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逆動 第四章

僕佣送了一把蓮花到房里來,輕聲細語地告訴揚天蓮,皇蓮邦于黎明時,搭船離開祭家海島了。

揚天蓮頷首,對著簾幕外的人影說她知道。僕佣把落地門打開,清晨新鮮的空氣有海水的味道。

昨晚,她經歷了最激情的一個蜜月夜。她和皇蓮邦,像兩只海豚一樣,泡在海水里一整晚。他們一果泳就不想夜潛了,兩人身體膠黏著,沈浮于宛如盛滿月光的液態容器的夜晚海水中。

她從來不知道夜晚的海水有著不可思議的溫暖,或許是她與他密不可分的關系,她沒感到絲毫寒冷,忘了擔心自己不會游泳,空氣總是在他深吻她時,從他嘴里渡過來。

他說,還是一絲不掛最自然,他不夜潛了,更不會讓她有機會穿上丑陋的潛水衣,遮蓋美麗身軀。

「蓮邦,我不會游泳……」高潮時,她告訴他。

他滿足地一笑。「很好,以後也別學會--」

「很好,以後也別學會--」揚天蓮在床上翻身,左側臥,素手模著丈夫睡過的位置,低聲呢喃著。

「夫人,早餐準備好了,您要起床嗎?」一個女佣走到右邊床畔,將放有濕毛巾和早茶的托盤置于床畔桌,隔著簾幕請示揚天蓮。

揚天蓮回身,看著映在簾幕上的人影,溫婉地答道︰「謝謝妳。我待會兒就來。」

女佣微微躬身,無聲地退出臥房。

揚天蓮躺回枕頭上,瞇起眼楮,手伸進被子底下,撫過自己柔膩細致的肌膚,右手停在左手婚戒。「很好,以後也別學會……」她抿動紅唇,嗓音幽微,嘴角泛著淡淡的柔笑,睡了去。

最後一個激情蜜月夜,是通宵達旦的,他們回房休息不到一小時,她听見丈夫下床的聲音。他進衣物間更衣,出來時,走回床畔,對著半睡半醒的她說︰「夢里有我,親愛的--」

她想問他是否夢里也有她。兩個不相愛的人,也能夜夜出現在彼此的夢里嗎?

親愛的,你不該老是說曖昧的話……

親愛的,恐怕我是病了吧,

我的潛意識接受了你的指令--

夢里竟有你。

揚天蓮清醒過來,美眸望著若隱若現的簾幕隨風拂動。床畔桌上怒放的蓮花正對著她,她撩開簾幕,下床端起花瓶旁的茶杯。

僕佣為她準備的早茶已經冷了,掀起茶杯蓋,依然聞得出人參香味。她沒喝茶,將茶杯放回托盤里,取了毛巾輕拭臉龐,然後擦手。進浴室前,她披上放在床尾凳的晨衣,起居間的骨董立鐘當當當地連續敲著。揚天蓮旋足,朝雙敞的門扉走過去,進入起居間。

鐘聲還在回響,長短針迭成一枝箭似的定在十二。

「妳睡了一整個上午--」男性嗓音不疾不徐地劃破鐘響。

揚天蓮沒有驚嚇,像在配合鐘聲余音消逝一樣,悠緩地轉過身子。

皇廉兮坐在臨窗的Thonet長椅,地毯上兩顆金色抱枕分別被一只動物放肆的前腿壓住。

「早餐我和聖徒幫妳解決了。」皇廉兮模模凸出兩顆抱枕閭的長鼻子。

大狼聖徒懶洋洋地抬頭,饜足地伸出舌頭掃掃鼻端韌皮,即又埋回抱枕中打盹。

揚天蓮走動幾步,窈窕的身形停在斜對壁爐的紫檀木圓桌邊,柔荑往結構優雅的歐式骨董單椅椅背上擱,美眸流轉看了看桌面的空杯空盤。

「等會兒,有人會收。」皇廉兮站起身,面向窗,拉開遮陽簾,看著懸在牆裙的空中花圃。「天氣很好,陽光明艷……」他說著,回身凝視揚天蓮。

揚天蓮點點頭,走向聖徒,屈膝跪坐在地毯上,手指順過牠頸背,說︰「聖徒怎麼會跟廉兮在一起?」聖徒是皇蓮邦的寵物,不管到哪兒,皇蓮邦總會帶著牠,不過,除了他們的新婚夜那天,她今天才又見到聖徒。仔細想想,蜜月這一段期間,聖徒完全沒出現在皇蓮邦身邊。

