布著一些傷疤,手臂、胸肌、肚月復都有。她忍不住用手去觸踫,一條條輕撫著,想象他曾歷經的爭斗和危險,手腕上有一處甚至是她割的。她動作極為溫柔,直到腰間,才驀然而止。
以下是禁區……盈芳的眼光迅速掠過。她在做什麼呢?但理智早飛出窗口,她的手依然在他腰際,在一個刀疤上,柔柔按著,像是撫慰。
家志一直覺得自己躺在大河的月亮上。
奇怪!月亮明明在天空,怎麼會飄在水面如浮萍呢?這一個思考,刺穿了他迷糊的腦袋,費了一番勁兒,在黑暗中他抓到一條繩索,努力蕩呀蕩的,終于跨到現實來。
他記起在河邊的帳篷里和智威喝酒,然後宗祥也來。他們破例地不禁他酒量,並且神情都有點怪異,智威嚴肅得過頭,宗祥又動不動就亂笑。等他飽了酒蟲,想一問究竟,天上又圓又大的月亮就掉下來了。
月亮上果真舒服,那氣味、那撫模,恍如溫柔鄉……慢著!他不能再沉醉了,除了阿姆斯壯那票人,沒有人在月亮上走過,更遑論愉快地躺著了。
他勉強自己睜開眼楮,卻看到盈芳!
他立刻閉上眼。這是哪里?比月亮更好,或許更糟的地方嗎?她手的動作傳到他腦里,該死,她在挑逗他嗎?
他的肌肉變硬,心跳加速,體溫升高。在持續的靜默中,他微眯著眼偷看她。三個月的分離,她怎麼又變漂亮了?尤其是臉上的紅霞,如初綻的玫瑰花瓣……
哦!慘了,她正中他的癢處了!
家志希望她的手不要再停留他的左腰,但她似乎對那兒特別有興趣。他再也忍不住了,在扭曲爆笑出現之前,他的左手輕按住她的右手。
他醒了!盈芳一驚,想抽身,但家志力道加重,熱熱的溫度包圍住她。她又羞又氣又急,使出武力,家志猛一翻身,她就被壓在床上。
呃!這絕非他的原意,但此情此景,他有一種非踫她、逗她不可的沖動!
「劉家志!放開我!」盈芳掙扎叫著。
「是你綁架我來的。」他說完又加幾句,「而且剝光我的衣服,撫模我的身體,你還能要求什麼呢?」
「我……我只不過要報復去PUB的那一晚,你的非禮行為而已!」她急急說著。
「是嗎?那一晚我還吻了你,你不也應該吻回來嗎?」他將臉俯了下來。
「下流!」盈芳狠狠咬了他的下巴說。
家志慘叫一聲,她立刻掙月兌他的箝制。
這一下,他完全清醒,用力甩著頭說︰「老天!他們是給我灌了什麼東西?」
「迷藥!」她微喘著氣說︰「誰教你不肯見我!」
「迷藥?!」他睜大眼楮說︰「太過分了!這是誰的主意?」
盈芳不回答,只遞過去那一封信。
家志打開一看,里而兩行字跡寫著︰
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還是善有善報?我中文不太好,只有請老弟你自己做智能的判斷了。
智威居然給他來這一招!家志看了盈芳一眼,什麼都沒說,拿起衣服,就沖進浴室。
這又是哪門子的幼稚舉動?盈芳本想追過去罵,但她因方才那一幕,心尚未定,所以只坐在椅子上,愣愣地發呆。
一陣如急雨的沖澡聲,像洗不完,又戛然而止。家志走出來時,頭臉仍是濕的,身上又穿回原來的髒衣服。
「你為什麼要躲我?」她開口就問。
他東張西望,終于坐到床沿,然後才正經地看著她說︰「我以為是你不願意看到我。」
「那是我太生氣了,但人總有氣消的時候吧!」她又問︰「你知道我在找你嗎?」
「智威說了。」他點頭。
「既然如此,你還不出面,還讓大家像無頭蒼蠅般找你,你覺得這很有趣嗎?」她的聲音變大。
「出面做什麼呢?我說要保護你,卻差點害到你。我有罪,不該自我放逐嗎?」他說。
「放逐個頭啦!你這叫逃避責任!你說過要代替我哥哥照顧我一輩子的……」她說。
「不是一輩子,是到你嫁人的時候。」他糾正。
「我又還沒嫁人!而且……而且你這樣生死不明,音訊全無,教大家擔心,很沒道義情分,你知不知道?」她很傷心,但用憤怒的口吻說。
「我早就沒有道義情分了!」他低聲地說。
「一切都還是為了程子風,對不對?」她更生氣了。
他看著她,眼神很怪異,好一會兒才說︰「不是為了我義父,而是為了你。」
「為了我?」盈芳心一驚,住壞的方向想,忍不住難過地說︰「為了我,躲到這里來?可見你一定很討厭我,嫌我任性、麻煩、愛頤指氣使,你早就想擺月兌我這個包袱了,對不對?」
見她快哭出來的臉,家志一時情急說︰「不!絕對不是!是我的錯!我……我不該對你有非分之想,不該對你有超出兄妹的感情……」
「你……你說什麼?」盈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慘白的臉,讓家志手足無措。對愛情的方式,他完全陌生,看到茶幾上有一把削隻果的小刀,直覺就拿給盈芳。
「你砍我吧!我還欠你十刀,我罪有應得!」
盈芳接過刀,慢慢走過去,內心激動得無法言語。他在乎她,而且當她是能產生欲念的女人,可是這種感覺,有像她一樣深切,一樣不能自拔嗎?
