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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破鐵鞋無覓處 第十章

範佟匆匆忙忙趕至醫院,是上回他出事時的那一家。拿著訓導長遞給他的紙條,按圖索驥地找到急診室去。

他老遠就看到了趙仲能高大魁梧的體格,鶴立于雞群之中,陸續見著李月眉、司機老陳,還有吳嫂,團團圍著一張病床,他猜測著,躺在床上的人該是貝兒的母親。

一個箭步,一聲「媽——」範佟心里想,換了貝兒她也會如此吧,可能還少了聲淚俱下,涕泗縱橫一場。

眾人聞聲,忙閃開,讓出一個空位子,剛好擠進貝兒的身體。

「媽,發生了什麼事?好端端的,怎麼……」範佟雖對著貝兒的母親發問,但回答的卻是身後的趙仲能。

「都怪爸不好,看著午後暖暖的春陽,難得的好風好日,心先許久不曾和你母親到屋前的石階上散步了,沒想到日前的雷雨,使得石階上長了些許暗苔,而我又沒留神,才讓你母親摔下來,我太粗心大意了。」趙仲能一臉難掩的愧疚。

貝兒的母親倒是兩眼發亮,喜形于色,完全不像個病人。

「貝兒,別怪你爸爸,他難得有那份雅致,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的。」

兩個人搶著擔起罪名,活像站在他們跟前的貝兒是法庭里判人生死的法官。

連吳嫂也來湊一腳,「大小姐,是吳嫂不好,沒有陪大太太出去,才會釀成這起意外。」其實吳嫂是刻意回避的,她可不能去充當老爺和夫人的電燈泡啊。

範佟可為難了,換了貝兒她會怎麼做呢?

而此時代替貝兒的範佟則是誰也不敢責怪,因為他自己清楚,若要嚴格追查,那麼該責怪的人是他自己,怪他把貝兒的角色扮演得太得體了,不但改善了她和家人的關系,甚至也使得她的父母兩人感情重修舊好,才會造成今天的「散步跌到」事件,所以追根究底他才是罪人。

「媽,你哪里受傷了?醫生怎麼說?」他覺得這些可能才是該關注的重點,還有他得想辦法幫貝兒的母親弄到個病房,不能讓她在急診室里委屈,否則貝兒不會饒他的。貝兒的母親勉強地揚了下嘴角,顯然是隱忍著痛,不願聲張,女性堅毅的一面表露無遺。

「沒事的,只是一點皮外傷罷了。」她是不想讓女兒擔心。

趙仲能補充道︰「醫生說,左小腿有骨折現象,另外腦部可能有輕微的腦震蕩,需住院觀察幾天,可是醫院里,目前沒有病房,最快也要等到下個月。」

範佟握住貝兒母親的手,輕輕地對她說︰「媽,您安心養病,病房的事,我來想辦法。」她身上那般母性的光輝,讓他不自覺地想多喊她幾聲媽媽。

如果他記得沒錯的話,這家醫院的院長,應該是視他如己孫的李爺爺,也是爺爺的拜把兄弟。所以上回住院時,「貝兒」能搬到特等病房去,他一點也不訝異。

看來這回又得請李爺爺幫忙了。

範佟版訴趙仲能醫院里他有熟人,也許可以幫忙弄到病房。

趙仲能喜出望外,心想貝兒可能認識護士之類的女孩。

罷好有個負責急診室的年輕護士走過來,手上拿了瓶點滴。

「護士小姐,請問院長室在哪里?」範佟上前去問年輕護士。

護士小姐先是一愣,仍清楚地告知範佟。

李月眉欽佩得猛搖頭,向著貝兒的母親直稱許,夸獎貝兒人面闊,交游廣,連大醫院的院長她都熟,比他爸爸還能干。接著又說大姐好命,有這麼懂事又圓融的女兒,不像她家趙西門,傻不隆咚的,唉,這年頭兒子比女兒不值錢了。