「蓮邦忽略聖徒,實在沒什麼好奇怪。」皇廉兮繞過椅座,蹲了下來,目光落在揚天蓮身上。她的美麗顯然不是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也許,皇蓮邦已在挖掘她……

揚天蓮抬眸,對上皇廉兮那雙黑得透出藍紫色光點的眸子,好一會兒,她低垂臉龐,柔聲低語︰「對不起,廉兮……上次跟你的約定--」

「妳早餐沒吃,一定餓了。」皇廉兮打斷她的嗓音,站起身,坐回Thonet長椅里。「我要他們別幫妳準備午餐--今天,妳跟我到碼頭酒館吧,我等妳換衣服。」他表情溫煦,但沒有笑容。

揚天蓮默默站起身,走進臥室。她知道,皇廉兮等了一個上午--

皇廉兮不像皇泰清。他從來不與人正面沖突,即便他跟皇泰清一樣對她和皇蓮邦的婚姻充滿不認同,但他絕對不會把所有的關系搞僵。

揚天蓮梳理好儀容,走到起居問時,皇廉兮依舊神態平和地坐在窗邊等她。

陽光從窗縫漏進來,皇廉兮離開椅座。「妳好了?」他微微一笑,徑自先往門口走。

「嗯。」揚天蓮在他背後應了聲。

他是看見了--看見了她穿著他送給她的及踝裙裝,可他沒多說什麼,只是微微一笑,那種讓人覺得沒什麼的微微一笑,他已不像第一次見她穿這衣服那樣,把欣忭表現出來。

「廉兮……」她突然叫他。

皇廉兮停在門前,轉頭看她。

揚天蓮頓了頓,欲言又止。

皇廉兮斜挑唇角,拍擊手掌。「聖徒,該走了。」

聖徒雙耳像雷達偵測器一樣動了動,抬頭張嘴吐舌,伸展後肢,擺動尾巴,跟上前。

皇廉兮打開門,看著揚天蓮。「走吧。」

揚天蓮垂眸,走了過去,穿越他為她開啟的門。

皇廉兮跨出門外,沒把門關上,和聖徒並行在她後方。

揚天蓮回首看著他,在等他走到自己身旁。她想問他,為什麼不關門,但是等他朝她接近時,她又沒問,把問題往心里藏--她已經是皇蓮邦的妻子,終究得回到這兒,等待自己的丈夫。

「蓮邦當年從望月身邊帶走聖徒,因為望月搶走了多婕。」皇廉兮開口,眼神順著長廊過道牆上的圖,一幅一幅掃掠,聲調輕松地說著。三千天,蓮邦搶走了妳,輪到泰清把聖徒從蓮邦身邊帶走--」他停下語氣,轉頭盯著她,表情多了幾分深沈感,嗓音也慎重地發出︰「這事我也有份。」