她用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本能一閃,兩人跌到床上,她顧不得姿勢,脅迫地說︰「你愛我嗎?」
「說真話嗎?」見她美麗又明亮的眼楮,他不禁承認說︰「我愛你。從一開始寫信給你,從你來監獄看我,我就有不安分的念頭。這五年來,你一直處于非常危險的狀態,我真不知道我們怎能相安無事到今天……」
盈芳的心顫動著,但她必須要確定,刀離更近,手也更痛,她問︰「你對我的感覺和敏敏不同嗎?」
「當然不同。」他毫不猶豫地說︰「她像姊妹,而你……你就像我的心、我的呼吸,放棄了就會生病。」
「程玉屏呢?你說過她秀色可餐的。」盈芳又說。
「是嗎?我都忘了,若我說過,那一定是開玩笑。她對我一點意義都沒有,就如其它女人一樣,只是不相干的人。」他有些困惑,頓一下說︰「我是不是愈說愈糟糕了?你很生氣嗎?」
「不!這是你說過最有內涵,最討人喜歡的話!」她放下刀子,緊緊抱住他說︰「我愛你,我也愛你好久好久了!」
「什麼?」他一使力,翻到旁邊坐了起來。
「瞧你怕成那樣!」盈芳又氣又好笑的說︰「難道你可以愛我,我就不能愛你嗎?」
「可是……可是,你應該愛那些名門公子呀!」他說。
「去他的名門公子,他們對于我,連一條蟲都不如!」她坐到他面前說︰「我寧可跟著你。」
「但我現在一文不值,什麼都不能給你。」他搖著頭說。
「我不在乎!」她微笑地說︰「你到地獄,我也到地獄,而且還要和你同一層,永遠不分開。」
「盈芳,你很傻,而我很自私。」他捧著她柔美的臉說︰「我無法拒絕這種誘惑,你知道你正把自己送入狼口嗎?一只無家無業又到處流浪的狼。」
「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也是一只狼,而且並不比你善良,誰吃誰還不一定呢!」她仍是那甜美的笑容。
他再也受不了,唇踫到她的,輕憐蜜意地吻著。兩人再也不保留愛意及,全身緊緊相合,清清楚楚地感受那靈與欲共舞的美麗。
呀!她就是他生命的故鄉呵!
他的唇深入,幾乎將她粉碎;那輕移到胸口的手,又令她銷魂。由他的急切,她更體會到他忍抑多年的愛,只願她能給他更多……
這時,房外有人敲門,智威的聲音傳來問︰「你們還好嗎?」
家志輕咒一聲,放開盈芳。
「我們現在這樣子能見人嗎?」她輕語著。
他看她一臉眼波流醉的嬌態,自然不願別的男人瞧見,腦筋一動,就牽著她說︰「我們由窗口跳出去!」
他們像兩個頑皮的孩子,穿過覆著厚厚枝葉的森林,接著就是教會的墓地。在清亮的月光下,形狀不一的墓碑,在明暗之間,直立有如僵尸。
「你怕嗎?」他溫柔地問。
「不怕。」她笑著回答︰「一點都不怕。」
于是他們不走大路,行走于墳墓之間。墓碑上刻的都是西班牙文,只有年代認得出來。
愈古老的,碑文、碑面都愈長也愈精巧。他們甚至相擁倚在一塊大理石,刻有聖母的墓碑前,仔細聆听四周的聲音。
地底的動靜並不真切,但有不少來去的小動物。這里一切都是黑黑的,陰陰的,連拂照的月光也不例外。
他們又繼續走,難民區已燈火通熄,只有風的呼嚎和幾聲嬰兒啼哭,木屋、泥屋都靜立如鬼獸。
來到河邊,他們面對那如銀盤閃耀的明月,映到滿漲溢沸的水上,彷佛一場神舞。
家志由褲子口袋中拿出一條鏈子,尾端竟是那只訂婚戒指。
他說︰「我一直都帶在身上。」
盈芳將戒指戴回手上,小形鑽石在月光下瑩瑩爍爍,像在訴說你知我知的小秘密。
「我們還算訂婚嗎?」她輕聲問。
「我雖然沒有信心做個好丈夫,但為了你,我會試試看。」他說。
「別謙虛了!我也不是個好太太的料呀!」她說。
他笑了,擁住她,纏綿地吻著,直到喘息聲掩過流水聲,他們幾乎不能呼吸,連雲和月都靜默不動了。
「我真希望此刻就是永恆。」她倚在他懷里嘆息說。
「不但是永恆,還超過永恆。」他說。
「超過永恆?可能嗎?」她雙眸晶亮地問。
「怎麼不可能?即使化做小小的塵霧,我們依然在彼此之中,這就是我對你的感覺,你能了解嗎?」他輕語。
「當然能,有了你,世界就溫暖;沒有你,世界如寒漠,穿過多少生死都一樣。」她如夢般說。
他們靜靜的望著逐漸西斜的月。
有一天,月和地球都會消失,而她仍會記得他,因為他們就是同一個人。
盈芳滿足地閉上眼,任自己隨他消融。她不再往上飛,也不在泥淖中,她終于有了居所,就在家志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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