趙仲能也感震驚,貝兒怎會認識唐人街里數一數二的大醫院院長,這位院長先生少說也六十來歲了,怎麼扯也扯上貝兒那樣的年輕學生。喔!有了,可能院長的孫子或孫女是她的同學。

他為自己能找到這麼合理的解釋而沾沾自喜,所以當範佟向他說要出去一下,請他照顧母親時,他拍了拍範佟的肩膀說︰「好孩子,麻煩你了。」他是越來越疼愛貝兒了。

範佟信心滿滿地走向電梯去,人才一踏入不到一坪大的電梯間,他突然大叫一聲︰「啊——」三面清明透亮的大鏡子里,赫然出現貝兒靈秀清麗的容顏。

那李爺爺認識的人可是英俊瀟灑的範佟,而不是他現在這副養在深閨人未識的美人模樣呀!

他開始在電梯間里踱起步來了。

既不能去請爺爺來說情,也不能找貝兒來關說,唉呀!他今天才發覺原來自己的那張臉,還挺有利用價值的。

他隨著那座電梯上上下下已經搭了幾十回了,仍是無計可施。

最後,只好試試以書面方式加上他的親筆簽名,再有貝兒的身體去面呈院長爺爺了,至于管不管用,他也沒把握。

※※※

貝兒終于把好幾本世界頂尖的靈魂學著作全數研究完了,她歸類出幾種恢復身體的方法,把過先決條件是,互換的兩人必須同時進行實驗,才具效果。

偏偏最近範佟接連著幾天沒來上課,空有破解的方法,卻找不到人實驗。

貝兒想破了腦筋,還是感到奇也怪哉,泛泛而談佟從不蹺課的,怎麼一聲不吭地就沒來了,該不會在跟她嘔氣吧!可是他不像是心胸狹窄的人啊。

下課後回家一趟好了,順便回去看看母親。貝兒打定主義後,便在下課後吩咐老張直接送她到自己家里去。

前來應門的是小佩。

貝兒往自家門內探了探,里面似乎挺寂靜的,安平時,這會兒趙西門那小子該忙著在前院里踢球玩耍,老陳蹲在大門口洗車,而爸爸該是和李月眉在前廳談天說笑吧,可是今天卻只有小佩。

她挺直了身子,覺得引頸往內望的舉動有些唐突,對著小佩說︰「我找你們家大小姐。」

一身素裝的小佩略顯膽怯,因為家里沒主人,她不敢隨便讓陌生人入內,萬一出了事她可擔待不起。

「大小姐不在家,你改天再來吧。」小佩怯生生的,急于關上大門。

原來範佟也不在家,這家伙在搞什麼鬼?

「等一下!」貝兒心想,去探探母親吧!

「你們家大太太總在家吧!」母親體弱多病,不常外出,該是安安穩穩地在床上歇著。

一想到母親身子不好,身為貝兒角色的範佟,不但沒有代她盡孝道,甚至連個鬼影子都沒有,不知野到哪兒去了,她在母親心目中的好女兒形象,全被他破壞得蕩然無存了。

「……你找大太太呀……」小佩打量著眼前的俊逸少年,猶豫著要不要告訴他真相。

貝兒看出她的不信任感,于是她再補充說道︰「我是你們家大小姐的同學,因為她好幾天沒去上學……所以……」

「哦,原來是大小姐的同學啊,他們都在醫院呢!」小佩放心地回答她。

在醫院!

誰生病了?

難道是範佟!上回摔下石階的後遺癥!

不對啊,她可沒有什麼後遺癥,照樣是「頭好壯壯」的啊!

那麼……是母親!

「小佩,你快告訴我,是不是媽媽生病了?」貝兒一急,又全亂了譜。

小佩躲身于門後,唯唯諾諾地反問,「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貝兒的急躁性子奈不住小佩慢慢的磨蹭她逕自推開大門,往里面去,同時開始牽怒範佟及父親,他們為什麼不好好照顧母親呢?