揚天蓮停了下來,愣在廊廳那面雕花精巧的牆鏡前,鏡中照映出女性柔美、茫然的側臉。

皇廉兮的嗓音持續著。「泰清說要剝掉聖徒的皮,制成離婚協議書,等妳和蓮邦簽名--我覺得這個提議很好。」

揚天蓮猛然回神,偏首望見鏡里的他。「廉兮,你們不是這種人……」她的視線從鏡子移開,找尋聖徒的身影。

聖徒就走在皇廉兮腿邊,他停下,牠也跟著停下。

「聖徒很信任你們,牠不只是蓮邦的寵物!」揚天蓮急切地說著。

「妳不是說,我們不是『這種人』嗎,妳是在擔心聖徒--」還是蓮邦呢?皇廉兮撇嘴,攤攤手,沒把話說盡,帶著聖徒往樓梯間走。

「蓮邦養了聖徒好些年--」

「天蓮,妳知道嗎--」皇廉兮打斷她柔膩的嗓音︰心里了然,她是在擔心皇蓮邦。

他神情沈了沈,邊走邊說︰「這幢濱海別墅是祭家長輩特地建給皇家使用的,正門庭院的階梯花園有百層花壇,妳那天和蓮邦走上來,應該像走紅地毯一樣,真可惜,我沒看見--」

揚天蓮和皇蓮邦舉行婚禮時,他正沈潛在無聲的海底世界,被鯊魚圍繞,那天他才了解--鯊魚一點也不危險。

「听說你出海去了,去了很遠……」揚天蓮皺凝秀眉。「是工作嗎?」

皇廉兮瞅她一眼,沒回答。如果離這座島的海域不遠,他一定會听到婚禮樂音縈天繚繞--

他潛了快二十年的水,常常遇見海濱婚禮,偶爾還會撿到漂流在海面的新娘捧花。他不想看揚天蓮吟誓約,不願當見證人,不希望撿她拋出的捧花,情願潛入更遠更深的海底,即便氧氣用完也不浮出水面……如果他可以的話,他今天就不會來見她。他非但想見她,而且是在碼頭管理中心得知皇蓮邦離島後,馬上趕來,他像個心里有鬼的毛頭小子--

皇廉兮搖搖頭,理理思緒,走下樓梯。

樓梯彎角延伸的樓中樓小廳,牆上掛了幾幅印象派大師的真跡,畫的是皇家某代長輩。窗邊的白色平台鋼琴和桃花心木寫字櫃,是從皇家運來的骨董,全有百年以上歷史,含蓄內斂中見尊貴。

「這屋子全照蓮邦的品味裝潢,家具是傳承的骨董,每一件都刻有皇氏家徽……」皇廉兮再次開口,說的全與這幢房子有關,像在簡介皇家歷史。

這世上的富翁豪門花錢買名家畫作、買骨董精品,竭盡所能用金錢買體面、買氣派;皇家不需要如此,這家族本身就是骨董,是一支深具傳統、文化涵養久遠的舊貴,尊傲氣質與生俱來。

皇廉兮一掌搭在樓梯扶手鵝頸彎,立定高大昂挺的身影,陽光從大理石漏窗灑進來,正好打在他背上。一道拱門玻璃窗對著外頭庭院的蓮花池。他轉過身,看著輕提裙襬、優雅下樓的揚天蓮。

「蓮邦要人將噴水池改成蓮花池,每天清晨采幾朵蓮花擺進房里。我想,妳在這里應該可以過得不錯。」說這些話時,他臉上有了笑容,但很短暫,表情倏然轉變,正色道︰「不過,如果哪一天,妳需要用到離婚協議書,我和泰清真的會殺了聖徒。」他只能這樣對她告白--

在她成為他的長輩之後,他希望她能夠幸福。

揚天蓮險些被日照弄昏頭,不是熱,而是刺亮。

陽光打在潔白沙灘上造成的反射,幾乎讓人睜不開眼,如果不是那滔滔浪聲,她真的會以為自己是走在雪地。

從臥房露台連接沙灘的長梯下來,沿著貝殼沙灘往南走三百公尺,穿過棕櫚林,就會看見菜園灣碼頭公園的沿岸步道。

這是第十三次,揚天蓮循著一個禮拜前皇廉兮送她回別墅的路線,由別墅出發,準備到碼頭酒館。

一路上,涼風吹得裙衫像輕霧一樣服貼著她曼妙的曲線,貝殼沙跑進她的踝襻涼鞋,她走走停停,不時撿起黏在及膝裙襬上的白色花絮,回眸漸漸看不見斜地上的別墅。

接近碼頭公園時,有群小孩抬著風浪板從棕櫚林沖出來,嘻嘻哈哈奔向大海,展開探險。

揚天蓮停住腳步,美眸微瞇,望著色彩繽紛的帆像小旗子般,自由地朝遠方搖曳。

一個戴著浮潛面罩的小男孩最先離開水中,快步跑上沙灘。他抓到一只章魚,喊著說要趁鮮送到酒館,請叔叔料理。

「阿姨,妳是酒館叔叔的好朋友對不對?」小男孩跑到揚天蓮面前,仰起曬紅的臉龐,獻寶地抓高章魚,對她笑著。「妳可不可以幫我把章魚送過去呢,阿姨……因為我還想抓其他的東西……」

