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妳說玦兒救了個人?」冷玦的娘親韓似水,一听到貼身婢女小翡說到這事,眼楮霎時燦亮,長年不開的眉頭,終于舒展。
「是啊!是啊!」捧著藥碗的小翡用力地點頭。「這事是從『霜降樓』傳來的,不會有錯的。」「霜降樓」是冷玦的居處。
「真的啊?」韓似水從半臥的床上起身。「那真是好事。」
「玦兒小時候就是好孩子……」她喃喃囈語。
「是哪!」小翡心虛地應和。
憑良心說,她可不信冷玦王爺小時候會是好孩子——王爺這種人也會有童年嗎?
她來王府好些年,也沒見過冷玦王爺幾次。王爺在外征戰奔波,回府時間短暫,听「霜降樓」的人說,王爺若是回府,寧可先到青樓尋歡買醉,也不願來看他娘。
這種人怎麼可能會是好孩子?
小翡心頭冷哼,手上倒沒閑著,拿了湯匙,打算喂老夫人喝藥。「來,老夫人您快喝了這藥。」
韓似水這幾年湯藥不離,看了藥,她總是眉頭直皺。「妳擱著吧。」韓似水撫著披散的發,忽然笑起。「先幫我梳頭好了。玦兒說不定等會兒就來看我,我這樣怎好見他?」挪下雙腳,韓似水便要往梳妝台走去。「咳!咳!」
「老夫人。」小翡連忙隨手把碗放下。
「沒事。」韓似水已在梳妝台前坐定,拿起梳子輕柔地順開發絲。「妳想玦兒會喜歡怎樣的發型?」韓似水似是認定兒子會來看她。
「老夫人——」小翡移到韓似水身邊,接過她的梳子。「我等會兒再為您綰個髻,您先把藥喝了,喝了藥,氣色才會好,王爺看了也會開心的。」小翡一邊哄她,一邊把藥碗端到她的面前。
韓似水抿抿唇,雙眼盯著藥碗。「好吧!」放下湯匙,她雙手拿碗,一口將苦澀的藥汁灌入,秀眉隨之下陷。「咳!咳!」喝得太快,她反嗆出幾口湯汁,孱弱的背部猛然上下震動。
看到這幕,窗外一雙冷然的眸子跟著抽動了下。
「小心哪!」小翡又是掏出帕子,又是順上她的背,還要趕忙從她手上接過碗。
「……」窗外的人硬生生地截回要吐出的話語。
來人一襲黑袍,頎長健壯的身形,隱匿在墨綠森然的樹影中。漸漸昏暗的天色,照在俊臉上,是一片凝沉不開的陰郁。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韓似水的兒子,「威北王」冷玦!
他已經在窗外待了好一陣子,卻沒打算進屋。看著韓似水的背影,他怔忡半晌後,突然輕輕一嘆。
裊弱的嘆息聲,片刻便在空氣中輕蝕,叫秋風吹殘。
「誰?」韓似水揪緊旁人遞上的手絹,驀然向窗外瞥去。
冷玦心頭一悸,隨即轉入樹後。
「沒人啊!」小翡探頭張望,事實上她啥也沒听到。
風吹枝呀,墨黑的樹影晃動,冷玦不知何時縱身掠出,隱沒于昏沉的天際。
「沒人啊……」韓似水睜睜地望著搖蕩漸緩的樹冠,淒惻地一笑。
其實她早知道兒子是不會來看她的。
胸口悶緊。「咳!咳!咳!」她掩緊手絹猛咳,晶瑩水光從眼角悄悄溢出。
***
「水好了嗎?」冷玦回到自己房間,面無表情地問著管家——冷靜。
冷靜三十出頭,濃眉大眼,方頭大耳,與他沉靜的表情頗不相稱。
「好了。」他的回答,恭敬而有分寸。
「嗯!」冷玦揮手示意,冷靜立刻掩門退下。
冷玦步入內室,里頭水霧氤氳,騰騰地冒著熱氣。月兌去衣物,精壯的身子沉入浴桶中,他疲憊地閉上眼。
天氣不算冷,他卻愛浸泡在熱水里。也許……冷玦沉沉地嘆了口氣……他是一塊冰,得化在熱水里才能自在。
是啊,他是塊冰,大多數的人都躲他躲得老遠。
溫熱的水滲入肌理,松弛他繃緊的神經。呼吸漸勻,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救起的小男孩——只有那個男孩,弄不清狀況才敢往他懷里倒去。
救他的那幕浮出腦海,小男孩輕軟的話語,踏踩過他的馬蹄聲,穿耳而來——「你真是個好人……」
「白痴!」冷玦驀地睜開眼楮。「我不是好人。」
「我壓根兒就不是好人。」從救回孩子那幕回神,冷玦打水潑在臉上,猛然地搖甩頭。「不是好人。」按壓住頭,兩手從頭順滑到頸部。
水略涼了,他隨便地抹擦兩下,忽又愣住。
那孩子攀住他的感覺,不知怎麼殘留在肌膚上頭。
他記得孩子抓了他之後,就這樣軟癱在他的懷里,莫名昏去。
事情的發生,不過在電光石火間,是乍動的惻隱之心,才讓他發昏地救回那孩子——冷玦是這麼告訴自己。
可是他為什麼還要把那孩子帶回來呢?