小佩攔不住貝兒的蠻沖,幸好背後有人伸出援手,一把拉住貝兒。

「你!」貝兒瞪大瞳仁,驚呼一聲。

原是範佟朝她攔腰抱住。

小佩被嚇得臉色發北,範佟將手一揮,令她退下,她像獲救似地快步跑開。

「到底是誰生病住院了?」貝兒當頭棒喝。

範佟沒料到貝兒會親自跑回家來,听她這麼個問法,可見小佩還沒說出她母親發生意外的事情。

他吁了一口氣,真是「好家在」,自己回來得是時候。

範佟踮高了腳尖,把自己嬌喘不已的紅唇挨著貝兒的耳窩上。

「幾天沒見到我的人,會思念了是吧!」其實是他自己想念人家。

在範佟深入了解貝兒的家庭後,他越發明白貝兒叛逆的個性的源頭,禁不住地越想疼惜她。

被範佟那麼一調侃,貝兒的臉倏地刷上一層粉紅漆。

範佟曖昧的語言像團欲理還亂的毛線球,穿繞著貝兒滿頭滿腳的,煞是迷情難解,連她都分不清真假,卻也暗地里歡喜著他一切無恙。

「想你?哼,這麼浪費腦筋的事,白痴也不屑做!」對範佟她向來是尖酸刻薄,連自己都不曉得為啥如此待他,好像他是特別從大老遠的邊疆跑來繁華的唐人街讓她欺負似的。

「那你是來做啥的?」範佟將貝兒扳過身子,兩人面對著面,他眼里流露出思念之情,好想將她整個人擁進懷里,他努力地克制蠢蠢欲動的肢體。

她被他明明朗朗、毫無掩飾地凝望了半天,其實那當下里,也分不清是誰看誰來著。

「找你呀!」貝兒為解除渾身的惴惴不安,急急地說出了真心話。

範佟可得意極了,大笑三聲,兩手按住她的夾。

「還死鴨子嘴硬,就是想我!」

貝兒不甘心被範佟揶揄自己的心事,忙解釋道︰「我主要是來找你做實驗的,也想來探望我母親,她身體可好?」

一听是要來找她母親,範佟腦筋開始轉了,得想個法子引開她的注意力。

貝兒的母親雖然已經住進了特等病房,但是老人家的身子較不經摔,要痊愈,仍需要些時日。

「做實驗?!」他故意擠眉弄眼,做出詫異驚訝的夸張表情。

看著他瞬息萬變的情緒表演,貝兒有些莞爾,這個人老是沒個正經。想起初遇他時,滿頭油光,排場氣派,嘴上叼著根煙,極不馴似的,原以為他也是那種被別的學校轟出來的壞胚子學生,仗著家里有幾個臭錢,就耀武揚威了,深識之後,方知不然。

「是啊,我研究出些個方法,也許可以使我們恢復原來的你我。」

「是嗎?」範佟沒想到她這麼快就找到方法了。

他還不急著恢復呢,有些事尚待完成,有些情尚待醞釀。

範佟怔怔地望著貝兒。

貝兒推了他一下,「喂,發什麼呆?走,去屋子里做實驗,順便看看我媽媽。」拉著他往里面走。

听到「媽媽」二字,範佟像在寒天里被澆了盆冰涼的雪水,全蘇醒過來。

「嗯,我帶你去另外一個地方做實驗。」

範佟反拉住她的手,毫不遲疑地往外跑。

兩人來到屋外的石階上頭,喘得癱在地上。

「為什麼選在這里做實驗?」貝兒皺著眉,還一邊喘得厲害。

範佟傻笑著,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只管把她拉出來,別讓她進屋去。

「因為這里……空氣好嘛!」說著他也想笑。

貝兒蹙眉扁嘴,這是哪門子的答案!