「小番茄,你這個笨蛋,怎麼可以叫美女幫你拿那種東西!」一陣輕斥傳來。

「啊!Mars姊姊來了,趕快逃!」小男孩叫了起來,拎著亂扭的章魚,繞了一大圈,避開與那名正走下沙丘的女子正面相遇,溜進棕櫚林里。

「小表頭!跑那麼快,真想請你吃拐子……」女子嘀咕著,左手模模上了石膏、固定在胸前的右手。

揚天蓮看著女子走過來,也朝她走去。「妳好。」揚天蓮先問候她。

女子穿著無肩帶洋裝,絕倫臉蛋稚氣未月兌,一雙墨綠眼眸很引人注意。一個星期來,揚天蓮每天在碼頭酒館見到這名女子,皇廉兮叫她「Mars」,並簡單告訴揚

天蓮,Mars是來這兒養傷的。

「手傷好點了嗎?」揚天蓮盯著女子披肩飄散的長發。

「不知道,我又不是醫師。」女子瞅揚天蓮一眼,答腔不太友善。

揚天蓮微笑,沒說話。

女子覺得那樣的笑顏流露太多包容,這使她別扭起來,彷佛自己是個鬧脾氣的小女孩。她皺皺眉心,眼神閃爍不定,咕噥道︰「他們說要一個月才會好,我只在這兒住了十天。」她月兌掉腳下的平底涼鞋,往海里走。

揚天蓮旋身,跟著她。「我只比妳在這兒多住了一個月--」

「關我什麼事!」女子轉頭低吼打斷她。

揚天蓮愣了下。

女子目光一閃,望見皇廉兮走出棕櫚林,往海灘來。「真煩!我只是想泡泡腳而已……」語氣先強後弱,她穿上涼鞋,不情願地走向皇廉兮。

揚天蓮也走過去。

皇廉兮看著兩名女士走過來,停在原地等候。

「我只是想泡泡腳而已。」皇廉兮沒開口,女子先出聲。

「我知道。」皇廉兮笑著,神情非常溫和,說︰「我知道,妳會乖乖養傷,不惹麻煩,讓泰清有機會罵我看顧不周。」

女子顰眉,知道他的笑臉,不像說辭那麼一回事。她頭一扭,倔強地回道︰「我的事跟他無關!反正你們誰也不用理我,擔心地就好了。」鳳瞳瞪了揚天蓮一眼,她不高興地走入棕櫚林。

「怎麼回事?」揚天蓮詢問皇廉兮。

皇廉兮搖首。「沒什麼。大女孩鬧情緒。」他輕描淡寫,伸手接過她提著的帆布袋。「走吧,我又洗了一些照片要給妳看。」

揚天蓮點點頭,低垂美顏,往沙丘上走。

雖然,皇蓮邦說過要派人接手她對皇廉兮攝影作品的撰稿工作,但這些日子來,皇蓮邦並沒有消息通知,也許只是說說罷了,何況皇廉兮從來不滿意她以外的人,在他的作品輯里,增添文字。她一直很喜歡看皇廉兮拍攝的那些海底景致,也喜歡這份撰稿工作。

