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拈花郎 第三章

明月夜。

凝輝的月光金點灑滿大地,宛如遍地黃金。

牡丹樓里,此時鬧哄哄的,像往日一樣,幾乎座無虛席。

其實原本這里是青樓,以送往迎來、大張艷幟維生。

然而落花的出現,卻使得牡丹樓里的花魁相繼失色。來尋歡作樂的不少,不過其中又以來看歌舞表演的人居多。

朦朧的琉璃燈隨風輕輕搖晃,帶來一種曖昧的神秘感。

舞台上,琴瑟絲竹合奏出熱鬧的歡慶曲調,幾個小泵娘也陸續地上了台,在台前慢慢輕舞著。

但眾人的眼光卻都對此視而不見,許多人都仍在仰頭等待著,而那主角,自然非落花姑娘莫屬了。

她才是眾人的目光焦點所在。

「呵!想不到我之前好說歹說的你都不肯來,今兒個倒是好興致。」有好玩的,段馭飛自然不會錯過,尤其是看美人這事兒,他非跟來不可。

鐵胤珩面無表情,一直盯著舞台,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倒是其他人意見不少。

「表少爺有所不知,今天少爺不知道有多幸運,竟然讓落花姑娘給踫撞上了,而且還扶了人家一把,就此失神到現在。」張主事笑呵呵地道。

男人間這種事已經見怪不怪,若不是他年紀太大、長得又不怎麼樣、再加上沒什麼身家,他也想要學人家一擲千金,但求美人一笑啊!

「什麼?」段馭飛大叫,真是太讓人嫉妒了。「大師兄,你真是太不夠意思了,這種事怎麼沒跟我說。你們是在那兒見到落花姑娘的,我也去那路兒走走,看會不會有這等運氣。」

「哈!」這句話惹來不少人啼笑。

「你這小子,想得美哩,這天上掉下來的好機會,哪那麼容易讓人撞上,要不我也早去排隊了。」

「就是啊,若一直有這種好事,怕那條街不早擠滿了人。」

「就是說嘛!」如果落花姑娘不是個舞伶,而是個艷妓,我一定天天捧她場。」

「你?憑你?」眾人嗤之以鼻。「甭說是你了,我看在場的人十之八九都會這麼做,唉!她若成為艷妓多好,這樣我們都有機會。」

「可不是……」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好不熱鬧。

只有鐵胤珩沒參與,他還是一徑的冷酷表情,從沒改變。

「喂,來都來了,干嘛繃張臉?」段馭飛不明地問。

「沒事。」

「沒事?」騙鬼啊!明明他臉上就寫著事情很大條的樣子。

真是搞不懂,為什麼他老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難道這樣看起來真會比較有程度?會比較讓人信服?

不懂、不懂,他不想去思考那些煩心的事,最近鐵夜山莊的事把他們一群人搞得昏頭轉向,加上韓取歡那番女又難騙,好不容易才擺平她,讓她稍稍安靜下來。現在的段馭飛只想好好休息,松弛一下。

而最好的調劑,自然是落花姑娘絕艷的舞姿了。

突然,樂聲一轉,眾人的七嘴八舌聲慢慢地消弭,所有人的視線全都聚集在舞台上。

來了!正主兒就要出現了。

「大師兄,好好看著,你會著迷的。」段馭飛笑道。

不用他提醒,鐵胤珩的黑眸早巳盯著舞台不放了。

樂聲一轉,從歡樂的曲調,轉為纏綿悱惻。

在旖旎的朦朧琉璃燈光下,一個沉魚落雁、國色天香的美人兒款款登場。

她的艷姿嫵媚,嬌柔的身段散發出無限魅力,盈盈的眼眸宛如秋水、波光瀲灩,讓人不小心就會深陷;她的紅唇微揚,朝在場的眾人似笑非笑地輕勾,有不少人當場張了口、失了魂!