沒道理哪!那孩子又髒又臭,倒在他懷里時,便該推開的……「白痴。」冷玦這回咒的是自己。
猛然從浴桶站起,他抓了條毛巾,抹淨身子。
穿起冷靜為他備好的衣服,走出浴室,只見桌上已擺好了晚膳。
滿上杯酒,他淺啜一口。
「王爺。」酒方入喉,便听到冷靜在門外喚他。
「進來。」冷玦頭未曾抬起。「什麼事?」面對冷靜,他已恢復平常的樣貌。
冷靜答道︰「剛才大夫看過那孩子,說他只要調養數日,應無大礙。冷淡現下正在……」
冷玦舉手示意他噤口。「就讓他待三天。」從此後,他與那孩子便不相關了。
冷靜愣了下。「是!」沒想到冷玦竟願意讓這孩子待這麼久。
平常這時候,冷靜就該退下,可今天他卻踟躕了好一會兒。
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冷玦挾上口菜問道︰「還有事嗎?」
冷靜答道︰「啟稟王爺,是『風月樓』的姑娘來了。」
冷玦睇眼掃看冷靜。「讓她先在外候著就是了,還需要向我請示?」冷玦行徑雖是浪蕩,可他性情極怪,除了上床之外,平素是不讓女人陪在身邊的。
他這規矩,冷靜不該不曉得的。
「啟稟王爺,小人原也是這麼告訴那位姑娘,可她堅持要服侍王爺用餐。她還說若是王爺看過她後,不會不要她陪的。」冷靜原是想不理她的,可那姑娘一番軟語,教他難以抗拒。
俊眉上挑。「喔!?是誰口氣這麼張狂?」
「她叫鄭如媚,『風月樓』新來的姑娘。」
看冷玦眉頭高皺,冷靜詳細說明。「她原是在『軟香閣』執壺賣笑,後來才讓『風月樓』重價買去。不過個把月,已叫這帶達官顯要、富商巨賈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冷靜原也只是听聞,今天見了她,才明了這些人痴迷的原因。
「叫她進來瞧瞧。」冷玦卷起一截袖子。「我想她若無過人之處,你也不會貿然為她求問。」嘴角有淡然的嘲弄。
「是。」冷靜臉上掠過抹紅,退出門外。
冷玦呷口酒,靜待他帶出的是怎樣的紅顏絕色。
「王爺,萬福。」只見個體態妖嬈的女子,跟隨冷靜後面,風情萬種地輕移蓮步,款款盈拜。
冷玦看過不少風塵女子,可他不得不承認像鄭如媚這般媚態天成的尤物,是他第一次見到的。
薄如蟬翼的羅紗,輕罩雪白香肩,引人遐思。
她柳腰輕彎,半露豐滿傲人的雙峰,柔若無骨的體態極是撩人。
鳳眼斜飛,鄭如媚秋水蕩漾,一個流轉媚拋,輕睇著冷玦。
那雙翦瞳擺明了告訴冷玦,她不是良家婦女,她是來賣弄風情,可憑著她的妖嬈嬌妍,她相信冷玦不會不買的。
冷玦忽地一笑。「我本還在想,是哪個人有這本事說動冷靜,現在才知道原來冷靜看到的不是人。」
冷靜雖然忠厚,但畢竟是個男人,很難拒絕媚眼蕩骨的鄭如媚。
只見鄭如媚輕啟圓潤朱唇。「王爺說笑了。」她的聲音輕嗲,怕是世間男人听了之後,都要從骨子里酥麻。
冷玦卻出言譏嘲。「鄭姑娘算不得是人,合該是山里修練的狐狸精才是。」
不想鄭如媚不怒反笑,勾魂似地瞧著冷玦。「那王爺就當我塵緣未了,專程下凡服侍王爺吧。」
方才第一眼見到冷玦,她便決心要征服這男人了。
冷玦是她見過最出色好看的男人,特別是那雙炯亮的眸子,冷酷無情卻邪惑魅人,征服他會恨有意思的。
況且她若攀住他,從今往後再不用人前賣笑。
看著鄭如媚,冷玦的眼神閃過奇異的光芒,像是猛獸盯到獵物般。
他勾指一笑。「過來吧,我看妳怎麼服侍。」