皇蓮邦說過,她只須專心當他的妻子就行,不需要工作。但,如果不是這份工作,她其實沒有理由到碼頭找皇廉兮--

「妳在想什麼?」皇廉兮走在她身旁,拉住她的手。

揚天蓮側過臉龐,對上他的眼楮。

皇廉兮模到她的婚戒,松開手,指指前方。「走錯路了。」

揚天蓮回眸,發現自己站在棕櫚林里的鋪木步道,與碼頭公園的岩岸步道反方向。

「對不起……」她開口,旋身,快步往正確的方向走。

皇廉兮目光沈凝,幾大步就追上她。「妳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跟我說?」他問她。

揚天蓮搖頭,走出棕櫚林,看到岩岸步道的階梯。

步道上站著一個抽煙的男人。

揚天蓮神情凜了凜。

大狼聖徒不知從哪兒竄出,踽踽踱步到她身邊,舌忝她的小腿肚。

她垂眸,模模聖徒的頭。

步道上的男人徐緩走下來,嗓音跟步調一樣優雅沈慢地自喉嚨發出︰「他們說妳每天都到碼頭來--」

「天--」皇廉兮出棕櫚林,赫然瞧見皇蓮邦,隨即沈定轉口道︰「長輩何時回來的?」

皇蓮邦捻熄煙蒂,用紙做的便利煙灰扛包好,做個手勢。聖徒馬上走向他,叼著紙煙灰缸,找垃圾桶去。

皇蓮邦站在揚天蓮面前,伸手輕輕撫觸她的臉龐。她沒戴帽子,雪白的肌膚曬得有些發紅。他臉龐俯近她,在她的唇上落一個吻,嘴貼著她的唇低語︰「妳想我嗎?」

揚天蓮閉起雙眸,沒回話。他氣息里的煙草味,淡淡地,不嗆人,感覺卻很強勢。

「我會當妳是為了迎接我,才來碼頭--」

「我來找廉兮看照片。」她坦白地告訴他。

皇蓮邦皺了一下眉。「妳應該撒點謊的。」他嗓音低啞,像在威脅,將她的手用力握在掌中。

皇廉兮經過他們夫妻身邊,走上岩石階梯,一面道︰「長輩剛回來,不如到酒館坐坐,用個餐,當作洗塵。」

「難得你有這個心,正好我也有事要跟你談。」皇蓮邦一手攬在揚天蓮腰側,臉色嚴肅地沈了下來。

熱鬧的露天酒館搭建在海面的浮塢上,用餐時,人特別多。

一艘原本要廢棄的運輸船,不久前被拖到浮塢酒館旁,經人巧手改造成酒館的一部分,雕刻磨光過的木制舷梯斜降在酒館地板,幾個小孩跑往那兒爬上爬下,玩海盜游戲。不喜歡露天座位、或怕吵的人,全登船,聚集于船室內,享受酒館的美酒美食。

皇廉兮是酒館的大老板之一,他上船找一處安靜的位置,是駕駛室改成的包廂,弧形玻璃窗外可以看到那群玩海盜游戲的小孩已經追逐到甲板。皇廉兮開了一瓶農場釀的葡萄酒,吩咐廚房做幾道菜上來。

等菜的期間,皇廉兮與皇蓮邦夫妻隔著橡木桌相對而坐,誰也沒出聲。一開始,以為是要用完餐再談,但菜肴久久不來,太過安靜的氣氛,反而產生了壓迫感。

「長輩有什麼事要談?」皇廉兮打破沈默。

皇蓮邦喝著酒,偏首看一眼揚天蓮。她低垂著臉龐,靜靜地像桌上白瓷瓶中那朵粉蓮花。

「這里怎麼會有蓮花?」皇蓮邦放下酒杯,看著皇廉兮。

「特地插的。」皇廉兮迎視他的目光。

「是嗎,」皇蓮邦語氣冷漠,大掌橫向揚天蓮,覆在她交迭于膝蓋的柔荑上。

「我和天蓮知道你有這份孝心。」

皇廉兮皺一下眉,拿起酒杯,喝口酒,道︰「長輩到底要談什麼事?如果還不說,我下去催催榮--」

「關于你未來的作品,」皇蓮邦打斷皇廉兮的聲音,平聲平調地宣布︰「我換了一個撰稿人--」

「什麼意思?」皇廉兮插言,嗓音有些僵硬。「我為什麼需要換撰稿人?」他看向揚天蓮。

「天蓮已經是我的妻子,不久的將來,她會生養孩子,沒有多余的心力從事撰稿工作。」皇蓮邦眸深黑沈定對著皇廉兮,緩慢的語調明顯不容爭辯。「我一次把話說清楚--你的作品會有其他人負責,對方可以寫文,也是海洋生態專家,跟你一起潛入海底,沒問題,比起不會游泳、寫稿還得查閱圓鑒的天蓮,專業人士寫東西,可以更縮短出版前的作業時間,風格也一定更符合我們的出版訴求--」

「我不作業,『縮短時間』就沒意義。我的東西,我最了解,天蓮的文字很符合我要的風格。還有,長輩應該沒忘了我就是專業人士吧。」皇廉兮失了當听眾的耐心,反駁道。他的作品是浪漫科普,不需要太硬的報導文字。「如果不是天蓮,我不會再交照片,我的作品不出版也無所謂。」

「廉兮……」揚天蓮終于抬起臉龐。

「皇廉兮,固執對你不會有好處--」

「固執的人是長輩。」皇廉兮扯扯唇。在揚天蓮進皇蓮邦的公司前,他的作品文字部分,一直是皇蓮邦口中的專業人士負責。至今,他仍有些遺憾揚天蓮出現得太晚。

專業人士其實沒什麼不好,就一點壞處--他們寫的東西往往只有同行看得懂,根本無法深入人心,更別提「科普」。他從事的是深海攝影,最大的訴求不是報導,而是在幫一般人開拓視野,他自己就是專業人士,他需要一個能平衡自己過廈專業觀點的人,讓那些不會游泳、怕水的人看了他的作品,能產生與海洋戀愛的感覺,而不是再找一個跟自己一樣專業的人,搞學術報告。唯有讓他們這個專業領域以外的人看懂他的作品、愛上他的作品,他才算是個成功的「科普人」,就是因為如此,他需要揚天蓮。