最後,她的眼神轉呀轉的,落在一位幸運兒身上,那紅暈的嬌頰上滿是笑意,是旁人從未見過的嬌媚。

而那個幸運的人,便是鐵胤珩。

她笑了,而且是對他微笑……不!是對全場的男人微笑。

這感覺真的很不好,鐵胤珩有種莫名的沖動,很想上前將那胡亂展現無限風情的美人兒給藏起來,讓人無法窺視她半分美貌。

舞台上的美人兒笑容更熾,那嫣然的媚笑,讓人神魂顛倒。

今兒個是什麼好日子?竟然能讓美人兒一而再地不斷展現笑容,在場的所有人莫不感到幸運。

「紅日已高三帳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

悠揚柔情的樂聲款款,那嬌脆清揚的動人歌聲,隨著她翩若彩蝶飛舞般的舞姿,慢慢地揚起,撩動人心。

她不斷地旋轉,那美麗的彩色舞衣就像是炫麗的彩花將她整個人包圍住;她就仿佛是那花中精靈,吸引住每道視線。

而那美人兒的眼神,若有意似無意,始終繞著鐵胤珩打轉,似乎想要勾取他的神魂,讓他為之迷醉。

「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筆鼓奏。」

輕歌妙舞,淺笑盈盈。

輕快的、緩慢的,有時像個頑皮的仙子,動如月兌兔;有時卻慵懶嬌媚,風華無限。

今夜的落花似乎很開心,她的舞姿比以往更加炫麗,那張始終掛著神秘笑容的嬌臉,更加引人入勝。

舞著、旋著;唱著、轉著……

那嘹亮的歌聲深入鐵胤珩的心;那動人的舞姿,他也沒錯過,而那張嬌顏……更是怎麼也忘不掉的呀。

「是她!」他突然恍然明白。

落花就是她,那個讓他懸念了十多年,甚至為她不惜與父母相抗衡的女子──尹花儂。

怎麼會這樣?她怎麼會淪落至此?

一直不肯相信她已死,千尋萬尋,沒想到佳人竟在燈火闌珊處。

如果他能早日尋到她,今日的她就不會如此;這世上也不會有個令所有男人都神魂顛倒的美麗舞伶──落花了。

他痛恨每道放在她身上的目光,她的歌聲、舞蹈,都該專屬他一人。

她說過的呀!

「大師兄,坐下,你想做什麼?」段馭飛看見他突然站起來走向舞台,趕緊低聲喊著,並拉住他。

「別拉我。我找到她了,馭飛,我終于找到她了。」鐵胤珩的話中有說不出的興奮和嘆息。

「噓!我的大少爺,你小聲點。」段馭飛趕緊將他拉至角落。「別引起公憤,很難看的。」

現在所有人都專心地看著歌舞表演;若他就這麼闖上台,後果不堪設想。

「我管不了別人。」鐵胤珩向來我行我素慣了。

他就這麼輕輕地一躍,立刻上了舞台。

「嘩!」此舉立刻引起了莫大的騷動。

段馭飛更是一副想自殺的樣子。

喔!老天爺啊,快阻止他吧!

以他們鐵家在江湖上的身份與地位而言,如果在此地鬧事,傳出去會很難听的。

台上台下,現場即刻亂成了一片。

可惜此刻就算是天塌下來,鐵胤珩也不管了!

他的眼里只有那身穿美麗舞衣的她,就像是盯住獵物的眼神,十分放肆而專注。

他就這麼朝她走去──

他來了!

所有人驚慌失措,亂成一團。

而她不!

落花是有些訝異他輕佻而瘋狂的舉動,卻沒想到竟然這麼容易就達成了自己的心願。

鐵胤珩果然是個草包公子,只適合躲在父母懷中尋求保護,一旦失去了父母的庇護,他便變得無法無天,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

大庭廣眾之下,這笑話是鬧定了。

真是可憐的男人,幸好沒被他的外表所騙。

那是什麼眼神?像是同情、又像是唾棄,就是沒有他所想要的……熟悉!

鐵胤珩心里有些亂,直接抓住她想問個清楚明白。

就在他即將踫到她之前,突然一朵大紅花……不,是一個穿著紅艷又有些肥胖的女人擋住了他。

「哎喲!我的好公子爺,您……您逾矩了。」牡丹嬤嬤差點沒給嚇壞。

落花可是她的心肝寶貝,捧在手心上呵護的搖錢樹,萬萬傷不得。

「你讓開!」鐵胤珩說道。

「這怎麼行?想看落花姑娘,就乖乖在台下坐。」看他氣度不凡,牡丹嬤嬤就算心里有氣,也不敢亂發。「好公子爺,您就別為難我了。」

現場真的亂成了一團,幸好她早有防備,已經派出「人牆」擋住台上的人,並安排好人將台下一干客人給陸續送離,並回贈些小禮物。

「我有話想要問她。」他正色地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牡丹嬤嬤連連點頭。

這些來牡丹樓里的男人,誰沒有一肚子的話想和落花說,只是此例萬萬不可開,要不然以後每個人一高興都上前來拉住落花想談心,那還有啥搞頭?