鄭如媚腰肢扭動,款款步過去,冷靜見狀,悄悄退下,正要掩上門時,讓冷玦叫住。「對了,冷靜……」
「王爺有何吩咐?」冷靜看著冷玦,鄭如媚已經膩在他身邊。
「記得那孩子醒來後,給他饅頭吃。」
看著滿桌的食物,他不知怎麼想起了那餓得發昏的男孩。
「饅頭!?」不解冷玦怎會這樣吩咐。
冷玦抬頭淡掃。「怎麼?王府沒有饅頭?」
「不是……」冷靜連忙搖頭。
吃著鄭如媚遞上的酒菜,冷玦揮手示意他退下。「去吧。」
「是。」冷靜恭敬地點頭,快步退下,掩上門扉。
***
從冷玦房里出來之後,冷靜特意繞去看那孩子。他想說王爺既然有吩咐,便不好怠慢,誰曉得才進到孩子休息的房間,便被另個下人冷淡拉到一角。
「什麼?」冷靜陡然大叫。「王爺救回的是個……姑娘?」說到姑娘兩個字時,他的音量明顯壓低。
他到王府多年,知道冷玦厭惡女子,整個王府,只有「翡翠居」雇了個丫鬟,其它地方一律都是男僕。像冷靜自己早已成婚,卻因王府的規定,只得忍受與妻子兩地相思之苦。
「姑娘啊……」冷靜喃念,眉頭不開。
「是啊!」冷淡拉他到女子的床前。「我讓小翡替她換洗過了。」
冷靜看了冷淡一眼。「往後別再和小翡來往了,王爺最不愛底下的人來往了。」順手點了盞火。
「我知道。」冷淡口是心非地答道。「可這次情況特別嘛!」
「嗯!」冷靜就著燈火,打量床上的姑娘。這清瘦的姑娘雖說膚色略深,倒是個標致嬌甜的美人胚子。干淨的俏模樣,挺討人喜歡的。
冷靜看著她,壓低音量。「我看這事你先別張揚。」他是有心要瞞著王爺,否則這姑娘怕是才張開眼,就得讓王爺趕走了。
「我想也是。」冷淡附在他身邊。「不過,靜爺您可有法兒幫這姑娘?」
「法子?」冷靜沉思了好一會兒,突然開口。「看她造化了!」
冷靜心頭盤量著,若是鄭如媚服侍得王爺龍心大悅,說不定這姑娘還有一線生機。想著,他的目光眺向王爺的居處。
不過,他並不曉得,鄭如媚雖然使盡渾身解數,卻沒能討好冷玦。床第之間的纏綿,對冷玦而言,不過是場廝殺比斗。他粗暴地挺進,近似懲罰。鄭如媚的承歡取悅,被他視為下賤,毫不憐惜。
鄭如媚原以為冷玦同其它男人一樣,哪里知道冷玦對她不貪不憐,成事之後,冷淡地像是她不曾存在過般。
這狀況,冷靜是不知道的,否則他今晚可能會幫那姑娘多燒一炷香。
***
天蒙蒙初亮,王府里庭台樓階轉折處,薄霧輕騰,兩道人影不經意踫撞。
「誰?」冷玦背後讓人撞了下,迅速回身,俊臉凝寒。
「啊!」對方是個小泵娘,顯然也受了驚嚇,猛然向後一跳。
冷玦俊眉抽動,瞇眼打量。「嗯?!」眼前的姑娘有些面善,卻絕不是王府的人。
「嗯……」姑娘回神後烏亮的大眼楮定楮地瞅著他,好半晌突然嘆了口氣。「唉!」莫名其妙地冒出句話︰「我果然是死了!」
俊眉陷鎖。「死了?」
「是啊!」那姑娘瞟他一眼。「我本來是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死了沒,可看到大哥你,我就知道自己還是死了。」
「什麼?」冷玦自負聰明,可這女子的話全叫他模不著頭緒。
確定自己「死」了後,她長嘆一聲。「我真是苦命,連顆饅頭都沒吃成,就這麼死了。」
饅頭?!冷玦終于有了些頭緒。
只見姑娘一地坐在階梯上,雙手支頤。「這位大哥啊,這里到底是人家說的天上,還是陰間哪?」
呆了會兒,冷玦還是回答她。「這里是我家。」
「啊!你家?」姑娘張大嘴,下巴拉長到幾乎要松月兌的地步。