「我們的出版訴求是『科普』--popularscience,無須搞那麼多專業人士,不是嗎?長輩--」皇廉兮反問皇蓮邦。

皇蓮邦拿起酒杯,搖晃一下杯里的酒液,沈吟了一會兒,說︰「好吧,你的作品不用再出版。」

「蓮邦!」揚天蓮抓住皇蓮邦的手臂,低喊的聲音,听得出來飽含抗議。

皇蓮邦轉頭看她。「我離開海島前,跟妳說過了--」

「但是我什麼都沒說!」揚天蓮打斷他,一雙晶亮的眼眸瞅住他。「我想工作!」她話很少,語氣倒是很強烈。

皇蓮邦盯著她。「妳要工作?」他聲調有些冷。

「我一樣可以專心當你妻子。」揚天蓮回道。當他的妻子跟工作應該是不沖突的,如果他認為哪里有問題--他們之間沒有愛情的婚姻關系,才是真的矛盾與沖突。

皇廉兮突然起身。「我去催催菜。」淡淡丟下一句,他走出包廂門口,不在乎皇蓮邦拿他這個「專業人士」開刀。

「你不想听她對蓮邦說那些話嗎?」右手打石膏的Mars推著餐車,不知站在包廂門外多久了。

皇廉兮蹙扭兩道劍眉。「沒有服務生嗎?」

「我就是。」Mars回道,直接用餐車輕輕撞開虛掩的門,進入包廂里。

那對夫妻在交談。

男的說︰「我會給妳工作。」

女的還沒開口。Mars迅速推著餐車,走到桌邊。

「非塔乳酪沙拉、法式洋蔥湯、醋釀番茄炸章魚、女乃油鮭魚磚……」Mars用左手一個勁兒將菜肴端上桌,隨意亂放,踫撞出聲。

皇蓮邦不悅地抬眸,想看看是哪個不懂禮貌的服務生。

Mars一對上他的眼楮,馬上說︰「可以讓你妻子也來當服務生端菜啊--」

「熒惑?!」皇蓮邦驚訝地喊道。

「我是啊。」Mars昂抬下巴,瞇眼睥睨皇蓮邦。

皇蓮邦皺一下眉,沈聲問︰「妳在這里做什麼?」

「端菜。」她敷衍似的簡短回答。

皇蓮邦眉心皺折痕加深。「妳怎麼會來這里的?」

「我怎麼知道,你去問皇泰清,是他把我丟到這里來的。」Mars繼續把餐車上的菜往桌面擺。

皇蓮邦很快接手她端上來的菜肴,減輕她用一只手做事的負擔,視線落在她右手厚重的石膏上,問︰「妳右手怎麼回事?」

「你看不出來嗎--斷了。」她語調輕蔑,索性不端菜了。

皇蓮邦又問︰「怎麼搞的--」

「你很唆耶,就跟你說斷了、斷了,骨折,骨頭在肉里面斷掉,喀啦一聲斷掉--」

「梁、熒、惑--」皇蓮邦一字一頓打斷她嚷嚷的嗓音。

「你少用這種語氣威脅我,」她搖搖頭,挑釁地道︰「我又不是你妻子,你問那麼多干麼?」

「妳最好老實回答--」

「端菜端斷的啦!」她喊道,拉著餐車往門口走。「你也可以讓你妻子來端菜,等她手斷了,就沒法幫廉兮的作品撰稿了,不是嗎……」她的嗓音隨著門關上變小。

皇蓮邦眉頭緊鎖,看向揚天蓮。

揚天蓮神情冷靜,眼眸似乎沒眨瞬過,一直盯著他,等他說話。

「妳剛剛听到了--我會給妳工作。」他重復Mars進來前說過的話。

揚天蓮微微頷首,說︰「謝謝--」

「妳會後悔這麼急著謝我。」他嗓音剛冷,別開臉,拿刀叉切斷主菜盤中烤得金黃的春雞雞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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