再說落花的身份可不是一般牡丹樓里的姑娘,她可是不賣身也不陪笑的呀!

「這樣吧!我看落花累了,有什麼話對嬤嬤我說也是一樣。」俊扮兒人人愛,牡丹嬤嬤決定獨吞……呃,不是啦,他要談心和她談也是一樣的啦!

好歹她也是朵牡丹花咩!

「你讓開。」

「不讓……」

就在兩人僵持下,落花嬌俏的身形一下子不見了蹤影。

「我要見她,不管付出多少代價。」鐵胤珩直接地道。

「啊!這個嘛,這個、這個……」牡丹嬤嬤也很為難,這種事其實常發生,早已見怪不怪了。

可人家落花姑娘真的不是賣笑的嘛!何必強人所難呢?

「你還在猶豫什麼?」

「我……」

「好了、好了,大師兄,你別鬧了。」段馭飛穿過人群,趕緊前來阻止他的瘋狂行徑。

真想不到像他這種八風吹不動的個性,竟然也會有如此狂烈的時候,可見這落花姑娘的魅力有多深遠。

紅顏……果真是禍水呀!

以往十分期待看到他瘋狂的樣子,但現在段馭飛卻寧願自己沒見過。

「走吧!」他勸道。

「我只是要見落花。」鐵胤珩認真地道,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什麼不對。

「我知道,但是你可別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還有現下的場合。」段馭飛在他耳邊悄聲提醒。

這場合的確不對,可他急于想知道她的一切,而且他實在無法隱忍。鐵胤珩完全不想讓人分享她的美、她的俏與她的笑,那是屬于他一個人的專利。

他冷峻的臉上出現前所未有的頹喪。

知道他恢復冷靜後,段馭飛總算放下心來。

「對不起、對不起,牡丹樓的損失,我們都會賠償的。」

留下了張主事處理善後,他火速地拉著肇事者離去。

☆☆☆

「哇!真是嚇死人了,剛剛那個人……那個人就是鐵家少爺吧?沒想到他竟然那麼瘋狂。」紅綃到現在心兒還蹦蹦跳的。

她一眼就認出了那張俊美無儔的臉,一早才見過的嘛。

幸好她趕緊護住小姐離開,要不然還不知道會出什麼事呢。

「瘋狂嗎?」落花不在意地說著。

褪下了方才的舞衣,此刻她正舒舒服服地仰躺在浴桶里,享受那溫水的滋潤,洗去一身的艷麗。

「小姐,你怎麼一點也不緊張?」人家她可怕死了。

「緊張什麼?牡丹嬤嬤都做好了準備,不需要擔心。」她拿了顆果子放入口中品嘗,笑容盈盈。

反正那是在計劃之內,只是計劃比預期中順利很多而已,沒什麼好稀奇的,她倒是樂見其成哩!

只是……多奇怪呀,為什麼她一直覺得那個男人的眼神有點似曾相識?

不,不可能。

她怎麼可能見過他?

再說那種深情的眼神,她見得太多、太多了,並不奇怪呀!

他不特別的,落花試著說服自己。

「可是那男人看來還是充滿威脅感。」紅綃輕輕拈下一些花瓣灑在她身上。「不過也好讓人羨慕喔,魯男子對小姐獻愛慕不稀奇,但那個鐵公子會這麼不顧一切……哇!好浪漫喔!」

她開心得尖叫出聲,如果真有個這麼有個性的男人肯為她這麼做,她早就收拾包袱隨他去嘍,嘻。

「傻丫頭!」落花搖頭輕笑。「誰告訴你那鐵公子不是個魯男子?」

「才不是呢,我看得出來,他是個跟虞公子一樣厲害的人。」紅綃話鋒一轉,突然大嚷。「恭喜小姐,賀喜小姐。」

「何喜之有?」這丫頭玩什麼把戲?