看她模樣,冷玦漠然的眼神不自覺逸出笑。
「天啊!」姑娘下巴終于回到正常位置,波浪鼓似地搖頭,嘴上停不下的喋咻。「這比我死了更教我難以相信,怎麼會有人的家這麼大?這世界真不公平,就有人連死了都那麼有錢;可怎麼我活著、死了都窮成這樣……」
「大哥啊!」姑娘仰頭看冷玦,手一攤對他招呼。「坐下嘛!聊天干麼這麼辛苦?你站這麼高,我光是看你脖子都硬了。」
「我沒說要聊天。」冷玦雖這麼說,卻還是在距她兩、三步的地方坐下。
「別這樣啦!」姑娘露出燦爛的笑容。「人海茫茫,不……鬼海茫茫,相逢自是緣分,大家都是朋友嘛!包何況你是我死後遇到的第一個魂,這可是很難得哪!」沖著這點,她便覺得眼前男子十分親切,主動朝他身邊挪去。
冷玦直勾勾地看著她,霧氣略散,姑娘的笑臉像初升的朝陽。
「大哥啊!這麼大的房子是不是你家人燒給你的啊?真好耶!不像我……」姑娘鼻頭略酸,明亮的笑容突地暗沉。「爹爹和哥哥死在戰場,娘在投奔親戚的路上也走了,陽間沒個親人,死了也沒人燒東西給我。對了,大哥啊!他們不是說,死了之後,家人會來接自己嗎?為什麼他們都沒來找我呢?您知不知道要到哪兒找他們?我很想家人呢!」
家人?!冷玦心底一抽。
沒回答姑娘問題,他冷瞧著她。「妳不覺得很奇怪,妳死歸妳死,怎麼會掉到我家?」
「是啊!為什麼哪?」姑娘還沒意會過來。
冷玦白了她一眼,無奈地追問︰「妳怎麼會認為自己死了?」
烏藍的天空漸漸清澄,霧氣正在消融,姑娘嬌容益發清晰。
「我……」只見她囁嚅下,頗不自在地搔頭。「其實我本來也不大確定。我就記得,我餓了好些天討不到東西吃,走著走著就看到白胖胖的饅頭。」說到這,姑娘的口水咽了下,抿抿唇,她臉上有些泛紅。「那饅頭在我眼前晃啊晃,好象同我招手,所以我就應了饅頭的招呼……」
冷玦不留情地打斷她。「動手偷它。」微揚的嘴角,冷冷帶刺。
「我……」姑娘似是想辯解,嘴上嘟囔兩聲。「我……」一聲低嘆,鼓脹通紅的雙頰立時泄了氣。「唉!我是偷了饅頭沒錯,可我不是存心的,我那時真沒偷的意思,只是餓昏了,手就……算了,爭說這些有什麼用呢?偷了便是偷了,死了也就死了。活該我偷人饅頭,遭人活活打死。」
冷玦一張俊容陰郁不開。「打死?!」
難道這姑娘對他救過她的事情一點也沒印象——這個想法讓冷玦怏怏不快。
「嗯……」看冷玦沉下臉,姑娘回答有些遲疑。
她實在不懂眼前男子臉色怎麼這般難著,忍不住多瞧他兩眼。
響應她的是更深沉的眼神。「妳確定已經讓人打死?」她那時還主動攀住他,怎麼可能就這麼把他給忘了。
冷玦眼神難解,可語氣透著不悅,卻讓姑娘听出來了。
「其實……其實……」姑娘本來便捷的口才,開始打結。「我……我也沒敢確定……啦!」她低頭偷覷男人兩眼。
天邊露白,就著淡微的光線,她才真的看清楚男人的長相。「咦!大哥,咱以前見過面嗎?怎麼瞧您面善得很?」她向來心直口快,心頭想的嘴上藏不住,縱是看男人有些不開心,話還是月兌口問出。
冷玦哼了聲,本不想再搭理她,可觸及她認真的眼眸,還是決定給這胡涂姑娘一個機會。「在妳『死』之後,撞到『鬼』之前,的確見過我。妳仔細想想,就知道在哪見過我了。」
若她真死了,那眼前男人自然是鬼了。
「鬼……」姑娘咬緊唇,視線忍不住移回冷玦的臉上。
從醒來後,她的大腦就一直是渾沌不明的。
第一個叫她胡涂的便是,她怎麼會待在個陌生的房間,又怎麼會換回女裝?!