那也只好既來之則安之了,貝兒囑咐範佟將現場清理干淨了,尤其不能存有空罐子或空瓶子等東西。

眼尖的範佟環顧四周後,見石階中間掉落著一只可樂易開罐,他迅速地彈跳下去,欲將它撿起。

「範佟」頎長的身軀站立在石階上頭,格外崢嶸,如峰頂上一株孤傲的松樹。

與石階平行的馬路那端,傳來一真雀躍的女聲。

「範——佟,你也在這兒呀!」小小欣喜地呼喊著。

她是受谷淮允之托,前來探望為何貝兒多日未到學校,沒想到居然踫上了她心怡的白馬王子,這趟出訪真是值回票價。

貝兒不察,她仍是不習慣範佟的身份,直到小小飛也似地沖到她的跟前,眉開嘴咧地顫笑著,「範佟,咱們好有緣喔!」她手上拿著的可樂因為跑步滲出些許泡沫在罐緣上。

貝兒這才清醒會意思、過來。

見小小一臉的訕笑,緊瞅著她,眼里的柔情蜜意幾乎快泛濫出來了,令她想笑。

「小小,你的鞋帶松了。」貝兒邊說邊抖笑,連聲音都跳起舞來了。

小小誠惶誠恐地往腳跟望去,再抬起臉來,又是滿臉笑容,多了點窘迫。

「範佟,你好體貼喔!」她對貝兒拋了記媚眼後彎下腰綁鞋帶,順手將可樂罐子擱在地上。

貝兒做出嘔吐的模樣,渾身又起一陣雞皮疙瘩,心里想著,這麼惡心的話,虧她也講得出來。

當小小系好鞋帶後,一仰頭,發現蹲在石階中間的範佟,又是一聲高呼,「貝兒,听說你媽媽住院了,要不要緊啊?」

不得了,範佟瞞了老半天的事,一下子全爆了!

「黎——曉——雲——」範佟叫著,但說出去的話,像潑出去的水,再也無法收回,更來不及阻止了,因為小小一口氣全給說完了。他無暇撿起地上的空罐子,焦急地看著貝兒的反應。

範佟見貝兒眼楮像要爆裂似的,燃著憤怒與怨恨。

「範——佟,你為何要騙我?」貝兒淒歷的怒吼聲,震徹範佟的心肺,如遭搗碎。

他百口莫辯,沮喪而無助地等待貝兒的原諒。

但是那恨早已貫穿貝兒全身,她一臉絕然。僵直的細胞,霎時如緊的發條。腦海里只迸出一個念頭,趕去醫院看媽,她們母女一直相依為命,這時候母親一定非常需要她。

說時遲、那時快,貝兒一轉身,腳底下不慎踢翻了小小伴在地上的可樂罐子。

那只可樂罐子滾著、流著,瀉出了滿地的紫黑色汁液。

霎時,三人的目光都傻怔怔的,交叉在可樂罐子上,看著它鏗鏘有力地滾落石階,一階一聲的金屬聲,鏗——哩—— ——啷地奪人魂魄。

最後,那只可樂罐子選擇了蹲踞在石階中仰頭以待的範佟頭上,做為踫撞的對象。

當金屬踫上人頭時,在台階上的貝兒,覺得這一幕極為眼熟,似曾相識。她想開口叫範佟,卻已力有未逮,眼前一陣發黑,昏厥過去了。

※※※

一個月後,唐人街又開始沒完沒了的梅雨季節,濕溶溶的天地里,似乎缺少了點什麼。

已經恢復自身的貝兒倚在醫院的白木窗上,她迷迷糊糊地想念起那個夜半里闖進臨時會館來、焦急惶惑地說著「你那個來了」的範佟。再往遠一點的記憶追尋,那位風度翩翩美少年,和她邂逅在一個雨日城,如今想來卻如一場迷離夢幻,教人心碎。