「若真讓鐵家少爺看上了,說不定有機會成為鐵夫人喲!」紅綃開心而天真地笑道。「哇!鐵夜山莊的女主人耶,多麼威風凜凜,從此以後你就不用再跳舞了。」

「不希罕!」她揉著自己的長發,直接道。

「不希罕?不……希罕?」她瞪大眼。

嗚!那可不可以讓給我呀?不用問,紅綃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唉!

「小姐,你在想什麼?鐵夜山莊的女主人之位都不心動,難道你真的要嫁給皇帝呀?」她開玩笑地問。

「呵呵呵……」褪去了臉上的脂粉,那嬌美的笑容依然風情無限。「傻丫頭,讓你猜對了。」

又說她傻,她哪里傻……

「嗄?你真要嫁皇帝啊?可是皇帝住在皇宮里耶,又見不到,怎麼嫁?太難了啦!」紅綃大嚷,這是個不可能的任務嘛!

傻丫頭就是傻丫頭,她嫁皇帝做什麼?她要嫁的人,從小就決定了呀!

那人不是皇帝,不是什麼山莊的主人,他只是個平凡的男人而已,只可惜……

不!說好不想他的,怎麼又想起了?

那個翩翩少年郎早已負心地離她而去了,何必多想呢?

將那模糊的人影剔除腦海外,她以一抹笑容掩飾。

☆☆☆

清風吹拂,明月當空。

鐵夜山莊的一隅,頎長的身影在月光的映照下,在地上迤邐出一條長長的寂寥身影。

「來!喝杯凝神茶,定定神吧!」段馭飛端了杯茶,放在涼亭的桌上。

「不必,我很好。」鐵胤珩頭也不回地答道。

「很好?」他似乎听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話語。「你這樣子若算是很好,那天底下就沒有正常的人了。」

也難怪!鐵夜夫婦遇害時,鐵胤珩都能夠鎮定地處理好一切,誰能夠想到如今只不過是個小小的舞伶,竟能逼他瘋狂至此。

「隨你相不相信。」鐵胤珩並不在乎。

他心里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而且一點也不會後悔曾經這麼做過,有的只是怪自己,行動仍然太慢了。

段馭飛忍不住一再搖頭,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多不可思議啊!

「老大、大少爺、大師兄,我求求你清醒些吧!」他哀求道︰「像那樣的舞伶只可遠觀,你千萬別有其他想法。」

鐵胤珩眼中有股難得的戲謔。

「如果說我已經決定了呢?」

「決定?」他瞪大眼楮。

段馭飛和他相處了許久,當然懂他話中之意,但是……他寧可自己不懂或猜錯,因為這是不可能的事。

「或許你忘了我曾經說過的一點。」段馭飛的神情出現難得的嚴肅。

「我是忘了你說過什麼,但那並不會影響我的任何決定。」鐵胤珩的個性十分固執,只要他想做的事,沒人能夠阻止。

「是嗎?」段馭飛說出了個令人震撼的名字。「我想你應該不會忘記虞璜這號人物吧!」

「虞璜?關他什麼……」

是了,他記得段馭飛曾經說過許多落花的事,包括……包括她和虞璜!

虞璜!為什麼會是他?

「想起來了吧!落花姑娘是虞璜的人,除非你真想鬧到兄弟鬩牆,讓姨母地下難安,否則你該適可而止。」

鐵夫人一直防備著虞姓一家,不願再有所牽扯,這是眾所皆知的事。

鐵胤珩當然知道,冷峻的臉上出現裂痕,有股難以形容的哀痛。

「大師兄,只是看一眼而已,沒那麼嚴重吧!」段馭飛好詫異,安撫地拍拍他的肩。「好兄弟,世上美人多的是,雖然比落花美的少之又少,但是我保證比她溫柔、善解人意的比比皆是,你這陣子太累了,所以才會這麼不正常,明天我就帶你到‘春風閣’去,讓你感受一下真正的如沐春風。」

他朝他擠眉弄眼,將鐵胤珩一切的不正常舉動,全都歸咎于太累的緣故。

是啊!若不是他太累了,怎麼會出現這種癥狀呢?

只有鐵胤珩明白,自己有多認真。

可一想起落花和虞璜,他的心還是忍不住揪緊。

難道這一次還要再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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