當時她努力回想,腦里浮出的就是讓人拳打腳踢的景況,這才會疑心自個兒是否讓人「打死」。不過,那時她頭疼得緊,總覺得好象還發生一件什麼事情,偏生又想不出來,因此便走出來看看情況。
好巧不巧,天色要亮不亮,就這麼撞上眼前的男子。
定楮看他雖是英俊,可表情冰冷,一副「死人臉」、「鬼模鬼樣」的,她才會真覺得……「還沒想出來?」冷玦快要失去耐心了。
「嘿嘿……」姑娘模模腦勺,略帶尷尬地擠出兩聲笑。
冷玦一怒,沒再瞧她,徑自拂袖起身,帶起陣風。
「欸!別走哪!」姑娘刷地起身,趕忙揪住他的手臂——這男人精壯結實的臂膀竟然似曾相識?!
「啊!」猛然間,一個畫面撞進腦里,姑娘月兌口道︰「你是那好人。」
好人!?這兩個字讓冷玦回頭。
轉過來的面容雖然僵硬,至少不再那麼冰寒。
「好人,您別……同我計較哪!」想到自己竟然忘了救命恩人,姑娘臉上不住燥熱。「我從來是個命苦的,怎麼也沒想到有這福分,讓人給救了。這腦筋才會轉不過來,一直以為自己死了。何況……」
泵娘本來要說——他又一副死人臉,她才……不過,話到喉間,又叫她硬生生給吞下。
再怎麼說,用「死人臉」三個字形容「救命恩人」,實在是太沒敬意了。
她停了口,冷玦也不說話搭理她,任隨空氣凍結下來。
泵娘只好自己打破靜默。「好人大哥,我這幾天沒睡好、吃好,人給發昏胡涂了,連自己是死是活都搞不……」
她說得不假,肚皮咕嚕咕嚕地響了好幾聲,算是響應她現在的狀況。
四下無旁人,那聲音听來格外清楚,姑娘俏臉又是一陣紅。
對她而言,這輩子,約莫是今天最丟臉了。
本嚕地響聲,逗得冷玦失笑,一時興起,他略帶嘲弄地道︰「死人肚皮也會這般叫嗎?」
泵娘小聲駁回。「我又沒死過,怎麼知道會不會。」
冷玦愣了下,想她雖是胡涂,這話倒也不假。
見他不說話,姑娘再度開口︰「好人,救人一命勝蓋七級浮塔,您是個蓋廟建塔的大菩薩、大善人。」彎身一躬。「這份恩情我程暖晴會想辦法報答您的。」
程暖晴?!冷玦眉頭微皺,這姑娘的名字念來拗口,不過與她暖意的笑容,倒是有幾分?合。
程暖晴並沒有察覺冷玦的反應,只是眼巴巴地瞅著他。「不過好人哪,我能不能再求您一件小事兒?」
冷玦只是看她,倒不置可否。
程暖晴起身,扯了個帶點靦腆的笑容。
冷玦看她的眼神,不覺有些軟化。「說吧。」他淡道。
程暖晴一笑,揪緊絞弄自個兒的衣袖。「您能不能別告訴旁人今天的事。」弄不清楚自己是死是活的窘事,一個人知道都嫌多了,她可不想再讓別人曉得哪。
冷玦忍不住朗聲笑出。
沒心思欣賞這難得的笑聲,程暖晴耳根發紅,探手拉著他。「別笑嘛!」
冷玦止住笑,沒注意自己竟讓個姑娘和他如此靠近。
盯著程暖晴窘迫的模樣,嘴角不自覺上揚。「妳放心,我不會說的。我想……」他放慢速度。「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的。」
天啊!程暖晴真想一頭撞死。