貝兒想得出神,沒注意到護士走進病房來的腳步聲。

「範佟,量溫度、血壓。」護士職業化的音調,不帶感情。

貝兒恍惚地回過身來,淒淒切切地望著躺在病床上,被醫生宣布可能成為植物人的範佟,喉間已哽咽。

她是恢復了,她的靈魂找回了自己的身體,可是範佟呢?他的身體停駐在這里,靈魂卻不知飄游到何方去了。

範佟的爺爺傷心欲絕,他的寶貝孫子,怎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從那一處石階上摔落呢?他早覺得唐人街這地方和他的孫子水土不符,才會噩運連連。

听司機老張說,範佟的也要已經著手辦理退學手續,準備將他帶回邊疆老家醫療,可能過兩天就要走了。

貝兒每天放學後,會直接到醫院陪他,巨細靡遺地告訴他當天在學校所發生的事情,如小小雖然仍迷戀著他,但已不似昔日那般痴心了,因為隔壁班轉來一位帥帥的同學,成了她狩獵的新目標,不良因此每天戲謔小小,說她不守婦道,其實他是妒火中燒,而且燒得可旺了。至于谷淮允,原本以為少了範佟這號情敵,他應該可以高枕無憂地繼續暗戀貝兒,可是他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因為看著貝兒日益消瘦的臉龐,他又何樂之有呢?

當她含著淚光有說有笑地敘述完一天的種種後,日頭也偏西,夕陽不舍人間絢爛的生活,蹭蹭捱捱地掙扎著沉落到地面下。她神色惆悵地想著,範佟是否也會日夕日般不舍人間的一切呢,他是否曾有一絲掛念她呢?

面無表情的護士做了例行檢查後,推門而出。

接著,她細心地為他梳洗更衣,那個她曾經十分熟悉的身軀,頎長而結實的體魄,均勻有力的肌肉,像陽光下的岩石,發光發亮,比起鑽石的光芒也毫不遜色。一個月下來,這件事成了她一日當中最重要的工作。

她衷心地感謝他,在扮演貝兒的那段日子里,為她所做的一切事情,讓現今的貝兒有如獲得重生,得以嶄新的面貌,去審視周遭的事物。

由于範佟的努力,才使得她的家庭重拾往日溫馨,父母也重修舊好,趙家上上下下一片和睦融融,她不知他是如何辦到的,但她真的感激他。尤其是母親搬進特等病房一事,至今全家人都還津津樂道,真以為她和那家醫院的院長交情匪淺呢。最糟的也是這件事,她竟以為範佟蓄意瞞騙她,那日在他跌落石階前,自己竟以怨毒憤怒的眼神懲戒他,今日性來,更覺不忍。

「範佟,我該怎麼做,你才能原諒我呢?」貝兒拿著濕毛巾擦拭著範佟柔和迷人的臉龐,他的雙眼波動似的彈了下眼瞼,像是听懂了她的話。

貝兒望著他被熱毛巾洗滌過後略微泛紅的嘴唇,那兩片紅唇像座強而有力的磁盤,把貝兒的人給吸引過去。

「反正你也沒有知覺了,親你一下,你該不會生氣吧!」貝兒炯炯地望著範佟似空洞又似幽深無底的眼瞳,慢慢地移了身子過去。

當自己的唇主動地貼在範佟的熱唇時,在沉醉留戀的剎那,有那麼一下子,她幾乎以為範佟在回吻著,她隱隱地感覺到他的唇倏地抿動了,迅速地與他分開,細細端看,他仍是一臉茫然無神的表情,不知為何,那表情深深刺痛著她。

「範佟,你醒來呀,只要你能醒過來,我保證……」貝兒的話突然卡住了。

她能保證什麼?事實上,她什麼也不能保證。由于和範佟換了身,她才有機會反省,這些年來,她什麼事也沒做好,所有大惡境只是持續地壞下去,毫無改善,她沒讓景況更惡劣,已誠屬難得了,她還能為範佟保證什麼呢?

「算了,你還是離我遠一點,你會比較安全,比較快樂。」她低垂著臉蛋,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意,說來說去,卻只會說反話。

「至于我,沒關系的,反正我從來也不知道什麼叫快樂,倒是自從認識你之後,我的日子的確過得有精神些,哈,大概是因為你一天到晚忤逆我,惹我生氣吧……」

很快地,原本帶笑的聲音,一下子又落寞了。

「听老張說,你就要回大草原了,希望你早日康復……」說著說著淚水淌了下來,爬滿臉頰。

「你好了之後,還會記得我嗎?」淚水跟肆無忌憚地撲簌而下。

範佟仍僵著表情,像個初生兒,不曉人世悲苦。

貝兒強自振作,因為有些話未說完。

「今天是來向你告別的,明天起,我不來醫院了。」貝兒再也忍不住情緒,將臉投向範佟寬厚的胸懷,那里像安全的港灣,可以遮風蔽雨,阻卻一切風霜。

「最近夜里總睡不好,因為我期待著天亮後,可以來這里看你,自然無法合眼。爸媽看了心疼,不準我如此虐待自己……」又一次無聲的嗚咽。

她的手將範佟緊緊摟住,像怕稍一放松,他就要不見了似的。

「我也怕自己一下子無法適應沒有你的日子,怕得連日子都不會過了,所以……先做好心理準備吧,誰教我……」貝兒哭濕了範佟胸前的衣襟,「竟在不知不覺中深深地愛上了你……」貝兒抬起淚濕的容顏,轉而親吻真範佟冰冷無感的栓唇,想要傳遞些許溫熱予他,讓他知曉她晚來的愛意。

※※※

今天是範佟離開唐人街的日子,天空依然飄著蒙蒙的雨,像她昨夜的眼楮。

好像再怎樣做好心理準備,仍無法接受範佟欲離去的事實。

椎心刺骨一般的心痛,教貝兒銷魂的面容更形無助。

雖然爸爸早已囑咐老陳送她到學校去,但貝兒婉謝了,她想一個人靜靜地漫步雨中,讓不歇不息的惱人春雨,徹底洗淨範佟在她心里的魅影,是這雨教他們相遇的,也該由這雨來結束這一切吧!

一襲與幾個月前同樣的螢光黃色雨衣,穿梭在雨中,那雨水 哩啪啦打在貝兒縴細的身上,她仰頭望天,像在舉行一場無聲的祭祀,遙悼一段才驚覺它的存在卻又將要消逝的情愫。

已屆上課時間了,學生三三兩兩地沖入校門口匆忙地穿廊入教室。只有她慵懶閑散地晃蕩著,像失了魂魄的殼。

貝兒走到國父銅像旁傻愣愣地望著銅像下端那一行字︰「華僑為革命之母」,她的眼中無端地雨霧來襲,啊,連眼楮也下著雨。

她苦笑著。就是這里了,所有的紛紛擾擾的起點。

那個頭發梳理亮光光、穿著西裝革履的帥挺少年,連老張微胖發福的身形,她都可以想象出來。

那一天……也是雨水溶溶……

叭叭——汽車的喇叭聲,蔟擁著學生作鳥獸散,一輛黑色加長型的凱迪拉克,從她的身旁急駛而過,濺起兩道水花,澆淋在螢光黃色的雨衣上,貝兒怔忡住了,怎的,她的想象力竟能批發每個細節幻想得如此逼真,像一幕幕的電影情節,在她眼前上演著。