「別這樣說啦!」她很自然地低頭埋進他寬闊的胸膛。
「妳……」冷玦突然怔愣住。
和她頭次攀住他一樣,她的貼靠竟讓他心頭莫名地暖動。
那樣的動作自然無偽,不避嫌,不帶嬌羞,不存魅惑意態,卻讓他……冷玦並沒有順勢攬住她,卻也沒推開她。
四下闃靜,偶有幾聲鳥鳴,沈在冷玦懷里的程暖晴就這麼听到了他的心跳。
她的臉驀地發燙,赫然發現與男子過于親近。
「對不住。」程暖晴趕緊鑽縮而出,臉兒通紅,她還真不敢瞧冷玦。「好人,我瞧您人親切,不自覺就把您當大哥看了。我是個粗魯的丫頭,從小苞著哥哥們野大的,不懂禮數,只當……」
冷玦打斷她。「妳甭攀關系當我是妳大哥,我心里沒拿妳這娃兒當妹妹。」他最不需要的便是家人。
「喔……」程暖晴模模鼻子。
「咕嚕!本嚕!」不爭氣的肚皮,總在她困窘時大響。
程暖晴趕緊蓋住肚子,在熱辣辣的臉上牽出個笑。「嘿!嘿!」
「等會兒我讓人拿吃的給妳。」冷玦逸出笑容。
程暖晴展顏燦笑。「好人,您真是大菩薩,本來我還想您生我的氣,不打算理我了呢……」她是個忘性強的姑娘,手一蕩,又想親熱地挽住冷玦。
不過,冷玦側身讓她撲個空。「我不是什麼好人,妳不用拿我當菩薩看……」
「您是好人啦!」程暖晴很堅持地截住他的話。
她突然那麼認真地冒出那句話,讓冷玦呆愕住,心頭就這麼被攪亂。
他怔怔地瞧著她,在他注視下,程暖晴心跳不知怎麼失了分寸。
半晌後,冷玦又恢復往常淡漠的樣子。「妳怎麼確定我是好人?」
「您救了我哪,供我吃、給我住,收留了我……」
冷玦拋下句話︰「我幾曾說過要留妳下來?」
「啊!」程暖晴手探在腦門後。「是沒有耶!」
她滴溜溜地瞧他,訥訥吐道︰「這麼說,你要趕我走啊?」
「本來要的。」照他往常作風,不管她是否一貧如洗,是否孤弱無依,他都會趕走她。其實依他的性子,根本不會救她的。
「本來……」這種攸關生計的大事,輕忽不得,程暖晴的耳朵倏地變尖。
「不過妳一直好人、好人的叫我,我就留妳下來。」
冷玦為自己不想趕她走,找了個理由。
若沒理由,別說旁人覺得詫異,就連他也不能理解自己的莫名其妙。
「真好!娘說要常稱贊別人,果然沒錯。」程暖晴笑若春花。
冷玦卻在這時澆潑她冷水。「我留妳下來,是因為這樣子,妳才會知道我不是好人。」
「什麼?」這句話有些難解,程暖晴頓時一頭霧水。
「以後妳就會知道了。」撂了這句話,冷玦便丟下她,移轉身形離開。
「欸!」程暖晴才要抓住他,他的身子就已離她好幾步了。
她跑了幾步想趕上他。「好人!」怎知冷玦施展輕功,步伐極快,越離越遠。
「欸!」最後只剩她一人,在庭院里空叫︰「不想做好人的。」這是她唯一想到對冷玦的叫法了。
「唉!」她兩手插腰嘆息。「你明知道我不頂聰明的,怎麼丟了個啞謎給我。」
她環顧四周,東方曙光已露,天地清朗,就只她一人,還在迷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