貝兒愣在原地,黑色轎車停泊在前方不到二十公尺之處。

司機是一個微胖的中年人,撐了把傘到後座來打開車門,預備接主人下車。

車門在氤氳的雨中悄然無聲地打開了。

一只黑得發亮的皮鞋,先跨出車門。頑皮的雨珠沾不上鞋面,咚咚地滑落腳底去了。

她的記憶全回來了,她對範佟的思念也排山倒海地灌進心頭。

那一只穿著光亮皮鞋的腳,正是範佟到學校的第一步。

貝兒閉上眼,開始幻想著範佟直下車來,揚起手,拿出一支煙,餃在唇上,煙霧含混著雨水,越發地不明朗,她一急便睜開眼來。

範佟的影像就站前頭,他朝空中吐出一口煙。這時的她,該是惡狠狠地上前怒罵他的。

「你是啞巴啊,連道歉都不會說。」貝兒嘴里吞了幾滴分不清是雨還是淚的液體,含糊不清地咕噥著屬于她的口白,但是她的腳卻一步也移不動。

她悲慟欲絕地垂下頭,淚水與雨水齊落下地。

「對不起。」一聲熟悉但卻久未听聞的低沉嗓音,劃破雨空。

貝兒驚詫地抬起來不及拭去大淚串。

範佟就站在她眼前,那麼清晰明朗,像真的一般。

她好想伸手去觸模他的身體,又恐惶幻象一踫就破滅了。

不是的,範佟那時並沒有當場向她道歉啊。糟了,她腦子里那一部幻想的機器出狀況了。貝兒猛然搖頭,試著重拾記憶里的點滴。

突然兩只偌大的手掌托起搖著博浪鼓似的臉頰,溫暖的熱氣,透過臉頰傳向全身的每一寸肌膚。範佟的手、眼楮和嘴巴,是真真切切的人啊!

「求求你,不要消逝。」貝兒也握住那兩只撫著她的大手,側著臉,安詳地感受範佟的回憶。

上課時間已過,貝兒回了回神,緩緩地睜開眼來,一對娥眉齊昂,長而密的睫毛往上挑。

「範佟,你還在這兒!」貝兒驚訝地喊出聲,不敢相信自己的記憶竟然可以延續如此之久。

「我也不想在這兒呀,誰教你都不到醫院來看人家,我只好一早來校門口‘堵’你咯!」範佟像孩子般地說著氣話。

貝兒不假思索地辯白,「那是因為你就要回去家鄉就醫了,我得早些習慣沒有你的日子呀,否則……嗯……你是我心里產生的幻象,怎麼會說話呢?」貝兒嚇得倒退幾步,捂住嘴巴,不敢出聲。

司機老張走上前來,一臉笑意地對著範佟說︰「少爺,你別再逗趙小姐了,你瞧她都被你嚇得臉色發白了!」

連司機老張也跟著開口說話。貝兒再度閉起眼來,這一切究竟是真是幻?

範佟朗朗地笑了,走向惶惑不安的貝兒,張開雙臂,將貝兒擁入懷中,摟得緊緊的。

「貝兒,其實我沒有變成植物人……」範佟一字一字地說出他的瞞天大計,為了試探她的真情。

「你……」貝兒不知該驚該喜該怒,她痴痴地模著範佟的眼、鼻、唇,真是會動的,他又騙她了,而且騙得她好苦呀。

「別生氣,貝兒,因為我得弄清楚,你是感激我而照顧我,還是真的愛上了我……」範佟的柔情化為細膩的語言,垂掛在她的耳圈。

「誰會愛你這個大騙子!」貝兒被他抱得快不能呼吸了,勉強掙出個臉來嚷著,吹了口氣向範佟的頸項間,像一種親昵的語言。

「原來你比較喜歡變成植物人的範佟,好,那我再去你家附近那道石階上,再摔它個一次,不信變不回植物人。」說著轉身要走。

貝兒連忙抓住他的衣角,「你發生命神經呀?哪有人喜歡做植物人的?」

範佟只是假裝,以誘騙出她的真情真意罷了。

連一旁的老張都被他們兩人的對話給逗笑了。

「說真的,我還是比較喜歡待在醫院,享受著讓你伺侯的舒適,最過癮的就是你幫我洗澡時,哇哈!你真是無與倫比的超級艷福呀!」範佟做出陶醉醺然的表情,仿佛蕩漾在無邊的春色里。

「你再說,我就真的讓你變成植物人!」貝兒踮著腳頭,伸長了手要掐他的脖子。

這一對歡喜冤家,在綿綿密密的梅雨里跳著、鬧著,連身旁的國父銅像也感染了他們的喜氣,不禁要揚唇而笑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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